唐德刚文集之一《新中国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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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毛 泽 东政权是帝制传统的回光反照

中国共产党在中华民族史上,所建立的政权,「中华人民共和国」,自一九四九

年十月开国以后,至今年一九九九年十月是整整的五十年了。为纪念这个不平凡

的半百大寿,大陆上和海外若干地区,均将有极大规模的庆祝活动。「传记文学」

社社长刘绍唐先生有鉴及此,乃电嘱笔者撰文随喜。我们都是这个时代的过来人。

五十年来,祸福身受,真是感慨万千,一言难尽。尤其是我们学历史的老兵,眼

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人相食,眼看他打砸抢;再眼看他改革开放,

起死回生。我辈虽偷生海外,谁管中原兴废事,但是身为中华民族的一份子,对

母族的兴衰祸福,也是永远摆脱不了的心事。「安危他日终须战,甘苦来时要共

尝」。纵无刘社长的吩咐,我们能无骨鲠在喉?

记得远在一九二三年,当时炙手可热的霸主吴佩孚将军,在洛阳大做其五十

大寿。那位对帝制复辟,情有独锺的康有为,赶去溜须,并送了一副寿联,曰:

「牧野鹰扬,百岁勋名才一半;洛阳虎踞,八方风雨会中州。」我们如果未能免

俗的,把中共享枪杆打下的这个政权,也当作一个传统的「朝代」来看,从传统

朝代的兴亡规律,和现代革命政党盛衰的前例来推论,今后如不发生严重的纰漏,

则中共的红朝,应该也有个「百岁勋名」才算正常。但是今日我们要为「人民政

府」这个阶段,在民国通史中,记一笔流水账,我们就只能记其过去的史迹与功

过。至于它下一个一百五时年要变成个什么样子,将来的史家自别有着录,后事

还须问后人,毋须吾人预为操心。所以今日史家为人民政权结账,只能算是半途

而论之,斯即拙篇标题「半论」的意义之所在也。

回忆邓公小平在一九七八年三起之时,那个被老毛搞的要死不得活的「人民

中国」,顿时气象一新,国内国外,众口交赞,许为「小平中兴」。当时邓也曾

说过,由于年老的关系,他只预备掌政十年,即行「交班」。海外闻文之,颇为

之扼腕。我们真希望,邓公当国,万岁万万岁也。因此在邓公执政五年之后,笔

者不揣浅薄,曾着文评之,说他老人家,「十载功勋才一半」,希望他能全始全

终,一竿到底,把「小平中兴」晋级为「光武中兴」,不要搞成个「同治中兴」,

半途而废就就好了。但是笔者读史数十载,对历代圣主昏君,也可说是「阅人多

矣」。「若是当年身便死,此身真伪有谁知」的个案太多了。从周公摄政流言,

王莽谦恭下士,到老蒋及身而败,老毛死有余辜。都是突出而并不稀罕的例子。

蒋、毛二公,「若是当年身先死」:蒋若死于抗战胜利;毛若死于建国初期。朋

友,他二公在中华民族的地位,谁能相比?不幸二公都健康长寿,结果弄成蒋公

死后,几无葬身之地,毛公也落得个万民鞭尸的下场。他这个「纪念堂」,将来

如何关闭?读史者批览往例,偶念及此,能不废书三叹?因此当年笔者对邓公的

观察,也觉得他老人家正在历史上走钢索。成败之间,在邓氏盖棺之前,史家固

不敢预作论定也。果不其然,时未期年,邓公就搞出,中华国史上前所未有底血

洗天安门的败笔来。终于弄得真伪难分,前功半弃……。时代的悲剧和历史的残

酷,一至于此,真警人肺腑。

应有百年之寿的中共政权

现在话说回头。吾人根据何种星象,而敢说当今的中共政权有其百年长寿也。

记得他们贵党的毛主席不也曾说过,一个革命政党的生命,正和一个人的生命一

样。它也有其青年、壮年、中年、晚年诸阶段;最后也逃不了生老病死的自然定

律。毛主席生前,被全国人民不知叫了几万万万次的「万岁」。最后还不是只活

了八十四岁就龙驭宾天了?他底政党和政权,能活到一百岁,也就够长的了。君

不见,那个功在国族的老大哥国民党,不是活了一百岁就完了?一个革命政党原

有它底革命任务要完成。任务完成了,没有再生存的必要了,它会自然的寿终正

寝。反之,它如果违反历史规律,胡作非为,它也会被时代和人民所遗弃,不能

享其天年,自招横死。君不见二战前,西欧的纳粹党、褐杉党,和二战后东欧的

布党、劳动党、工人党等等不都是如此?

中国共产党也是个有机体。他如果完成了它底历史任务,百年后,它自会寿

终正寝。它如胡作非为,重蹈其故主席毛某的覆辙,那历史家就无法逆料了,这

在历史学上便叫做「偶然」,「偶然」是上帝也掌握不了的。因此今后中国历史

的发展,是循常规的「必然」道路前进;或是中途转折,发生了「偶然」的顿挫,

将来历史家自然会有更详细的交代,我们今日就不能越俎代庖了。在重复一句,

我们今日只能半途而论之也。

可是今日的历史,却是将来历史的背景。吾人如能看清了今日历史的特性,

那么对历史转型的下一阶段,也未始不能略探端倪。这种预测,古史家和宗教家

名之曰「因果」。现代社会科学史家,则视为历史形成的造因(Historical Ca

usation)。知其因,原可测其果,只是在因和果之间,要没有变量才好,而变

量也是历史发展之常规,任何向前发展的历史,皆无法完全避免之也。

余尝面告张学良将军曰:「您一时冲动,搞起了个『西安事变』;西安事变

不但改写了中国历史,也改写了世界历史。」呜呼,西安事变就是个历史学中的

「偶然」;星象学中的「变数」。举一可以反三也。因此吾人之所以能预祝人民

政府百年长寿者,期其一帆风顺,富贵寿考也。下世纪中,如半路杀出程咬金,

搞出另样的「西安事变」来,则一切自当别论矣。

人民政权在转型末期的特性

然则今日大陆上的人民政权,在近代中国社会文化转型史中,又有些什么特

性呢?回答这个问题,吾人要知道,过去五千年的一部中华通史,实是一部「帝

王专制史」;而今后五千年(至少一千年吧)的中华通史,将是一部「民主政治

史」。此一转变,实是任何人力、物力,皆不能逆转者也。这就是吾人所谓的历

史的「必然」。

但是「帝王专制」,所牵涉的非「帝王」一人而已也。它是个政治社会文化

相互配合的特殊制度的集体运作。也是一部统治机器的有效操纵。「民主政治」

亦然也。它是一种制度;也是杜威、胡适师徒,口口声声的所谓「民主是一种生

活方式」是也。所以从帝王专制,要转变成民主政治,不可一蹴而几。二者要从

政治经济转型开始,而一转百转,要全部转完,实非数百年不为功也。所以笔者

在不同的拙作里,曾一再批驳,主张毕其功于一役的「一次革命论」,为胡说幻

想也。

在中国近代历史上,这一转变的程序,大致始自「鸦片战争」(1839-1842)。

要经历两百年以上的艰苦岁月,始可粗告完成。换言之,时至二十世纪之末的今

日,我们已转了一百六十余年了。今后如不横生枝节,乱出纰漏,再过四五十年,

至下一世纪中叶,我们这一历史转型就可结束了。

明乎此一宏观历史的大潮流,我们就不难看出,大陆上今日当权的人民政府

的特性之所在了。谨条列四项如下:

(一)它是「转型期」(「历史三峡」)中,最后一个有阶段性的政权;

(二)它具有中间性:前有帝王专制的遗传,后有民主政治的远景;

(三)极权政府和独裁领袖的权力递减,从绝对权威,递减至依法治国;

(四)它具有其千载难逢的机运,来结束这场转型运动而驶出历史三峡。

以上所述,当然只是今后中国历史发展之常规(natural course);四十年

时光,白驹过隙,一瞬即逝,或不致横生枝节,乱出纰漏,则阿弥陀佛矣。反之,

则今后国运、族运如何,就不知伊于胡底了。

今且根据上述这个转型末期政权的特性,对这段中共政权五十年的史迹,妄

师庖丁之解牛,略作爬梳,以就正于高明。

毛前毛后两大阶段

近五十年的中共政权,很清楚的可以分成毛前毛后两大阶段。毛泽东生前当

国,前后凡二十八年(1949-1976),从完全正确,到完全错误,最后把八亿人

民,都整到家破人亡的绝境;古老民族也被他弄到了人相食,和亡国灭种的边缘,

自成五千年国史上,前所未有的一个特殊阶段。毛死后迄今又已二十三年(197

6-1999)。从华国锋的「凡是派」,邓小平的「开放派」、「两制派」,再到江、

朱、李三雄接下去的「两制派」、「走资派」,让苦难的人民大喘一口气,虽不

免也有过坦克上街,杀人不眨眼的恶劣嘴脸(这原是个极权遗传下,绝无必要的

败笔),但是大体说来,还是相对的国泰民安,颇具升平气象,也自成一个完整

的,起死回生的,值得读史者歌颂的第二个阶段。

吾人如果把这悬隔霄壤的一国两段的历史连接起来,做个鸟瞰分析,我们就

可以约略地看出近代中国,从「帝制」转向「民主」底清楚的阶梯,和明显的脉

络。它前一段显然是两千年帝制的尾声,和回光返照;后一段则分明是社会经济

变质(从农业经济转向工商业经济),独裁制随之滑坡,独裁者权力也随之递减,

极权政府更是亦步亦趋地,走向法治民主之必然的方向也。

老江今日似乎颇有点不甘心,还想试试来个自我核心化,回头向纪念堂学习

一番。老江,这一着是屎棋,碰不得也。这种「和尚摸得我摸不得」的心理,原

是阿 Q 公时代之时势也。如今中国政治转型,已进入一个法制民主的新阶段,您

如果还要回头向和尚学习,也去试摸一下,可能就要挨「性骚扰」的官司,而吃

不了兜着走也。今后中国的政治问题,是如何建立一个永久性的「接班制」的问

题;诸公如误为只是共产党培训(第四梯队)「接班人」的问题,那就为毛、邓

二公的人治思想所误导了。转型期中,各个阶段自有其不同的主题,不可照抄也。

愿当政者慎,毋河汉斯言。

两部法律治天下

请先谈谈,由毛氏当国,为帝王专制,作回光返照的,这个第一个阶段。

这一阶段的特点便是毛泽东一人当国。在毛氏一人当国二十八年中,全国疆

土远大于欧洲和美国。中国的人口也从六亿增至八亿。他一人统治了这样的一个

大国至二十八年之久,竟荒唐到全国只有两部法律:一部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宪

法」;另一部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宪法在毛氏时代,只是一张废纸。

其中一条也没有真正实行过。连那位依法选出的「国家主席」刘少奇,最后竟然

被红卫兵抓走,失踪了事。一部宪法连个国家主席的性命,也保护不了,其为废

纸可知矣。

至于「婚姻法」,在百法皆废的情况之下,何以能依法独行?写历史的人怀

疑这是毛氏羁縻开国功臣和老干部的手法之一。大家既然打下了天下,进了城,

食色性也,在这花花世界里,大小功臣自然都应该享受点「歌儿美女」(赵匡胤

的话),乡下的黄面婆也得让让位才好。中国历史上宋太祖「杯酒释兵权」的方

法便是这样做的。蒋氏父子败退台湾,早年在台湾也搞了一段性开放,其作用也

在此。所以中共「进城」之后,迫不及待地便推出一部新婚姻法来,这显然是经

过毛泽东特别许可的,甚或是他特意设计的,也是含意深远的,虽然后来证明,

并无此必要也。

一国无片纸之法,如何加以治理呢?笔者初次回国,还是四人帮当权时期,

我曾很诚恳地向接待我们的干部们请教,他们也很得意的说:「我们虽然没有法

律,我们的党,自有政策。我们用政策代替法律。」可是政策又是如何制定的呢?

现在我们研究国史的和党史的都知道,中国共产党长征以前的政策,原是「共产

国际」制定的。长征结束,直至解放前后(大致是从一九三五─一九五六),则

是党的中央政治局,集思广益,集体制定的。到一九五七年反右以后,渐渐的,

则是由毛泽东一手炮制了。到毛氏生命最后的十年,文化大革命时期(一九六六

─一九七六),则毛的词组只字,都是法律。由于毛氏年高,言语不清,还要透

过一位一脚踢的娘姨张玉凤女士的独家传译,才能传达于中央政治局,再布达于

全国。

再者,在毛氏独裁初期,他所强加于全国的个人意志,还可叫做政策。渐渐

地就变成荒淫暴君的意气用事了,到他最后的十年,那简直是语无伦次的胡作非

为了。对这种胡作非为,毛未始不自知。所以他在文革后期,告诉他底美国朋友

斯诺(Edgar Snow)时,也苦笑地承认他自己是「和尚打伞」。不意斯诺这个「中

国通」,居然不懂这句中国歇后语,回美国之后竟大作其独家报导,说毛氏自述

是个带着伞旅行的「孤独的和尚」;一时欧美「中国通」和媒体,都为之大惊失

色,大家对这个「孤独的和尚」,所做不同的评估,也一时俱来,把我辈流落海

外的老华裔,弄得啼笑皆非。

因此毛泽东这个「孤独的和尚」,一人治国的政治模式,不特是中华五千年

史所未有,近代世界史上(除非拉两洲中少数原始部落国家之外),也是闻所未

闻的。


2022-12-08 19:0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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