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义:庆祝这个时代的玩笑 读药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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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署上昆德拉的名字,《庆祝无意义》大概是一部不起眼的小书。但这么说并不贬低这本小书的价值:它只有三万五千字,却给出了远比这个篇幅要多的内容。极其支离的情节在两个维度上同步铺开,而且这两个维度还不时穿插着相遇。进一步讲,即便《庆祝无意义》抹去昆德拉的名字,在我们这个时代敢于这么安排的作家大概也只剩昆德拉本人了。


小说存在两个主要叙述维度,其一是主线剧情(第一部分、第三部分、第四部分),主要讲了拉蒙在卢森堡公园散步,遇见了达德洛,后者请拉蒙的朋友为自己操办一个酒会;阿兰想起母亲;以及在达德洛家举办酒会这几件事;其二是支线剧情(第二部分、第五部分、第六部分、第七部分)。虽然小说没有明确这一支线——是否是以赫鲁晓夫的《回忆录》内的某些故事为原型写出的木偶剧,但《庆祝无意义》这本书端的存在这一维度,并且它主要体现在与主线剧情的交叉之中,而情节则一概有如戏剧,能看出是对某些故事的演绎和夸张。除此之外,小说里还存在着一些“平行时空的场景交接”,经常会有“同一时间”的预告。


希望我这么说能让读者对这本书有个初步了解(心理准备),它是那种极其容易湮没无闻的物种,说它湮没无闻,是因为我们很容易在翻过之后便带着“有趣”的评价将它放下了;说它珍惜,也只在于那些重读或愿意更进一步了解的读者。下面就让我们一起走进这个迷人的故事。


文本结构:

昆氏经典七部分式的“变奏形式小说”


小说共分七部分,第一部分是主角出场:阿兰在卢森堡公园对着肚脐出神,他先后思考了大腿、臀部、乳房这三种情色导向性,紧接着又开始思考肚脐的隐喻——这是本书的一个重要话题。同一时间,在卢森堡公园附近散步的拉蒙与达德洛见面,达德洛编造了疾病的谎言,请求拉蒙给自己的生日办个小小的庆祝会。两人分手后,拉蒙拜访他的朋友——平时为他人举办鸡尾酒会的夏尔,拉蒙向后者介绍了他刚才见到的那个人。到这里第一部分结束,以上都属于小说的主线剧情,而这一章里提到的夏尔家的那本尼基塔•赫鲁晓夫的《回忆录》,则开启了下面的支线剧情。这两条线索互为虚实,又处在不同的时空里。


第二部分木偶剧:夏尔向他的朋友讲了斯大林“二十四只鹧鸪”的笑话,凯列班笑了。但是据赫鲁晓夫回忆,当时的情形是没有人笑,而且都觉得这个故事荒谬无比。在此昆德拉提出了本书又一个重要话题:玩笑。夏尔基于这个笑话想象出一个木偶剧的雏形,并且与他的朋友一起来丰满这个戏剧,如将柯尼斯堡改名为加里宁格勒的原因也与这个笑话有关。尽管“玩笑”是昆德拉许多作品中都会出现的意象,但他在这里还是极尽戏谑之能事:夏尔介绍加里宁的事迹,阿兰则深层解释斯大林对加里宁怀有的温情。


第三部分与第一部分同属主线剧情,但严格意义上讲它只是主线剧情(达德洛家酒会)之外的支线。作者通过重提小说的第一部分开头,又一次把肚脐的隐喻这个话题置于中心。原来,肚脐使阿兰想起他与母亲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母亲用手指碰了碰他的肚脐,便离开了。肚脐使阿兰臆想出自己母亲怀孕时的样子:一个女人从汽车里出来,意欲投河自尽,这时一个陌生男子跑来救他,但她在把这个营救者溺死之后,自己却不准备自杀了。写到这里时昆德拉第一次让两个不同时空的段落在文本里混合(不过不是主线与支线剧情交错,只是一个小小的文字游戏),阿兰想象出来的母亲希望走出汽车而不被人发觉,突然阿兰感到肩上猛烈一击,一个女青年超过了他,阿兰则对这个骂他的女人低声道歉,并且开始困惑于自己经常赔不是的习惯。


第四部分首先介绍了凯列班。这个名字来源于身为演员的他最后一次出现在舞台上扮演的角色(莎士比亚《暴风雨》中的人物),因为失业,夏尔聘他当自己组织的鸡尾酒会的服务员。凯列班将这个工作视为转换身份的另类演出,并且根据自己的美学观点(“一位演员所演的角色与他的真实生活相差愈大,他的演技愈会出色”),不会说巴基斯坦语的凯列班决定在酒会上冒充一个巴基斯坦人。


阿兰则继续自己的幻觉:他对着自己母亲的照片发问:你怎么孕育了一个赔不是的人?他继续想象自己父亲与母亲交媾时不经允许就放弃了避孕措施,因此阿兰认为自己也是父母两人双重恨意的结晶:他的温和细心如同自己父亲,他的自我认知(外来人)则符合母亲对自己的看法(多义性:既指计划外的生产,也指阿兰在外来场合感到的身份隔阂)。在这个推断过后,阿兰想象了那个虚构故事的结尾:他的母亲杀了人,回到公寓后住下几个月,直至生下他也抛弃了他,一个人出走美国。


第四部分是主线剧情的中心:达德洛家举办鸡尾酒会。在酒会上,达德洛试图用口才吸引拉弗朗克,凯列班则说“外语”来讨好酒会上的来宾,拉蒙与朱丽搭讪。稍后我们将知道他们都失败了。


小说到第五部分仍在延续酒会的主线剧情,但当夏尔想象自己坐在斯大林的小圈子会议桌前,看着他们聊天时,支线剧情已经穿插进来了。这个时候拉蒙与凯列班聊起了天,拉蒙对凯列班继续说巴基斯坦语有些不满,于是开始了自己对玩笑的论述。这个时候阿兰幻想中的母亲又说话了,她向阿兰解释了肚脐的困惑。第五部分与第三部分在小说中的功能有些相似,虽然并没有脱离主线剧情,但更多的还是作者对几个话题——玩笑与肚脐隐喻——的论述。


在第六部分,主线与支线剧情的交互进一步频繁:鸡尾酒会的客人纷纷离开,葡萄牙女仆玛利亚娜向凯列班倾诉爱慕之情,两人吻别后,凯列班和与夏尔到阿兰家喝酒。在这之后小说迅速切换回夏尔的戏剧画面,斯大林问加里宁等人康德与叔本华的思想是什么,他们一无所知,斯大林借讲述叔本华的思想表达了自己的意志高于这个世界其他所有人,但赫鲁晓夫表示他不相信斯大林的话;斯大林一拳头打在桌子上,对他的同志表示了自己的愤怒,紧接着小说画面随着这拳头打在桌子上的响声,又切换回主线剧情,然后再次切入戏剧之中。然而这一次切入却显得有些不同了:斯大林换上打猎的服装从戏剧中走出,加里宁也因为尿急跑到了马路上;也就是说,在接下来的篇幅里,主线剧情的人物与支线剧情的人物将真正地相遇。


第七部分的时间是鸡尾酒会的第二天。阿兰前往卢森堡公园附近的博物馆,但当阿兰坐上摩托车时,他幻想中的母亲又与他说话了。到达与朋友约定的博物馆后,阿兰开始与拉蒙讨论肚脐的隐喻,不久达德洛也加入进来。这个时候戏剧场景再次出现:扛着猎枪的斯大林与尿急的加里宁走进了卢森堡公园——主线剧情的画面,斯大林朝着加里宁躲在后面的那尊雕像开枪。拉蒙与阿兰这才想起他们看到的正是夏尔那出戏的最后一幕。戏剧还在上演:“五十几个孩子从人群中脱离出来,像合唱团那样排成半个圆圈……”此刻,拉蒙与达德洛开始谈起本书的点题之问:无意义的价值,而阿兰幻觉中的母亲也再次说话。这二者均极度精准地呼应了小说的开头:人物、问题、场景。第七部分是理解全书至为关键的一章。说它重要,不仅是因为小说主线与支线剧情真正意义上相遇了,也源于文本之前提出的那几个问题都在这里得到了解答。



肚脐之隐喻:

生育观念令爱情丧失唯一性与神圣性


小说开篇,作者写到阿兰对着公园里女孩露出的肚脐出神,由此提出了这个隐喻。在第三部分与第四部分中我们知道,阿兰之所以对肚脐报以如此关注,是因为肚脐让阿兰想起了他的母亲,也因此他虚构了母亲的怀孕以及后来的场景。后来,阿兰幻觉中的母亲更是对他解释了肚脐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在第五部分的结尾:肚脐隐喻夏娃,而非阿兰理解的天使,人类的诞生给夏娃造成太多苦难。


小说结尾,阿兰与拉蒙讨论肚脐时代。女人的三块黄金地段都表示了一个女人的个别性,但肚脐——这个新加入黄金地段的部位——则表示了所有女人的一致性:因为所有肚脐都是相似的。于是他们进一步得出结论:“爱情从前是个人的节目,是不可摹仿的节日,其光荣在于唯一性,不接受任何重复性。但是肚脐对重复性不但毫不反抗,而且还号召去重复!在这个千禧年里,我们将在肚脐的标志下生活。在这个标志下,我们大家一个个都是性的士兵,用同样的目光盯着的不是所爱的女人,而是肚皮中央的同一个小圆孔,它代表了一切情色欲念的唯一意义、唯一目标、唯一未来。”


作者的意见有些隐晦,但未尝不可理解:肚脐对于有这个肚脐的女人来说,它代表的不是女人,而是女人的胎儿。生育观念让传宗接代无限地重复下去。除此以外,它不再关心爱情的其他意义;也因此,令爱情丧失其唯一性与神圣性。阿兰将他的母亲想象成一位女权主义者,认为自己的父亲由于未经沟通就让母亲怀孕,是导致母亲出走的直接原因。这一想象、对话,包含他与拉蒙的讨论,都是依据这个隐喻的进路展开的,直至肚脐的意义被揭示。



语言之隐喻:

对人为赋予语言太多关注,投以蔑视


这部小说里有两个虽不起眼但性格极其相似的人物,一位是卡格里克,一位是掩护朱丽离开鸡尾酒会的陌生男子。关于前者,在第一部分拉蒙向夏尔形容达德洛的愚蠢时提到过:有次宴会上达德洛口吐莲花一般地讨好某位漂亮女人,但拉蒙的老朋友卡格里克则声音很低地与之搭讪,并且三言两语就将那位女人约到了。关于后者,出现在第六部分:酒会之后的晚上,朱丽醒来,发现一个几乎沉默不语、“声音尖、弱、薄、脆”的陌生人在门边正要离开;而这还要追溯到那场酒会上的某一细节:拉蒙曾经试图向朱丽搭讪,并且误以为后者想要与其约会。事实上,直至这里我们才知道那个陌生的沉默男人是她藉以躲开拉蒙的隐身衣,并且她与这个男人同眠了一夜。


这大概也是一种玩笑:拉蒙提起达德洛被甩的处境,自己也遇到了。威廉•布莱尔《爱的秘密》一诗中提到的那个过路人,与卡格里克,或是与朱丽共度一宿的陌生人何其相似。他们都一言不发,但一概胜过说着“巴基斯坦语”然而始终没有观众的凯列班,抑或先后向几个女人献媚的达德洛(也许前者比后者的处境稍好;达德洛总在追求行为的有意义,却一点都不明白无意义的价值,因此总是千言万语却一无所获,而凯列班尚且赢得了一位葡萄牙女仆的喜爱)。


作者出其不意地写这两则故事有什么意义呢?在我看来,作者是想以此解构语言的意义,嘲笑人们对于语言的狂信以及滥用语言的虚妄。丹尼尔•沙勒夫曾在《隐私不保的年代》中记载了一个杀人犯在行凶前发推特预告的事情,他或许不怕被抓捕,被定罪,但重要的是,他要让别人了解自己正在以及将要做的事。梁文道在《开卷八分钟》里谈到此时曾不无戏谑地说:如果大众不知道,他又何必杀人?


言语总不如枪声,但其实是殊途同归的命运:当语言终于射向空洞,沉默就是那巨大回声。可能对昆德拉来说,至少这两个故事所要表明的,是作者对人为赋予语言太多关注(我们已经看到了,同样是无意义)的蔑视。



玩笑之隐喻:

没人能听懂笑话,意味着人性的异化


玩笑是昆德拉十分衷爱的一个话题,而这个话题在《庆祝无意义》里是从“二十四只鹧鸪”的笑话开始的。小说后来写到到夏尔幻想的情节,无论是赫鲁晓夫等人在盥洗室里高喊造反,还是斯大林每次讲故事都逼得加里宁尿裤,其实都在围绕着这件轶事展开。然而除此以外,小说还制造一个效果的对比,凯列班笑了,但是据赫鲁晓夫回忆,当时的情形是不仅没有人笑,而且每个人都觉得这个故事荒谬无比。凯列班对此评论道:“这整个故事里唯一教我难以相信的是,竟没有人明白斯大林是在说笑话。”夏尔则认为:“他周围已经没有人知道什么是笑话。就是因为这个,在我眼里,一个新的伟大历史时期正在宣告它的到来。”


昆德拉由此将玩笑/幽默与社会的进程比附在一起。一个已经没有人能听懂笑话的时代,该是人性如何异化的社会。这是昆德拉对玩笑的第一次论述,在达德洛的酒会上还有一次,而且可以视为对第一次论述的价值翻转。


鸡尾酒会上,拉蒙与凯列班聊天,但凯列班仍然说着“巴基斯坦语”。拉蒙有些不高兴,对凯列班说:“故弄玄虚寻开心可以保护你们。然而这曾经是我们大家的战略战术。我们很久以来就明白世界是不可能推翻的,不可能改造的,也是不可能阻挡其不幸的进展的。只有一种可能的抵挡:不必认真对待。”(按:犬儒)


——“但是我看到我们的玩笑已经失去其能力。你强迫自己说巴基斯坦语寻开心。也是白费心,你感到的只是疲劳与厌烦而已。”(按:转折;玩笑在当下失去效果)


拉蒙喝了几杯威士忌后,接着引入了黑格尔对喜剧的反思:“真正的幽默没有无穷的好心情是不可想象的,不是取笑,不是嘲讽,不是讥诮。只是从无穷的好心情的高度你才能观察到你脚下人类的永久的愚蠢,从而发笑。”(仍然是反犬儒思想)


——“但是好心情,怎么找到呢?”(按:转折;时代陷入犬儒的必然性)



无意义之隐喻:

认清命运,与之和平共处并热爱它


对于无意义的论述是全书的核心,前面提到的几个问题大多要归结于此。但这个书名所指称的,并不是昆德拉在这把年纪仍要与无意义为战,甚至不是讽刺奚落,而是要真正地庆祝它:庆祝无意义。


我曾在哈列维的《尼采传》中了解到那个天才在理智崩盘后十年间里的只言片语。譬如,当别人给他看一些瓦格纳的相片时,尼采说:“他,我非常热爱。”在他发疯前写的诗歌里,更是有着这样世界清明的句子:“太阳西沉¬/你的焦渴很快就会熄灭¬/¬燃烧的心¬/¬空气中弥漫着清新¬/¬我呼吸着这陌生的嘴巴里发出的芬馨¬/¬伟大的凉爽就要来临。”从那时起我才知道这颗不曾被思想毁灭的心灵还保有纯真,虽然这只会让他的妹妹流泪。但他却说:“伊丽莎白,你为什么哭呢?难道我们不幸福吗?”——¬


小说最后呼应了开篇拉蒙与达德洛的对话,并且将这个未完的、关于无意义价值的对话,予以完成。拉蒙说道:“那个时期,我尤其想到您与女人的关系。……现在,无意义在我看来跟那时相比另有一番面目,在一个更强烈、更有启示性的光照下。无意义,我的朋友,这是生存的本质。它到处、永远跟我们形影不离。甚至出现在无人可以看见它的地方:在恐怖时,在血腥斗争时,在大苦大难时。这经常需要勇气在惨烈的条件下把它认出来,直呼其名。然而不但要把它认出来,还应该爱它——这个无意义,应该学习去爱它。”


这个呼吁虽然并不新鲜,但考虑到这是一个八十多岁老人写下的话,也或多或少地代表了他此时的心境。亦如拉蒙对达德洛继续讲的话,无意义就像空气,我们只有呼吸它,才能有智慧与好心情。考虑到他之前对玩笑的论述(好心情是玩笑/幽默的核心),此刻又将无意义与好心情联系在一起,本书的内涵便合盘托出了:无意义是这个时代开的一个玩笑。


——昆德拉在这本书里想要表达的思想,与尼采晚年的“命运之爱”是如此之像。质而言之,他们都是在认清一个命运(或一个时代)之后,才在某个时刻学会与之和平相处,肯定这无意义的必然性(本命),并且热爱它。只不过在尼采那里,这命运之爱是心碎的,而对昆德拉来说,即便是因为找不到好心情而陷入焦虑的泥淖,如这本小说里的大多数人,仍然要以坚持玩笑来庆祝这无意义:来庆祝这个时代的最大玩笑。


弗莱德里克•R•卡尔在《福克纳传》中曾提到过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他说:“然而,即使福克纳点石成金,他也清楚地知道这(按:《掠夺者》)是他的最后一部小说了——他已经折断了笔并扔掉了它。六十四岁的他并不太老。文学史上有许多作家在这把年纪甚至更老时也能写出佳作,但他们不是美国人。”的确,这本书读来有破碎之感,也完全沿袭了作者之于重复以及场景闪回的喜爱,但对八十四岁尚能写出这样一本结构依旧复杂,情节也不无有趣的作家来说,我们除了表达祝福还能说什么呢?



凤凰读书 2015-08-23 08:4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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