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行人 王夫之》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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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夫之轻轻拿出永历皇帝的诏书,嘴唇嚅动,轻轻抚模,看了一遍又一遍。

最终,当曾经奉为至高无上的诏书轻轻地落入炉火中时,夫之流下了眼泪。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夫之坐在案前,从子夜到黎明再到黄昏。他文思如泉,挥笔写下《章灵赋》以明志:

督非我经,雌不堪兮。专伏以需,师翰音兮。幽兆千里翼余忱兮。仓写贞,疾烦心兮。贸仁无贪,怨何寻兮……

洋洋洒洒一千三百字。夫之从先祖跟随太祖朱元璋打天下,写到父亲进京为学,再到近年的连连国变,也有自己此间的种种经历,并表明决心:并非他所不愿,而是已经耗尽骨血精气,再也无能为力,从此将不再过问国事。虽长期忧心国变,夫之却从未忘却读书写作,此时的他对古典经文的掌握与运用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境界。此赋行文依循古风,语言隐晦深奥,又情真意切,如泣如诉,如电如歌。处处可见《诗经》《春秋》《战国策》《老子》《庄子》痕迹,尤其又有《易经》之奥妙。其渊博学识由此可见一斑。

写完之时,夫之竟然泪流满面,咳嗽了几声,吐了一口血。

《章灵赋》一出,夫之从此与天下时事再也没有半点瓜葛。这几乎等于说,夫之的明朝已经结束了,从此他将成为真正的隐者。但是,明朝的夫之却远远不会消失。直到夫之入土,他仍是一个完完整整的明制书生。

面对苍茫大地,夫之俯首跪拜,心中默念:“祖宗在上,皇恩浩荡,不忠不孝夫之拜上,救国效死在前,避世山野于后,天下为清人手已成定论,夫之从此将不问国事,然志不可夺,清人之士固有不可因者存,夫之为其一,今退而自循其所守,唯贞生贞死以向天地。”

清水明月,山风徐来

① 原录于《姜南文集)卷六,为王夫之从此作别国事,归隐田园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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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正下着小雪,泥泞的道路,冷清的山野。

远远地,唐须竹看见了一柱青烟。他提着一个竹篮,里面盛放着米酒、鱼肉、元宝和香烛等祭品,几经折腾,终于抵达王夫之的墓地。

青烟便是从墓地里升起的,几个人正在那里祭拜。其中一位,穿着清人的夹袄,戴着棉帽子,背上搭着一条长长的辫子,不远处还站着两个清人打扮的侍从,腰间挎着大刀。

唐须竹一惊,他以为清人要动王夫之的坟墓,便扔了篮子,冲了过去,这才看到王敔和刘庶仙也在那里。

看见他,那位清人打扮的男子忽地站直了身子,微微一笑道:“这位便是唐生须竹吧?”

唐须竹愣住了,这人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再仔细看了看这人,面色白净,八字胡须,身体略显富态,举止斯文有礼,穿着上等料子的衣服,想来一定非富即贵。

原来,来者竟是大清的湖广学政潘宗洛。

刘庶仙又向唐须竹介绍另外一位清人打扮的中年男人:“须竹,此乃画家刘思肯,亦为衡州人氏。”

第九章

头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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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思肯的名字,唐须竹听过,他曾为王夫之画过像。

潘宗洛则是刘思肯的朋友,很早就听闻了王夫之的学识人品。清初厚待天下书生,各地纷纷邀请前朝士大夫出仕,潘宗洛也曾在王夫之过世前拜访过王夫之,听王夫之讲学论道之后,他才觉得闻名不如见面,更是想拜王夫之为师。他们本约定再见,不想却是永别。

听闻王夫之过世,潘宗洛与刘思肯便结伴前来祭拜。潘宗洛说:“晚生委实替船山先生可惜。”

刘思肯也说:“先生大才,亦为朝廷之损失。

唐须竹忽然不满道:“先生怀明志,怎可效命戎狄?!”看他一脸严肃的样子,刘思肯面色慌张道:“休要胡言。”

潘宗洛却笑了:“唐生承师志,吾甚为感佩。”

潘宗洛心胸广阔,不管清风明月,他更在乎朋友的学识和人品。唐须竹与王敔继承了王夫之的衣钵,守贞难能可贵,潘宗洛钦佩还来不及,更不会怪罪。不久,他们也成为朋友。

烧完头七纸钱,三番五次叩拜后,潘宗洛一行方跟着王敔、唐须竹回了湘西草堂。

几位书生相谈甚欢,也就没了朝代界线和官民之分。

而阅读王夫之的书稿,潘宗洛更是如获至宝,后来便常来,成了王家常客。

读着那些珠玑文字,潘宗洛受益良多;了解王夫之的经历,他甚为钦佩。如此博学之师怎能籍籍无名埋没于南岳群山?他欲读尽王夫之的书,便诚恳地对王敔说:“先生之学甚大,若埋没此间,实为天下损失。

王敔坦言道:“先人家贫,笔札多取给于故友及门人,书成,因以授之,藏于家者无几矣。吾当尽吾所能,搜寻整理先人文字。”

潘宗洛便联系了唐须竹、刘庶仙等人四处周旋、奔波,王敔终于尽可能地整理出父亲大人的手稿。

望着那高高堆起的纸张,想起父亲大人一生的艰难历程,想起这些手稿的来之不易,王敔忍不住落下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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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漂泊命

“愿承屈子之志,甘做芳草圆兰,而不向人间。”

夫之在给金堡的书信中这样写道。其时,他已经下定决心,此生,他都不会归于大清,也就是威武不屈、贫贱不移了。

顺治十二年(1655),永州云台山的山林中出现了两位陌生的瑶族人:一位面黄肌瘦的中年男人,随行的是一位挺着大肚子的女子,头上裹着一条厚厚的布带,他们看起来像瑶人,却不会说瑶族的语言,行踪也显得十分诡秘。

人们只知道,他们来了之后,汉人和官兵也多了起来。他们二人正是夫之和郑孺人。

原来,夫之还没在耶姜山过上几天安稳日子,闻风而起的清兵就找来了,危急时刻,他带着妻子和王敉撤离。考虑此行的凶险,临行,他又把敉儿留在大哥的耐园。一路上,清军紧追不舍,他和郑孺人躲进了瑶族人居住的大山,隐姓埋名,化身为山野异族。缺衣少粮,饥寒交迫,郑孺人于艰难困苦之中,怀着八个月大的胎儿,跟着夫之惶惶度日,却没有发出一句怨言。

奔命之时,夫之能够丢的都丢了,没有丢掉的全是书籍。他几乎丢下了全部家当。但《春秋》《易经》等书籍却死死地留在身边。

郑孺人道:“你我在逃命,须轻装简行,书本能少则少矣。

“书乃吾之命根,赓续文脉全赖于此。”夫之摇头,正言道,“书籍一本不可少。”

郑孺人不再出声。这是常态,多说无用。因为每次搬家,书本几乎就是他们的全部行李。

背着厚厚的书籍,夫之的脚步沉重而迟缓。到了耐园,王介之又道:“此去逃命,书本且放兄处,带几本当读之书上路即可。”

夫之反问道:“大哥之意,哪本当读,哪本不当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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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那些书本码得整整齐齐,堆积在案头上。夜幕降临,郑满人在搭起的土灶旁烧火做饭,夫之开始秉灿苦读。饭后,郑摇人在一旁经补衣服,夫之又在烛光下伏案写字。直到郑孺人安稳睡去,夫之还在钻研经书。这是这对伪瑶人避居山野的生活常态。

天亮后不久,一个青年疲惫不堪地来到了夫之的门前,低声道:“先生,我无处可去。家父让我来找您。

“永叙,是你?早啊!”夫之十分惊讶。他刚刚睡下,就被叫醒,本有一些愠恼,但见是管嗣裘的儿子,顿时五味杂陈。他一下子想到了郭凤跹去世的事情。

那是年初的时候,夫之背着一竹篓从山中挖来的黄姜,正打算去集市上换几个钱。刚一出门,“季林去了!”刘子参和邹统鲁突然急匆匆地出现在面前,痛苦地说出了这个噩耗。听罢,夫之的竹篓从肩头掉下,黄姜散落一地。

几个月前,郭凤跹已经大病不起,夫之特去涉园探望,说了一些旧事。郭凤跹虽然身子虚弱,但精神还不错。当时夫之还想,以后抽个时间再去看看。却不承想,机会不再,如今已是阴阳相隔。

“唉,友人一个个去了。”夫之自言自语道,然后立即和刘子参、邹统鲁匆忙赶往涉园。

与他们几乎同时抵达的还有唐克峻、李国相和王介之。

天各一方的兄弟们,为了故去的老友,重新聚首,物是人非,岂不伤感?看着郭凤跹安详宁静地躺在那里,夫之百感交集,心头一热,几乎掉下眼泪。遥想青春时光,再念亡国,他怎么也不相信季林已经离他而去。

也正是在这个聚会上,李国相告诉夫之:管嗣裘已于春初病死在异乡的山野里。

夫之禁不住仰天长叹。想着与挚友管嗣裘在永历朝廷的那些日子点点滴滴,痛心疾首。

当时,管永叙一直跟着叔公管嗣箕生活,知道夫之回了衡州,管嗣箕便登门拜访,请求夫之收下自己的侄子做他的弟子。夫之有些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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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因是,他初回故乡,一切都还没有定下来,他不敢轻言答应,只承诺闲暇之余,可以教授经文。没想到,管嗣箕不日病故,临终前,他叮嘱侄子前去投靠夫之。

当埋葬完叔父大人后,管永叙立即赶到衡州,却只见到王介之。王介之告诉他:夫之已经逃到永州。管永叙二话没话,连夜动身,风雨兼程,一路追赶至永州…

此刻,在薄薄的晨光下,管永叙就在眼前。睹其子,思其父,亦思其叔父,夫之心如刀割,道:“好,来了就好。进屋吧。”

夫之无法拒绝。他对管永叙怜爱不已,爽快地收下了他。此后几年,管永叙作为弟子和书童,一直跟随在夫之身旁。

管永叙放下简单的行李,给郑孺人请安后,便用清水洗了一把脸,接着帮郑孺人做早餐。所谓早餐,其实就是一点野菜,里面放了一点小米,熬了一碗稀粥罢了。

夫之让郑孺人给管永叙弄一件瑶服。可上哪里去弄?没办法,郑孺人只好把自己的一件长衫改了改,套在管永叙身上。

就这样,这一家伪装成瑶人,在这深山老林,完全封闭起来,过着天高皇帝远的清贫日子。

早餐后,郑孺人外出采野菜。管永叙本要跟着去,夫之道:“你刚来,休息一天吧。”言罢,便开始了每日必读的书目之一:《老子》管永叙搬一小木桩,坐在一旁聆听。

夫之道:“古往今来,有关《老子》,诸贤盖莫能明察。”管永叙问:“先生何出此言?”

夫之道:“有关《老子》之学甚多,昔之注《老子》者,代有殊宗,家传异说,逮王辅嗣、何平叔合之于乾坤易简,鸠摩罗什、梁武帝滥之于事理因果,则支补牵会,其诬久矣;迄陆希声、苏子由、董思靖及近代焦竑、李贽之流,益引禅宗,互为缀合,取彼所谓教外别传者以相糅杂,是犹闽人见霜而疑雪,雒人闻食蟹而剥蟛蜞也。”

管永叙一脸茫然:“请师明示!"

夫之道:“道者,老庄是为二圣。老子在前,庄子为后。老子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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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载营魄抱一无离’"大道泛兮其可左右’"冲气以为和”,是既老之自释矣。庄子曰'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是又庄之为老释矣。舍其显释,而强儒以合道,则诬儒;强道以合释,则诬道;彼将驱世教以殉其背尘合识之旨,而为蠹来兹,岂有既与!"

管永叙点头道:“道归道,儒归儒,释归释,是也。”

夜深人静,夫之还伏在案前,思如泉涌,奋笔疾书:“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以无用用无实其腹,以有用用有弱其志,善入万物强其骨:植之以俟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他认为,《老子》学说贻害无穷,更不可用之于经世治国。

这是夫之的第一本经学专着。此时的他正经历“救国无途”转入“隐世山野”的痛苦煎熬,满腹的愤怒与失望,思想犹如燃烧的灯芯,《老子》便成了他开火的对象。黑暗之中,夫之凭着自己的独特感受,在隔着三千年与老子展开了唇枪舌剑。夫之的《老子衍》很像一本“找茬”的书,与其说是“解读”,不如说是批判,而且批判得理直气壮。夫之站在儒家的立场,眼睁睁看着大明血淋淋的现实,逐字逐条,批判性地阐释了老子的无为而治、中庸之道等官场顽疾,他更痛恨由此引发的暴民作乱、奸臣当道、君上无为。犀利的行文,睿智的笔法,不难看出夫之的怨气与怒气,才气与正气。也不难理解,作为儒家忠实信徒,夫之义无反顾站出来批判道释,更像是面对伦常尽丧、德行尽毁的大明,他决心践行重振儒家之学的宣言与呐喊。

夫之的《老子衍》,其最大特点在于“辩证论述”。他并没有全盘否定老子,而是继承了老子的辩证思维。写作该书的同时,夫之正在思考与创作他的古典唯物主义哲学的代表作《周易外传》。这种辩证思维将贯穿于他此后的生命。夫之作《老子衍》,某种程度上,是写作《周易外传》的现实需要,尤其在关于“道”这一点上,两者有着深刻的联系,

① 本节王夫之陈述之文字均参考自夫之《老子衍》,摘引自《船山全书(十三)),包

括《老子衍》《庄子通》等,岳麓书社2011 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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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夫之立志“留住文脉”的第一件事就从作《老子衍》开始,也就不难理解了。

无论出于政治学考虑还是哲学考虑,夫之总归还是把枪口对准了老子。此时的他,年轻气盛,又心怀亡国之陶愤,因而锋芒毕露,挥剑斯杀,痛快淋漓。然而,该书终究不是夫之一时兴起之戏作,而是构筑其整个思想大厦的压舱石。三百年后,历数夫之的所有论着,批判性的继承都是主旋律,这正是他的开创性价值之所在。只是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心境的沉淀,夫之的行文才更显老成与处变不惊。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未过多久,湘南一带的书生就闻道而求,二三两两来到了此地。

"听闻一壶道人身在此间,特来寻找。”“莫要声张,一壶道人即衡州夫之先生。”

“王先生之学,博大精深,所讲《春秋》,一时无两。”“先生博学,《易经》见地颇深。”

书生们向当地瑶人打听这样一位瑶人所在,当地人纷纷摇头。偶有所知,也小心回应。书生怀着求知的热望,沿着传闻之中的泥泞小路和泥草房屋,最终竟是找到了夫之。

那么,夫之身在此间的消息是如何传了出去的?

原来,某日,永宁的一位乡绅突然到访。夫之定睛一看,顿时喜出望外:此人正是当年夫之在岳麓书院求学时的友人王祚隆。

王祚隆提着一些腊肉、大米和点心,上门道:“听闻此间有位高人,乃衡州举人,南明遗臣,我猜是你,竟又犹疑,果然是你。”言罢,王祚隆呵呵一笑。多年不见,他还是先前那样和颜悦色,笑容可掬,只是成熟了很多,身体也发福了,脸庞更加饱满,面色更加红润,下巴上的胡须还是那么美。

看着王祚隆一身明人打扮,夫之觉得格外亲切。两人遂说起了当年的事情,又说到行社故人邝南乡。听闻邝南乡也已在战祸中离开人世,夫之唏嘘感叹。这群满腹经纶,志在报国的衡州书生究竟再也无处安身立命、报效祖国,于是,都倔强地选择在寂寥中避世独居,守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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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所以,活着的人就更加珍惜彼此。

自那之后,王祚隆常来,每次都会带些米粮油盐,接济夫之。此时的夫之,名气已经很大,在衡州乃至湘南文化圈内,他的声望日隆一日。学子们不仅截们他的学问,更感佩他“誓为明人”的骨气和血性。

这也是清兵要抓捕他的原因所在。

王祚隆来了之后,慢慢地,整个湘南山区的书生也陆续来了。这些书生要来云台山,其实也是经过一番纠结和挣扎的。一方面要求学,另一方面又知道夫之不希望来者是清人打扮,因此路途上要千般小心,否则就有麻烦和危险。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书生慕名前来。白衣飘飘,意气风发,书生们从四面八方聚集到夫之所在的山野之地。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明人打扮,长发披肩,发髻高耸。看到他们对儒学渴望的眼神,感受着他们内心的虔诚,夫之格外高兴,也就收徒开讲,来者不拒了。

山中,阳光晴好;庭前,空气和平,仿佛身处大明太平盛世。夫之坐在他们中间传经论道,享受难得的读书时光。

一次课后,与王祚隆闲着饮茶,夫之感叹道:“鄙人何德何能,诸生愿静坐于此听在下之胡言?"

王祚隆笑道:“夫之才学品性,衡州泰斗,湘南魁首,众人仰之,是为师表也。”

夫之摇头:“亡国孤民,岂敢称师!"

夫之为国事操劳多年,未有寸功,自认一无所成之际,他的学识和名望早已传遍半个湖湘,欣慰之余,他又惶恐,读书的欲望也就更强烈了。夫之全身心习研《易经》和《春秋》,沉浸在与众位学生的讲学中,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欢愉,以至于忘记了自己在逃难,也忘却了饥饿与寒冷。

就在这个时候,噩耗从天而降:侄子王敉死了。

王敉在耐园住了一段时日,以为风声过去了,便出门往永州寻找夫之。不料,此时追捕他们的士兵仍旧对他紧追不放,最终,他被追兵盯上,骑兵从四面八方围住,将他活捉,让他说出夫之的藏身之地。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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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闭哪不言,任凭清兵如何严刑猪打。清兵折腾了十来天,仍然一无所燕,一气之下将他杀死。

听闻王救为了寻已而遇难的消息,夫之悲痛欲绝。他冒着生命危险,通过一身打扮,趁黑返回了耐园。看着救儿伤痕累累的尸体,他的心皮抽播,无数的过往一一浮现。他写下一诗哀悼:“斜日荒荒打枣天,山头回首香墟烟。当时不道今生别,犹向金风泪然。”

清军依然在四周游荡,夫之不能多作久留,又换上瑶人的衣服,再次踏上逃难的道路。临行前,他与长兄王介之话别,想到父亲和母亲,想到王参之,又想到敉儿。夫之万分自责,泪眼婆娑。王介之一脸凝重、亦痛苦得说不出话来。

刚刚成家的王敞遂上前劝慰:“人死不能复生。叔父当珍重。”

王敞聪慧耿直,自幼饱读经书,十五岁便补邑文学,为文清通醇正,诗文有陶渊明和谢安风旨,自从父亲王介之避世以保全名节,他便长伴父亲膝下,年纪轻轻,放下了一切出仕的念头。

王放则不失时机地爬到父亲的膝盖上,希望用这种温情让夫之留在耐园更久一点。

此刻已是半夜三更,坐在炉火边,夫之目光落到桌案上的一沓文稿上,那是王介之在山中潜心研读经书的心得,《春秋》最甚。每次见他,夫之都会和王介之请教和讨论《春秋》。王介之语重心长地道:“为学当读《春秋》,《春秋》者,家传之学。”

夫之点头:“父训未敢忘,有家兄榜样在前,《春秋》长伴左右。”眼见欲走未走,郑孺人和大嫂一起进了屋子,给他们送来点心和茶水。看着郑孺人隆起的肚子,王介之不无担忧,他觉得郑孺人还是留在耐园更好些。郑孺人却道:“清兵拿人正紧,耽搁不得。”言罢,遂跟着大嫂出了屋子。望着郑孺人,夫之心疼道:“此女性格刚毅,与我尤为笃定情深。”

郑孺人出生于大户人家,从小过着优越的生活,跟了夫之,就没过上一天安稳日子,她甚至把当初娘家陪送的嫁妆首饰拿出去典当变卖以补贴家用,剩下的都给夫之买了笔墨纸砚书籍。夫之说完这些,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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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州兵祸以来,夫之常行走于南岳群山,俯仰苍茫天地,静观日月星辰、飞禽走兽、花草树木,参坤之变万物之生,始读《易》之志。尤其于耶姜山中,鄙人读尽贤者之论,深感古往今来之关乎道器之失察。

已始作《老子衍》与《周易外传》"

“如此委实不易。”提到学问,王介之深知其艰苦,道,"天地吃坤之论,万物生灭之学,始于《周易》,启者,当持文王周公;先者,当

读孔丘诸子;后者,可参王弼朱子。"

夫之点头道:“乾坤万物非能穷尽,先人之学,亦未能阅尽,万不敢妄自揣度,其中疑义,必详读以参,细论以书见闻幽思。”

与兄长讨论学业,夫之心情安稳。他又谈起山中授课之事,道:既无经世之途,唯有着经世之学,以书经世之志。”

“好!文脉承续,薪火相传。”王介之鼓励道,"王家后继有人。父亲大人于九泉之下亦欣慰矣。

夫之所为,得到大哥的肯定,并提升到告慰父亲在天之灵的高度,一股暖流涌入心中,夫之也更加坚定他讲学着书的信念。

“该走了。”夫之起身,虽有不舍,但也得走。

王介之小心地朝四周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天象,道:“此时走正好。珍重!"

黎明时分,月明星稀。夫之和郑孺人挥泪告别了耐园。

2.瑶山讲学

回到永州云台山后的第三天,王祚隆出现在家门口,见到夫之,忙问:“有什么变故,如此来去匆匆,神秘兮兮?”

夫之如实相告。听闻夫之侄儿王敉不幸遇难的消息,王祚隆又惊又气。他抓住夫之的手,焦急地劝道:“清人既然仍在抓捕你,此处已不安全,须尽快离开。”

其实,夫之又何尝不急呢?可是,天地之大,竟似乎容不下一草民

邻如何?"

野夫!王祚隆看了夫之的跃像,略作作领,说如不很到。妈我为

“怎敢忍心叨抗博府?"天之有些不好意想

毕,立即返回。

“事不宣迟。我先回去收拾一下。除日即来有你同得”王的微装几天后,三个瑶入打扮、一个明入装束的人走在一起,一路的。行色匆匆,进入了郴州永宁山中。云台山离永宁山井不远。王不强的等

就在永宁山下。

夫之一行就寓居于此。原本以为只是暂居,没想到,一性就是

三年。

虽有王祚隆的照顾,但生活不能全靠别人。王祚隆也有自己的难处,兵荒马乱,一下添了三口人,吃饭就是问题。

最初一段日子,夫之隐居在王祚隆家旁边的山林里,甚至在山洞里住过。他和管永叙每日都在山中寻找食物,最多的还是野菜野果,地瓜萝卜,还有一些竹笋菌类。郑孺人还与管永叙去山中的一处寺庙讨过斋饭。看着郑孺人含辛茹苦,夫之难过极了。

但熬过了最初的艰难,慢慢地也就适应了。王祚降经常来看他。有一回,两人谈起了学问之事,又提到云台山的收徒开讲,王祚降告诉夫之,有弟子说他常有惊人之论,夫之忍不住调侃道:“老夫行与世违,不求万世敬仰,但求言骇众听。"

王祚隆笑了。他知道,并非夫之刻意与众不同。只是,夫之绝非凡夫俗子,在漫长的行与世违中,他那卓尔不群的创造与发现注定他会“言骇众听”。

夜色降临,夫之一家在山洞中生起火堆。郑孺人有重孕在身,加之操劳太累,她铺着草席,早早地睡下了。夫之就在一旁火光里读书,管永叙则在一旁准备笔墨纸砚。

日子在贫苦中一天天逝去。郑孺人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山野之地甚不安全。在王祚隆的张罗和坚持下,他们住进了山寺。

青灯古佛,香火阵阵,钟声落下,木鱼也不再响动,深深的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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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厢房的灯还亮着。夫之披着冬衣,坐在案前,对着窗口的大梅树,默默地读书看稿。夜不能寐之时,他又把管永叙叫到身边,道:最近有什么心得?"

管永叙道:“元为仁,亨为礼,利为义,贞为信,何故不言智?"夫之心一惊,道:“终非智则不知终,始非智则不知始。”国管永叙点点头,道:“故老子曰'上善若水’!”

“水,非火则无以济,非木则无以,非金则无以节,非土则无以比。”夫之摇了摇头,道,“知而后行之,行之为贵,贵乎知行合一,而非但知也。”@

没过多久,郑孺人的肚子大得不行了,住在寺庙中多有不便,必须尽快搬走。

幸得王祚隆早有安排,招呼山民,为夫之一家在山下盖了一座茅舍,背朝大山,面朝河流,门前一片平场,四周古树参天,鸟语花香。搬到此处后,夫之感觉不错,向王祚隆道了谢。此后每每深居简出,除了读书写作,就是锄地耕田,偶尔往后山跑,采摘野菜山菌,照料一下郑孺人,只等孩子出生了。

一天忙完,傍晚时分,坐在河畔,夫之还是喜欢和管永叙论道。夫之雄心勃勃,他试图以《易经》为体,结合现实,重塑道德。他认为。大明的沦丧皆因道德的沦丧,始于很早之前,为君者不行天道,为臣者不行四德,尤其在“贞”字上,大明之祸并非天下人无“智”,而恰恰太多有智之人在为一己私利,玩弄权术,尔虞我诈,钩心斗角,背信弃义,是为不忠者,他在永历朝廷见得太多了,所以,大明才一败再败。

其时,夫之可能并未想过要建立一套唯物主义的哲学体系,再造《周易》,更多的是为了匡扶正义,重新树立儒家道德人伦。而尊儒他主要是通过批判老子与佛陀来实现的,这是破。破的同时,他还要立,立的正是他所认为的儒家正统之道德人伦。这个过程其实很有趣,他在

①《周易外传·卷一·乾·二》。②《周易外传·卷一·乾·二》。

佛家的小院里,把佛陀说得体天完类,又在不知不能节,这有老我的证思想将老子批得一无是处。最终,读着《风易》,他想如架所,感越明,乾坤并肩、天下唯器、道不悬于照外而生,此正是古典家吗物主义,不知不觉,他包造了古往今来卓尔不解的哲学体系

当然也有先贤提出过唯物思想,比如宋朝张敬,然而,像失之一般如此彻底地间明,天下间唯器,太想一实,还是头一遭。能连他慢诚的弟子管永叙也一时无法接受,管永叙道:“此亘古未有之说,也不有饽

王子,更悖于程朱?"

夫之摆摆手,反问道:“若皆因循而守,何以治学造新干天下?"恰在此时,郑孺人一声哀号。夫之赶紧跑回茅舍内,吓了一跳,但见郑孺人满头大汗,一脸苍白躺在地板上,大腿之下流了一摊血。管永叙害怕,且不便上前。夫之手脚无措,大喊一声:快去叫人!”管永叙迅速跑向王祚隆家。

很快,王祚隆带着内人匆匆赶来。在王祚隆内人的帮助下,茅舍里传出了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并叫:“恭喜王先生,是个公子!"夫之浑身一颜,又惊又喜。

夫之给这个孩子取名“勿幕”,初衷很简单,就是希望他健康地活下去,不要像花儿一样刚刚开放就匆匆谢幕了。然而,这样简单美好的原望并没有保证这个孩子能够好好地活下去。几年后,尽管夫之和郑孺人喝尽全力、悉心照料,但王勿幕因为一场重病,在缺医少药的深山里折腾多日,最终还是夭折了。

夫之和郑孺人双双为此大病一场。夫之经历的生离死别较多,情感上有些麻木,病后恢复得也快许多。但郑孺人经此打击,身体一下子烤了许多。年纪轻轻,头发掉得厉害,瘦得弱不禁风,让夫之看得直神泪。

只要还有一口气,日子还得过下去。

春天不知不觉就来了,雨后的阳光照到身上,有一些暖意。

那天上午,夫之放下书本,正陪着虚弱的郑孺人在茅舍前晒太阳。管永5眼尖,报了一声:“来客人了。”


2022-12-08 19:0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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