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行人 王夫之》二十三

>>>  讀書—連接古今充實信仰  >>> 簡體     傳統

严起恒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如何应对,想必堵公自有办法。

眼下,忠贞营就是烫手山芋,李锦在浔州欲要何为?"

堵鹿锡接到了十二龙旗,节制天下兵马,永历皇帝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把忠贞营调走,赶赴湖南。永历皇帝是怕忠贞营造反。堵胤锡心里也明白,说是节制天下兵马,又有几支兵马对他言听计从?那几日,他正为此事烦心。既然严起恒问及,他只好摇了摇头,道:“为匡扶大明,堵某死不足惜,堵某战前杀敌,只希望严公确保我军饷与粮草万无一失。缺钱少粮,谁会替我卖命,替大明卖命?忠贞营之事就是例子。”此话一出,严起恒又面露赧颜,如今,他虽贵为首辅大臣,但是,更多只是面上的事情,实际上,此时的永历朝廷和从前的大明历朝相似,宦官依然乱政,党派依然林立,锦衣卫依然盛行,内阁王化澄就是他的死对头,加上陈邦傅、马吉翔、朱天麟、胡执恭与严云从等奸臣小人钩心斗角,败坏朝纲,而永历比之崇祯都远远不及,更谈不上明主圣君,无事则亲小人远贤臣,有事则留忠臣善后而已逃之夭夭。很多时候,严起恒也力不从心,但又不能割舍对大明的深爱,所以,风云诡谲之中,仍竭尽所能尽忠尽责。面对堵胤锡的发问,他亦从实道:“严某何尝不想钱粮充沛,也好不让督公为难,然则,南国三年几易其主,战事连连,土地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如此反复,商市不能开,田地不能耕,江山千疮百孔,百姓苦不堪言,钱粮均取之不易。”

堵胤锡略为惊讶,道:“言下之意,严公亦无能为力乎?”

严起恒正色道:“堵公放心,纵有千难,起恒也难不过堵公,起恒一定想尽一切办法,保障堵公无后顾之忧。堵公只管斩杀清人,打到哪里,起恒支持到哪里,纵使拿出起恒所有家当与俸禄。”

翟式耜摸了摸酒杯,自饮一杯后,不失时机地插话道:“堵大人尽管放心,抗清乃我朝第一大事,堵大人又是我朝抗清第一人,我等万不会亏欠堵大人军饷,必要时把我的俸禄也拿去,再不然,我劝圣上减少皇家俸禄。”

堵南锡为永历朝抗清第一人!这话从谁口里说出来,堵胤锡几乎都可以听得理直气壮,因为,何腾蛟已故。但是,唯独从瞿式耜口中说出

233

来,堵锡又显得有些心虚,毕竟瞿式耜如今贵为督军,即便不比宫饭大小,只比战功,这瞿式耜相对堵胤锡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顺治四年(1647),永历朝廷刚刚成立,正月间,清兵破肇庆。逼梧州,瞿式耜带着将士誓死扞卫城池,护卫朱由榔抵达桂林,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同为拥立之臣,丁魁楚、曹晔投降清军,吕大器、王化登则逃命而走。朱由榔刚到桂林,就听到平乐被袭,他马上又要逃全州。理式耜反复劝说,痛哭流涕他也不听。临走时,他要瞿式相一起走。瞿式耜说:“吾皇怜爱,臣感激不尽,然则,臣有保卫桂林之责,万不敢弃城而走,哪怕粉身碎骨,臣亦心甘情愿。”永历帝最后答应牠,升任文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赐尚方宝剑。瞿式耜一面调度粮草,一面把驻在黄沙镇的焦琏部队调回桂林,甚至把自己的俸银也凑上去犒赏将士。不日,清兵果然袭击桂林,攻入文昌门。瞿式耜沉着指挥,依靠焦琏、白贵、白玉等部队奋勇厮杀,清兵全面溃退。

是年五月,奉命到桂林驻防的刘承胤部和焦琏部发生摩擦,刘承胤一怒之下将桂林洗劫一空,带着部队和永历皇帝回了武冈。当时。何腾蛟苦苦进言,不让永历出走:“驾不幸楚,楚师得以展布。兹乃半年之内,三四播迁,民心兵心,狐疑局促,诚不知皇上何以为国也?”但是,永历去意已决,加上刘承胤和马吉翔等合谋,挟持了永历的老娘。永历最终去了武冈,让瞿式耜留守广西。刘承胤走后,焦琏也在盛怒之下撤出了桂林。此时的桂林几乎成了空城,瞿式耜立刻预感到大事不妙,派人将因雨破损的城墙缺口修复。清兵果然来犯,满以为这一下子不费吹灰之力可占桂林,甚至委派了占城之后的官吏,并带来一切生活物品。瞿式耜一边差人召回焦琏,一边安排分门防守,发炮轰击城外敌兵,自早到午,亲自督战,又把存储的粮食蒸成饭,亲手送到将士手中,这些残兵剩将甚为感动,以死效命,竟然抵御住清军的数次进攻。第二天清晨,焦琏率部队冒雨从天而降,杀了清军一个措手不及,混乱之中,清军吓得丢盔弃甲,纷纷逃窜……这些历史大事,夫之不是亲历者,听起来就有些云里雾里。但他倒是能够从言谈者表情的变化中感受到彼此的客气与敬重。

234

听闻瞿式耜称堵公为大明抗清第一人,堵胤锡有些汗颜,赶紧道:“瞿公言重了,堵某受不起!大明抗清第一人,愧不敢当。除却我朝何

公腾蛟大人,谁敢当此抗清第一人?"

堵胤锡觉得自己这话说得甚好,将自己与一个死人比,没让自己格下风:将瞿式耜与一个死人比,也没有让瞿式耜占上风。他没承认自己是第一人,也没否定自己是第一人,于是,便心满意足了。

岂知瞿式耜严肃道:“何公乃英雄!独立两湖,厉兵秣马,危难之际,缺兵少粮,仍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保湘楚几载不破,为我大明留存复国之一线希望,其死重于泰山,可歌可泣。"

堵胤锡听了这话就有些不高兴了,瞿式耜抬高何腾蛟,堵胤锡便觉得自己丢了面子,更何况在瞿式耜口中,守卫两湖都成了何腾蛟一人之功,而对他只字未提,但是,瞿式耜所说均为发自肺腑之言。堵胤锡不便反驳,更何况,心里的想法也不能轻易让同僚知晓。

瞿式耜见堵胤锡不语,又补充道:“当务之急,乃忠贞营之事。去年郝永忠作乱仍历历在目。外战之将,战败入城,胡作非为,烧杀抢掠,甚至祸乱朝廷,杀害朝廷命官,蛊惑乃至要挟我皇帝,此为兵家之大忌。”这话击中了南明的痛处。

顺治五年(1648)二月,联明抗清的农民军将领郝永忠,在灵川战役中受挫,退到桂林,受到当地驻军的歧视,发生了所谓“二月兵变”事态扩大了,郝永忠还派军官难为翟式耜。随后,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瞿式耜只得退驻樟木港。郝永忠请永历帝向西逃走。瞿式耜力争,永历帝不听。左右的侍卫都簇拥着永历帝赶紧离开,瞿式耜又争。永历帝道:“瞿卿不过想尽忠社稷。”瞿式耜为此涕下沾衣。郝永忠随即大肆掠夺,杀太常卿黄太元。瞿式耜的家被抢掠,家人拿出何腾蛟的令箭,才混出城去。不久,赵印选诸营从灵川赶到,也是掠夺一番,城内外遭受洗劫。郝永忠逃向柳州,印选等逃向永宁。而正是在这个当口儿,清军从湖南一路打了过来。直到瞿式耜回城,料理后事,安定人心,加强战备。督师何腾蛟带兵来保卫桂林。瞿式耜和何腾蛟研究作战方略,指挥三路出击,将士奋不顾身,反复冲杀,清兵全面溃退。桂林

23 5

几次转危为安,大大安定了民心,鼓舞了斗志。瞿式耜当时以大学士兼史、民两部尚书,力主调和主客,联合农民军共同抗清,又由于何胸较件得当,各路军队相互配合,故而取得了麻河、全州等几次大战役的

快,转眼间,何腾蛟死了,只剩下瞿式耜。 胜利,随后才有南明第一次反清高潮。无奈,此高潮来得快,走得也

要说只有瞿式耜,似乎有些过头,毕竟还有堵胤锡,而且还有严起恒。虽然,严起恒贵为首辅,一向不带兵打仗,但是,很多人却觉得,何腾较死后,群龙无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严起恒出山督师。比如,夫之挚友刘惟赞就在湘潭失陷、何腾蛟殉国之时,徒步赶赴永历皇帝行在,冒死上疏,疏言:“今日所恃为一线之计者,惟楚而已……大湖南北,黄童白叟,所信为必能辑兵而安已者,自辅臣起恒而外,抑无其人……陛下诚遣一使,遍察江、楚、黔、粤将帅兵民,有一不谓臣言为允者,臣请尸两观之诛。若因循不果,势必一营一督,简任非人,连鸡骇散,民怨兵疑,更无可为之势矣。”此事虽经廷议,然而,最终严起恒也没答应,毕竟他久居朝中,无实战经验。权衡再三,朝廷把天下军权交给了堵胤锡,后来的事实证明堵胤锡确实指挥不动那些悍兵强将。

“瞿公之言,深以为然。”堵胤锡敬了瞿式耜一杯酒,道,“忠贞营之事,堵某当尽快解决,不日便去浔州面见李锦等。眼下,堵某有一事拜托。”说完,朝夫之二人看了一眼。

严起恒明知故问:“督公有何事?只要严某能力所及。

堵胤锡指了指夫之与管嗣裘,道:“此二位乃衡州举人管嗣裘与王夫之,皆为章旷之学生,皆胸怀大志,满腹学问,且忠勇有加,执念报国,有胆有识,以效命大明为己任,适前,曾在衡州起兵反清,大难不死,特地前来投靠朝廷,望二公思量,予以提携。

堵胤锡言罢,夫之与管嗣裘立刻起身向瞿、严敬酒,道:“小生初来乍到,望多加指教、培护。”

严起恒向夫之与管嗣裘点了点头,又摆了摆手让他们坐下,笑道:

①罗正钧《船山师友记·刘孝廉惟赞》,第 102 页,岳麓书社 1982 年版。

236

“堵公所托,严某一定镇重考虑,此事我记在心上了。

程式翻却一脸严肃,道:“堵大人,丑话我且说在前头。入朝之事,非我等所能决定,然则,我朝正急需人才,若然二位确有真才实学,老夫一定尽力举荐。若然德才有失,人品有疵,则恕老夫无能为力,还望堵胤锡拍着胸脯,道:““这个自然!堵某虽为一介武夫,荐人一向海涵。”

严格。若管、王无德无才,堵某断不会如此隆重推荐。”

严起恒笑道:“此事堵公大可放心。瞿大人向来求贤若渴,朝堂之内尽人皆知。

为了不让堵胤锡有什么误解,瞿式耜亦赶紧道:“适才瞿某之言,乃对事不对人。瞿某向来举贤不避亲。堵公以个人名节担保,想来二位一定能堪大任。”

夫之与管嗣裘一时半刻也插不上话,但是,夫之能感觉到第一次见面,瞿式耜对他的印象并不是特别好,他说不清为什么,兴许瞿式耜把对堵胤锡的一些不满投放到了他的身上?他不敢这样想。他相信瞿式耜做事是有原则的。既然瞿式耜对堵胤锡十分敬重,也必定相信堵胤锡的眼光。不过,他还是要先考察夫之与管嗣裘的德才,才能做出最终的决定。后来接触下来,他对夫之与管嗣裘还是充分肯定的,甚至对夫之关照有加。

酒席结束之后,大家也就散了。先后看着瞿、严、堵三人离开,夫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眼下的大明真的就在这三人肩上,而三人能为自己入朝的事情聚到一起,实在是他莫大的荣幸。

不日,堵胤锡前去浔州去找忠贞营,要他们赶赴湖南,正好碰上李锦过世。高一功以老帅刚死、新帅刚上任为由,断然回绝了他的请求。堵胤锡一点办法也没有,拿着龙旗也没辙,憋了满肚子气,忠贞营也就此一直驻扎在浔州。此时,朱天麟与陈邦傅向堵胤锡进言,表示高一功和忠贞营已经不可依仗,不如发一龙旗到云南找孙可望。手下有张献忠的残余部队,孙可望的军力比忠贞营还要强大。堵胤锡觉得有些道理。但是,要拉拢孙可望就要给他一些好处,孙可望乃贪得无厌之人,一直

237

无心为大明卖命,先前他就要挟,若要他归顺,朝廷必须封他为秦王,朝中正派大臣纷纷不齿,如此作恶多端、祸害大明之人,且未有寸土之功,就要封王,简直异想天开。胡执恭则进言,不如姑且把秦王之事应允下来,真的控制孙可望之后,再从长计议,堵胤锡便以龙旗为令,口头上允诺了此事,哪知这胡执恭偷偷做好了册封宝典,送到了孙可望那里。

事情败露,满朝哗然,堵胤锡这才知道自己被出卖了,铺天盖地的指责声传来,他后悔已经晚矣。忧愤之中,这位大明最有权势的武官尚未开创自己的时代,便郁郁病死在了浔州。

“苍天啊,国难当头,恩公怎能撒手西去?”

惊闻堵胤锡病逝,夫之痛心疾首,泪如泉涌。刚刚有了些门道,看到了入朝的希望,突然之间,最大的依靠没有了。夫之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人狠狠割去了一块肉,魂儿都不知道散到哪里去了。

240

渺茫、风雨飘摇之中。盼望了三十余载,努力了三十余载,挣扎了三十余载,在最后时刻,总算位列朝堂,成为其中一员。即便是破败不堪的朝廷,即便是摇摇欲坠的国家,他毕竟有了归属,有了无数书生梦想一生也没能实现的官场位置,哪怕这个位置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从八品小官--行人之职,与管嗣裘的七品中书舍人相比,还要略低一些。但夫之心满意足,毕竟这是已故功臣和恩师堵胤锡的鼎力举荐,更是当朝巨擘瞿式耜的充分肯定。

当时,父丧守孝之期未过。是年夏天,夫之从桂林返回衡州耐园。与管嗣裘分别前,夫之挥毫写下《桂林偶怨》:“灵药成虚旧恨空,征衣无那楝花风。丝丝春雨垂帘下,又向天涯识塞鸿。”这是自期与自励。更是与管嗣裘共勉。此时的夫之还是踌躇满志,犹如浮萍终有归依,虽然感慨心有鸿鹄大志却无处施展的郁闷,然毕竟有了“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功成名就之感,来日定展宏图。

在耐园,夫之陪伴在母亲与大哥身边,度过了一段恬淡的日子。见该入朝,母亲和大哥劝他早日返朝,但夫之迟迟未动。原因很简单,他在朝廷并未受重用,所做之事表面上很关键,实际上也是有他不多无他不少。而且,由于性格使然,不谙官场曲通,凡事耿直,得罪他人自己还不知道。管嗣裘为此委婉地提醒过他。

“鄙人尚未伸开手脚,怎么就得罪人了?”夫之不服。他只好借戴孝之名告假,想让自己冷静一下,竟很快得到应允。这样一来,夫之觉得与其这样可有可无,不如在家多陪伴一下母亲和家人,以弥补多年来自己在外漂泊聚少离多的遗憾。

闲暇时光,夫之整理了从前的书籍,读书写作之外,便是在山中走走,在院落里坐坐,家中的孩子就围在他身边玩耍,看着儿子王放已经渐渐懂事,他倍感欣慰,不时心中又泛起一丝始终都未抹去的寂寥与孤独。

① 王夫之《桂林偶怨》,原录于《五十自定稿》,摘引于清康和声着,彭崇伟编《湖

湘文库》之《王船山先生南岳诗文事略》,第 50 页,湖南人民出版社 2009 年版。

241

半个月后的一天,夫之提着一壶杏花酒和一块腊肉,带着王救去斗岭拜访夏汝弼。之所以没有一回来就拜访,是因为他想着太过急迫,朋友们会觉得他有炫耀之意。在官场待了一段日子,夫之对人性的思考更多,对别人的心思也更在意。回家十余天,披了孝,见了母亲和家人,这时再去访友,是为适中。但他的内心早就飞到了朋友身边。因此,这天一早,他便带着侄儿出发。穿越崇山峻岭,一片桂树林跃然而出,桂花飘香四溢,花香与露水混在一起,打湿了夫之的衣袂。一条小径在丛生的杂草中崎岖蜿蜒。小径尽头,竹篱笆与柴门若隐若现,悠扬的琴声在这个时候响起。夫之心中一阵喜悦。

夫之推开门扉,叫了一声:“叔直!"

李璟从门里迎出来,一脸微笑,喊了一句“夫之先生”,接过夫之手中的酒与腊肉。四处长满了青草,裸露的泥土里布满了一些石子,李国相的妻子正在推着石磨,石磨上堆着稻谷,院落一角长着一丛青翠的竹子,流水从那里潺潺而过,旁边放着一张桌子和几个木桩。李国相和郭凤跹正在那里品茶。一步之遥,夏汝弼盘腿坐着,纤细的手指拨弄着身前石台上的古琴,看见夫之,他停了下来。

生离死别之中,没想到还能活着再见,四人都淡淡地笑了。夫之道:“敬公、叔直、季林,别来无恙吧?"

“托你的福,我等现在逍遥悠闲。”李国相笑道,“听说你来看叔直,就提前在此候你。”

郭凤跹亦微微起身,腼腆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了。

夏汝弼却一言不发,兀自弹琴。一曲终了,他才道一声:“终于入朝为官,理当祝贺!”但声音和表情看不出有什么欣喜的。

夫之略感生疏,他大大咧咧坐了下来,问了众人近况。随即与四人继续侃谈。他们说到李国相父子相聚的事情,庆幸不已,李璟在旁边添水加茶。当然,他们也提到了管嗣裘和管永叙。管永叙已经被夏汝弼送到了他的叔父管嗣箕那里。

李国相忽然问道:“夫之,这半年你在两广境况如何?”

“一言难尽,喜忧参半。”夫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目前,我

24 2

朝可分为正邪两派,内阁瞿式耜、严起恒,连同蒙正发、金堡、丁时魁、刘湘客、晏清等可算正义之臣,李元胤、袁彭年、黄奇遇虽从李成栋先降清后归明,却能拨乱反正,今在朝堂,亦有赤胆忠心。然则,严公贵为首辅,瞿公乃为督师,脾性却不尽相同,各有顾虑,实购二公并非结党于朝,而一心为国矣。唯内阁王化澄、朱天麟,连同官官王坤马吉翔、严云从等则可谓结党营私误国之徒,又有尚书吴贞毓、郭之奇之流,以及万翱、鲁可藻、程源,内侍胡执恭、夏国祥、陈邦傅等封疆大员,均为两面派,个个虚有其表,实则包藏祸心,且与王化澄等沆瀣一气,互为表里。环顾朝野,我朝廷仍旧是小人得志,奸臣当道,官官乱政,忠臣事事掣肘,直言常不为纳。"

夫之如实相告,感觉心里轻松了不少。因为这些话在同僚中是不敢谈的,在旧朋乡党面前,却可无话不谈。

听了夫之的叙说,夏汝弼甚是哀伤。李国相则淡然道:“夫之所言甚是。我虽未入朝,然个中事由亦有所闻。"

夫之见大伙情绪低落,便又给自己打气道:“诚然,我朝并非藏污纳垢之所,有志之士大有人在,仗义执言者亦不在少数。比如金堡,窃以为此人乃大明之希望。”

接着,夫之说起金堡当面顶撞堵胤锡的事,并且将金堡陈年旧事亦向乡党娓娓道来。

卫公金堡,别字道隐,浙江仁和人。为诸生时,孤介旷远,不屑为时名。弱冠,博通群书,熟知天下利病。后中崇祯庚辰进士,授临清知州,安抚流离,士民欣戴之。弘光元年(1645),南京陷落,鲁王监国于浙东,金堡忍痛丢下家人,前去投奔,面见鲁王之后,他便觉得鲁王没有匡扶大明之志。恰好隆武皇帝在福建监国,他便前去投奔,面圣之后,被授予礼科给事中。金堡仗义执言。当时,郑成功的老爹郑芝龙拥戴隆武有功,十分嚣张,无人敢谏。唯金堡不惧,冒死进言:“陛下不可恃之,以致不测之虞。”隆武皇帝爱惜其才,又怕郑芝龙迫害金堡,便没有公布他的折子。后浪游湖南,在沅州为官。

郝永忠自桂林作乱之时,金堡从沅州抵达桂林。瞿式耜奏请永历

243

彦召他入朝。他一入朝就上疏:“今日天下败尽,陛下据一隅而望中兴。孝有夏少康、汉光武之忧勤刚断,终无济理。  云云。折子一经递上,恭好呼然。朱天麟告诫他以后不要胡言乱语,招惹是非,但是,他并不听从,天生仗义,他是谏臣。大权在握的严起恒、德高望重的瞿式耜都对他又爱又怕,忌惮三分,敬而远之,唯独丁时魁、蒙正发、刘湘客等人敬重他,和他推心置腹,他们也成了莫逆之交。满朝乌烟瘴气,人心涣散,众臣面对陋习心知肚明,无能为力;面对顽疾淡然处之,不思进取。朝廷上下,谎言当道,仗义执言者寥寥。

"真没想到皇家宫阙如此复杂,不若衡州弹丸之地简单清爽。”李国相听后感叹,"夫之可得处处留意,事事小心。

“小小行人,权不高,位不重,小心何为?”夫之明知李国相所言是真,但他不愿承认,反而笑道,"吾辈志不在加官晋爵,只求秉公行事,为国尽绵薄之力而已。”

“如此当好。”李国相深知夫之所言亦非官话,只好转而激励道,“官不在大小,重在行为正气之道。"

“今次多亏恩公堵胤锡大人举荐,瞿式相大人与严起恒大人亦为此事前后操心,才始有小成。”夫之道,"国家危急之时,还让诸位担忧,夫之委实惶恐。”

夫之提起的几个人,个个如雷贯耳。李国相等乡党听闻,委实惊愕不已。心想,夫之能得到朝中如此大人物赏识,他日必能一飞冲天,飞黄腾达,为国分忧。

然而,夫之虽然照实提起了朝中大人物,但他心里知道自己的真正分量。每次谈及国事,夫之莫不喜忧参半,大抵都是因为国事而担心,为朝廷而焦虑。此刻,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时局堪危矣。何公驾鹤西去后,举朝惶恐。瞿大人主管内防,严大人操劳朝政。抗清重任独落堵公肩头,终因不堪重负而病故矣。"

① 关于金堡,参见王夫之《永历实录》,摘引自罗正钧《船山师友记》,第 45 页,岳

麓书社 1982 年版。

244

夏汝弼是至为冷静之人。他深知夫之个性,也了解他的雄心,对时局的认识较之夫之更为客观,对朝中腐乱不堪他早有所料,因此,当夫之说出这番肺腑之言,他并不因为堵公病故而觉意外,相反,他冷冷地笑道:“依愚之见,眼下朝廷无为,纲纪混乱,乱臣当道,钩心斗角,君与臣,臣与君,离德离心,将与兵,兵与将,包藏祸心。堵公纵有逆天本领,亦难驾驭悍将匪兵,不病死亦会气死。瞿公、严公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亦难理顺匡扶时政。人心惶惶,一盘散沙,天下早已分崩离析,我等却空存幻想。

夫之虽然明白夏汝弼心灰意懒,不愿入朝为官,但听了这番言论,他还是大吃一惊,赶紧道:“叔直,不到最后,不能如此绝望吧?"

"难道在下说得有错么?”夏汝弼不以为然,提高声音道,“先前,北疆何以失守,先皇何以驾崩,你我心知肚明。远的不说,且说近的,衡州一役,我等搏上性命,却遭竖子小人变节,不仁不义者朱姓皇孙首当其冲,外有对我等生死置若罔闻未施援兵,内有言而无信之徒,害我多少义士白白牺牲。其时,我已心灰意冷,却心存一丝渺茫之希望。大军北上,恢复河疆,本以为前车之鉴,吾皇与朝臣将士已知耻而后勇,谁承想,不过镜花水月,转瞬间,复土尽沦丧,何以如此?夫之,你已身居朝中,理当更加清楚耶!"

夫之摇摇头道:“诚如叔直所言,诸事皆令我等沮丧。然则不能如此绝望,更不能放弃希望与信念。国已将倾,若然国人皆信念与决心不再,何谈重整旗鼓,何以卧薪尝胆,何能重拾旧河山?"

“哀莫大于心死,我恨不能身死。”夏汝弼再也不说话了,低着头长长叹了一口气。多年之间,怀着书生意气,他奔波在救国路上,如今,救国图志的热情在他心里偃旗息鼓了,灯光灭了,他已经无所谓失望与希望,也就是心死了。

听了夏汝弼一席话,夫之甚为沮丧。

李国相闻言亦感叹道:“夫之,莫怪叔直。我等自幼相识,结伴成长,叔直品性你我皆知。我等并非眼见国土沦丧而坐视不理,能做之事我等皆已实践,哪怕倾尽全力,向死一搏。然则,事已至此,有心无

245

力,然血不再。目下只求粗茶淡饭,琴棋书画,聊以度日。衡州之光,

感无你与冶仲统鲁矣。”

“酷同手足,你等之心我岂会不知?”夫之道,"然我固执认为,对君之关望、对臣之失望不等于对国之失望。无论谁君谁臣,国总是大明之国。我辈终归是大明子民。既如此,只要一息尚存,我辈就有为国想为国奔波为国效力之职责矣。”

“此婚言说,道理自明。亦曾砺人摩拳擦掌。然时过境迁,再难激荡矣。”李国相摇头道,“叔直决绝之心不可挽回。至于我,残留一背,废人之躯,空留余恨徒奈何,可阵前战死,再无缘效命朝堂。”

夏汝弼忽而笑道:“从此只做山野人,但求不辱名节。”言罢,他的笑容瞬间消失,一脸的苍白、忧郁与痛苦。

直到此时,郭凤跹才低声道:“我等不可与夫之比志。夫之执念。终有所成。我等做个山民,亦逍遥自在。”郭凤跹甚为柔弱,性情寡淡。自从张献忠破衡州,他就在山中开始了隐居生活,开荒种田,养花栽树,再也不过问大千世界的事情。平日,只好诗词书画,舞文弄墨,亦不善辞令,正合了他的心意。

见夫之不语,郭凤跹又善意提醒道:“凡事切忌不可为而为之。以我之见,与其赤胆尽忠报小人、殚精竭虑难挽朝廷之既倾,倒不如投身山野,沐风享雨,活在天地自然中,省却种种烦心事。”

夫之平静地对郭凤跹道:“季林,若有你脾性,我早无忧矣。”

从夏汝弼处回来,夫之决定再次启程,赶赴永历皇帝行在,归期与生死皆不定。临行,他再次去看望友人。酒入愁肠,话就多了,郭凤跹颇为伤感:“今日之后,不知何年何月还能再见,也可能再也不能相见。夫之,你且珍重。”

李国相道:“夫之你品性正直刚毅,官场一切留心,希望有朝一日,你能位列朝堂高位,衣锦还乡。倘那一天到来,大明业已复国。

夏汝弼则什么都没说,又坐下去抚琴,琴声甚为哀伤。最后,琴声完全乱了,琴乱则是心乱。夏汝弼脸色死白,泪流满面。

夫之无可奈何,长叹一声:“国事为重,夫之不敢贪图虚名,只求

246

问心无愧。”话不投机,少说为佳。夫之就此告辞。

风萧萧兮蒸水寒。夫之心情沉重,带着王敉,一路辗转颠簸,花了二十多天时间,终于抵达永历皇帝的行在。

顺治六年(1649)年底,夫之接到了一个喜讯。朝廷已经任命其为行人司行人,系瞿式耜保荐,不日将对他进行阁试。夫之心存忧虑,毕竟父亲丧期未过,他还是守孝之身,为朝廷效命他在所不辞,但是,此时参加阁试后,真的就任官职了,显然不够妥当。为此,夫之找管嗣裘与邹统鲁商量。邹统鲁直言道:“以愚之见,今已年尾,武夷先生丧期半年后将毕,不如等半年后再定。"

“以前种种皆为虚名,即有任命,亦为虚职。此次阁试一过,即为朝廷实职。此等机会难以弃之。然以戴孝之心上朝,亦恐事事小心,忌讳重重。更有甚者,如遭小人谗言,后果不堪设想。” 管嗣裘这般分析后,给他提了一个建议:“两难之下,不如请奏免除阁试,不接行人之务,但入行人之责,如此,可家事国事两不相误,忠孝可两全。”

虽然朝廷风雨飘摇,机会稍纵即逝,夫之身处两难之境,夜不能寐,但权衡再三,觉得邹、管二人真心为己,不接行人之职为好。于是,夫之拿出纸笔,直抒胸臆,尽叙前尘往事,以有孝在身不便身居官职为由,虔诚地写下《请终丧免阁试疏及奖许明旨》①。

最终,永历批准了夫之的申请,未授予其官职,但可在宫中自行其事。

2.涡斗

迁都,又是迁都。或者这压根儿称不上迁都,只是皇帝移驾罢了。永历朝这样一个在正统历史上并没有得到认可的朝廷,苟延残喘地存在

① 王夫之《请终丧免阁试疏及奖许明旨》,原录于《龙源夜话》,陈述自己的报国之

路,以及父丧在身,请求免除阁试以及暂不接受官职。

247

了十五年。这十五年间,永历帝像一个难民,都城的地点以及迁都次数之多达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最初,永历帝在肇庆监国,随后三四年中,行在前后有桂林、梧州、武冈,只看这几个地方可能还不觉得太多,不过,反复迁徙的次数却甚多。顺治四年(1647),永历行在于肇庆、梧州和桂林间反复漂移。夫之出衡时投奔朝廷和军中,走到湘乡,永历到了武冈。等夫之回来时,永历帝又到了桂林。顺治五年(1648),夫之第二次出衡投奔朝廷和军中,永历帝在肇庆,随后,便到了桂林。顺洽六年(1649),夫之第三次出衡投奔朝廷和军中,永历帝又到了肇庆。没多久,又到了梧州。永历帝频繁迁都实际是永历朝廷极其混乱、永历帝极其无能的怪象和缩影。

而这些时光,又恰是夫之一生中的黄金岁月。可以想见,夫之是多么痛苦与悲惨、无奈与尴尬。

在艰难的过程中,瞿式耜坚决反对朝令夕改,每次迁都,他都劝阻,但都无用。最后,他只能无可奈何,独守桂林。是的,瞿式耜始终坚持应将行在设在桂林,并非因为桂林是他的地盘,而是因为,圣驾频频迁移乃国家大忌,迁徙一次,伤一次,反复无常。朝廷再也没有什么威信,人心也都散了,朝堂和三军再无凝聚力。即便“郝永忠叛乱”"清军压境”,他都力主圣驾留在桂林,但永历一次也没听他的。永历帝从来无定都桂林之心,每次前来梧州或者桂林,他几乎都是来临时避难的,逃去武冈也是临时避难,他心中只有肇庆。即便形势大好,他仍要折腾着离开桂林。尤其是顺治五年(1648),金声桓与李成栋反清,湖南江西业已收复,永历帝又要从梧州迁都肇庆。瞿式耜再次苦苦相劝。瞿式耜认为,在当时大明的版图上,桂林为战略要地,依桂林可图天下,至少是南中国;定桂林亦可定民心和军心。然而,永历帝最后还是铁心要移驾肇庆。这是李成栋的意思,更是内阁王化澄、朱天麟的手段,其中,还有陈邦傅的参与。内臣与外将相勾结,祸乱朝政。以此次移驾肇庆为例,李成栋当然想圣驾身在其控制的广东,王化澄、朱天麟顺势而为,迎合李成栋的美意。实际上,他们想返回广东。因为,广东比广西富庶,此次,他们又打出了皇太后的旗识,挟太后以令皇上,与

248

外将刘手成让永历移驾武冈如出一辙。刘承胤当时与宦官马吉翔、严云从等合谋,换太后以令皇上,等永历到了武冈,刘承胤又想挟天子以今话候。总归来说,王化澄之流皆为永历的佞幸之臣,国事本就紧迫,百姓本就离苦,又摊上永历这样亲小人远贤臣的主子,大明不灭亡也就难了。“所谓自取灭亡,亦不过如此吧。”夫之人微言轻,只有暗恨佞臣误

国,自己一次次焦急而已。

尤其可恨的是,陈邦傅、朱天麟、胡执恭、马吉翔等勾结孙可望。孙可望早就想当秦王,传话永历皇帝,一旦封王,便归顺朝廷。

金堡闻讯知其阴谋,上言力阻:“祖训昭垂,一旦而王之,则真王矣……今可望据滇,顺则归本朝,逆则折入于虏,处两可之势而决意效顺,无亦耻为乎?”①

结果,孙可望封王的事情落空了。陈邦傅、朱天麟等想借孙可望之力除掉金堡。此时的朱天麟因为金堡被赶出了内阁,偏居南宁。陈邦傅也被金堡参了一本,于是,朱天麟与陈邦傅遣胡执恭作伪敕册,铸宝封孙可望秦王,想借孙可望威逼永历杀掉金堡。

夫之并不知道朝廷斗争如此白热化,但他知道明箭易躲,暗箭难防,因而替金堡担心。幸而金堡久经沙场,对付奸臣自有一套。

那么,金堡是如何参了陈邦傅的呢?

原来,陈邦傅上奏要做“浔州留守”。与瞿式耜留守桂林一样,永历也批了诏书,但是,他却说自己是“浔州世守”,狼子野心,不昭自明。如此心术不正之人,想在天子脚下拥兵自重,他是想效仿刘承胤,挟天子以令诸侯,国事衰败之时,手握数十万大军,不想如何为朝廷出力,却恣意妄为,只想着如何谋求自己的利益。

金堡立即参了他一本,言其“矫诏”,即欺骗皇上之意。陈邦傅恼羞成怒,言辩自己从未有谋逆之心,日月可鉴。他还请求永历委派金堡

1 关于金堡,参见夫之《永历实录》,摘引自罗正钧《船山师友记》,第45页,岳麓书社 1982 年版。

249

做他的监军,以证清白。

但金堡不为所感,继续参他:"邦傅何人?而敢请天子从官为其监军,妄意臣且惧之,得复其矫诏称世守之罪。乞追原救,视有无"世学”字样,令罪有所归。”最后,拿出了诏书,果然没有“世守”,白纸黑字,陈邦傅也只能认栽了。

这样一来,陈邦傅对金堡等一帮人更是恨得牙根痒痒。

何止是陈邦傅,王化澄、马吉翔、朱天麟等人也都把金堡等看成了眼中钉、肉中刺,但是,他们拿金堡没有办法,一来有李元胤撑腰,二来金堡这帮人,不贪钱,不图名,清正廉洁,一年四季,就穿着一身青衣,从不在贪腐方面授人以柄,让他们无从下手。

此时,清军又大兵来袭广东,据说南雄州已经失守,这些奸臣开始蠢蠢欲动了。夏国祥造谣李元胤、杜永和要挟持皇帝归降清军,消息传来,举朝哗然,永历帝下令西撤梧州。西江之上,大大小小上百条船只齐齐升起了白帆,浩浩荡荡向西逃窜。对于这些,当地的老百姓已经司空见惯,这些船只是永历的“皇家方舟”,平日里都停在肇庆的江面上。时刻准备整装待发。

这一回,夫之十分仓促,还没在肇庆暖热新房,就带着新婚的妻子随队伍上了船。

而在梧州,永历朝行在,以及内阁六部也都在船上办公,甚至关押犯人的牢房也在船上。永历皇帝始终惶惶度日,风雨飘摇,时刻准备好逃命了。

由此不难看出,其可笑、可悲与可怜,如此皇帝,如此朝廷,灭亡是迟早之事,怎么可能拯救大明?

永历离开了肇庆,抵达梧州,脱离了李元胤控制的广东,来到了陈邦傅的地盘,这帮奸臣开始行动了。王化澄、朱天麟与马吉翔怂恿兵部尚书吴贞毓、礼部尚书郭之奇等人联合上疏,状告金堡、袁彭年、刘湘客、丁时魁、蒙正发把持国政,裁抑恩纪,谋危社稷。

明知是谗言,是污蔑,永历居然相信了。结果,金堡、刘湘客、丁时魁、蒙正发等一干忠臣立即被锦衣卫押入了大牢,个个打得皮开肉

250

院。袁彭年因为是李元胤的人,算是得以幸免。

金堡等入狱,有如晴天霹雳,令满朝惊讶。奸臣得意地笑,忠臣则陷入两难的境地。其实明眼人很清楚,王化澄、陈邦傅、朱天麟等人的终极目标并非金堡,他们是恨金堡,欲除之而后快。但是,斩除金堡只是前奏,他们更想除掉的是那些位高权重的政敌,确切地说,是严起恒与瞿式耜。

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严起恒做何抉择?是缄口沉默,还是挺身而出?是忍辱而退,还是冒死一拼?

入朝为行人以来,夫之与金堡、蒙正发、刘湘客等交往甚密,深知几位为人正直,忠君爱国,日月可鉴。他们同时含冤入狱,夫之已经义愤填膺,而满朝文武居然明哲保身,不敢置喙,生怕惹火烧身,夫之简直出离愤怒了。虽然,他只是小小的行人,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位卑未敢忘忧国”,他立刻与管嗣裘等前去找严起恒,希望严大人出面,以营救金堡等人。

“金大人等忠臣蒙冤,大人听闻乎?”夫之明知故问,急切道,“诸君弃坟慕。捐妻子,从王于刀刃之中,而党人杀之,则志士解体,虽欲效赵氏之亡,谁与共之?”

严起恒岂能不明白其中的道理?金堡等均为朝廷之忠义之士,抛妻弃子,甘愿效死忠于危难之大明,刚正不阿,一心为国,若把这样真心实意为朝廷办事的人杀了,天下人当然会心寒,还有谁愿意为大明效命?夫之与管嗣裘等不是第一个请他营救金堡的人。事情刚刚发生,他就和近臣做了商议,后来,又陆续有人来找他。然而,官场毕竟是官场,朝廷毕竟是朝廷。他顾虑的更多,不是怕惹火烧身,也不是怕奸臣们的最终图谋。站在他的位置上,策略十分重要。现在考虑的不是个人的安危,而是国家的危亡。挺身而出很容易,赴汤蹈火亦不难,但是,这样不管不顾地做了,能救出金堡等人吗?永历皇帝难道不明白金堡是忠臣?而一想到永历,严起恒就打了个寒战。这个永历真是个无能的软主,是一个糊涂皇帝,更是一个任人愚弄的皇帝。此次是内阁、宦官、内侍、尚书大员等众多朝臣对金堡的集体发难,来势汹汹,永历一

251

见这阵势就怕了。更何况,还有陈邦傅对金堡等人的不利奏折,而陈邦得不仅掌掘着于万大军,皇太后也被陈邦傅等拿捏在手中。可以说,永历无论糊涂与否,都必须治金堡等人的罪。否则,不仅他这个皇帝不要做了,个人的性命恐怕也不要留在世上了。永历尚且如此,他严起恒又能做什么?若此时他挺身而出,无异于飞蛾扑火,也正中乱臣贼子的下怀。要知道,朱天麟等勾结孙可望,其实最重要的一个目的就是“挟上”,以除去严起恒与瞿式耜而后快,而非金堡等人。

后来,这些奸臣还企图联合高一功“挟上”除去严、瞿二人。“营救金堡!"

这是严起恒奋力的呐喊,也是他的最终决定。这么做,不是因为夫之与管嗣裘的劝说,也不是简单地说为了心中的正义。他豁出去,是不计后果的冒险,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受书生的血性与骨子里的大义所激励,是向充满妖气、戾气和腐气的朝廷投下一道闪电。如果这道闪电注定不能撕开厚厚的铁幕,那么,他被闪电烧成骨灰,撒向青山绿水,也无怨无悔。

严起恒率领众文武大臣前去觐见,却被拦在了永历皇帝的龙舟外。他站了半天,永历皇帝也不为所动。无奈之下,严起恒跪在河滩上,流着眼泪哭谏。他还是比较小心的,他没有直言金堡等无罪,而是说局势危急,人心惶惶,正是需要万众齐心抵御外敌之时,这个时候掀起如此风波,势必影响整个局势,人心不定,恐万劫不复。

夫之与管嗣裘等人也跪在河滩上,一动不动,泪流满面。

严起恒叩拜道:“诔臣非今所宜谴,严刑非今所宜用,请贷堡等。”龙舟外死一般寂静。永历一直没有回复。严起恒绝望了。

瞿式耜也急了,身在桂林,他却接连上了七道折子,救援金堡,永

在这一事情上,内臣外将,格外齐心。曹志建、焦琏、胡一青、杨历仍是没有回复。

国栋、马进忠、王进才、马宝等领兵之将也纷纷交疏申救,要求查明真相,再做结论,而不是草草给金堡等定罪用刑。不难看出,金堡还是很得人心的,也说明严起恒很得人心,大是大非面前,这帮悍将还是有点

25 2

底线。然而好臣太强大,王化澄等趁机进谗言,金堡与马进忠等内外勾

结,企图把持朝政。

马进忠闻此,立即上言:“臣等于堡,从无困外之交,但缘皇上今日具官济济,而中外舆论,谓可心膂寄者,唯一金堡。乃忽举此崇祯、弘光取败之敝政,而加诸直臣,军民之心无不惊骇。乞速宥堡,置之言

路,以回天意、收人心。

永历皇帝仍旧置若罔闻。此时,高一功出面了。金堡等人还在狱中。

忽闻高一功偕同手下将士前来觐见皇上,王化澄便授意吴贞毓、万翱、程源、郭之奇、鲁可藻等密遣使于藤县与他会见,企图联合他,依靠他的势力杀掉金堡,并把严起恒、瞿式耜逐出朝廷。

高一功听了之后,哈哈大笑,假装同意了。但是,到了庭前,他却对永历帝真诚道:“以兵归兵部,赋归户部,简汰疲弱,分汛战守,较勘功罪,则事尚可为;如因仍离析,兵虽众,将虽尊,皇上求一卒之用亦不可得,有主臣皆陷而已。”

高一功掷地有声,言谈从容,颇有见地,尤其可贵的是他并无谋反之心。见他如此虔诚,永历有些动摇了,满朝大员为其言说而动容。这一回,高一功不仅没提杀金堡之事,更没弹劾严、瞿之意,甚至暗中为金、严、瞿等开脱。

王化澄、吴贞毓等十分不满,怀恨在心。

朝见之后,一些大臣与高一功在舟上举行宴会,吴贞毓亦在场,他表面上对高一功唯唯诺诺,暗地里观察是什么人参加了这次酒会,说了些什么话。高一功似不在意,对吴贞毓亦客客气气。酒过三巡,高一功忽地拿出一纸手书,向诸大臣摆动,道:“此乃有人密谋高某入朝杀人,不知各位欲知此人是谁乎?”

吴贞毓顿时目瞪口呆。众人立即把目光投向他。高一功却慢吞吞地收起手书,小心翼翼地将其塞入腋下,故意道:“吴大人当然不会做此等小人。好了,各位无须猜测。喝酒,喝酒!”

253

众人也不愿吴贞毓被当面揭穿,立即应和高一功:“喝酒!"

吴贞镇无地自容,后悔莫及:他没料到高一功如此狡猾。吴贞毓和王化澄等人不仅没有达到目的,而且还将一把柄留在高一功手里。实际上,高一功非但不愿意杀金堡,他还十分敬重金堡。知道金堡已经下狱,他还特地要夫之带他登上关押金堡的船只,看着皮开肉绽的金堡,他心疼不已。当获悉金堡已被打断一条腿,他更是恨得咬牙切齿:“中外想望者,唯公一人,今公杖疮若此,其如社稷何?”夫之闻此,忍不住潸然泪下。

不久之前,夫之还和金堡对酒当歌,吟诗作对,畅谈天下大事。针砭时弊之言,今犹在耳,那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不想转眼间,金堡只剩下半条性命。真是“伴君如伴虎,忠君莫如狗”。

最为痛苦的是,抓捕金堡、抄金堡家的密令,也正是夫之供职的行人司依圣旨草拟并最终签发的。夫之获悉后惊恐万分,曾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偷偷跑到金堡家,希望他快逃亡。然而,金堡毫不畏惧,声称“金某无罪,为何逃之?”结果,一炷香的工夫,金堡被捕并被抄家。面对锦衣卫的严刑拷打,金堡正气凛然,大声指责奸臣乱党祸国殃民。金堡的怒骂招来更猛烈的虐待,被打得半死。金堡血性十足,宁死不屈,让夫之见识了什么是“硬骨头”

这厢,金堡的事情还在焦灼之中。那边,王化澄、朱天麟等迫不及待地对严起恒发难了。他们借着严起恒为金堡等请命,指使党羽给事中雷德复上疏弹劾严起恒,声称严起恒与金堡结党,金堡所行皆为严起恒密谋指使,并罗列了严起恒的二十四条罪状,包括贪脏枉法、结党营私、把持朝政等等,每一条都是重罪。

尽管早有准备,但当这些“莫须有”的罪名真正罩在自己头上时,严起恒还是气愤难当,有口莫辩。心力交瘁之余,他只好以病退为由,请辞朝廷。

争斗至此,永历帝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身为行人司职位最低的小官,夫之本没有资格向皇帝上疏,但是,他别无选择,还是寄希望于圣君明鉴。怀着一腔热血,夫之和同为行人

254

的董云骧抱着必死之心,越职为严起恒进行辩护。

夫之上疏言:“大臣进退有礼,请权允辅臣之去,匆使再中奸毒,重辱国而灰天下之心。”言外之意,就是要永历皇帝尽快下决心留下严起恒,如若再犹豫不决,一旦严起恒真的离朝,人心就散尽了,国家将更乱,朝政将不堪,皇上也会蒙羞。

“使天下后世,谓皇上为何如主?”同行的董云骧亦以死谏:"不惜以颈血,当众人之怒。”

此时的夫之完全置个人生死于度外,真可谓“以卵击石”、不顾一切。他不仅与董云骧一起替严起恒辩护,而且还与管嗣裘一道,义正词严,上疏弹劾王化澄。

这真是石破天惊的壮举!

虽是壮举,但一边是位高权重,一边是位卑人微,皇上当然会掂量谁重谁轻,他没有理会夫之等人的拳拳之心。

接着,夫之又上疏,指出雷德复弹劾严起恒乃受了王化澄的指使,完全是颠倒黑白,斥责雷德复“奉密谋,出险论,备极诬陷,谋害忠良,无视上旨,非人臣所为。若其奸计得逞,只会令忠义之士心寒,长此以往,往而不复,国将不国。请上明鉴"。

一个小小的行人,居然敢弹劾自己。若是个疯子,王化澄可以不管他。可这个小小行人弹劾的奏疏字字似箭,句句如刀,无不击中他的要害。这下王化澄恼了,怕了,他必须尽快除掉夫之、董云骧和管嗣裘,于是立即罗织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将王、董、管三人一同投下了监狱。

历史如此荒唐可笑。夫之等人的“以卵击石”或“不顾一切”,不仅对金堡、刘湘客、丁时魁、蒙正发四人的定罪毫无影响,还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搭了进去。唯一的好处就是,夫之的上疏一经传开,朝野上下都很震动。一个小小行人,居然有如此胆气,如此血性。也让朝野更多的人关注起金、刘、丁、蒙这四人最终的下场。永历一直沉默,这是不祥之兆。看来,倘若没有重量级的人物出面,这四人能否活命,就很难说。

255

夫之的奏疏对高一功和李元肌震动甚大。高一功对夫之这个小人物有些刚目相看。他赶紧携手李元肩,上殿觐见永历而。其时皇太后也在座。袁彭年亦一同抵达,上疏:“臣与四人同罪,不当独从宽宥,请自

请赶尉服罪。”

永历皇帝见高一功、李元胤和袁彭年一千重臣均为金堡等人辩护,1分难堪,心情复杂。如果说夫之等小小行人可以忽略不计的话,那么,眼前的几位,都是重量级人物。如果把握不好,后果不堪设想。永历帝当即下旨,让高、李、袁三人回去,“各位忠心可表,请先回去,联自有安排”。

眼看永历有些摇摆,特别是李元胤也出面要营救金堡等,陈邦傅等人有些慌了。如果不一棍子打死他们,自己就会难逃罗网。想起吴贞毓所言高一功握有他们的把柄,此事更要速战速决。否则,夜长梦多,难以预料。因此,陈邦傅赶紧伙同王化澄,连夜密谋,罗织罪名,言之凿常,声称李元胤和金堡是一伙的。金堡所为亦受他指使。这一招果然狠毒。

李元胤闻讯,慌不择路,赶到殿前,长跪不起,泪流满面,慨然道:“若然上认定元胤与堡为同党,堡有罪,臣愿请死。”

永历帝明知有冤,却软弱得不敢为之伸张。

倒是皇太后镇定许多,她见李元胤如此刚烈,连忙安抚道:“卿大忠大孝,朕不疑卿。然卿莫认金堡等为忠良,卿忠义如此,堡却谤卿为谋逆之贼矣。”

“此事当真?是谁上疏?抑或面奏圣上?”李元胤闻言,更为激烈,连连叩首道,“若为传言而中小人奸计,当误国矣。”

永历皇帝和皇太后顿时哑口无言。

紧接着,李元胤声泪俱下,高声奏道:“言者谓臣党金堡等,臣父自虏中归顺,堡从黔、楚来,从无交往;袁彭年与臣父子同谋归正,陛下自擢彭年都宪,臣父子不敢以一字荐彭年功。彭年、堡自行其志,于臣何涉?臣父子自以归顺功蒙不次之赏,何求于堡?堡间关从王,而登籍十年,官止七品,抑思文皇帝所授也,堡亦何藉于臣父子而为之援?

256

今澳师道留,臣旦夕与广州俱碎。臣父死,臣且继死,而言老必做,

臣,不知何心!"

永历皇帝面露难色,似有触动。李元胤又伏地痛哭,道:请臣事房上、幸而成,取富贵;即不幸,固有余地。佟氏世仕房中,两、公民、文武大吏将数百人,臣为陛下手刃佟养甲,岂复有余地象活?"备以死报国家,如此其决,而犹谓臣结党欺君。臣不足恤,恐天下怀见

愤之心者,将以臣为戒矣!"

见李元胤泣不成声,永历皇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因为,永历鲁角知道这位重臣不好惹,他赶忙下旨命恭候一旁的高一功将他扶起来。高一功扶起李元胤后,方才上疏。他也是替金堡求情,道:“集上重处堡等,是也。然则上疏奏堡之人,实不如堡等。若然处堡,变无胜于堡等之事。国事堪虞,窃以为此时此地不便如此。”

永历皇帝让高一功站起来。

但是,高一功继续伏地,道:“另奏,臣以为中书舍人管鼠裘、行人夫之等出于忠心,一时轻率,触犯圣颜,恳请宽大处理。请贼大兵压境。当此时,勿要再令事态扩大,以定民心军心。”

高一功言罢,满朝沉默。

众臣没想到高一功不仅为金堡等人辩护,而且为舍人管嗣裘、行人王夫之等出面说话。永历皇帝顿时面露赧颜。因为高一功说得在理,天大的事情没有抗清重要。可是,一帮乱臣贼子就是那副德行,大难临头还要窝里斗,是何居心,有何意义?如此,只会让仇者快、亲者痛。然而,永历的确是个无能的皇帝,他没有能力维护正义,只能亲小人以图一时之安,或者说,只能接受奸臣们给他设计的圈套。

但是,高一功和李元胤是明显向着金堡的,永历皇帝担心如不做些妥协,一旦高一功和李元胤生变,后果不敢想象。毕竟朝廷还要靠高一功和李元胤抗清。

纠结再三,权衡再三,永历皇帝最终下旨:赦免了金堡、刘湘客.丁时魁、蒙正发四人。夫之等三人也随即化险为夷了。

经此一遭,严起恒深知虽然逃过一劫,但自己身处险境,稍有不

257

批准。于是,他决定不辞而别,登上前去平乐的小舟。 慎,家破入亡,遂执意托病辞官。他连上了七道奏折,但永历皇帝都没

高一功和李元胤闻讯进课,请永历皇帝务必留下严起恒,谏曰:“严公不在,恐军心大乱。”

永历皇帝大惊,又急令高一功、李元胤等追上了严起恒的行船。同时手谢王化澄同去,务必要将严起恒挽留下来。

王化澄拿着手谕,本来还想耍点花招,采取“拖”的战术,让严起恒远离朝廷再说。

就在此时,高一功、李元胤与军中众将发出联合声明:“半壁存亡,恃严辅臣一人,不索钱,不滞军机,何物雷德复,受逆贼赂,思加逐害?愿与同死!"

听到此言,王化澄吓出一身冷汗,赶紧捧着皇上手谕,连连赔不是,请严起恒立即回朝。

但是,此时的严起恒却是心灰意冷,虽然最终回来了,却是离开了内阁,再也不愿做首辅,只勉力做了一位侍臣,为永历帝效死命。

永历皇帝觉得这样也好,至少王化澄等人满意了。

奸臣当道,前途何在?听闻严起恒失势,高一功、李元胤等军中众将又被现实浇了一盆冷水,斗志顿时锐减了一半。

3.丹心雨,汗青香

“昭州迁谪地,清冽道乡泉。过岭金风缓,当秋暑日悬。重开初度酒,莫诵四愁篇。萧艾吾何有,灵椿正大年。”①

死里逃生后,夫之在院子里摆了一张桌子,特意邀请刚刚出狱的刘湘客前来吃酒,同请的还有挚友兼“同案犯”管嗣裘。看着刘湘客一

①王夫之《刘端星学士昭州初度,时初出诏狱》,摘引自清康和声着,彭崇伟编《湖

湘文库》之《王船山先生南岳诗文事略》,第 55 页,湖南人民出版社 2009 年版。

258

粉失落的表情和还未消肿的小腿,夫之念了这首小诗,希望能够激励友

损,不必如此气傻,你之气节情操,天下皆知。” 人,并道:“此番含冤入狱,过不在你。小人无得,你算受辱,亦算无

话虽如此,刘湘客既感谢夫之等人的正义,又咽不下这口恶气。他不恨自己含冤遭受了酷刑,而是恨小人把持了朝政。刘湘客气愤道:“刘某死不足惜。若我之死可挽救败坏之朝纲,则我之大幸矣。然而,忠言不得谏,善言不得听,逆言不得进,实在可气。更气鼠辈当道,弄权误

国,长此以往恐万劫不复矣。"

管副裘亦道:“夫之,我等虽保住性命,又有何用?朝廷昏聩,大明的希望何在?"

这话说得不是没有道理,永历朝廷早已乌烟瘴气,非但不能明察秋毫,制定救国良策,反而尽干些残害忠良之勾当,怎能不让人心寒?就在几天前,夫之应邀见过金堡。二人把酒说愁,金堡执夫之之手,动情道:“如今人人畏见于我,畏言于我,唯恐麻烦上身。唯夫之你等乃小小行人,竟何以如此仗义,甘冒忤逆奸臣之险,置个人生死于不顾耶?”

“无他。陆放翁诗云:位卑未敢忘忧国也。”夫之朗声道,“卫公与我光明正大,哪怕别人颠倒黑白!我明卫公之言,知卫公之心,敬卫公之胆。如朝廷人人如卫公之忠直,我朝有望也。”

“休要夸我。”金堡长叹一声,“有罪之人,还有何望可期?"夫之道:“卫公之冤屈,夫之感同身受。然万不能自轻且弃。

夫之本来还要请刘湘客、蒙正发等人一同前来聚首,但是,想了想,总觉得不妥。本来朝廷给他们定的罪就是结党营私,才刚刚逃脱牢狱之灾,如贸然聚首,更免不了“结党”的嫌疑,怕授人以柄。

说到结党,金堡尤为愤然:“言堡结党?且问谁系我党同?袁彭年?非也,其心中有私。丁时魁?非也,其并非赤胆。唯湘客、正发与我志同道合,亦非党同。堡未有结党营私之心,更无把持朝政之意。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平?”

夫之默然。略停一下,金堡忽而低声吟道:“挑灯说鬼亦无聊,饱食长眠未易消。云压江心天浑噩,虱居豚背地宽饶。祸来只有胶投漆,

259

疾在生憎蝶与鲦。劣得狂朋争一笑,虚舟虚谷尽逍遥。"

面对满朝小人的卑劣,此时的金堡对朝政也心生倦意,竟是有了

堡,其内心的痛苦和纠结,非夫之所能体味。 向佛的打算。这是夫之所没有想到的。但是,在官场浸程大半辈子的金

历朝历代,魏征可能常有,但唐太宗却太少了。换言之,不是每个皇帝都能听得进忠言,毕竟忠言逆耳矣。金堡和刘湘客等倒是脾性相投,刚正不阿,大公无私,然而,他们都是纯梓之书生,并不懂得权谋之术,为了正义和理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时候不免天真,甚至失于天真。当初,金堡和刘湘客还曾相信朱天麟是朝中栋梁,还在朱天麟面前参马吉翔败坏朝政,应该严惩不贷,哪知道他们一个鼻孔出气,由此,得罪了马吉翔。夫之当然知道金堡与刘湘客等的一片赤诚之心,见他们含冤,不顾身份,舍命相救,然而,他虽对朝纲失望,但他入朝时间太短,还存有天真的想法……

夫之正和刘湘客、管嗣裘说着话,这时,一位端庄的女子送来了酒菜,此人乃夫之的新婚妻子郑氏。郑氏系襄阳大户人家出身,其祖父郑继之曾是礼部尚书,其父亲郑仪珂后来也入了永历朝廷做官。是年二月,夫之重返永历行在,担任行人之职。见他品行端正,于是,便有人给他说了这门亲事。见到夫之,郑家人比较满意。郑氏自己也很满意,也不嫌弃做续弦。夫之对她可谓一见倾心,此时,她芳年十八,如花似玉。成亲之后,夫之才发觉她是一位难得的好妻子。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又读过书,见过大世面,举手投足之间,颇有大家闺秀的气质,知书达理的同时,又心思细腻,体贴入微,仿佛心有灵犀,夫之的喜怒哀乐,她一眼就能领会,又总能以最恰当的方式给予安慰。

夫之也很珍惜这难得的缘分,对她百般呵护。然则,国事在前,他有时又顾忌不了她的感受。他冒死救援金堡等人之时,她曾劝过:“满朝文武都在看着,不差你一个行人,用不着拿命犯险。”

① 关于金堡,参见王夫之《永历实录》,摘引自罗正钧《船山师友记》,第 45 页,岳簏书社 1982 年版。

260

夫之体会到其中的爱意和担心,但终究没有听她的。夫之道:着

能顾总性命,谁还收言?"

郑氏哀伤道:"你不替我着想,难道要我年纪轻轻就守寡不成?"夫之何尝没想到这些,他却无奈:"果如此,亦只能委屈你了。见无法说服夫之,郑氏最终改变主意,她顿了一会儿,叹道:“你且去吧。既为人妻,有祸同担;夫为国事,妻当同往。"

郑氏如此深明大义,令人感佩。看她坚定的样子,夫之又心疼又愧疚。郑氏很少抱怨生活的离苦和困顿,她把委屈都放在心里,从不在夫之面前哭,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她才会垂泪。如今,夫之终于虎口脱

险,她也有了笑颜。

吃着酒菜,刘湘客不忘夸奖郑孺人的手艺,管嗣裘也附和道:“夫之好福气。”夫之有了难得的笑容,心里感觉很甜。但一想到国事,他又难免惆怅。清军已经进攻广东,不日应该就会进攻广西。他问刘湘客有何打算。

刘湘客道:“有罪之臣,能有何打算?愚已无心还朝。”

管嗣裘道:“眼下危机四伏,外有贼寇,清兵不日将大兵来犯;内有奸臣,朝纲败坏,吾皇落入逆贼孙可望之期不远矣。且天时亦不利于我大明。近日惊闻南海飓风,我广州水师尽毁,大凶兆也。’

夫之道:“形势迫在眉睫,我等更应为朝廷分忧。

事实上,就在金堡等人含冤下狱的时候,清军已经攻占了整个湖南。马进忠、曹志建、杨国栋等部皆败退,战事急转直下,清军马上就要打到广西。刘湘客对此清楚,但此时他已经心灰意懒:“且问如何为朝廷分忧?君不见朝廷上下奸臣当道,不可一世,忠臣敢怒不敢言。况皇上一叶障目,良莠不分,岂会听罪臣之言?”

管嗣裘点头称是,道:“情势委实如此。尊贵如严公起恒大人,亦无能为力,我等又能奈何?”

夫之见状只能叹气,他何尝不知这永历皇帝之无能?但是,谁让永历是大明最后的希望呢?若这面旗倒了,他们还有活着的意义吗?未到彻底无望之时,夫之绝不放弃。即便永历是一头死马,只要有人说这马

261

还是活的,他就要为这头马竭忠尽智。这就是夫之的性格。执迷也罢,很忠也罢,夫之不在乎别人的劝诫,只听凭内心的驱使,

其实,刘湘客与管嗣裘又何尝不是这样?嘴上发着牢骚,心里还是惦念。所谓爱之深,恨之切也。

不久,管嗣裘接到御令,赶赴平乐县任职。刘湘客也有了新的打算。

是年八月,夫之正在桂林为朝廷效力。此时清军来犯,满朝惶恐。永历皇帝决定南走南宁。众将纷纷劝瞿式耜一同逃难,瞿式耜却临危不惧。选择留守。恰逢他六十大寿,军政界的人物都在为他张罗一场寿宴。夫之在他的府邸已住了一些日子,也帮着忙前忙后,隐隐约约,他能感觉到这或许是他能为这位老人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瞿式耜颇为高兴,张灯结彩之中,与众人把酒言欢,谈笑风生,共叙家常。他一脸平静,喜悦仿佛发自内心。但谁都知道,那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他似乎也意识到这是最后的荣光,六十了,花甲之年,可能再也不会有另一个生辰可贺。

他对夫之格外满意,也很是喜欢,甚至当成自己人。喝着酒,他对夫之道:“圣上曾嘉许你'骨性松坚’。你一向以国事为重,忠心耿耿,刚正不阿,又遵守孝道,当今朝廷,委实难觅第二人。可惜老朽认识你太晚。”

“能认识大人,是晚生一辈子的荣幸。”夫之有些感动,又有些伤感。他觉得这个曾经权倾一时的人此刻却像一个最最普通的老者,他甚至莫名嗅到了一种死亡的气息。

“而农,你为大才,若在太平时代,可为股肱之臣,献定国安邦之策。如今你生不逢时,眼下朝中多非善类,非你安身立命、一展抱负之地。”瞿式耜摇摇头,正言道,“老朽时日不多,且听我一言:当进则进,不能进则退。”

夫之有些吃惊,但一想到瞿式耜最近所受到的打击,他又很能理解。不过,对于先辈的奉劝,虽然是为他着想,但他还是坚定自己的信念,道:“大人,夫之只是人微言轻,但绝非贪生怕死之辈。若能为皇

262

上分忧,为大明出力,则死而无憾。"

留式耜心想:这年轻人怎会如此执迷?而越是如此,他又越觉得可惜。大明若多一些这样的人,未必就没有希望了。只是这样的人太少,所以才要保护。因此,他摇了摇头,语重心长道:“而农,你我皆为人臣。此等道理,我比你明了。死,绝非你我所惧,重要的是要死得其所。作为亡国孤民,活,才是考验,是痛苦。万不可图一己之血力挽狂澜,做白白牺牲。我且无能为力,你又如何?"

夫之面色苍白,明知瞿式耜之言甚对,却仍有不甘,但又不便过于反驳。因此,道了一声:“在下记住了。”然后把话题转到战局上,劝瞿式耜尽快离开桂林。

瞿式耜则淡然道:“而农,你记住老朽的话就行了。至于去留问题。老朽自有安排。”说真的,若不是决心留下来,他定不会接受众人为其举行这个寿宴。说到底,瞿式耜的主意已定,他就是借这个寿宴与众人告别。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六十岁,饱经风霜,亦算有寿之人了。

在这次寿宴上,通过瞿式耜的引荐,夫之见到了瞿式耜的学生、当朝的兵部侍郎张同敞。虽然他名义上为都御史,尽督皇城周遭的大明兵马,其时却已经有些名不副实。王化澄在兵部安插了自己的亲信,并升任副都御史,同时,又捧明将赵印选上位,等于架空了张同敞。张同敞表示担忧,万一清军来袭,他是否能够号令三军,齐心杀敌。一想到王化澄,瞿式耜就唏嘘不已,若不是此等奸臣弄权,局势不至于败坏到此地步,瞿式耜对前来祝寿的众将道:“战事已避无可避,我等亦退无可退,望诸位皆以国事为重。”

张同敞当即答道:“且不论他人如何,同敞定不会弃桂林于不顾同敞誓与恩师共存亡。”说罢,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听着张同敞的话,夫之心头发紧,他已经感觉到大战在即的气氛。瞿式耜却气定神闲,端起酒杯,意气风发地与众人对饮,真是泰山压顶而面不改色。

怀着一份崇敬之情,夫之感慨万千,当即为瞿式耜写下生日祝词:“千古英雄此赤方,漓江南下正汤汤。情深北阙多艰后,兴寄东皋信美

263

9。进酒自吹松粒曲,裁诗恰赋芰荷裳。萧森天放湘累客,得以商歌侍

。”中

寿宴散了,人群离去。瞿式耜很快收拾停当。他下定决心誓与桂林共存亡。他披挂上阵,伫立城头,对守城将士作最后的动员:“瞿某半生功业均在桂林。桂林为最后之要塞,若然失守,恐万劫不复。众将若弃我而去,我不怪罪;众将若与我同在,我不言谢。我为桂林留守,守上有责。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清军曾先后几次围攻桂林,瞿式耜都能带领众将挺过去。当时,瞿式耜认为,只要人心齐整,三军振奋,战术得当,还是可以与清军决一死战的。不过,他也清楚,这次不同往日。桂林已经成了清军的眼中钉,这次他们格外重视。孔有德亲自率领几十万人马来犯,下足血本,誓要啃下这块硬骨头。何腾蛟和堵胤锡先后亡故,军中群龙无首,众将士本就心猿意马,尤其是“金堡案”一闹,搞得朝野一片狼藉,元气大伤,加上大难临头各自飞,就连皇帝都逃命了,士气大为受损。瞿式耜当然知道此时军中人心惶惶,原本就三心二意的众将更是要作鸟兽散。他必须做一个表率,下定必死的决心,以此来激励众人,以期能够挽回颓势。

瞿式耜最后的动员没有像历次那样将士们喊出“杀杀杀”的回应,这样的结果本也没什么意外。但瞿式耜意外的是,他身边最亲近的几个人也一下难以看见。就连学生张同敞亦突然不见了。

就在此时,身边悄然来了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夫之。这个小小的行人道:“大人,夫之以为守土仅非您一人之责,抗清亦仅非三军众将之责。守土抗清,凡大明子民,人人有责。夫之义不容辞。”

瞿式耜看见夫之,听了他的话,差一点老泪纵横,幸好忍住了。他长叹一口气,道:“若天下人皆有而农之心,大明何愁不收复河山?"

夫之道:“大人休要悲观。众将皆在,都御史也挥旗在列!"

① 王夫之《留守相公六秩,仰同诸公共次方密之学士旧韵》,摘引自清康和声着,彭

崇伟偷《湖湘文库》之《王船山先生南岳诗文事略》,第 55 页,湖南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


2022-12-08 19:01:44

[新一篇] 《天地行人 王夫之》二十二

[舊一篇] 《天地行人 王夫之》二十四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