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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王维江 《东方历史评论》微信公号:ohistory 晚清的湖南人,说名儒必提及“二王”(王先谦和王闿运),说劣绅必不忘“二麻”(王先谦和叶德辉都是麻脸)。无论怎么说,王先谦都榜上有名。 他生于《南京条约》签订的那一年,祖籍江南上元(今南京市),一个桐城派古文家辈出的地方。先祖明代封官岳州府时迁居长沙。后家道衰落,其父王锡光只能课徒自给,并对三岁发蒙的王先谦以“扶世翼教”相期。父卒,十九岁的王先谦“糊口无资”,曾三次佐幕于军营,直到1865年中进士。而后二十余年官运亨通,1885年补国子监祭酒,后放江苏学政。其间屡有建言,既想保和局,又不愿辱国体,流露出徘徊于洋务和保守间的两难心境。忽而以劾李连英获直声,又迅速以生病为借口辞官。在长沙筑居葵园,着述自娱,并主讲于思贤讲舍、城南书院和岳麓书院。 王先谦崇拜曾国藩,他承袭了曾国藩合汉、宋的学术主张,因而他的大量着作具有既重义理又不轻视考据的特色,《续古文辞类纂》、《东华续录》、《皇清经解续编》、《荀子集解》、《合校水经注》及《汉书补注》都是这类名作。晚年他刻印了《日本源流考》、《外国通鉴》和《五洲地理图志略》,又赢得了通儒的声誉。 王先谦在做京官的得意岁月里,妻妾所生两男六女皆殇。或许是自怜影只,或许是伤于世变,隐居的王先谦纵情于声色,友人王闿运说他家“门多杂宾”,“人以为侈”。1904年,友人费某三饮于王宅,六十二岁的王先谦身边始终有“雏伶侑酒”,费某将王比为李渔和袁枚,王颇不快。所谓“惟把书度日”的真相被人窥破了。 1898年前后,王先谦认定梁启超等“志在谋逆”,率门生苏舆、叶德辉、宾凤阳等呈递《湘绅公呈》,要求禁遏维新言论,以端学术。1906年,门生梁鼎芬奏请擢用乃师,王以“名心素淡”辞。次年,王因头眩而跌跤,宣布闭户谢客,但仍身膺湖南学务公所议长职,以致颇想取而代之的王闿运背地里讥责其“贪居议长”。1908年,王被礼部聘为礼学馆顾问,被朝廷赏以内阁学士衔,随即又任湖南谘议局筹办处会办。王自称一向不愿干预官事,这些职衔都是怎么也推托不掉的苦差。而旁观者则发现,王先谦好请托有头脸的门生,还受人钱财。 1910年长沙抢米风潮起,王先谦栽了跟头。湖广总督瑞澂奏劾王领衔电请更换湘抚,有挟饥民压官府之嫌,王被降了五级。王声称从未参与其事,湘籍京官亦联名为他辩诬,未果。这一年,恰是他的虚岁七十寿辰。 辛亥革命后,王先谦改名为“遯”,此字今作“遁”,意为逃避。这很鲜明地表达了他对社会变革的态度和立场。为了逃避,他更换了多处寓所。但他终无法逃过疾病,1917年,七十五岁的王先谦死于凉塘寓所。 以上所录为我的旧文,原标题为《晚年改名的王先谦》,载于1996年1月4日《新民晚报》,为该报专栏“名流寻踪”之一种,字数限于一千之内,未注引文出处。记得当时栏目的策划者兼编辑张晓敏先生谓其他名流都是正面形象,从王先谦开始刊出反面人物。 十八年之后,检视相关研究成果,可谓今非昔比,仅硕士、博士学位论文就蔚然壮观。但可信度和深度呢?是否从一个极端跳到了另一个极端?对王先谦政治思想的评断,从“湖南顽固派之魁首”,到“温和保守派”,再到“处于维新与保守之间的中间地段”;肯定其“有一定的爱国主义”,又“始终停留在封建的水平上”。而对王先谦学术思想和成果的研究,近年更趋之若鹜,既有对王先谦整体学术的探究,也有对其专门着作的研判。其头上的桂冠,已叠加到“一代杰出学人”、“汉学大师”。 这样的研究,是否从相反的方向得出了同样经不起历史检验的结论?限于篇幅,前引小文只是点出了王先谦在历史关键处的选择和自身的矛盾,当然也限于史料,无法揭开其谜底。困扰于胸的一些问题,也并未因为近年的相关研究成果而得以解惑。正好借此机会,提出以下问题,以请教于高明。 一、在苦尽甘来、仕途一片光明之际,王先谦为什么决意辞归? 时至王先谦的父亲一辈,家道衰落不堪,其祖父为县学生出身,以课徒为生,“不善治生”;两个伯父或无能或败家,家中事唯有其父王锡光担当,终日劳碌,“四壁萧然”。家族振兴的希望,寄托在子女身上。王锡光育有四男四女,本来复兴有望,孰料长子、次子在咸丰年间二十多岁病故,幼子后亦在同治十年(1871)亡故,大女、三女、幺女皆未逾岁而夭折。长子一表人才,学问亦好,早熟顾家,是给诸弟上课的小老师。王先谦一岁出痘疹,成为麻脸。无奈的王锡光把宝都押在王先谦身上,三岁发蒙,期许于“扶世翼教”云云,那是功成名就后的追忆,镶嵌在政治正确的光环里。直截了当地说,他实际肩负的是光宗耀祖的重任。 王先谦长相不如其大哥,但资质一流,秀才、举人、进士,都一试而过,且后两项连捷而就。可惜王锡光未及看到儿子金榜题名和洞房花烛的这一天,在王先谦十九岁时病故,年五十一。 1865年二十三岁中进士,王先谦可谓少年得志,扬眉吐气。而父亲没有等到这一天,无疑让王先谦深感遗憾。更令人感叹的是,一年之后,王先谦妻子、周寿昌侄女难产,与双胞胎女儿同亡,王先谦在《悼亡诗》中写道:“十日之内,三口并殒。家难之剧,不可为言。” 在整个19世纪60年代,仕途畅顺与家庭巨变交织,但并未影响到王先谦的从政志向。即使其弟在1871年病故之后,老母无人照料,王先谦续弦后一月,即偕妻子和老母一同北上,“余家老者、幼者、疾者、亲戚贫者,皆率以行”。这表明,此时的王先谦丝毫没有退隐的想法,在仕途起步之际,他也不可能退隐,否则回籍之后的生计无以维持。 一大家子居京城不易,王先谦更揪心的是无后的恐惧:1874年,两岁四女殇。翌年,长子出生,王先谦喜极而泣,“每怀先泽宜昌后,及到中年转自疑”。未料长男一年后夭亡。1877、1878年,三岁的五女和两岁的七女相继夭折。1879年,一岁的次子再离人世。王先谦如何自处,更难的是如何面对他的老母?我们的历史学家有过同情的理解吗? 与家庭惨剧相对应,王先谦仕途可谓一帆风顺。按照十年一个阶段算,前一个十年从编修升到翰林院侍讲(从正七品升到从四品),后一个十年再到国子监祭酒、学政(仍是从四品),但再往上走,就进入高官行列,起码位至从二品。而外放过学政且在学政位上获得优秀政绩者回籍之后,至少能轻易在省城书院占据一介教席。王先谦是在弹劾“清流”和大太监李连英之后辞职,他既获得了敢言的声誉,又头戴着名学政的光环,此时辞官回籍,等待他的不只是一介教席,而是书院山长。这个位置上的收入远远高过京城的正一品大员。在膝下无后、老母为此近乎精神崩溃之际,辞职回乡,难道不是合情合理的选择吗? 二、在“清流”人物行情见涨之际,与其见解并非南辕北辙的王先谦为什么挺身抨击?与康、梁的对垒,是出于政见的分歧?还是维护自身的利益? 王先谦首次在言路发声,是在1879年,即“清流”人物开始活跃之际。而此前三年,王先谦一方面儿女连续夭折,另一方面本职和兼职政绩优异,皇帝降旨表彰,并赏加四品衔。而王先谦此时上折,称“言路宜防流弊”,指责同僚张佩纶“迹涉朋比”,实为罕见。在最小女儿夭亡之后,王先谦已是“强颜破涕以慰老母,然肝肠寸断矣”。随后王先谦又上一折,痛斥刚签订丧权辱国条约的崇厚,其见解则与同样攻击崇厚的“清流”人物并无二致。接下来的王先谦奏折,聚焦于洋务弊端、军务废弛,痛斥贪腐,讲求外交策略和船舰机器制造,都切中时弊,他应该是“清流”的同调。那么,他对“清流”的抨击,就不是观点之争,他只是看不惯他们的做派。而家事不幸,让他脾气变坏。 这些言论说明王先谦并非头脑不清的冬烘先生,而是勇气和见识兼而有之的政坛后起之秀。替换崇厚的赴俄交涉大臣曾纪泽看中王先谦,实在是水到渠成之事。但正好王先谦老母去世,他不必再强装笑颜,也失去了光宗耀祖的动力。加上自身身体出现问题,“脑后虚惊晕眩之症”,他婉拒了出使差事。这一时期的王先谦既不保守,也不顽固,而是引人注目、冉冉升起的政治明星。 王先谦比“清流”幸运,躲过了中法战争之劫。所谓不幸中之万幸,他因母丧而在籍守制。这两年多时间,他在乡编文集,刻史书,初尝文人的乐趣,或许从中发现了度过余生的有效手段。丧期过后,王先谦仍然按期返京,他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三年学政,隐形的收入至少过万,多则三四万。(参见何刚德:《春明梦录客座偶谈》,49页,上海,上海古籍书店,1983)有了这笔钱,王先谦后半生不仅衣食无忧,而且还可雇人着述、刻书。 1888年,三年学政期满。返京的王先谦再次因上折名震京师,奏折不长,只有三百余字。弹劾的是慈禧身边的红人、太监总管李连英。有关王先谦此举的动因当时就有多种猜测,在我看来,他需要制造一个体面离开官场的事件和借口。 1888年,四十六岁的王先谦返回长沙,随后被乡贤、主张西化的郭嵩焘聘为思贤讲舍的主讲,年薪六百,这收入是京城一品大员的三倍。次年在地方大员力邀下接任城南书院院长。到1894年,转入湖南最着名的岳麓书院,担任山长。在戊戌变法之前,王先谦并没有显露出守旧的态度,相反,他是与时俱进的。后来处于舆论风暴中的长沙时务学堂,其创始人实际上是王先谦,时在1897年。而创办这一新式学堂的动机,是为自己的宝善成机器制造公司培养人才。计划上报后获巡抚陈宝箴批准,陈为学校取名为时务学堂,并改为官办。后来熊希龄任总理,聘请谭嗣同、黄遵宪,梁启超则任中文总教习,都是从这里开始的。王先谦并非西学的门外汉,否则曾纪泽、郭嵩焘没有理由对他频施青眼。对王先谦来说,他对康、梁的敌视,一开始也不是“主义”之争。看着自己的创意被人拿走,变了样,王先谦心情能好吗?当然,同行相轻,都是吃张口饭的教习,少年梁启超在长沙的风靡一时,对年老的王先谦是不是一种威胁呢? 与叶德辉相比,王先谦不太喜欢抛头露面,政治敏感度也远不及叶德辉。在自定年谱中,王先谦坦言,他一开始积极参与湖南的维新运动,听陈宝箴的演讲,自己也登台宣讲,他是维新事业的追随者、参与者。如果不是叶德辉的提醒,他真不知道康、梁的用心:“叶奂彬吏部以学堂教习评语见示,悖逆语连篇累牍,乃知其志在谋逆。”到了这时,王先谦才与叶德辉联手。要说顽固、保守,也是始于此时。 (本文摘自《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王先谦 叶德辉卷》导言)
东方历史评论 2015-08-23 08:5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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