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泥土,都哪儿去了? 凤凰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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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哪儿去了

南帆


屋前的墙根下整理出一片巴掌大的空地,想到要种几株花,突然发现无处取土。邻居踅了过来笑了笑:可以打电话订购,但是价钱很贵。泥土也得花钱了吗?我不禁愕然。


花草的根系可怜地裸露着,四处找不到泥土。泥土和大地渐渐地撤出了我们的生活。现在,我们栖居在水泥、钢筋和塑料构筑的人工环境里。狭窄的居室和楼道,窗户用铁栅栏封住。街道上匆忙往来的汽车如同一个安装了轮子的移动密封舱。行政大楼的大厅一个弧形的问讯柜台,墙上各种金属牌子标出各个楼层众多机构的名称,一开一合的电梯是穿行于大楼内部的流水线。步履匆匆的员工如同各种型号的产品被及时地卸到某一个称之为办公室的固定方格。他们的大部分时间与电脑的液晶屏幕久久相对,偶尔抄起电话听一听机器里传来的说话声音。地平线上的城市就是各种人工制造物的集合体。水泥马路,桥梁,鳞次栉比的建筑,一些建筑的金属屋顶或者玻璃外壳时常在正午的阳光下发出灼亮的反光。据说这个城市四十层以上的建筑已经多达数千幢,巨大的重量压得城市的地皮持续下沉。那些黑黝黝的泥土在水泥和钢筋的重压之下吱吱乱叫,四散而逃,坚硬光滑的城市表皮再也留不住它们。


这个城市到处都会遇到工地,众多规划之中的大楼正在破土动工。挖掘机和铲车挥动铁臂在地面挖出一个大坑,十余台轰鸣的大卡车列队等待,轮流将这些泥土运走。我突然对泥土敏感了起来:这些泥土要运到哪儿去?它们被迫背井离乡,如同一些俘虏被押上了囚车,遣送到遥远的集中营。古往今来,这些泥土始终踞守在这里,它们的天命就是等待某些抛下的种子,接受它们,养育它们,使之扎根、开花、结果。现在,泥土被突然赶走,坚硬的钢筋、水泥蛮横地挤了进来,鹊巢鸠占。


一些人居然还能在这个没有泥土的城市里面栽种蔬菜。他们的蔬菜基地是公寓的阳台或者楼顶上。找来几个花盆,塞入一堆白色的泡沫,蔬菜栽种在泡沫之上。泡沫代替泥土贮存水分和肥料。可是,我常常觉得阳台或者楼顶上的蔬菜是塑料做的,泡沫生长出塑料才对。


泡沫代替泥土是科技时代的奇思妙想。物理学、化学、生物技术或者制造工业正在将生活安排得精确、精致、富有效率,可以果断地抛弃农耕文明残留的陋习。闹钟或者手机每一个早晨准时响起,还有什么必要等待黎明时分的报晓雄鸡?机械制造的药片严格地计算出剂量和服用时间,许多人不再信任沙锅里草药煎熬出的褐色汤汁。旷野上的一阵大风如同厚厚的布匹劈头呼地蒙下来,几乎令人窒息,然而,现在我们栖居于密闭的大楼内部,心安理得。大楼的每一个房间安装了完善的空调系统,没有人再为窗外的数九寒冬或者炎炎夏日发愁。只有当窗户的玻璃出现了斜斜的水纹,才会有人漫不经心地问一句:下雨了吗?


生活正在彻底改装。然而,这种生活是不是有些不自然?客厅的跑步机上一个小时的奔跑与林荫道上一个小时的奔跑肯定有些不同。人工设计的世界并没有什么错,只是我们再也嗅不到万物蓬勃的蒸腾气息。我想起了一条小河流。少年时代时常下河捕鱼摸虾,嬉戏游泳。沿着倾斜的河岸慢慢地踩到水里,脚掌试探着触到水底滑腻的河泥,偶尔会有一块瓦片或者一个鹅卵石硌得脚底一痛;河边漂浮的水草,浸泡已久的一截枯树上歇着一只鼓着眼睛的青蛙,一条水蛇划出长长的水纹疾速远去,几只蜻蜓在亮晃晃的阳光里俯冲下来,一群水黾摆动细细的长腿贴着水面滑行。脚掌下的河泥即将消失的时候,双腿用力一蹬哗地扑到了河流的中央,温暖的水流缓缓地淌过身躯……时至如今,这条河流只能汩汩地穿过我的记忆——现在我只能到游泳池去。游泳池里一泓蓝色的清水,如同一块清澈而乏味的大玻璃。池底的马赛克历历在目,消毒剂的氯气味道扑鼻而来。这种清水里面什么也没有,耗掉了足够的卡路里之后就立即上岸离开。


生活的确有些不自然。科技正在将我们从大地上连根拔起,重新安装在机器的逻辑轨道上。当然,这是一项旷世的秘密工程,我们所能察觉的症候仅仅是——泥土不见了。


出入于泥土的许多小动物也不见了。


我想了想,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慵懒的蚯蚓,神经质的蚂蚱,鬼鬼祟祟的四脚蛇,纹丝不乱的蜗牛,浩浩荡荡的蚂蚁队列,还有拳头大的蛤蟆笨拙地跳过田埂。现今常常照面的只有蚊子和蟑螂。据说蚊子可以藏身于空调机里面,蟑螂的乐园是厨房里油腻腻的污水管道。总之,它们已经摆脱了农耕社会的泥土而适应了工业文明的钢铁和塑料。


烙印在记忆屏幕的第一个小动物大约是一只螳螂。那时我似乎四岁左右,居住在一个大杂院里。邻居撬开了天井里的几块大石条,堆上泥土种一架丝瓜。父亲从乡下回来,逮回一只绿色的螳螂。螳螂夸张地掀动两个大刀一般的前臂,雄视左右。父亲用一根细线拴住螳螂的肚子,细线的另一端捆在插入泥土的小竹竿。阳光透过丝瓜的藤蔓照射下来,碧绿的螳螂通体透明。玩耍了一阵再度过来的时候,我惊异地发现螳螂已经成为一具僵死的躯壳。泥土之中一队蚂蚁潜行而至,螳螂的肚子被咬开了一个大洞。螳螂大刀一般的前臂无法抵御蚂蚁的团队战术。


十来岁的时候,父亲在天井里摆上一个大水缸,水缸内喂养了几条红白相间的金鱼。金鱼的理想饲料是生长在池塘或者湖水里的一种肉红色的小虫子。一块纱布缝的袋囊捆在竹竿的末端,这是自制的打捞器具。每隔一两天,我就要扛上这个玩意儿奔赴附近的几口池塘,夏天常常被晒得脱一层皮。养蚕似乎是那个年代所有少年的课余活动。黑色的蚕宝宝开始蠕动,蜕皮,吐丝,结茧,蚕蛾,产卵,这个循环的全程必须有充足的桑叶保证。附近所有的桑树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我和一些小伙伴不得不冒险进入一个桑树园。匆匆地摘了一挎包的桑叶之后,看管人员大呼小叫地追来,小伙伴一哄而散,分头奔蹿在茂密的桑树林中。少年时代我还喂养过几只猫,猫在发情期的尖利嚎叫至今声犹在耳。猫的沙场点兵多半在瓦顶上。一群猫疾速地从瓦顶上奔驰而过,稀薄的瓦片惊心动魄地响过一阵之后,几缕阳光从蹬开的瓦片缝隙照射下来,一绺一绺灰尘悠然地飘浮在光柱里。养鸡似乎是年龄稍大一些的事情,包含着显而易见的经济企图。母鸡每日能生出一枚蛋,这个远景对于一个饥肠辘辘的少年产生了巨大的诱惑。但是,鸡的恶习是随地拉屎。一个人来人往的大杂院里,斑斑点点的鸡屎肯定是惹是生非的由头,这一场伙食自助运动很快就寿终正寝。


我想起来了,少年时代我和一批小伙伴还迷恋过寻找蜗牛。我们要的是指甲片大小的圆形蜗牛,有暗红色的、铁青色的或者花的,蜗牛壳上一圈一圈的螺纹最终归结到一个圆点上。我们利用这些蜗牛展开竞赛:两个人分别将两只蜗牛壳上圆点对在一起用力顶撞,直至其中一只蜗牛的外壳破碎凹陷,完好无损的蜗牛为胜者。那一只外壳最为坚硬的蜗牛将如同皇帝一般地供奉起来,没有人想知道那些外壳破碎的蜗牛是否还活得下去。不知道这种游戏从哪儿传来,但是,周围同龄的男孩子几乎都动员起来了。我们翻检所有的草丛、墙根、瓦砾堆、石缝,所有的蜗牛被搜索一空。传说遭受重压的蜗牛外壳尤为坚硬,石块底下铁青色的蜗牛成为众人抢夺的对象。我忘了这种游戏什么时候不再流行。总之,有那么一天,我们突然觉得这些游戏既幼稚又不卫生,于是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开始忙碌一些另外的事情。


起身拍了拍身上,数十年的时光仿佛一下子消散在尘埃里。那些小动物只能活在弥漫着泥土气息的回忆里,如同一部黑白的老电影。现在我们的身边只剩下各种人工合成材料,无论是墙壁、地板、各种管道和导线,还是手机、电脑、汽车和飞机。我的寓所里现在只养一只狗。它的大部分时间都关在阳台的玻璃门背后,每一天眼巴巴地望着栅栏外面的陌生世界;它的四个爪子几乎没有机会触碰到真正的泥土。


“大地”是一个沉稳的词,“大地”隐喻的是宽厚、阔大、质朴和不尽的生机。山脉起伏,河流蜿蜒,树木葱茏,湖泊的水面映照出闪亮的落日余晖。我突然想到,已经很久没有接触到所谓的“大地”了——这一幅景象多半是从飞机的舷窗上看到的。


相当长的时间里,人类奔波在大地上,春种秋收,打猎捕鱼,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然而,历史肯定存在一个神秘的拐点——某一天开始,人们之间的社会关系超过了人们与大地的自然关系。社会制度,社会组织,货币与经济,行政机构与意识形态,艺术与美学……这些概念愈来愈密集地分布在周围,大地一步一步地退却,逐渐面目模糊。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大地似乎曾经生动地保存在古人的视野之中,即使闭门辞谢也绕不开——王安石有诗句曰:“两山排闼送青来”。书法史上有一则着名的轶事。怀素曾经与颜真卿切磋书法。颜真卿询问怀素有什么心得?怀素说:吾观夏云多奇峰,辄常师之,其痛快处如飞鸟出林、惊蛇入草。又遇坼壁之路,一一自然。颜真卿说:你觉得屋漏痕怎么样?怀素起身握住颜真卿的手说:得到真谛了。谈论纸上的笔墨线条,念念不忘师法自然,各种大地的意象是他们挥毫泼墨的灵感来源。栖身于天地之间,古人不时以植物的自况,伸出根系扎入泥土,牢牢地抓住大地是立身之本。汉语之中,“根本”是一个重要的词汇。众多带“根”的成语表明了古人对于大地的敬畏,例如“根深蒂固”、“落地生根”、“寻根究底”、“游谈无根”,如此等等。可是,现在还有多少人匀出心情想到泥土和大地?我们要么上电影院,逛服装店,寻觅佳肴美味,要么坐在玻璃幕墙背后的办公室里,精心地算计某一个官职或者某一笔款项,只有iPhone6、股票涨停、房价波动或者微博上疯传的明星绯闻才能带来少许的骚动。大地的退却从未让我们惊惶失措。退却的大地不是仍然待在某个地方,支撑着万事万物吗?谁还会担心,哪一天我们的城市会失去大地悬挂在半空中?闲常的日子里,我们对于大地仅仅剩下象征性的牵挂:庭院的角落摆两个盆景,阳台的栅栏上种几簇花——遥远的大地仅仅是花盆里的一小撮泥土。


那一天我路过一个修建之中的公园,突然嗅到了浓郁的青草气息。一些工人正蹲在一块坡地旁边铺草皮。浓郁的青草气息有些呛鼻,我想起了夏日曝晒之下潮湿的田园或者树林间腐殖层蒸发出的气味。我们的嗅觉已经适应了城市的气味系统:工厂标准化生产出的气味单纯强烈,性质稳定,例如香水、烟草和烈酒;厨房里烹调菜肴的气味隐含了热烘烘的暖意;街道上飘拂的煤烟味或者汽车尾气显示出工业社会矫揉造作的化学风格。这时,青草气息是粗鄙的乡野,混杂了泥土和粪便的味道。久违的气息令人想到了各种遥远的故事。辽阔的大地此刻又在哪里?


太太先前从未种植过什么。这几天她兴味十足地搬来许多盆花花草草,浇水施肥,不亦乐乎。我认不出其中一盆是什么树,询问之际居然遭到了嘲笑。我有些不屑:这算什么,我先前在一座大山里种过一棵大树呢!


我种过一棵龙眼树,长在一面向阳的山坡上,大约有六七米高。大约四十年前,我在乡下插队当农民。生产队里有一批龙眼树和橄榄树,分配给每一个劳力管理,每年大约要松土、浇粪若干次。收获的果实一部分交还生产队,剩余的归管理者个人。大多数农民的名下分配到六七棵不等,我仅一棵龙眼树——估计生产队长不怎么相信我的管理能力。我曾经挑过一担尿水长驱十来里山路,一勺一勺地淋在树根上,此后似乎再也没有做过什么。收获的季节到了,这棵树上挂下来的龙眼特别稀少,而且干瘪瘦小。因为担心嘲笑,我不想和农民一起采摘,一直拖延到最后,整个山坡只剩下一棵树垂着黄灿灿的龙眼,无人问津如同一个孤独的弃儿。


一个寂静的中午,我借了一架二丈长的竹梯独自进山。这一带乡村的规矩是,长竹梯不得横扛在肩上。山路狭窄弯曲,长长的竹梯容易磕磕碰碰,摆弄不开。农民的习惯是双臂平伸,竖擎一架竹梯如同擎起一面旗帜。年轻人炫耀臂力,他们可以谈笑自若地擎着竹梯健步如飞。我企图如法炮制,完全没有料到竹梯如此之重,以至于行走数十米就双臂颤抖,气喘如牛。幸而那一天山间空无一人,我最终还是将竹梯扛上肩头。挣脱藤蔓、茅草对于竹梯的纠缠毕竟容易一些。忙碌了一个下午,我摘下了一麻袋的龙眼。扣除了交给生产队的份额,剩下的估计还值三十来元钱。当年这是一笔不小的款项。意外的财富让我有些后悔:如果多费一些心思和气力,是不是还可以发一笔小财?


四十年过去了。大地苍茫,可是,我认识一座深山里的一棵树。这个念头让我有些激动。山坡上的一棵树不像海里的一条鱼,转眼间就潜入水下无影无踪。这棵树始终矗立在那一面向阳的山坡上。四十年的时间,这棵树肯定已经进入盛年,历经风雨,枝丫虬劲,盘根错节,果实累累。虽然我们只有一年多的契约关系,但是,只要我愿意,多少年之后都可以进山在原地找到它。相信第一眼我们就可以彼此相认。


然而,造访东北的一片森林之后,我开始产生怀疑:一棵树真的不会转身溜走吗?站在一大片大腿粗细的树林中央,认准两三米开外的一棵树,然后闭上眼睛转两圈。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已经无法肯定刚才认定的是哪一棵树了。当然,巴西亚马逊河两岸的热带雨林更加捉摸不定。湿润的地面铺满层层落叶,无数的参天大树拔地而起,茂密的树枝在空中挤成一片,炽烈的阳光只能在树叶之间找到几道缝隙曲折地射下。树林间湿气弥漫,树皮爬满斑斑驳驳的青苔,各种藤蔓盘旋缠绕,纷披飘拂。当地人警告我,只要深入森林十来米,可能再也无法返回依稀的林间小路。密密匝匝的大树纵横交错,如同众多巨人奔走遮挡在四周。人们很快就会丧失辨识能力,找不到任何方向。谁说树不会走动?


当然,宽阔的东北黑土地和肥沃的亚马逊河两岸现在仅仅印制在地图上。我所接触到的只能是,窗台下的墙根依次摆开几盆花,细细的枝叶和花瓣在微风中抖动。这些可怜的家伙一辈子只能栖身于小小的花盆,让人看着有些心疼。


这个城市的花鸟市场出售各种植物。许多待售的树木枝繁叶茂,身姿优雅。但是,沿着树干往下看,树木的纷杂根须居然委屈地塞入一个小小的简易塑料盆。这么小的盆子也能长出一棵树?花鸟市场的主人自信地挥了挥手,够了。的确,树木的叶子碧绿发亮,不像营养不良的样子。辽阔的大地收缩为一个小小的塑料盆,但是,这些树木早已学会了委曲求全的苟活,甚至强作欢颜。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树木也是如此。只有方寸之地,谁还会固执地揣着不合时宜的雄心壮志?


我只能叹一口气。


一个民工抄着一台电锤钻开路边的土层,嘈音喧嚣。他的身后拖着一根长长的电线,电线旁边搁着一柄十字镐,木柄光滑坚硬。我的一个冲动是,上前抡起十字镐,帮他将剩余的土层刨开。


当年在乡下当农民的时候,使用过各种农具:镰刀锋利,扁担宜宽;偷懒的时候要挑选某一种形状特别的畚箕,装土的空间小一些可以减轻担子的重量。十字镐是霸气十足的农具,没有一把好气力是抡不起来的。年纪大的农民多半将一柄锄头使得出神入化,挖、刨、勾、耙轻巧娴熟,至于沉甸甸的十字镐往往扔给了身强力壮的年轻人。高高地抡起十字镐,腰背弯得如同一张弓,嘿的一声镐头深深地没入土地,一大块泥土应声而起。抡一个下午的十字镐,全身的肌肉要酸疼好几天。


酸疼是必须的代价,这是叩问大地的谦恭形式。然而,现在的世道变了,年轻人用起了电锤,十字镐被轻蔑地晾在一边。他们用机器对付大地。这没有什么不对,我只是觉得有些不敬。一镐一镐地刨土,我们深知大地辽阔深厚;哒哒的机器嘈音似乎仅仅是草草地打发泥土。


我当然不是谴责这个民工。一直在泥土中讨生活的人,从来没有多少闲情逸致想到“大地”这种文绉绉的词语。当年我下乡插队的时候就是如此。我们与一丘一丘的田地打交道,有些田地肥沃,有些田地贫瘠,有些水田里的蚂蟥特别多,有些水田里的水冰凉刺骨。我曾经下到山坡上一丘桌面大小的水田里插秧。双脚刚刚踏入,几秒钟就陷到了腰部。幸而农民有言在先,我的左手牢牢地按住一个小木盆支撑身体,否则立即有没顶之灾。一身泥一身水地回到屋里,狼吞虎咽一番,常常来不及洗漱倒头就睡。怎么就是一个与泥土纠缠不清的命?这多半是临睡之前脑子里闪过的最后一个抱怨。那种日子鼠目寸光,我想到的仅仅是尽快地完成每一丘田地里的活计。什么时候我曾经抬起头来,手搭凉篷,遥望无边的大地?


屋子的墙根下种点什么,不少邻居都会踱过来看一看,议论几声。那些曾经在乡村生活了半辈子的邻居,眼光里多半有些不以为然。泥土的记忆与不堪的日子混杂在一起,面朝泥土背朝天。无数的农民拎上一个编织袋不顾一切地逃离田地,挣扎了多少年来到城市定居,怎么肯重操旧业?太太珍惜地收拢搜罗来的一些泥土,他们会不由得笑了起来:要是到了我们老家,想种多少地就给你多少地……一两个老人家有时忍不住动手帮帮忙,一操起锄头就知道曾经是一个好把式。太太没有正式侍弄过庄稼。长年累月的公寓生活让她觉得,如果有一个庭院种些什么,真是莫大的奢侈。她在墙根的一个小土坑里种下一棵柠檬树苗,自豪得如同拥有一座果园。太太乐观地推算这棵柠檬树苗何时发育成熟,何时可以结出多少果实,絮絮叨叨如同农妇,于是,丰收的气氛突如其来地弥漫开来。当然,没有人真心想吃树上的几个柠檬。重要的是,恢复生活与泥土的联系。


这个联系已经中断了很长的时间。泥土无声无息地消失,古老的农耕文明如同一个遭受遗弃的废墟深深地埋葬在水泥路面之下。我们的生活早就交给无数的机器安排:钟表,手机,电视机,电脑,汽车,飞机,轮船,如此等等。机器仿佛将所有的日子装上了马达和齿轮。一个大齿轮带动数十个小齿轮,我们的效率越来越高,手边积压的事情却越来越多。什么时候还能返回大地的正常节奏——返回腰圆膀阔,心思简朴的日子?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我突然想到了一句老话:晴耕雨读。古人心目中,书本与泥土共同守候在我们的日子里。文章的气韵交织于阳光、风雨、泥土和各种植物之中,读起来才会有悠然心会之感。现在我们的阅读大部分都发生在电脑或者手机屏幕上,囫囵吞枣,一目十行。


我想起了一幅图景:一堵土黄色的围墙,墙上挂下几丛茂盛的藤蔓和绿叶,上面点缀一些紫色的花朵。天气微寒、细雨,围墙之内的屋子没有关门,透过栅栏可以看到屋子中央的一张长桌和靠墙的一架书,咖啡的香味隐约拂过。我当时就觉得,如果日子如此惬意,此生足矣。当然,我清晰地记得,这一幅图景出现在一个庞大而且老资格的工业社会边缘。我们乘坐的车子在城区的狭窄街道上兜了半天,终于逃到了可以喘一口气的地方。钢铁、机器、厂房和高耸的大楼渐渐耗尽了气力,到了这里已经不再急匆匆地扩张。于是,另一种生活设计开始赢得了空间——我记得这是在伦敦的远郊,大约是牛津大学附近的一个小镇。


《泥土哪去了》/南帆/作家出版社


凤凰读书 南帆 2015-08-23 08:5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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