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丁·作品 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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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指

阿丁

鸟还睡着,巢醒了

倾听未知孵化的声音

绞痛在孕育

记忆羽翼渐丰

喙嫩黄,啄着壳

钙质的疼痛新鲜,芳洌,清冷

往事流着涎

一呼一吸

猪狗般安详


又醒了。天已微微放亮,一只鸟试探性地啁啾。D圆木般滚向床边,抓起手机看,四点二十。"人家都睡到自然醒,我他妈睡到大自然醒。"D咕哝着爬起来,趿拉着拖鞋走向洗手间。

D像女人一样坐在马桶上小解,他点上烟,才把尿放出来。

D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睡到大自然醒"了,但原因永远一样--只要他一翻身,身体触到她曾经睡过的另一半床,就会立刻醒来,一秒钟都不会拖延。冲了冷水澡,D套上T恤提上短裤,换了人字拖,决定下楼溜达溜达。此时室外有夏天最凉爽的空气。走出楼洞,D仰起脖子,深吸了几口,转了转脑袋,颈椎喀拉喀拉响,让他想起那次跟朋友去棚里做后期,音效师用一把新鲜芹菜逼真地模拟出骨头被拧断的声音。回家后她正在做饭,他抓起案板上的芹菜梗,在她耳边扭断,跟她说今天自己长的见识。"真的啊,"她说,"太神奇了,怎么想出来的。"她也学着他,抓起一绺,"你再不听我话--"她抬起胳膊,翠绿扫过他鼻尖,凉飕飕的,"你的胳膊就跟这芹菜一个下场--"

河边的空气低了两度,D裸露的胳膊感到了一丝凉意。他想沿着岸跑跑,到桥下再踅回来。念头刚起就打消了,最近他总是这样,脑子里的念头尸横遍野。上一个被他杀死的念头生于昨晚,他本想今天起床就打开电脑订票,随便哪个城市待上一阵子--就在D从马桶上起身的瞬间,他扼死了这想法。他势必会遭遇陌生的马桶,他的屁股和马桶会相互想念。

河岸上所有的长椅都空着,D找到那把椅子(至少是他认为的那个),坐下,摸出烟点燃,目光穿过烟雾,望着污浊的河面缓缓流动。有人走过来,D听到脚步和拐杖击打路面的声响。一定是个老人,多半还是中风后遗症,他们用的大都是有四个爪的拐杖,只有这种拐杖才会发出"咔嗒嗒"的,类似跛了蹄子的骡马的响动。她父亲活着的时候拄的就是这玩意儿。他买的。待近了些,D抬起眉毛扫了一眼,老人不算很老,也就六十出头、七十不到的样子,须发的主色调还是黑,夹杂着些花白。唇上有不整齐的胡子,看上去有些日子没刮了,油腻腻得亮。

D垂下头,抬起右腿,横在他屁股没法占据的另一半长椅上。扭了脸,望着远处的桥,与桥上静默的城楼。

"年轻人,腿活动活动,让我坐会儿。"

有的是椅子,干嘛非坐我这儿呢?有病。D在心里说,怕什么来什么。他收起腿,脖子却没扭回来。那个城楼下,是一个狭长的街心花园,他们散过无数次步的地方。初春时,那方天空上飞翔着各种各样的风筝,他们也有一个,潍坊带回来的。可他很笨,从来没放飞起来过。她比他强,她放的那次,风筝高过了城楼,亮橙色的尾翼呼啦啦在风中飘。沿河岸走,再穿过地下通道上去,就是长阔的花园,D想干脆去那边走走。这个时间也许刚刚有人修整完草坪,她喜欢闻刚刚割过的草的清香。他说,"那是草的血腥味。"被她白了一眼。D刚要起身,一只手就压在他膝上,"别走啊,陪我聊聊。"老人已坐下,拐戳在一旁,果然是四个爪的。老人的左手很有些劲儿,但D是能挣脱的。

有什么可聊的,想清静清静都这么难。D丢掉烟蒂,人字拖踩上去,躲开了老人的手,"聊什么?"D克制着,同时思忖着怎么敷衍几句然后走开。

"聊聊我跟我夫人,"老人从短袖衬衣口袋里摸出包软中华,手耸了耸,两支烟跳出来,参差着。这算是贿赂了吧。D嘴上说了"谢谢,"捏着中南海点五晃了晃,"我抽这个,混合型,抽不了烤烟。"

"有什么区别吗?"老人端详着手中的烟盒,"不懂,我刚学会抽烟。"

这么大岁数了也不学点儿好。D抽出根中南海,刚要点上,又熄了火,递过去,摁燃火机。老人望着微微摇曳的火苗楞了一两秒钟,仿佛猛然从某个梦中惊醒,忙把烟送到嘴边叼了,凑到火上。老人深吸一口,烟雾自他鼻孔射出,你该剪鼻毛了。D看到几根花白的鼻毛被他喷出的烟吹得颤动,便觉得自己的鼻子一阵发痒。D的钥匙链上就挂着一把小剪刀,精致小巧。他不准备把它掏出来,揉了揉鼻子。

"她走了以后我学会的抽烟。"老人拇指食指捏着烟,轻轻地捻。

"没瘾的话最好别抽。"D说。老人又嘬了口烟,咳嗽起来,D听到了痰音。"非要想抽您以后可以抽我这种,焦油含量低,不怎么长痰。"D说。"嗯,我记住了,混合型的。"老人止住了咳,答道。

"她走了,走,你明白吧。"D点点头。"就上个月,脑溢血,挺快,倒没受什么罪。"

"那还好。"D说。"那什么……节哀,不过我还--"

"我们的故事有些……很有些传奇呢。我十七岁那年认识的她,其实我早就知道她了,大院里的痞子们总是念叨,说她长得多么多么好看,大院里的姑娘里数她拔份。痞子们说,要是这辈子能娶了她,死了都值。幸亏人不长后眼,要不然那帮痞子打死也不会来找我。他们找我也不怀好意。那年月的痞子说是痞子,跟现在可不一样,打架还敢豁得出去,拍婆子--现在你们叫泡妞,我们那会儿叫拍婆子--就没胆了,也就敢耍耍贫嘴,来真格的都怂着呢。加上她又老是冷着脸,凡人不理,痞子们谁也不敢、说实话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别看满嘴流氓话,可是其实没几个有追姑娘的经验。听说她家家教特别严,除了上学都不怎么让她出门。再说没过多久学校就停了课,四中的校长后来给活活打死了(你可能听说过),那阵子人心惶惶的,所以更不容易见着她。"

"痞子们找你干吗?"D问。

"真对不住,是啰嗦了,人一老就难免啰嗦,我长话短说--"

"不是不是,"D伸出手去,似乎要去拍老人的肩膀,又缩回手,觉得这个举动并不恰当。"我只是好奇,没事,别急,慢慢讲,我有的是时间。"我现在什么都缺,就不缺时间。

"他们夸她如何如何漂亮,问我敢不敢追她。我脑袋一热就说,'敢,有什么不敢的。'我就真跑她家楼下等着了。其实不光是头脑一热,痞子们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何况那阵子他们正考察我呢。正对着她家单元口有棵国槐,我就躲树后头等着,我想怎么着她也不能不出来吧。我运气真好,天擦黑的时候,我把她等来了,拎着个瓶子,肯定是她妈让她去打酱油醋什么的。虽然天都快黑了,可是她的好看跟天黑不黑没关系,就算是黑透了也遮不住她的美。那会儿我都想算了,她把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一下子就戳漏了。人家貌美如花,爹妈又是知识分子,怎么可能看上我呢?我连我妈的面都没见过,我爹是工人阶级,倒是根红苗正,可有什么用,说是领导阶级,说是瞧不上臭老九,可到底是心虚啊,要不他怎么老嘱咐我好好念书呢,考不及格了还揍我,好在他也死了,没人管我了--后来,我就把脑袋在树上撞了撞,管用,止住了胡思乱想,脑袋一疼,勇气就回来了,就尾随着她,快到大院门口我喊出了她的名字。她站住了,斜着身子瞧我。冷着脸,可是冷着脸我也不敢看她,再多看一眼我就得淹死在她眼睛里。我抄着兜低着头说,'你没有发现自己长得很美吗?做我女朋友吧。'这两句是痞子们吵吵嚷嚷了好半天才定下来的,我觉得实在不怎么样,可他们就让我这么说。他们很可能就猫在某个角落监视我。我听见我说出来了,就像听另一个人而不是我说话似的。然后我就等着她给我一耳光,痞子们急了就总抽我大嘴巴,我想她抽我肯定比挨痞子的抽好受多了。"

"她抽你了?"

"没。不仅没抽我,还冲我笑了。我险些没一个跟头栽倒。真的,她这一笑就像谁突然啊给了我脑袋一拳似的,嗡的一下就晕了--她笑的时候,右边的嘴角就月牙儿似的翘起来。而她的笑就像是一把用来开启某种气息的钥匙,前所未'闻'的味道丝丝缕缕的,飘进鼻孔,我的头更晕了,简直要昏过去--后来我跟她说,'你笑起来有点儿坏。'她听了就又笑了,那时候她已经不年轻了,可她一笑我还是头晕,只是没那么厉害了--晕是晕,可我听清楚了她的话,对,她跟我说话了,她就那么笑着说:

'听说--你的手指头是六根,真的吗?能让我看看吗?'"

"可你不是六指。"D递给老人烟,帮他点上,那双手上的皮肤松弛,晦暗,有老年斑,有花白的汗毛,却没有第六根指头。

"原来有。"老人抬起胳膊,端详着自己的左手,手背,手掌,D注意到那只手的微微抖动。"我拿菜刀把它剁了。"

"为什么?"

"我一点儿也没迟疑,我的左手简直就是自己从裤兜里蹿出来的,我就这样,摊开手掌,使劲向外拧,好让她看清那根多余的手指--她看了,睫毛垂下的时候我偷窥了她一眼,强忍住才没去抱她、亲她精致的小鼻头,那可就是耍流氓了。她没给我更多的时间看她,只瞄了一眼,然后抬起头,脸上挂着那种让我头晕目眩的坏笑说:'会变戏法吗?你要是能把它变没了,我就跟你搞对象。'说完就走,去打她的酱油或者醋了。瓶子被她悠起来,在她腿边一荡一荡的。

"看不到她的背影之后我就回了家,跑回去的。进屋我就去拿菜刀,蜷起其余五指,单把那多余的一根摆在菜墩上,瞄准了举刀就剁,只用了一刀。那个东西蚂蚱似的蹦跑了,我趴地上,在桌子腿旁找到了它,奇怪的是它居然蜷着,剁之前我可是伸得笔直的。我找了块布简单包了下,就去了大院里的医务所,我是有点儿楞,可我不傻,我知道我要不去找医生处理下就会流血而死。路上我很纳闷儿,怎么就没感觉疼呢……晚上可开始疼了,钻心。那一宿我都没合眼,脑子里全是她。我挺感激那疼的,要不我就睡着了,谁知道我会不会梦见她……天还没亮,我就去等她,裤兜里装着那个被我切下来的东西。从第一只鸟儿开始叽叽喳喳,到家家户户亮起灯,她也没出现。第二天我又去等,中午,太阳晒得知了都懒得叫唤了,我靠在树上打了个盹儿。有人踢我的脚,痞子们光着膀子,手里拿着自制的乒乓球拍。痞子拿拍子拍我头,我才醒过来。他们问,我就如实讲给他们听,还掏出那根手指让他们看,那俩年纪小的痞子脸一下子就煞白了,直往后躲。为首的、长得最俊那痞子却没躲,直勾勾瞪了我很久,我以为他会像平常一样,一个潇洒的右勾拳打在我腮帮子上,可我也没像往常一样抱着头,也瞪着他(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瞪,我觉得是)。可他始终没动我,而是俯下身子,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撑在树上,像电影里的将军研究沙盘那样看着我,鼻尖都快碰着我脑门了,这时他总算出了声,'傻屄--',然后直起腰,提起汗衫往肩上一抡,扬长而去。'傻屄--',另外几个痞子也学他,'屄'字拉长的长度和调调都一模一样,像鹦鹉一样趾高气扬,骂完跟着他们的'将军'走了。他们再也不会'发展'我了,不过我好像也不怎么在乎了。第三天我还去等,大清早的太阳就毒辣得很,一个胖大妈领着俩警察,晃着一对雄赳赳的乳房向我走来,警察的白制服刺得我脑仁儿疼。他们把我带到派出所,警察让我蹲在墙根儿,问了半天,我照实说了,我说我不是流氓也不是特务,我是在等我的爱情,至死不渝的爱情。我还把兜里的东西双手托着交给他们,特别庄严。'屌毛都他妈没呲出来呢,还爱情。'年轻的警察撇着嘴说。那个岁数大的警察瞧了两眼,俩指头捏起那块破布的角,'蹭'的一下打窗户扔了出去。外面有条臭水沟,都是蓄电池厂排出的污水,连个鱼虾蛤蟆都没有,要是让鱼吃了也不算糟践啊!'妈了个逼的死警察。'我心疼,在心里骂街,不知怎么就出了口。年轻的警察就蹿过来,骂着街,抽了我有一千嘴巴,踹了我有一万脚。不是嚷嚷着要砸烂公检法吗?怎么还没人砸。操。夜里醒来,我躺在拘留室的水泥地上,觉得燥热无比,想打个滚儿,找快清凉的地方,可我不敢动,我怕一翻身折断了的肋骨扎进我肺里去。可我受不了啦,感觉后背已经快被烧穿了,看不见的火苗像蛇一样啃噬我的脊梁骨。扎进肺里就扎吧,我必须起来,贴在墙上也行啊,好歹降降温。我两手撑在地板上,猛的一发力--可把我吓了一大跳,竟然腾空而起,头几乎撞在天花板上,更令我吃惊的是,我的身体并未坠落,而是跟气球似的悬浮半空。这种前所未有的情形把我吓坏了,我两手胡乱抓,抓到一根冰凉的铁棍,一看,是铸着铁栅的小窗。说是窗,其实就是个通气孔,铁栅之间的缝隙,三岁小孩都钻不过去。我抓牢铁棍,耸肩探头,想吸几口还算凉爽的空气,以减轻五脏六腑的烧灼,可是我低估了自己的力量,头撞在了铁栅上--奇迹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脑袋不仅不痛,反而穿过铁栅,小半个肩膀已探出了窗子,我来不及吃惊,鱼一样游出窗户,我掠过散发着森森凉意的树冠,贪婪地呼吸,平生第一次嗅到了自由的味道。

"既然我会飞了,你该猜得出我飞去了什么地方。对,她家。我唯一想去的地儿。

"我趴在窗台上,下巴搁在手上,就像小时候趴在课桌上那样,倾听她细不可闻的呼吸声。那个普普通通的夏夜因此在我一生中变得格外美丽、格外不同寻常。当我察觉到心跳不再那么剧烈的时候,我毫不费力地穿过纱窗,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流入她的房间。然后我就闻到了那种一直贮存在我脑子里的味道,只是这气息不再仅仅是令我晕眩,而是雾一般轻柔地包围了我,又像雪花一样渗入我周身的毛孔,渐渐的,我的意识与形体已再难聚拢,我被她的气息分解、消融了……

"后来我醒了,或者该说,我又聚合成一个完整的人。睁开眼,发现我躺在自家床上,两腿间凉滑湿润。这两样异常还不算令我诧异--床边的椅子上,坐着个带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只一眼,就可以断定,这是她爸,确凿无疑,因为--他笑了,与他女儿的笑如出一辙,一侧嘴角上翘,同样是右边。可是奇怪啊,一样的笑,一样的弯曲弧度,她的笑看上去有点儿坏,她父亲的笑却隐藏着我猜不出的内容。也许大人的笑都是这样吧,有点儿慈祥,还有点儿别的。'醒了?'他曲肘抬臂,像是要拍我肩膀,可只是在床沿拍了拍,之后他接连说了三个'真好'。他的声音舒缓柔和,'真好'透过镜片传递给我,在蒸笼般的屋子里,那一刻我和他之间的空气是湿润清凉的。他见我发呆,就说,'你该叫我叔叔,我是--'我说我知道您是谁,您是厂医院的吴大夫,她--她爸爸。'叔叔好。'我竭力让自己变得更礼貌。我之所以这么肯定不光是因为他和她相似的笑,还有我右手伤口的清凉,干净纱布奶白色的光,还有漂浮在房间里的来苏水味儿。他继续微笑着,点点头,扶我坐起,在床头和我后背之间塞上我油汪汪的枕头,然后弯腰从地上变出个雪梨罐头,拧开让我吃。我又馋又渴,一大口下去,甜香可口。见我用舌头去够梨,他就跑到阳台上,在我剁手指的地方找到把勺子,冲洗干净,掏着梨喂我。我说我自己来,他用缓慢却坚定的手势制止了我,就这样,他边喂我,边给我讲了这几天的事。

"我被警察带走的那天晚上,他女儿,也就是她,半夜里发起了烧。她父母听见动静忙到屋里看她,见她不停地在床上翻身,手脚踢动,一些令她的父母狐疑、尴尬、羞愧的声音从她喉咙中发出。母亲忙扯过毛巾被给女儿捂上,父亲则转过身,去给女儿拿体温表,之后是喂药,打针,母亲紧紧搂着浑身滚烫的女儿,那动作与力道不像是爱怜、倒像是出于羞恼的压制。压制稍稍生效后,她把耳朵贴在女儿嘴边,努力收拢、捕捉着那些不停飞向空中的字节。最终,从那些像赛璐珞碎片般的絮语中,她妈妈辨析出了我的名字。问丈夫,医生摇摇头,那时他的确对我一无所知。清晨,第一只鸟在巢中醒来,试探性地鸣啾之时,她的汗湿透了被褥,退了烧,不再翻滚,安然恬静,恢复了淑女的睡姿。父亲留在床边守护女儿,母亲快步走出家门。这位中年妇女的身体里暗藏着电影里要去抓舌头的机警和坚毅去刺探有关我的情报。当大院里的人们该吃早点的时候,她回来了,带回了热豆浆和关于我她认为有

必要知道的一切。

"她醒了。靠在床头,乳瓷般的面皮下掠过红晕,跟父亲讲述昨晚的梦。'她什么话都不肯跟她妈妈说,只跟我说,哪怕是……'她告诉她父亲,昨晚那个长着六指的孤儿进了她的房间,孤儿让她看了自己已经不再是六指的、光滑得看不到一丁点儿瘢痕的手,在梦中她惊呆了,因为害怕和不知所措嘤嘤地哭,孤儿温柔地拥抱了她,再也没松手,还在她耳边轻轻说着能直接流淌进她心里的话。不知何时,孤儿吻了他,她像世上所有的处女那样陷入初夜的迷乱,在梦中无力的抵抗。可是最终,她也回应了他的吻--她附在父亲耳边说,'爸爸,我在他舌头上尝到了孤儿的味道,真的,虽然我形容不出。'她抓住父亲的胳膊并摇晃着,好让他和自己一样对此深信不疑。她跟父亲说话时,侦查归来的母亲就站在床尾,脸上阴云密布。她少有地对母亲视而不见,没有因为母亲射向她的目光而刻意把某些词汇隐藏,语气坦然到前所未有。该讲的都讲完后,她当着父母的面说要跟那个孤儿结婚,'不过我可不着急,我想等我们俩再长大点儿。'这句带着笑意的,结论性的话点燃了她母亲的引信,爆炸了,歇斯底里,不顾盛夏时节自家以及每家每户都敞开着的窗户。她笑嘻嘻地端详着母亲,我猜她那时候的嘴角一定又像月牙儿似的翘了起来。她父亲没像往常那样去调停,而是以一位医生的严谨查看门窗有无闯入的痕迹。没有。连一粒可疑的碎屑都没有。之后才回到母女之间,目光停留在妻子那张癔病患者般的脸上,压低嗓音说,'你是想让整个大院都知道咱家的事吗?'医生抬手在紧张的空气中掸了掸,就好像帝王示意臣子告退,这个手势瞬间镇压了房间里囚鸟般乱扑的歇斯底里,顿时安静下来。'告诉我他家地址,我去一趟。'医生对妻子说。'让孩子再睡会儿,出去的时候给她关好门。'

"就这样,她父亲来到我家。他还把我未知的、由他妻子打探出来的'情报'告诉了我。他说警察发现我半死不活,怕摊上麻烦,就连夜把我抬回了家。"

"那么,"D望着破布般缓缓流动的河水,一只印着浣熊的方便面袋子在水面上迷茫地打着旋儿。天光已亮,苍穹之上晨星已隐没,云闲散地漂移,等着初升的太阳为它涂色。河边,晨练的人渐多,汽车碾过洒了水的柏油路,犹如难以计数的人持续的长叹。"她爸来找你,想干嘛?怎么说的?"

"就跟这世界上每个理智的父亲一样,出于对女儿的爱,劝我不要再去找她。他的语气带着他期望的药的效力,说的话像手术刀一样直接、精确,'世道是很乱,但不会乱太久,我女儿还要读书,甚至出国留学,所以--'所以让我打消不切实际的念头,医生还有节制地动用了威胁,他说以他为军代表的老娘成功地做了白内障手术的关系,完全可以送我去当兵,他说我父母都不在了,论年纪毫无疑问算是我的长辈,长辈当然不会坑害后辈,所以他认为我去参军是最理想的选择。'军代表的权力你是知道的,你能不能当兵全在他一句话。或者说,我的一句话。'"

"你怎么回答。"

"我那时毕竟是个半大孩子,说不出什么,只冲他点了点头。不过我敢肯定,我点头的意思不是他想要的意思。就是从那时起,我学会了怎么骗人,你想骗人的时候千万不能说话,因为任何语言都是有漏洞的,只要是字词就有形迹,就有被识破的可能。他走了,尽管我看得出他并没有全部相信我,但也信了大半。他被骗的原因不是我多么会骗人,而是因为他过于自信。

"后来,天已经大亮了--再给我一支你的烟吧,确实不怎么生痰--不重要的略去不谈,总之后来我的伤养好了,恢复了,又去她家楼下等,可我再也没有等到过她。那段日子我都快疯了,疯子就有疯念头,我去找那些痞子,可是他们似乎从人间消失了。反正我想我最好是再因为什么进趟派出所,让警察再把我暴打一顿,我认定只有那样神迹才会再次降临,才能再一次进入她的房间,融化在她的气息里。再后来,一切都乱套了,整个国家都乱到了登峰造极,大院里的大喇叭几乎没有停止过,像个声嘶力竭的破锣嗓子,把最新的最高指示吼向每只耳朵。大院的外墙上,每天都有新的大字报覆盖昨天的大字报,大字报上的名字,逐一变成活生生的人被革命小将从家中揪出,游街,批斗,踢打,又逐一消失不见。记不得是哪天了,一张新的大字报出现了,上面红字赫然,正是她父亲的名字。医生最新的'头衔'是里通外国的反动学术权威,大字报上揭发出了他解放前留洋的经历,还有她祖父昔日给洋人当买办的历史。随即医生就被打倒了,游街示众时我在人群中望着他--医生的眼镜碎得像血丝密布的眼球,因此我和他无从对视。他脖子上挂着一台黑色人造革包装的收音机,镀铬的天线已被折断,拿在一个梳羊角辫的革命小将手里,她挥舞着,不时抽在医生的后背和屁股上。押解他的人向围观者数说着医生偷听敌台、妄图把西方腐朽没落的医学技术阴险地施加在革命群众身上,另一人手里还提着一只吱呀乱叫、不停扭动的小白鼠,'看吧,这个披着白衣天使外衣的豺狼,拿革命小将当小白鼠,丧心病狂地做试验!'医生的头被压得快要触到地面,那双曾经喂我吃梨罐头的手被细铁丝勒出了血……

"然后是她母亲,当老师的母亲。先是给医生陪斗,再后来有人挖出了她比医生更不堪的背景,大字报上的每个字都锋利如新磨的刀。她正是国民党反动派反攻大陆总指挥XXX的亲外甥女,有这样一个反动舅舅就该批倒批臭再踏上一万只脚!于是她的地位'提升'了,医生反成了陪斗。再后来,他们双双消失,新的坏分子登场……而我再也没有'等'到她--我是说我不用再等她了,而是毫无障碍地走进她的家,把瑟瑟发抖的、已经饿得没有丝毫力气的她,从床底下扯出来搂进怀里……偷偷摸摸过了两年,我俩登记结婚了。再后来,这个国家退了烧之后,我们开始找她的父母,为此不惜花光俩人的工资,却只得到一条有等于无的消息。有个活着等到被平反的老头说,他在酒泉的劳改农场见过医生,'没回来的,八成就死在了那里。'老头说。至于她母亲,一直就音信杳无。她认了命,从此不再找,终于开始过我们自己的日子。我俩无儿无女,相依为命了几十年,她不爱笑,我就老是讲笑话给她听,不跟你吹牛,我逗她笑的本事世间罕有。因为我不喜欢看她愁眉不展。上个月她死了。死前还摸着我的脸,嘱咐我怎么交水电费,嘱咐我别忘记关煤气,让我有空了到坟前给她讲笑话听。"

老人讲完了。他撑起拐,扶着椅背站起,"谢谢你听我絮叨了一个早晨,也谢谢你的烟,我记住了,混合型。该回去了。回去之前我跟你说句实话,我跟她到死也没说的实话,那张大字报是我贴的,上面的字是我用左手写的,就是我原来长着六指的那只手。"

"网上都说,不是老人变坏了,是坏人变老了。你看,我就是个变老的坏人。"

"不过,她母亲的那张大字报不是我写的,我想我到死也不会知道那个人是谁了。那人还真是帮了我的忙--"

讲故事的人陷入了沉默。他拄着拐,望着桥上的人流。拐杖的四个爪使劲抓着地,像是某种正在伺机捕猎的小型野兽。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人性?"

D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可我爱她是真的,我可没想到那张大字报把她家搞成那样,要是知道--我多半不会干那种事。不过--

"我也不后悔。"

2014/7/31


凤凰读书 阿丁 2015-08-23 08:5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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