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丁·作品 海鳗与石斑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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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鳗与石斑鱼

阿丁

时间是一个伟大的作者,它会给每个人拟定完美的结局。

——查理·卓别林

1

2011年的12月,我发现自己出现在威基基海滩。那时的我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唯一能确认的是还活着。躺在沙滩上,所有的影像都在脑子里冲撞、轰鸣,仿佛有人把一整只马蜂窝硬塞进去,又拿棍子搅了那么一下。

爱我的人都说,唉,你把自己毁了,你以为你得到了自由,其实……

其实我什么都明白,不需要你们多嘴。

我把手机关掉、电脑关掉、电视关掉,窗子紧闭,还有可以发光的灯。然后任自己在沙发上生长。除了喝水和去洗手间,我从不挪动一步,阳台上也不去,我怕那些在寒风中瑟缩的枯枝激发我自戕的念头。

第七天上午,我挣脱了沙发,草草洗了把脸,出门。路上,有风吹过来,我闻到了自己的气味,我怀疑自己已经馊掉了,像隔夜的饭。

在旅行社报了名,我神情恍惚地回答着接待者提出的问题。目的地是夏威夷。

据说《LOST》就是在那儿拍的,我喜欢这部美剧。他也喜欢。

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做出的决定,"夏威夷"这三个字是一下子蹦出来的,好吧,就去那儿。不知道此行能给我带来什么或消解什么,一切未知,可以确定的是我会把积蓄花个精光。

我住的地方叫谢尔顿乡村酒店,楼下就是威基基海滩。夜晚,我在火奴鲁鲁街头游荡,随便找点儿什么填进肚子。午后爬起来,换上泳衣,下楼,穿过沙滩,走进海里。当我游到感觉自己将要溺水时,就向回游,上岸后四肢摊开,躺在灼人的沙滩上,望着天空,整理芜杂的思绪。

海悬浮高天,乳白色的水母云朵般漂移。我在这世上活过的日子渐次隐去。

一天傍晚,一个声音在我耳畔响起,先是笑,笑如砂纸般粗粝。然后那个声音说:

"知道吗?你这个样子像只海星。"那时有纤细的风,凉爽舒适,远处的钻石头山正在蓝色苍穹上如画卷般展开,我已有了微微睡意。可想而知,我对打扰者很没好气,索性闭上眼睛,屈起胳膊挡在胸前。"这个比喻一点儿想象力都没有,"我说,"每个打渔的都会这么说。"

"不错,"我感觉自己被罩在阴影中,那个人坐下了,就在我身边。"我算是半个渔夫。"他说话时颅腔共鸣很重,像个鼻窦炎患者。

阴影令我不安。我起身,手臂搭在膝上,望向正前方。远处的海面上,帆在海上载浮载沉,孩子们趴在冲浪板上,笑声和尖叫声被海浪推向沙滩。

"我不想跟任何人说话。"我说。

"哦,抱歉,我无意打扰你。"那人并没有离开,而是继续说,"我只是觉出了你的不同,连续三天了,你都躺在同一个地方,同一种海星的姿势。可我看得出,你的内心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平静。因此--"他停顿片刻,用一种潮汐般的声音说,"我想你需要有个倾听者,比如,一起聊聊天什么的。"

西方式的搭讪而已。一个长着东方面孔的女人,吸引了一个西方人,你的孤独就是他的切入点,想借此迅速搅动你的内心。俗套,一次猎艳的开始罢了。

但那个声音撬动了我,我歪过头,打量他--满头银发之下,隐藏着少许栗色,脸部瘦削,侧面看鼻唇如刀斧刻画,岩石般坚硬。胡子刚刮过,腮帮青郁郁的。眼窝陷得极深,从这个角度看不到他的眼神,但有一点光亮穿过睫毛射向远处。他穿着一件艳丽的夏威夷衬衫,多袋短裤,小腿细长,却肌肉膨隆,有金色的浓密汗毛附着,赤着脚。一个长得有几分像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老年白人。

"安东尼·库甘。"他伸过右手,"叫我安东尼。"

"我叫躲躲。"我把手递过去,他握了握我的指尖,一边的眉毛挑起,"对不起?"

"DUODUO,"我说,"hiding,就是随便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远离同类。"

"我知道,就像所有的贝类生物,关闭自己的壳。"

说到"贝类生物"时,他的拇指和食指张开,又迅速捏在一起,就像蚌的闭合。"你不会是个海洋生物学家吧?"我问。

"Bingo!"他向我翘起拇指,"看来我就是装成一块礁石都瞒不过你。"

他的幽默如礁石一样笨重。

这个叫安东尼的人说,他在夏威夷大学任教,同时兼任海洋生物研究中心的研究员。"主要研究鱼类。"他说。"准确地说,是研究鱼类的行为。"

"真好。"我说。

"如果你愿意听的话,躲躲,我想把我最新的发现分享给你,我保证,非常惊人。"

我点头之后,他的眉毛和皱纹开始像虾子一样跳动,"如你所知,很多生物,不管是陆生还是海洋的,都会协作猎食,比如鲸、比如海豚,但不同族群生物之间的协作就罕见了,而被视为低等生物的鱼类之中,更不可能发生。可我颠覆了这个判断,我在珊瑚礁上安装的微型摄影机告诉了我,海鳗和石斑鱼,这两种几乎没有任何亲缘关系的鱼类,居然懂得合作。石斑鱼发现小鱼群后,就会摇动头部--这是鱼类中典型的召唤同伴一起猎食的动作--这时,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一条海鳗游过来,冲着石斑鱼摆了摆头,像是做出回应。随后,几条石斑鱼在珊瑚礁外围巡弋,海鳗则利于它的体型优势钻入珊瑚礁的孔洞中,于是,一些藏身其内的小鱼就被海鳗吞食,另一些受惊的小鱼则被驱赶出来,落入在外围狩猎的石斑鱼之口。惊人吧,不同族群的鱼居然懂得搭伙捕猎,而且,这种异族之间的协作发生了还不止一次。"

我得承认,他的发现的确令人惊讶。于是我搜罗了几个表达震惊的单词附和着这个健谈的老外。

"这一切都是真的,如果有时间,我想邀请你去我的研究室看录像。或者,干脆跟我一起去潜水。"他抬起手臂,模仿着海鳗的游动,"相信我,作为人类,我不会比一条海鳗做得更差--我观察你很久了,你心里一定装了太多令你不快的东西,你不必说给我听,我只是个协作者,像海鳗那样,希望我能帮你把那些东西驱赶出来。"

"可海鳗也需要一个孔能钻进去,"我说,"而你找不到那个入口。"

说完我就后悔了,我的话里隐约有些性的意味,很容易引发一个猎艳者的联想,认为那会是一种暗示。我的脸有些发热,心跳似乎也快了点。

他并没有什么反应。而是指着几只在海面上盘旋的鸥鸟说,"瞧,它们已经开始准备自己的晚餐了,走吧,去吃饭,作为东道主,我想请你品尝最地道的夏威夷大餐,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我把手给他,他把我拽起来,"我要先回去洗澡,"我说。"你可以在大堂等我。"

淋浴时,我的手碰到了自己,它的反应超乎寻常的灵敏。我确信这将是一场艳遇。挺好,虚无是填充不了的,但我身上的洞可以。

放纵一下。我对自己说。

2

晚餐可口极了,我的食欲先于其他复苏。那道叫LauLau的菜我很不好意思地叫了两份,那是一种包在朱蕉叶里的蒸菜,里面有鲳鱼肉、芋泥和碎猪肉,做法类似叫化鸡,一打开就香气袭人。安东尼很高兴,整个晚餐期间不停地呲牙,他的牙齿很白很整齐,像个优雅的食草动物。他笑起来像个西部老牛仔,嘴角翘到极致,酷似《蝙蝠侠》里的小丑,不过一点儿也不邪恶。我们喝了整整一瓶红酒,他看我意犹未尽,又叫了两瓶火山啤酒,基本上都让我抢着喝了。我想我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我跟他说了很多,但这之后我记不清自己都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在意识还算清晰之时,我告诉他我是个作家,出过几本小说随笔什么的,同时我把大拇指冲下,"都是垃圾,"我说,"像我的生活一样,垃圾,不值一提。"说完,我把最后半杯啤酒倒进喉咙里。

失去知觉后,我还能依稀听到夏威夷吉他泉水般的韵律,和波利尼西亚鼻笛(作者注:太平洋岛民的乐器,用鼻孔吹奏)吹出的灵魂之声。

醒来时天还是黑的,哦不,是那种有遮光涂层的窗帘,因此室内黑如深夜。我看了看手机,已是上午十点多。洗手间里有哗哗的水声。我吃了一惊,但随即记忆就开始恢复,如同下载时的图标,空格逐渐增长,当满格时我差不多已回忆起了全部。

正在洗澡的人是安东尼。

1,他差不多知道了关于我生活的一切;

2,昨晚,我在洗手间吐得滂沱,当时有只手在我背后轻轻捶。回到床上后,那只手给我端来一杯水;

3,他帮我脱了衣服,但他给我留下了胸罩和内裤。那两块布是我自己扯掉的,我把它们甩出去,然后抱住他,把头扎进他怀里;

4,他找到了我的洞,在他驱赶令我不快的东西时,我一直在哭,现在枕头还是湿的;

5,一次酣畅的做爱,我被久违的快乐填充了;

6,"睡吧,等你醒来之后,我会讲一个故事给你听,我敢打赌,比海鳗和石斑鱼的故事更精彩。"他在我耳边说,最后轻轻咬了咬我的耳垂;

7,死一般的睡眠……

我赤着身子跳下床,推开洗手间的门,"我要和你一起洗。"我说。

他一把把我搂进去,臂膀像蟹螯一样有力。我们在莲蓬头下接吻。后来,我骑跨在马桶上,他再一次钻进孔洞,努力驱赶着我体内剩下的东西。

协作很成功,它们正在减少。

"你的故事呢?那个比海鳗和石斑鱼更精彩的故事。"

"先穿好衣服,我带你去欣赏夏威夷的美景,路上我会讲给你听。"

安东尼带我登上了钻石头山。我和他坐在山顶,新鲜海苔味的海风吹干了我们携了一路的汗。在这里可以俯瞰威基基海滩,"你看,"顺着他的食指望去,"那就是你每天躺成一只海星的地方。"

"可你突然变成了一只海胆,"他搂住我的头,做了个要勒死我的动作,"就是我走近你身边时,你的整个身体都绷紧了,我看到无数个棘刺竖起,你启动了你的防御系统。"

"现在呢?"我的指尖拂动着他手臂上的金色汗毛。

"现在你我像海鳗和石斑鱼--不,就像两条海鳗一样亲密无间。"

"开始吧,讲那个故事。"

"你会把它写下来吗?"

"会的,"我说,"但是它得足够精彩。"

"在这个故事里,第一个出场的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火。"

"火?"

"是的,火。一九六七年的感恩节,那时我还不到二十岁,和几个朋友一起,搭着便车,一路哼着《旧金山》,走在去往丹佛、或者随便什么地方的路上。没错,嬉皮士,我们头插鲜花,露着大半个屁股,一路嚎叫,去寻找自由,和传说中无所不在的爱。或许杰克·凯鲁亚克和艾伦·金斯堡也在其中,我猜那时候他们不是站在路边向过往车辆竖起拇指,就是在某个汽车旅馆的房间里搂着个眼神迷离的妞吸大麻。那就是当时的我向往的生活。"

"金斯堡可不喜欢妞。"我说。

"谁知道呢,也许那阵子他还离不开妞。"

"我是第二天才从报纸上得知那个消息的,洛杉矶国家博物馆影院失火了。那天正上映的,是马龙·白兰度和索菲亚·罗兰主演的《香港女伯爵》,你或许看过这部片子,一个关于拯救的故事--落魄的俄罗斯女伯爵正在银幕上勾引白兰度,观众们正看得津津有味之际,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银幕突然起火,观众四散奔逃,还好因为中间隔着乐池,火势并未蔓延至观众席,影院方的疏散也算及时。消防员很快赶到,扑灭了火,除了幕布和帷幕之外,并未造成更大的损失。事后洛杉矶警方迅速介入,可现场并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对影院方的问讯也一无所获。就在警方的调查还在进行之时,CityWalk、Edwards、Brookhurst等多家影院的银幕也在放映时突然起火,洛城市民几乎每隔几天就能听到救火车的嘶鸣。于是没有人再去看电影,哪怕梦露复活再上银幕也无人问津。唯一兴奋的是报纸和电视,《洛杉矶时报》连续发表了五篇评论,说一定是'上帝厌恶死了电影',并对洛城警方冷嘲热讽。当时的洛城警长埃德·戴维斯焦头烂额,为此出动了SWAT战术小组,却依然毫无头绪。人们说,'把威廉·H·帕克(作者注:埃德的前任)挖出来吧,他的骷髅坐在那个位子上都比蠢货戴维斯强。'在巨大的压力之下,戴维斯不得不请FBI介入了。

"知道那时候的FBI的头儿是谁吗?大名鼎鼎的埃德加·胡佛。他的肥屁股在美国联邦调查局局长的位子上足足坐了三十七年,毫不夸张地说,他是美国掌握秘密最多的人。当他死后,尼克松在私人日记里写道:'他在一个适当的时候死了。'我想尼克松写下这些时一定是长出了一口气。就是这样,即使贵为总统,在胡佛面前也与一个光屁股的人无异,后来有人披露,哪怕是罗斯福夫人的裸照,在胡佛的保险柜里也能找到。"

"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刚刚演了一部电影,《胡佛》,就是你说的那个埃德加·胡佛吗?"

"就是他。不过我还没看。说到电影,你可能不知道胡佛的权力之手还能伸向这个领域。在他任期之内,犯罪题材的电影他都会干涉,只有他审查过的剧本才有可能投拍,詹姆斯·卡格尼在出演《国民公敌》之时,胡佛说,'在结尾你必须死掉,因为我不想看到任何一个骗子活在世上。'

"说得对,一个暴君般的家伙,然而不得不承认,他同时也是个天才,在他的领域内。胡佛插手此案之后,第一个怀疑的居然是查理·卓别林。多年后,一位退休的FBI探员披露,胡佛怀疑卓别林的原因,就是基于他在四十年代对后者做的那些并不光彩的事。你知道的,麦卡锡主义,那时,这个魔鬼正在全美游荡,不仅卓别林,玛丽莲·梦露、爱因斯坦、毕加索、马丁·路德·金,甚至温莎公爵夫妇都被纳入胡佛的监视和秘密调查的名单。从某种层面而言,卓别林离开美国跟胡佛不无关系,后者还曾试图将卓别林驱逐出境。一九五二年,卓别林离开美国,回自己的家乡英国探亲,却被取消了入境许可,此举最终导致了他定居瑞士。还有,《凡尔杜先生》公映后,一度被美国多个大城市禁映,洛杉矶正是其中之一,可以想象,胡佛对此亦有'贡献'。这彻底激怒了卓别林,一九四七年他在巴黎的报纸上发表文章,'我要向好莱坞宣战'。当然,这些还不足以促使胡佛怀疑卓别林,另一个重要原因是,那时由卓别林执导的《香港女伯爵》刚刚上映,随即差评如潮,连他的同胞英国人都看不下去了,报纸上出现了'卓别林的滑铁卢'这样的标题,《泰晤士报》则干脆说,'对于像卓别林这样的人而言,这是不可原谅的平庸'。英国如此,美国的媒体评论就可想而知了。而且,第一家起火的影院正是在洛杉矶,当时放映的恰恰就是这部电影。胡佛据此怀疑,那些纵火事件,或许就是卓别林煽动他的影迷干的。于是调查开始了。从卓别林的影迷组织首脑开始,甚至一个被FBI探员偶然在街上看到的、模仿流浪汉夏尔洛鸭子步的醉鬼也不放过。迷恋某个影星、喜爱他的电影,就可能被视为罪犯,很难想象这种前所未有的荒唐与荒谬出现在我的祖国,标榜和崇尚自由的美利坚。好在这一切很快就结束了,埃德加·胡佛或许是自己也意识到这一行径之荒谬,他叫停了调查,吩咐探员去搜集其他线索。反馈回来的东西杂乱无章,有探员认为跟电影有关,为此疏理了已失火的影院当时正在放映的电影,却并未发现有何规律可循。那些电影中,甚至有一部迪斯尼的卡通片,还有一部关于黄石国家公园的纪录片。另有一位探员,认为破解之道在日期,他拿回了两组数据,分别是失火日期和失火的间隔日期,这两行数字交给密码破译专家之后,除了耗费了若干盎司的脑汁之外,别无所获。痕迹专家也一筹莫展,指纹、脚印、发丝,哪怕一片皮肤碎屑都没找到,而若干次反复勘察现场,也未发现任何引火器物的蛛丝马迹。难以置信,世上竟然还有埃德加·胡佛查不出来的事。

"而影院失火事件还在不时发生,只是间隔时间越来越长。后来,还蔓延至其他城市,纽约、华盛顿、芝加哥、休斯敦、费城都未能幸免。可是不管是警方,还是FBI,都没有抓到任何一个纵火犯,就像那火真是上帝点燃的似的。就这样,从一九六七年的感恩节始,到一九七八年的十一年间,总计有37个城市的影院失火,涉及影院248家,同时,248也是失火的次数。也就是说,每家影院失火一次,无一重复。胡佛和他的历任继任者,一直到威廉·H·韦伯斯特,都没有停止调查,可即使监控录像也不能帮他们找到一张可疑的面孔。胡佛的继任者,FBI局长路易·帕特里克·格雷曾经提出一个建议,电影票实名制,他认为只要该提案获准推行,那么揪出纵火犯就轻而易举,除非他就此罢手。然而格雷毕竟不是胡佛,即便胡佛也不能使这种侵犯个人隐私的提案通过。

"最后一次影院失火,发生在一九七八年的新年,依然是在洛杉矶,位于好莱坞日落大道的Arclight(作者注:弧光影院)。以洛城始,以洛城终,这就是绵延十一年的影院失火事件中的唯一巧合。"

"也许,真的是上帝点的火。这世上有太多人类没办法解释的事。"

"当时的美国民众与你想法如出一辙,还有人认为这是天谴,是上天对美国出兵越南的惩罚,这种说法,得到很多反战组织的附和。自然主义者则声称,影院失火事件是大自然给人类科技脚步的警告。

"现在,是谜底揭开的时间了。此时坐在你身边的,就是唯一知道答案的人。"

"你?"

"嗯。我,安东尼·库甘。不过我想我们该下山了,去吃点东西,然后去我家,给你看些东西。"

3

一只紫檀木盒子,盖子上有一行阴刻的字母,像是花体字的英文人名。我还没有看清,安东尼就打开了它,一股淡淡的尘烟升起,那是历史的味道。

盒子里只有一个明黄色绢帕布包,打开后,是厚厚一摞花花绿绿的票根,上面印着电影和影院的名字。几乎是一部美国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电影史。票根的最下方,是一绺被紫色丝带精心捆绑的头发,很长,浅栗色。

"这是我父亲的遗物。248张。看到这些票根,还有这个数字--我想你已经知道答案了,那个纵火犯,就是我父亲。"

"你父亲是谁?不,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

"别急,我会慢慢讲给你听,全部。而现在,我们要做的是先弄点儿吃的,再去洗个澡。"

去厨房之前,安东尼告诉我可以随便转转,参观参观他的房间,"就像在你家一样。"

他的房子很大,陈设却极其简单,因此整洁得近乎荒凉。我四处走,然后又上了楼,进了他的卧室,一个超大的床,一个衣柜,床边一只铺着棕榈垫子的摇椅,摇椅外侧靠墙,站着一个穿潜水服的人。吓得我险些尖叫起来,可再一看,原来只是一件撑在衣架上的潜水衣。四面墙漆成了海蓝色,几缕霞光被百叶窗筛过后,打在墙上,如同摇曳的水波。

没有发现有女主人存在,甚至存在过的迹象。

安东尼和我的晚餐是金枪鱼三明治和冰橙汁。我复苏的食欲近乎无耻,他只吃了一个,我却整整干掉了三个三明治。这让我有些害羞,"就像食道里有只手似的,"我吮着手指说,"把食物不停地拽进去。"

"就像海星。"安东尼微笑着,"海星吃贻贝时,会把胃吐出来,从壳的缝隙钻进去,就如同一只伸进去的手,然后它的胃脏会分泌出胃液,将贻贝的肉融化成汁,胃收回的时候,那些鲜美的肉汁就被它尽数吸收了。"

"太神奇了。"

"嗯。伟大的进化,造物的奇迹。"

"继续吧,你父亲的故事。"

"那个史上最神奇的纵火犯吗?好的,先从这些票根讲起。我为它们做了排列组合,按照日期先后排序,这最上面一张的日期,写着一九七八年一月一日,而最底下的一张,是一九六八年的感恩节,当天上映的正是《香港女伯爵》。你看,日期和片名,与影院失火的时间完全吻合,这足以证明那个纵火犯就是我父亲。"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动机呢?"

"说来话长。先说说我的家世吧,我母亲叫芙洛·派瑞,她是父亲的第二任妻子,愿她安息。仅仅三年,他们就离婚了,我出生于他们离婚之后的第二年。母亲后来再未结婚,并带着我迁居到夏威夷。你知道,作为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小时候的我总是缠着母亲问,'我爸爸是谁?为什么不跟我们在一起?'母亲回答说,'他是个孩子,永远长不大的孩子。'然后就再也不肯说了。一九八0年,母亲因病故去,死前才告诉我父亲是谁。我震惊无比。这震惊一直持续着,几乎冲淡了失去母亲的悲伤,但我并没有去找父亲,虽然我知道他还活在世上。我搜集了所有能找到的、关于他的资料--我并不爱他,甚至连恨也谈不上,那时我已经三十几岁了,早就过了恨的年龄--我只是想知道他的一切,一个儿子至少要了解自己的父亲不是吗?这跟那个男人是不是个遗妻弃子的混蛋无关。

"即便是有那么一点点恨的话,也随之消散了。可我还是没有萌生去找他的念头,因此,等我在一九八四年的冬天终于见到父亲时,他已是一具尸体。在圣莫妮卡(作者注:加州海滨城市,旅游胜地),他的葬礼上,我还见到了素未谋面的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我们像陌生人一样寒暄。我注视着他停留在人世最后的样子,我看到的,是一具衰老的躯壳,可我还发现了一个包裹在老人躯壳之内的孩子,穿着破破烂烂的背带裤,带着卷着帽檐的小帽子,小肚子挺着,睫毛似乎还在抖动,像是正在跟大人玩装睡的游戏。所有人都在他的遗体上放了鲜花,只有我,把一个从波利尼西亚男孩手中买来的夏威夷槐木弹弓放在他手里,这样等他醒来就会惊喜不已,可以拿着它去吓唬另一些顽皮的鬼魂。"

我轻轻环住他的脖子,吻他的颊,胡茬刺着我的唇。我是那么希望那具遗体是我自己,我没玩过弹弓,儿时我只有一只可以拉着走的木头鸭子,可我不介意玩玩男孩子们喜欢的玩具。

"葬礼结束后,父亲的律师把我们召集到一处,按照医嘱把他留下的遗产分给我们。直至那一刻,我才得知父亲知道我的存在,因为遗产清单上有我的名字。可我放弃了,我并不缺钱,那些钱对我来说没有诱惑力。我只要了父亲留下的一套潜水服,后来我穿了它很久,我的很多发现他的灵魂都有参与,包括海鳗与石斑鱼。还有就是这只盒子,它属于我的理由就是这上面的字--芙洛·派瑞--我母亲的名字。这些就足够了,其实他已经给我留下了一笔遗产,那就是对婚姻的厌倦。现在你身处的这个房间,从来没有过一个女主人入驻。可我已经习惯了孤独,并正在享受它……但是你可以住在这里,不觉得吗?这是个写作的好地方,海潮声和芭蕉叶的响声能让你静下来,写下最美好的文字。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我想你也未必会在意是不是非得拥有女主人的身份。"

"当然不会,否则我又为什么会逃。"

"真好。我们可以互相享用对方的肉体、精神,还有夏威夷美食。我还要带你去潜水,让你看看那些海洋深处的奇迹。我敢打赌,那些令你不快的东西很快就会消失,尤其是听完这个故事之后。

"当我打开这个盒子、并与那个已经逝去的年代发生的离奇失火事件验证后,以及,当我差不多获悉了关于父亲的一切,包括他的生活、爱情、婚姻和职业等等之后,我终于破解了母亲那句迷一般的评语--'他是个孩子,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来吧,一起看场电影,谜底将在这部电影中彻底揭晓。"

4

安东尼把一张影碟放进DVD,打开电视。然后坐在沙发上,捏起我的手放在他腿上。

屏幕上先是现出一些跳动的短促线条,仿佛白色的浮游生物在显微镜下的样子。随后是片名:《TheKid》,一部黑白默片。我以为我没看过,可几分钟后我就知道了,我看过,只是它的中文名字不同--《寻子遇仙记》--我看过好几遍,一部让我哭得稀里哗啦的卓别林电影。

"这就是答案。"安东尼指着那个正在向别人家窗户扔石头的孩子说,"他就是我父亲,杰基·库甘。"

我已经隐隐察觉出来了,可我还是没有抑制住自己喊出来,"OhmyGod!"

"海鳗与石斑鱼?"这两天安东尼放在我脑子里的两种海洋动物蓦地跳出来,海鳗在电视前盘绕,石斑鱼在一旁晃动着头……

"你是说--你父亲是海鳗,卓别林是石斑鱼--就像电影里那样,儿子杰基·库甘负责用……弹弓,弹弓--打碎玻璃,父亲查理·卓别林负责把一块新玻璃安装上?难道是……难道是卓别林指使你父亲烧掉了那几百块银幕?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聪明女孩。你已经很接近谜底了。那么不妨先听听我父亲与卓别林的故事,它会帮助你解开所有的谜团。

"父亲,不,我看还是叫他杰基吧--杰基出演了《TheKid》、也就是你说的《寻子遇仙记》之后,跟卓别林建立了近乎于父子般的友谊,或者说,感情。这之后杰基成了好莱坞电影史上的第一位童星,他被称为"TheWorld'sBoyKing",绝不亚于后来的秀兰o邓波。此后他又出演了二十多部片子,比如改编自狄更斯小说的《雾都孤儿》,他演的就是小奥利弗,你应该看过的。杰基的片酬甚至超过了很多成人大牌影星,因此他赚了很多钱,至少有四五百万美元,你知道在上世纪三十年代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然而他很不幸,有一个贪婪的妈妈(也就是我的祖母)和混蛋继父,一个叫亚瑟o伯恩斯坦的家伙--他们把杰基辛苦演戏赚来的钱大肆挥霍,换新房子、买裘皮大衣、南非钻石、最豪华款的罗伊斯o罗尔斯,并对记者称,'在杰基21岁之前,他赚的钱都应该由父母支配',我那位可耻的祖母还说,'杰基是个捣蛋鬼,坏小子,给他那么多钱,只会使他更坏'云云。我父亲,杰基,后来忍无可忍了,把继父和母亲告上了法庭,此举直接催生了一项以我父亲命名的法案,《CooganBill》(作者注:《库甘条款》,全称是《加州童星条例》),以后的童星都成了受益者,这条法案规定,童星片酬的百分之十五,要由雇主保存,任何人不得动用,可在该童星困窘之时资助,成年后则全部返还。

"就这样,杰基赢了这场诉讼。可他的钱已被继父和母亲快挥霍一空,拿到手的,只有不到十三万美金。但他收获了来自另一个人的父爱,就是查理o卓别林。在杰基最困窘之时,曾向查理老爹(他后来一直这么称呼卓别林)求助,后者立即给了他一笔钱,并嘱咐我父亲可以随时找他。"

"那么--"我说,"这跟后来杰基烧银幕有什么关系呢?"

"你瞧,第一个关系已经显现了,就是父爱。从查理老爹那里,我父亲得到了父爱,这对一个跟着继父生活的孩子而言,重要到要超过给他一张去太空观光的宇宙飞船票。而当时间到了一九三五年的五月四日,二十岁的杰基在圣迭戈发生车祸,他的亲生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身亡,与之一同遇难的还有杰基的好友朱尼奥o杜金,也是一位童星出身的影星。失去父亲之后,杰基被卓别林接走了,在他家里住了很久。我不知道具体的情形,但可想而知,杰基得到的的关爱,不亚于亲生父亲。

"让我们揭开第二个关系。如你所知,查理o卓别林在电影史上最大的成就还是源自他的无声片,而当有声电影诞生之后,他的厌恶几乎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甚至开始嘲讽、攻击那些有声片导演和演员,指责他们背叛了电影、亵渎了艺术。在接受法国记者采访时,卓别林毫不掩饰自己对有声电影的厌恶,'那他妈简直是电影史上的怪胎。'他说。因此,在电影里的人开始说话的十几年内,卓别林都拒绝拍摄有声电影。可是随着票房的急剧衰落,收入的锐减,和曝光率的降低,他不得不开始接受有声电影,并在《摩登时代》的结尾哼了一首歌,这是卓别林在银幕上的第一次发声。于是,这条震古烁今的新闻轰动全球,此后他尝到了妥协的甜头,陆续又导演、拍摄了几部有声片。"

"可是,他真的扭转了对有声电影的看法吗?"

"我想没有。记得那部《舞台生涯》吗?落魄的喜剧演员卡贝罗说,"因为我现在老了,想得太多,而想得太多正是喜剧演员的大忌。"卓别林借他扮演的人物之口说出了悲凉的心里话,对默片时代的死去他并不甘心,接受有声电影,不过是在麻痹自己,尽可能把对过往的怀念藏起来,也就是不去想。然而他的内心显然是痛苦和压抑的。后来,《凡尔杜先生》被禁映,和《香港女伯爵》收到的糟糕口碑再次打击了他--据说马龙o白兰度某天清晨起床,读完报纸后,给索菲亚o罗兰打电话,他说,'去看看吧,我们全都被骂成了狗屎。'卓别林黯然神伤,就此息影。回到了瑞士,并最终死在了瑞士沃韦,他的家中。

"在我同父异母的兄弟,克里斯托弗o芬顿o库甘那里,我看到了父亲与卓别林为数不多的通信。卓别林在信中说,'我认为:那是一种死亡与乐趣的无所不在的表现,一种我们在自然和一切事物中觉察到的带有笑意的悲哀,一种诗人能够感觉到的心灵与外物的神秘的冥合--它的表现,可以是照射在垃圾箱上的一道阳光,也可以是丢弃在阴沟里的一朵玫瑰。我们已经不知不觉地变得丑陋和臃肿,失去了审美的观念。'或许在他看来,有声电影的出现是对美的戕害,只有无声世界的表演才是真实的,才会避免落入丑陋和臃肿。

"这就是第二个关系,我的父亲,杰基o库甘何以在十一年之内,屡屡把电影银幕点燃的原因。母亲说得对,父亲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将近五十岁的他,在把银幕点燃之时,依然是那个把玻璃打碎的孩子。你瞧,年龄并不能改变什么。

"卓别林给父亲的最后一封信中,只有一句话。'也许到了该结束一切的时候了,孩子,我的死亡会让游戏终止。跟你的查理老爹说声再见吧,TheKid.'"

"他用了那部电影的名字。"

"嗯。那是他们之间的纽带和密码。写完这封信后的第七天,也即一九七七年的圣诞节,卓别林与世长辞。对外公布的死因是,卓别林喝了很多酒,因为失眠,就服用了苯巴比妥钠,最终死于酒精对安眠药毒性的催化。很多人,包括FBI此后的调查,都认为他的死是无心之失,可我却一直怀疑,这位喜剧大师是自杀。事后他的私人医生也曾对媒体说,因为卓别林嗜好饮酒,他曾几次清清楚楚地告诫他,不要在酒后服用安眠药。难道他是在以自己的死叫停父亲的行动?显然,美国发生的事他是知道的,虽然身处瑞士,但他并未与美国切断联系,为此我查阅过,日内瓦的报纸也曾转载了有关美国影院失火的新闻。

"再回到我最初讲到的,埃德加o胡佛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鬼才,还记得吗,他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卓别林。而他之所以没有查到我父亲头上,原因或许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不屑于看'激进分子'卓别林的电影,否则我父亲早已身陷囹圄。还有,记得最后一次失火的日期和地点吗?以洛杉矶始,以洛杉矶终,那天是一九七八年的新年,卓别林逝世之后的第五日。显然,那场熊熊大火是个纪念。而第一次影院失火发生在感恩节也很容易解释了,那当然是出于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感恩。"

我沉默了。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有海鳗和石斑鱼依然在脑海中游弋,泳姿舒缓,宛如一首忧伤的慢歌。

"一切都清晰了,除了我想不出父亲是如何把那些银幕点燃并全身而退的。也许他是个超人,能远程操纵,用意念把那些发出声音的银幕点燃。也许这个谜永远解不开了,只有我父亲,那个叫杰基的男孩知道那个秘密。可他已经死了,此时他多半正在和其他鬼魂相互追逐,用我送给他的弹弓,把天使或者撒旦家的玻璃打得稀里哗啦。

"嗨,躲躲,"他用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呼唤着我的名字。我躺在安东尼的肚子上,无声地流泪。他用相对于手掌还算光滑的手背为我擦拭。

"你说,杰基是上了天堂,还是下地狱了呢?"

"当然是天堂。"我毫不迟疑地答道。


凤凰读书 阿丁 2015-08-23 08:5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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