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青天白日旗与福尔摩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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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香港机场的“中华航空”的柜台前,我领到台湾的入境许可证。一张浅绿色背景的长方形薄纸,折上两下,变成一本护照大小的简易证件,封面上是楷体的“中华民国台湾地区入境许可证”字样,上面还印有“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图案。


那是一九○六年冬日的东京吧,在同盟会的干部会议上,孙中山坚持当以加上红色底的青天白日旗作为未来的中华民国国旗。是他的同乡陆皓东绘制了最初的青天白日旗,作为一八九五年的广州起义旗帜。蓝色底上的白色太阳,意味着光明正照自由平等。起义失败了,陆皓东成为了“为革命牺牲的第一人”。孙中山相信,红色底衬托是对流血的革命者的纪念。


革命的成功比想象的到来得更快,但幻灭也更快。一九一二年,中华民国诞生了,但到孙中山去世的一九二五年,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只在广东时断时续的飘扬过。革命的果实,被窃取,被转手。他的助手蒋介石比他更残酷也更能干,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东北的张学良通电全国,将他的属地换上了青天白日旗,归顺了南京中央政府。此刻,除去台湾尚在日本统治下,中国领土均飘扬着青天白日满地红旗。


又八十年过去了,对于生活在中国大陆辽阔土地上的年轻一代来说,他们只在历史课本上见到孙中山的设想。我在台北第一次看到了它的真实飘扬。从桃园机场通往市区的高速公路上,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孤零零的挂在一座人行天桥上,没有风,旗布无精打采的垂下。


“前几天,上面站满了警员”,出租车司机对我们说,“他们防止有人‘炝虾’。”台湾味的国语是稍微变形了的福建普通话,很好懂,但“炝虾”却难以理解,像是一种特别含义的食物。后来才知道它是“呛声”的闽南语发音,意指人们口头抗议,表达不满。


台北的记程车司机,像是比北京的同行更健谈。未等我继续发问,他已开始兴致勃勃的说起陈云林昨天被围困在晶华酒店,一位中央电视台女记者被打,而马英九正在调动大批警力保护来访的大陆代表团……他语速仓促,声音亢奋,上一句尚未结束,下一句已经开始,仿佛若不这样,就不足以表达事态的紧张。出租车里的收音机也正开着,音量很小,隐约听到两位电台名嘴正在争论……黄色的出租车向前疾行,台北101和新光三月的尖顶出现了,道路两旁不知名的红花正在开放。


这是我第一次到台湾。一个小时前,透过机舱窄小的窗口,看到原本只是白色云层与蓝色海面的视野中,出现了陆地的轮廓时,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接着是海岸线,它太平坦了,海水温和的拍打着陆地,再接着是切割线条分明的稻田、低矮房屋、细线式的公路、河流……


它翠绿、富饶而湿润,就连云朵都显得丰腴,让人不禁想起“福尔摩萨”这个词。据说是葡萄牙的水手们在一五四三年首次看到了台湾岛,大声用葡萄牙语喊出“福尔摩莎”——美丽的岛屿。它后来成为了台湾的英语名称——Formosa。这个故事动人,却不见得可信。那些终日在海洋上漂泊、烦闷异常的水手们,或许会对每个岛屿都喊出“福尔摩莎”吧。


不过,误解却经常是历史的本质。据说,连“台湾”这个名字也来源于误解。最初从台南登陆的汉人,问起当地的原着民这里的名字。这个原住部落名叫“Taiwan”,他们语言不通,就把部落名字当成了地名。汉人们回到泉州、漳州后,家乡人问起他们去了哪里了,回答便是“去台湾”。一六八四年,当清帝国将台湾纳入版图后,它成为了“台湾府”,隶属福建省的厦门道。


昔日的水手们从茫茫海洋而来,登陆时的喜悦可想而知。我们早晨八点从寒冷、干燥的北京出发,在香港短暂的停留,下午四点就着陆到了这温润的“福尔摩萨”。那股莫名的兴奋,早已不是探险者们对陌生地域的发现,更像是对各种既有认知与情绪的碎片的印证、梳理和拼贴。一切注定是熟悉又陌生的,一切也注定是清晰又混乱的……



我还记得对台湾的最初印象。一九八七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上,费翔唱出了《冬天里的一把火》。那时,我在北京郊区的一所小学上四年级,对于潮流一无所知,却记住了他那副与众不同的样子——长长的黑裤、红色的短上衣、脖子前面黑领结,当然还有他那波浪式的发型。他来自台湾。也是在那段时间前后,来自台湾的电视剧《一剪梅》风靡了中国,我的妈妈是个热心、容易落泪的观众。我也记得,一九八九的秋天,我在电视里看到了三个人少年人组成的小虎队,《青苹果乐园》的旋律,比那个夏天北京激烈、惨痛的悲剧,给我留下了更深的印象。在九十年代初的初中岁月里,比赛谁知道的港台流行歌手多,是同学们间的主要游戏之一,男生们假装赵传式的酷,女生们埋头阅读琼瑶的小说。我那个总喜欢穿红裤子的同桌,喜欢《失火的天堂》。


高中岁月时,让我着迷的台湾改变了。我爱上了李敖,那正是个沉迷于反叛的年纪,与其说是李敖的思想,不如说是他的放肆,让我心潮澎湃。我憧憬了台大的校园,和园中的杜鹃花。顺着他的线索,我翻阅柏杨、殷海光、雷震,进而是胡适。这些匆匆的阅读,让我对“五四”一代产生了兴趣。也就是说,生活在北京的我,却是通过台湾来开始认识民国时的中国,来理解二十世纪的中国知识分子传统。


当少年的文艺情结减弱时,台湾对我影响开始退却。强大和宽阔的美国影响出现了。当然,在九十年代后越来越丰富的经济、社会生活中,台湾的影响仍四处可见。台湾的商人涌入中国的沿海,他们开办工厂,将来自内地省份的年轻男女训练成流水线工人、将世界的订单引入中国,他们也使卡拉OK蓬勃发展,开了连锁的上岛咖啡,空气中飘扬着台湾牛肉面的味道……在大城市的跨国公司里,台湾人与香港人仍占据着更高的职位——他们的唯一优势来自于更早接受资本主义训练的地区。


比起经济与文化上日渐熟悉,政治上的台湾仍旧陌生。有那么一段时间,像所有对现实不满的青年一样,我对于台湾的民主模式,满怀敬佩。在经济增长之后,民主政治会自然到来吗?中国也将跟随这条道路吗?蒋经国是我心目中杰出政治家的典范——他懂得退出权力。我也对台湾的一代知识精英们相当折服——他们从未停止过抗争。


对于这一切,我只是泛泛的了解。当陈水扁在两千年当选后,台湾民主政治的吸引力逐渐降低了。在中央电视台的画面上,我早已零星见过立法会议员之间的拳脚相加,还有黑金政治。而在陈水扁任内,政治的品格、民主的品格,似乎又继续降低,政治逐渐变得和娱乐业差不多了。也是在过去几年中,中国大陆开始陷入全民娱乐化的潮流中,公共空间变成了一个秀场。台湾再一次对中国的文化潮流产生了启发。二十年前是罗大佑、琼瑶、龙应台,而这一次是吴宗宪、林志玲与“康熙来了”,政治人物与新闻也是其中一部分,从陈水扁到璩美凤,似乎没人真的在乎他们的政治主张。据说那些少量有机会前往台湾旅行的观光客,最喜欢在酒店里台湾的政治新闻节目——一幕接一幕,比戏剧更精彩。


这是个新世界了,但古老的幽灵仍偶尔来访。三年前的初夏,连战访问中国大陆。“国共第三次合作”,新闻标题提醒了历史的连续性。蒋介石与毛泽东相互厮杀的记忆被暂时搁置,让我们回忆那些短暂的甜蜜吧。那是北伐、打倒军阀的岁月,那是共同抗击日本人的日子。


这的确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但谁都清楚,共产党已经不是当初的共产党,而国民党也并非当时的国民党,历史的语境早已改变。但是,他们的确又有了共同的敌人。国民党想战胜民进党,重新执政。而共产党则视民进党的台湾独立主张,为疯狂生长的毒草。


国家的统一,一直以来是中国不可质疑的意识形态。而统一一定是由国家政权来完成的。“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中国国家(State)的唯一问题就是扼制国家以外的其它力量——如商人、军队和宗教社团的——的发展,防止国家的最上层发生危险的分裂”,法国汉学家谢和耐曾这样写道。


到了近代,统一变得尤为重要,因为被割让给入侵者的领土,是屈辱的象征。洗刷屈辱的欲望驱动着整个二十世纪的中国政治与社会。


于是,统一台湾带有了双重含义。一方面,它曾因一八九五年的甲午战争被割让给日本,是近代屈辱的遗产;另一方面,一九四九年后,它则被对立力量所占据。统一既关乎历史,也关乎此刻。既是中国传统力量的回响,又与近代的新经验有关。


这种观点或许很少被清晰阐述,却模糊而有力的深埋于政治人物头脑,也弥漫于中国社会。“台湾独立”是个如此敏感的话题,在我六年的新闻记者生涯里,我们小心翼翼的谈论着台湾的议题,严格的审查也一直进行着,编辑们最严重的错误之一是,在文章提到“台湾”时,忘记加上台湾地区。我记得那个气氛紧张的早晨,在一篇报导中,一位记者在写到经济快速发展的国家时,随手把台湾并列在韩国、日本、新加坡之列,并称它们为“这些国家”。他的无意之举被扣了整整一个月的奖金。我也知道,在互联网论坛上,台湾问题,就像日本的靖国神社一样,中国青年对此是压倒性的、不容置疑的声音。


但是,在这种表面上的敏感与重视的背后,是中国大陆对于台湾的一贯情绪。前者其实从未真正对后者产生过兴趣,试图理解后者,从后者的角度来思考。表面上的好奇,经常是一种浅薄的猎奇,人们其实很少思考台湾的模式能给中国带来什么真正的启发。在过去八年中,中国似乎变得更强大、更自满了,而台湾则看似被边缘化了……(待续)


(作者的邮件edmund.z.xu@gmail.com,他最近的一本书是《中国纪事》)


注:本文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



综合 2022-01-09 19: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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