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的精神突围——读钱理群《我的精神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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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钱理群先生是令人为难的。他难倒了很多人,官员、学者、同事、朋友,年轻的学子或世故的知识者们,他令人为难的地方似乎不在于思想观念上的清晰、糊涂或复杂,而更在于他的姿态。在一个类似胡适的平台上,他满怀激情地诉说着鲁迅。用钱先生自己的话,他先后对20多届北大学生讲解过鲁迅。鲁迅不是钱先生的一门课程,而是他的事业,是他想象也实在的精神支柱和精神资源。这种吊诡、乌鸦般的异类状态使得他的影响超出了专业课和学院范畴,波及社会。
尽管钱先生令人为难,他的事业还是发挥了作用。在一个"咸与发展"的社会里,对肉食者们来说,争生存权的鲁迅显然不是他们的思想资源;钱先生的工作注定难以得到他们的呼应,相反,钱先生的宣传鲁迅反而让人为难,令人尴尬。那些求一位置的人们一度以为鲁迅是知己,一旦有了位置却又以为跟胡适心心相印。虽然"胡适,还是鲁迅?"成为不少人动感情的话题,但在我国的现实生活中,大多数人早已明智地做出了选择。钱先生的事业因此穿越了阶层,而在弱势群体和下层民众:青年学生、中小学教师那里获得了赞誉。正是在这些小知识阶层为主体的民间文化领域,钱先生成了一个象征:他是鲁迅精神的继承者,是上世纪80年代启蒙运动以来不多的幸存者。
胡适被称为"国诤",国家的诤友或诤臣。鲁迅被称为"民族魂",民族的精魂。无论哪一种精神,我们今天在国家社会层面还没见到这样的人格象征。胡、鲁们的信徒显然是矮化了。无论他们以谁的名头说教、启蒙,他们没能给社会的公共空间提供正当有效的思想资源。在稳定高于一切的国家机会主义的发展话语里,他们把言说胡、鲁留给了自己,把什么样的生活留给了大众呢?自生自灭而已。
钱理群先生显然意识到了这其中的矛盾。他是诚实的、坦白的,也是无力的、软弱的。他没有鲁迅的练达,也没有鲁迅的勇敢。人生社会的事实于他是一个个的问题,直到退休、离开讲坛,直到今天,他仍未能解决其中最尖锐的问题。他把自己铸成了一个矛盾体。这些矛盾在很大程度上是他自设的,跟他的知识界同行关联不大。在他的新作《我的精神自传》中,他试图回答或辩解那些问题,诸如知识分子与民众的关系,启蒙主义、理想主义的适用范围,思想与行动的关系,个人主义与国家主义,等等。他承认跟知识界的隔膜,因此90年代我国重大的知识活动,学术规范,人文精神讨论,新左派与自由派论战,中国道路寻求,等等,都为他有意无意屏除了。他的反思和自传中的关键词属于80年代,他的真诚令人动容,他的言路和思路令人为难。



钱先生自承问题意识很强,但在他和中国社会之间,横隔着一个鲁迅,一个80年代。通过鲁迅及物中国,显然方便,但也极其危险。因为在鲁迅之后,有无数中外一流的才智之士思考并回答了前现代中国的难题。延续80年代的框架、方法来诉说自我,虽然安全,但也极不切实。因为经历了资本的原始和现代积累的中国社会,有着更为迫切的情感、认知和身份认同要求。
人们曾经有过"鲁迅活到现在会怎样"一类的假设,但那假设只是在毛泽东时代;很少人设想鲁迅活在当下的情形:会是大学教授吗?会是《读书》主编吗?会是新左派或自由派吗?虽然钱理群和汪晖一样发现了鲁迅的榜样意义,用汪晖的话说:"在这样的知识状况下,在'有机知识分子'成为一种日益边缘化的文化现象的时代,鲁迅所创造的辉煌业绩值得我们思考:在一个日益专家化的知识状态中,在一个媒体日益受控于市场规则和消费主义的文化状况中,鲁迅对社会不公的极度敏感,对知识和社会的关系的深刻批判,对文化与公众的关系的持久关注,以及他的灵活的文化实践,都为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再创知识分子的'有机性'提供了可能性。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伟大传统。"
但汪晖们显然对鲁迅们的生存处境缺乏理解,汪晖们显然不是鲁迅们。鲁迅的眼里少有宪政、法律、国家,他眼里有最为生动的中国大众形象,如吕纬甫、魏连殳,如子君、涓生,如孔乙己,如闰土、阿Q、祥林嫂;即使他的杂文,也仍有清晰的对象,那就是流氓国家、群氓、如二丑一样的帮忙、帮闲和帮凶式的流氓。几乎鲁迅的一切言说,都立足于个体本位之上。但钱先生的立足点总是游离的,他对自己的定位也是在教员、软弱的知识分子、启蒙者、思想者等等之间游移。而胡适、鲁迅们的新文化启蒙事业,在于为个人张目,这一点在鲁迅的人生实践中尤其重大。"因为'一般者'还不是人,因为学者、大师、政治家、巨富还不是人,因为名利包装的还不是一个人,因为人实际上是你,是我,是为那个全称的极远之你所完全映照的我。"
诚然,我国当代社会远不同于鲁迅的时代。80年代的启蒙运动起点高于鲁迅年代,后者是"铁屋里的呐喊",前者却有经历毛泽东时代之后广大的中国民众。但鲁迅无意中以个人的生存示范了一个民族精神挣扎的彻底性,他提供的人物画廊为我们贡献了至今堪称财富的民族性格群体。钱先生不断诉说他的精神挣扎历程,但他更多地在观念层面流连,而难以贡献这发展中的国民的魂灵。一如我们,都看到了而不能创造。
同样的问题在于,享受"发展红利"而不觉不自由的国民跟下岗、抛荒、打工的大众渐行渐远,双方以为自身在伦理、观念、审美等方面都跟对方不属于同一种类,80年代同盟性的启蒙框架显然时过境迁。即使鲁迅仍有榜样意义,但有"短板"的鲁迅已经不能"咸与稳定和谐",而只属于需要警惕其民粹主义倾向的小平头知识分子和大众们了。这大概是我国大知识分子们对苦于生计的国民多王顾左右的原因,不仅如此,他们甚至说不清楚自身。用朱学勤先生的话说,中国在近三十年间发生了两场改革,中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中国却失去了说清楚自己的能力。更不用说,这个变动不居的发展中国,置身其中的个人生存哲学和社会变革哲学,仍多是空白。



《我的精神自传》要写成80年代以来的中国思想史、学术史、知识分子精神史的研究性作品,钱先生希望能说清楚自己。但直到本书最后,仍有不少"新的困惑"或"悖论"一类的字句:"我突然发现,自己立场的复杂、模糊与难以言说。""新世纪伊始,911事件的发生,使我再一次陷入了言说的困境。"显然,钱先生的精神突围仍未成功。他自承没有走出鲁迅的阴影,也实证了他的精神困境。

在很多人眼里,钱先生是有赤子之心的人。他确实像个大孩子,直到退休,直到本书,都真诚地向人们诉说他的精神困惑,用他的话说,把苦难化为精神资源,"我存在着。我努力着。"他感动于林庚先生的话:"诗的本质就是发现,诗人要永远像婴儿一样,睁大了好奇的眼睛去看周围的世界,去发现世界的美。"
但"专气致柔,能婴儿乎",与其说钱先生是婴孩,不如说他是一个认真而诚挚的学生。鲁迅是他的老师,人生社会是他的老师。他精神自传与其说是一本凤凰涅盘或死后复生的自觉作品,不如说是一本省思式的不无笨拙的札记。他过于注重自己的观念困境,一如80年代以来的学院生活,而多少忽视精神在中国社会演进的多样收获。他虽然认识到:"我正是由这样的提醒,发现自身思考视野的狭窄:我们这一代人要真正走出自我封闭,是要有一个过程的。"但"新的困惑"总让他止步不前,最终没有走出"自我封闭".在一本30多万字的精神自传中,除了零星几个学人的文字,当代中外人士的精神和思维收获不在钱先生的综述范围内,就是一个证明。它至少说明作为思想史、学术史或精神史的样本,会打些折扣;更不用说,跟网络时代的中国精神隔膜甚大。
在人类共识、台湾地区的民主试验面前,在当代中国学者的视野里,鲁迅等人的"国民性"话语早已是一个历史概念,跟"中特"话语一样而让位于人类的原则:"东海西海,心理攸同。"但钱先生仍立足于这一本质论的文化观,从而大大限制他自身的创造性研究。在对全球化的思考中,钱先生止于辩证实则矛盾的书斋逻辑,在多元化、一元化之类的观念中突围或辩证。在对农民中国的思考中,钱先生也同样借用了虚伪的"三农"话语表达自己的困惑或无解,他害怕农民失去土地,他不理解农民是如何丧失精气神的,也不了解,当代农民是不会活成土地上的植物的,农民也想在当代中国过上城里人的日子。钱先生震动于鲁迅所说在中国做人要么极近要么极远生活的安全性,但他自己却以"公开宣布""布什、萨达姆与本-拉登所代表的三种势力"正在构成对人类文明根基的"巨大威胁"和"根本性挑战",为"再一次坚守了作为批判的知识分子,一个思想者的立场"……这样的思考,使钱先生自承难以站队难以表态,甚至一旦开口就遭到了"伪士"们的围攻。这大概不仅是钱先生个人的悲剧,也是当下社会的悲剧。
钱先生是多重意义上的幸存者。他明确说自己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民间思想群落中的一员,他作为幸存者幸运地走上了北大讲台,并参与了80年代的启蒙事业;90年代以来,则又作为启蒙运动的幸存者,经历了时代社会给予的光荣和"围攻";退休后,他并不安于个人的日子,而作为市场年代的知识分子中的幸存者,进入了力所能及的实践领域,跟青年志愿者们一起,建乡村图书室,为北京打工子弟学校服务,等等。如果联想到我国社会的剧烈变迁,钱先生这样的幸存者是极为可贵的。
鲁迅以"中间物"意识而横站了历史,钱理群先生也有"中间物"意识。如果钱先生理解,网络中国人也曾作为"你"之一员当选过《时代》的年度人物,而志愿者、年轻的"精神界战士"、农民、维权律师等等中国人同样大踏步地向前,他也许会感到欣慰的。就像不少年轻朋友想起钱先生会觉得温暖一样。钱先生年轻时写给"民间思想村落"的告别信虽然仍可作为他对精神世界的告白:"我觉得,我是一个过渡性的人,我应该退出你们生活的舞台了,我不希望我的思想成为你们继续前进的一个阻力或者负担。"但他的精神思考和实践愿心仍值得我们给予充分的关注。
  
2007年12月19日


余世存 2012-02-29 19: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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