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中国文化让我伤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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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曾任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研究员,台湾大学历史系主任


  中国文化到了今天已经是只剩皮毛,不见血肉,当然也没有灵魂,这是叫我伤心的地方。


  从五四以来,中国文化基本上存在于书皮上,也存在于穷乡僻壤的旮旯儿里文化影响百姓的生活习惯、行为模式在文化界,下里巴人、阳春白雪受追捧程度差得太远,昆曲永远不能进入流行歌曲,像样的书卖几万册就了不起了,低俗的书卖一两百万册娱乐的杂志、时尚的杂志、小道消息的报刊,销得好得很换句话说,今天要说中国的文化庸俗,不算冤枉。


  文化利用大量的资源,在表面上形成一个花团锦簇的世界最典型的例子就张艺谋的作风,奥运开幕式,全是声、光、颜色,没有内涵他只是抓书上常提的中国四大贡献,这些贡献是历史上的贡献,不是今天的贡献,没有在文化内涵上提出好的音乐、好的文学作品,没办法找诗人来吟咏诗,没有找出自己谱的叫人永远纪念的歌曲来表演,对不对?凡此方方面面,是不是今天才发生的?不然,乾隆时代就是如此,当时的中国文化是没有内涵的,只是装扮的,没有自己的特色中国文化到了今天已经是只剩皮毛,不见血肉,当然也没有灵魂,这是叫我伤心的地方。


  今天口口声声说“国学热”,在世界各地办孔子学院,其实没有真正的内容像白先勇这样整理昆曲是极少的我们本身也是百孔千疮,用尽了自己的资源,活力也光了,从精英流离到下里巴人,从内涵浓厚变成表面肤浅,从有内容变成只有一个点缀音乐和其他艺术形式,无一不如此不是今天,中国花了一百年左右的时间,逐渐一步步往下走,真是吊诡的现象一方面我们看见民主是好东西,教育普及是地事情,人权普遍被尊重是好事情但另外一个方面,全面平等之后,应当有优秀、特异的东西,却变成了平凡贝多芬不可能在平民里面出来,不可能一千个人就直接创作成贝多芬文化的领域要有一部分精英,但原动力已经衰退,才到了这地步这是危机之一。


  危机之二,价值系统在崩溃从三百年前发展到今天,我们应该不再标榜“现代”的,现代是有实践性的,我们叫近代化三百年前开始发展资本主义、民权思想、人权思想、科学精神,都有共同的源泉,是丢开天主教的外壳,捡回了人跟上帝的直接关系,人有了信念。


  神造人不是白造的,给你一定的权利,给你一定的智力人类是平等的,所以不能压迫任何人,不能禁锢任何人,应当自由。


  另外一方面,神的律在科学家的脑子中转化成自然的律,自然是先天存在的,其实和神的律是同一个事情一定假定有先天存在的这个律,我们才有科学的上下寻搜,不然一堆混乱的话,怎么寻搜?


  这个假设使得资本主义早期的人物,为了荣耀,为了彰显使命感,拼死拼命地干活,而且用“信用”这两个字来作为资本主义的基础,没有信用,银行没法借贷,不没法投资,没法委托。


  这次经济风暴的病根子是因为内心没有价值观念约束行为,所以掌权的那些CEO,不讲信用,不讲道德,以市场遮盖,大量地偷窃股东的财产,辜负股民的委托,以致股票买卖实际上变成虚假的赌博股权已经分散到这种地步,流转这么迅速,股票本身不存在,变成赌局掌握股权的无数小民,没有办法向公司行使主权,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股权在哪里,股民没有办法行使股权来或者监督经理人,经理人就无所恐惧,工作法规没有办法管他。


  在1932年罗斯福实行新政的时候,有管束酱的法律,一整套法律保护劳工、约束酱但是从二战后到今天,美国政权和财富结合,他们废掉了一条条的法律,再也没有防止不合法、不公平的法律公众无法约束他,股权无法约束他,良心无法约束他。


  面对今天瞬息万变的时代,国家体制要改变,社会结构要改变,改变成什么样子,不知道最要紧的是,将来几十亿人共同拥有这一个地球,怎么活在一块,怎么相容,怎么再造一个互让、共存的人类社会?小到农村,大到全球,小到人员之间的争执,大到国与国之间的战争,用什么价值标准来判断?这个是最严重的课题,今天我们正在转移点上,蜕变已经开始,有两种蜕变法的蜕变是把旧的壳丢掉,变得更大更新,躯壳丢掉,蛇还是蛇,这是一种蜕变这种蜕变不可能,这是大的崩溃,必须要有大的突破突破应该是毛毛虫变蝴蝶,但蝴蝶是怎么出现,蝴蝶应当具有什么东西,我们大多数学术罹人士往往不去管它学术界绝大多数人忙着写小论文,忙着搞升职,忙着搞项目,文化界忙着去点缀打扮,都是交白卷大家应当寻找共同生活的一套价值观念: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丑,什么是美这是最叫人担心的事情中国在这个时候,应当从传统里挖出一些东西填补这个缺陷但是今天讲儒学的人,只抓其皮毛,不抓其精神许多觉察以繁来文饰浅薄,以表面的口号文饰没胡内涵从改革开放到今天,中国没有在这一部分精神的境界、文化的境界上下力气尤其近几十年来的、余悸未定,还在胆战心惊的状态之下,没人敢动,所以,不能单纯地说中国已经站起来了中国的经济已经有动力今天我们不算小康,但至少吃饱了饭,对抗饥饿已经不成问题我对中国救济汶川的灾害是非常佩服的,不能说效率百分之一百,但是前所未有的规模,前所未有的工作,做到这个地步不容易而在教育上,不是桎梏人的思想,不是圈住人的教条,而是要放手让大家自由思想今天学术界非常显着地崇洋媚外,也非常显着地抱残守缺,这两者是相配而行的抱残守缺又不能见全貌,所以崇洋媚外,取外面东西来填补,没有自发的精神,有聪明才智但是不敢放,不敢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来解决自己的精神困扰和饥渴,这是值得担忧的事情所以,假如改革开放真有大义而为的政府,一定要在这个时候放松人的思想,一定要放松资源鼓动民间的财富,也释放若干的资源,鼓励在学术界、文化界做寻找价值、重建价值的工作而我的目标是希望新的价值是以人为本,因为人是真实的你可以否认别的,不能否认自己你尊重你自己,你尊重别人投身给你的他,你也尊重别人投身给你看见的自己,一层层投射,可投射到无穷以这作为一个美好、善良、正直、公平社会的定义的话,谁也不愿意不公平出在自己身上,推己及人,也许由此我们可以重建新的价值观念。


  许倬云,1930年生,江苏无锡人1948年随家人到台湾1953年毕业于台湾大学史学系,1962年获美国芝加哥大学博士学位1970年任美国匹兹堡大学史学系及社会系合聘教授,其间多次受聘为香港中文大学、美国夏威夷大学、杜克大学、香港科技大学等校讲座教授着有《中国古代社会史论》、《汉代农业》、《西周史》、《求古编》、《寻路集》、《万古江河》等


  要有人说话,每句话都讲来龙去脉,恨不得从盘古开天地讲起,那个人可能是他;


  要有人在饭馆吃道菜,回家后考证菜的做法源于何朝何代,那个人可能是他;


  要有人写中国历史,不写政治、战争、制度、帝王将相,专写老百姓,那个人一定是他


  ——他,就是着名史家许倬云


  如今,“叫座”的历史书不稀奇,但“叫座又叫好”的却寥寥无几———许倬云就写出过一本,《万古江河》“讲文化的扩大,不讲武力”,海内外销量以百万计,同时在国际史学界赢得了好口碑记者了解到,他关于中国历史的新着,也将于今年4月份在全国书市上亮相日前,他在美国家中接受了本报电话专访


  许倬云自称有福之人,念书时遇到好老师,成婚时遇到好老婆,连先天性残障也让他“得了好处的”


  1930年出生,孪生兄弟健康,他不是———手掌内曲,双脚无踝,足背向地,成年后肌肉不发达,只能借助双拐行走这一境遇让他深味了“兄弟如手足”的情谊“弟弟如手如足,我缺手,他给我手,我缺足,他给我足”品尝不到歧视滋味,让他相信了“不必通过争斗,来换取生存空间”他安于踏踏实实地与自我相处“觉着孤单了,就靠看书打发时间,或到树林里独对一片晴天”,学会了“往里想,不往外认”。


  身体有恙,加之战乱,许倬云高中之前一直没进过学堂,接受的都是不系统的家庭教育“父亲是一位海军将领,他曾接受的海军教育,不仅仅在教授一个武人,更是一名绅士,所以他史地知识非常丰富他给我讲古,听了广播新闻给我讲,看到了什么也给我说说”据他回忆,少时随家人逃难,逃的一路,都是《三国演义》中故事发生地,“逃”一路,父亲的故事讲一路“我到大半部分地方去做过‘事后诸葛亮’”。


  在台湾报考大学时,一位做英文教授的好心伯母,念及他腿脚不便,帮他填报了台大外文专业,“在家里翻译也可以过日子”这场与台大的缘分,奠定了10岁便好《史记·项羽本纪》的许倬云与历史学的缘分“当时,从校长傅斯年到教务长,再至系主任,全都是学历史的”许倬云入学考试的历史考卷,被阅卷老师直接推荐到时任台大校长的傅斯年那里入学后两三周,傅校长便跟这位新生说:“你应该读历史系”。


  当年,台大历史系汇集了不少“大师级”人物:许倬云跟着李济学考古,跟李宗同学古代社会,跟董彦堂学商周甲骨文……因为许倬云走路不方便,李宗同找三轮让人把学生推到自己家里上课,没有上下课的概念;董作宾教他也是一对一,一讲一下午,饿了买几个包子,一人一半。


  大学毕业时许倬云考研究生,因为“不健全”,考了奖学金的第一名也没能被录用“钱思亮校长很不高兴,就找胡适先生帮忙,努力了两年,找到华侨徐铭信先生,由他捐出1500美金,这钱不够,我就申请学校,芝加哥大学愿意补上一些钱,这样我就去了”。


  芝加哥大学是“全美学术气氛最浓厚的一个”,许倬云再次因为身体原因受到“优待”,教埃及古代史的老教授,“一对一”教他,到医院病床前和他一边讲,一边讨论。


  更让他意外的是,刚到芝加哥大学报到时做的体检,让学校的医学研究者对他“难得一见”的手脚大感兴趣医生主动问“病例”愿不愿意就地治疗,许倬云说:“没钱”医生说:“钱不要担心,你是我们的研究病人”据“研究病人”回忆,他8月去美国,那年圣诞节就开刀,“开了5次刀,每年住三个月到半年,吃他的,住他的,用他的”。


  因容不得“虚假”,与李敖有过严重冲突,对胡适也多有“不敬”


  记者采访,许倬云不忘“考证”记者名字的写法;在家看报纸,他会“考证”别人说话有没有前言不搭后语;到饭馆吃了顿饭,他考证起中国小炒菜的根源;对许家的来龙去脉,他自然也是下过功夫的据他考证,许姓都是炎帝后代,与黄帝无关;许家先祖原福建,乾隆年间一房迁往无锡;无锡老宅,前门叫东河头巷,后门叫小河上朋友打趣道,许倬云讲话,总要从盘古开天地讲起“我总觉得,不那么叙述,似乎就落了东西我想把我说的每一句话的来路,都交代清楚”。


  考证,已然成为许倬云的职业习惯小到故居如今的门牌号码、祖辈下葬之处变成了今天的水泥厂,大到《什么叫历史》、《为何要有历史学》,他都要说得明明白白“跟法官的职业习惯差不离,不愿意随随便便上当,不愿意糊里糊涂地混过去”。


  “考证是枯燥的,但对学历史的人而言,是一个基本的训练不下考证的功夫,没办法知道一个使用的数据、原材料、一件事情叙述的过程,是否有虚假错误”因容不得“虚假”,曾任台大历史系主任的许倬云,与当年的台大研究生李敖之间,有过严重冲突“李敖在《文星》上写文章,其中涉及我的老师们,我熟悉老师们的事情,发现文中有些东西完全出于李敖的编造我跟他说,我们学历史别的没有什么,但基本的行规就是不许编造故事”。


  不小心搞错、误认材料,在许倬云看来尚可原谅,但存心作假是不可原谅的对胡适先生所说“历史就像一个小姑娘,可以任人打扮”,许倬云“凭自己史学家的良心,凭一个史学家的判断能力”,认为胡先生讲这句话,是一个反讽。


  在《什么叫历史》一文里,许倬云说:“历史确有许多故事,然而说故事并不是史学家的主要任务;历史也会牵扯许多年代,然而年代不是史学主要内容”“历史是我们人类行为的记录”,“我们也许不见得会有明天,但我们一定有过昨天昨天、前天的一切,去年、前年的一切,上一代的一切,无数代过去的一切,都对你我的想法、做法以及你我的生活环境有所影响”“研究历史实际是为明白自己、了解自己”。


  曾与作家王小波有师生缘,“把他的文章改给他看”


  在电话另一端联系上许倬云时,他正在为一本刚收到的中学同学录难过“七八十岁了,在同学录上还写歌颂文章,干吗?当年一起意气风发,60年过去,怎么腰就直不起来了呢?”。


  每每伤心,他会觉得孤独“别人再不懂得我,有我太太一个人懂得我,也就行了”。


  太太是他在台大时的学生,毕业后第三年两人开始来往,此后一生相伴“我和她之间不是爱情问题,比爱更深这不是普通的爱,是互相的信”能找到“信”,则源于“不委屈自己”“每个人都有弱点,要认识自己,不要因为欲望而委屈自己求朋友也好,求爱人也好不要为了任何东西迁就,不要低头”。


  现在,许倬云的时间被分成了几块,基本上仨月仨月的,有时候在匹兹堡,有时候在台湾,有时候在南京“到南京,是应老朋友余纪忠生前之托,帮助南京大学推动高等研究院”。


  台湾《中国时报》创办人余纪忠是中央大学校友,创办“华英基金会”,资助母校南京大学、东南大学培养人才,请许倬云任董事余纪忠辞世后,许倬云一直未敢忘记老友嘱托。


  如此许倬云,年轻时却因心直口快,常被同事、朋友视作咄咄逼人“我的老校长,后天就是他100周岁生日,前些天还会跟我说,许倬云啊,你要学一学,开会时能不能听完人家三分之二的话以后你再讲啊?你第一句话讲出来了,人家跟你辩驳,辩了两个钟头以后,又回到你的原话上去他不感激你他怨你啊,三分之二讲完了,你做结论,许倬云啊,你听懂了?”。


  在匹兹堡大学,许倬云遇见过一位内地非常着名的“学生”、作家王小波“他没有读学位,是因夫人李银河到美国陪读的每个星期三我跟他谈一个下午,东拉西扯,什么都谈他提问题我就回答,我不是给他答案,是教他怎么思考”对作家的文字,许倬云也会提意见“我跟他说,文章要干干净净,而你的文字写得太松、太浪费了,要练字练句他起初不服气,我就把他的文章改给他看,指出哪些是浪费”。


  对于有些读过书的人不敢说真话,在许倬云看来,是因为有欲望“美国现在似乎只有专业人士,没有知识分子;知识现在变成了一种商品,可以卖钱的人和大猩猩的基因,98%是一样的,就2%不一样但这2%,是很了不起的2%1%是语言,另一个1%是抽象语言那部分不会丢,思考那部分是会丢掉的很多人把抽象这部分不要了,就去依样画葫芦在美国一些独立求生的学者,照旧依样画葫芦歌颂啊,他干吗?他在歌颂干什么?他真的是在爱国?很难让人相信”。


  许倬云自称从不迁就:“我这材料,反正就是破破烂烂的材料,哪怕烧出一丁点火光,值!愚昧、贪欲、恐惧,是人性里三个最大的弱点人类不能靠心理学、靠宗教去面对,要读书的人、受教育的人启发出一条路,自己给自己找到安身立命之所,可以不慌、不忙、不糊涂然后,这些不慌、不忙、不糊涂的人,让人晓得,可以有不慌、不忙、不糊涂的时候”。


  自50岁起便觉得“全人类”和“人”个体是最真实概念的许倬云,对风靡全球的畅销书《世界是平的》也有自己的看法:“不管肤色、不管信仰、不管种族,大家一律平等这话是对的但是我们进入全球社会的时候,记得不要完全听他这个话大家一律平等之后要竞争,但是竞争遵循谁的规则?在哪个操场上竞争呢?如果在你的操场上竞争,或者按照你的规则竞争,我肯定吃亏所以他讲的这个并不完全可用,世界并不是那么平”他理想中的全球化,是“一个有各地的特色、有各地的专长、有各地若干程度的自主范围的全球化,但没有自主的战争”生命意义与终极关怀。


  生命的意义与终极关怀的所在,都是大题目,二者又有不可分割的关联,若能理解一端,另一端也就不言可喻了最近,台湾自杀、他杀案件不少,患忧郁症者,更不论年龄性别,为数颇为不少凡此现象,都与上述二项问题相关至少对于生命意义不知何在,一旦人生旅途上遭逢挫折,即难免不知所措甚至在过了一辈子例行的生活,朝九晚五,日久之后,不知劳碌一生目的何在,从此郁郁不能自解,更是在我们四周,时时可见其人为此,我们不妨先就生命的课题,尝试寻索其可能展现的意义。

  在人类几个主要的文明体系中,犹太/基督教的神学观点,人的生命是上帝特别的恩赐,上帝创造了人类,以管领世界万物循这一观点,所谓生命的意义,这只是人类个体的生命;生命来自神恩,神所赋予的,人不能夺去因此,基督教义不容许人的自杀行为天主教会至今严禁堕胎,认为胚胎已是生命,不容别人剥夺这一幼小生命的生存权利。


  印度次大陆的宗教信仰,视生命为轮回的主体,现世的躯壳,其实不过是生命暂时的寄体于是,不但人有生命,众生都有生命,必予爱惜珍重是以禁止杀生,耆尼教甚至谨防误伤了生命,举步必须避免踏到蚂蚁,覆盖口罩,也是为了避免呼吸之际,杀害了飞虻、蚊虫印度文明的慈悲为怀,的确十分可佩!这一观念,当是认定生命流转不息,个体生死不过是无限长程之中的一个段落于是此生无非暂时一瞬;相对而言,个体生命的意义,也未必十分重要了。


  中国文化体系,尤其儒家,则尊重生生不绝的生机生机者,生命存在的现象,生命开展的过程不问生命来源,但问生命现象的存在,这是中国文化的现世性鱼跃于澜,鸟飞戾天,是生机活泼;华枝春满、芳草连天是生机盎然人的生命则应本乎天行健,自强不息人生的开始,是顺其自然,死亡来临,又无非是宁静的安息。


  现代科学的生命观念,则以再生为繁殖为其基本定义大至生物种属的延绵,小至细胞分裂,均是生命现象生命的最初,怎样由化学的合成一跃为生命?跨过这一关口的契机何在,今日生命科学还难以回答这一悬题,若从基督教教义解释,还是可以请出上帝的恩典生命的生生不息,从印度与中国的文化体系,都还可以设法阐释然而,中国文化体系直接由人文着手,无法借重神力,则与现代生命科学接轨,可能最为平实。


  让我们尝试从这一个角度切入:人之为人,尤其明理,亦即有慎思明辨的能力借用笛卡儿的说法,我思故我存“我”具有思辨的能力,即用正在进行思辨而确定“我”的存在由“我”的存在投射于其所见所闻,则四周宇宙万物,也都真实的存在,于是宇宙即在“我”的“理”中由宇宙返照,则“我”在宇宙之中,也有了定位其它的“人”,都在宇宙之中,推己及人,其它的“人”也都是存在的、个别的“我”这些“我”,分而言之,均是他人,合而言之,则还是许多与“我”同类的“我”“我”与“我”之间,其实既是同,又是异,就其“异”言,天下无相同的人,自其“同”言,天下无非同类,毕同毕异,可以开出个人的自主,也可开出天下的大同。


  物以类聚,方以群分自古以来,人类社会经常分隔为不同的群体,家族、国家、民族、阶级、种姓、教派……不一而足对于个人的“小我”,这些群体都是“大我”,为了聚合力量,与别的群体,“大我”会要求“小我”效忠,“小我”会为了“大我”牺牲于是,回教教徒不断圣战,而与当时的敌人同归于尽;日本人为了获取生存资源,在大东亚共荣圈的名义,无数日本青年埋骨异域,日本也屠杀了数千万中国人、菲律宾人与马来人世界各国的历史,其实,都有争地以战,杀人盈野的纪录举目人群历史,我们找不到未沾过血腥的群体为了自己的大我,人类不把别群当人!人类生命,伤于人类手中,这多于死在兽物。


  然而,凡此群体,又不是永远的分割春秋战国时代吴越相仇,不共戴天,今日江浙已难分彼此法德两国,屡次战争,结仇数百年,今日两国为欧盟的骨干台湾移民史上各类械斗,泉漳彼此相杀,今日谁能分辨两者的区别?明日之视今日,正如今之视昔,李登辉等人煽动两岸仇恨,数十年后的台湾青年,将不能理解这些人所持的理由佛陀一生,不是为了世间的事业,他的故国,正在抵抗强敌的侵略时,他以王子身分,不赴国难,因为国与国相攻伐,“春秋无义战”,一切杀戮无非为一些少数人士的权与利,不符合佛陀“能仁”(慈悲)的胸怀佛陀悟道,指明四谛之苦,其实还是从思辨功夫中得来。


  人生的终极关怀,并非仅是“天问”上的一连串问题人生一世,不外成全自己是一个“人”人从思辨为始,认识自己,人也以思辨为终,造就自己。


  人生的事业,不论事业大小,都当以由“仁”(人的本性)在全力做到能称为“义”的事之后,人成全了自己凡是“人”的要求,所以,文天祥的绝命辞,“惟其义尽,所以仁至”;他在那一刻,才敢说自己做“人”的功夫完成了曾子易篑之际,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以致做了不该做的事孔子负杖逍遥,应是在反省一生的修行苏格拉底从容饮下药酒,从容睡去,其行为也不逊于孔子的宁静归去。


  耶稣受难,在最后一刻,他说“成了”,我想,他不是意指殉教的事“成了”,而是走完了自己一生修行的道路饮下那一杯苦酒,他知道已无遗憾人的生命,应有思辨而异于禽兽,得以自臻文明;人的关怀,也在于以思辨成全其“人”的自觉敝见于此,以请教于高明。


  我的母亲


  似乎每一个小学生都可能在四年级时碰到这一个题目,似乎每一个成年人都还觉得这是最可写的题目之一不过这一个题目并不是容易写的,因为这对于执笔人具有无限温馨的题材,往往对别人却无非是些平凡小事我在这里又挑上这一个题目来写一些琐碎的事,并不因为我妄想能突破这一难以避免的景况,只是因为这些别人心目中的小事,在我的生命中都具有重大的意义。


  以一般的传记笔法说,娘没有什么值得记下的事件,仔细算算她的过去,她似乎根本没有属于她自己的生活,她的生活就是爹和我们兄弟姊妹生活中的一部分我不知道哪一位“立志”为别人服务的圣哲贤人曾经做到同样的地步。


  娘是典型的中国妇女,讲究把感情深藏,但是我们尽可从她平凡的日常举止中觉察到她对子女的挚爱,无须乎用洋人的办法把感情流露尽致然而,在危难时,她能有超越体力可能的行动,使人惊讶她究竟有多少潜能可以为了子女而发挥出来。


  我们——我的孪生弟与我——是她最小的孩子,因此我们对她早年的生活及兄姊们的遭遇都只能得之长辈及兄姊们的口述至少在我们懂事以后,我很少见娘有安乐的日子在战时,她经常要携带着大小十余口奔波各地——往往由她一个人主持全局,爹多半时候留在相当接近前线的地方一切似乎有了公式:我们在接近前线的地方与爹同住;日本人发动秋季攻势了,我们几个较幼的兄弟姊妹由娘率领着向安全地带撤退:日本人退了,我们又由娘率领着去找爹,迁回他的任所抗战时期的交通情况之糟是众所周知的,每隔一两年举行一次大迁徙,她的艰苦就可想见了。


  有一回,我们又撤退了,在一艘长江轮船的边上,我们搭了一只小木划转驳上大船,日本飞机在一次又一次的呼啸着扫射甲板上的平民及四周蚁附着的小划子到现在,我还记得她在江风中披散了头发,把小孩一个个由小划子推进大船的船舱大船正在行驶,小划子和大船之间唯一的联系只是一杆竹篙,她那时大概只想着把子女送到比较安全的大船上她刚登轮,竟发现凌弟不见了,即刻又冲进人群,船头船尾寻找,把哭泣着的弟弟从另一层甲板找回来大家坐定了,她又找来一壶开水,让每个人都喝一口,但是她自己竟没有分到一些余润。


  万县的住处遭了炸弹,我们全家迁移到郊外山上的董家岩全家安顿在半座茅屋里下雨时,全屋只有一个角落是干燥的,她把小孩和祖母安置在干燥的地方睡,我还记得电光中只有她兀坐在床沿上。


  表面上看去,她似乎不大过问我们的功课,也从不过问我们该学什么进什么系事实上,她主张让我们各尽自己的能力,在兴趣范围内发展她的方针是在密切注意下自由发展大纲大目不差,小节是不计较的这些大纲目中有最不能侵犯的一条——诚实;最必须注意培养的一条——对别人宽厚至于馋一点,脏一点,都在容忍之列为此,我们家的兄弟姊妹都有胖胖的体型,几分邋遢,爱躺着看书,但是快快活活,笑口常开,不大会发愁,更不会善感我一直认为狂狷比乡愿可取,然而天幸我没有转变到浇薄的极端,大概还仰仗母教中“宽厚”二字的恕道另一方面,我不肯说迁就现实的昧心话,也还仰赖母教中“诚实”二字的忠道。


  爹与娘在总角时订的亲;男方二十岁,女方十九岁,娘就嫁过许家来了据说,抗战前他们有过颇宽裕的生活不过在我的记忆中,我家卖东两的时候多于买东两的时候不止一次,爹在床上为家用长吁短叹,哼得一家愁云惨雾,娘只是委婉地安慰他等到爹鼾声大作了,我们醒来还看见她正张着眼呢女子大约比男子更为坚毅,有时我觉得“弱者”二字应改为“强者”作女性的称号。


  爹不爱为杂志写文章,可是在他过世前一年多,他破例秘密地向《自由谈》投了一篇稿,纪念他们四十年的婚姻发表后,我们才知道爹除了严整的论说文之外,还会写抒情文呢文中他记述四十年来夫妇之间共享的欢乐和同熬过的艰辛现在,爹去世已经九年,我知道娘的确常在梦中与爹聚会的爹一辈子为沉重的家累牺牲了自己的志愿两位老人家为了子女辛苦了一生,子女可是怎么报答呢。


  五年前我离国渡洋,娘没有说一个“不”字在基隆码头上,娘却不再送进去了,她是为了不愿让我在离别时有任何难过的机会在行李里面,她替我塞进去许多小物件,其中包括一个针线盒到了我要缝一两个扣子时,我才发现这盒子内容的丰富:剪刀,各种扣子,大小不等的针,以及各种颜色的线球除了她替我补的衬衫上有密密的线痕外,她又把无限亲情,千丝万缕,都寄托在这些扯不尽的线团上了因此在美国时,我最怕缝扣子和补破洞,一开针线盒定是弄得“闹情绪”在异地做客,没事时神气充盈,一旦病倒,第一个进入脑筋的必定是娘回来之后,每逢邮班,总发现她在等候在美的弟弟和姊姊来信,才知道自己在美时,偶尔脱一两天信期,该是犯了多大的罪!寄语在海外的朋友们,假如家有老母,别让她依阊久等,眼望着邮差过去。


  娘不单为海外的子女寄东西,纵然那些东西在华埠都很容易找到:她也为在台南的姊姊寄些台北的东西去,纵然台北和台南的货品都出自一个厂家我有时觉得好笑,但是等我看着她细细地挑选、细细地包扎,我领悟到:邮包寄去的不是一件一件实物,而是一片似海亲情我才领悟到:自己在国外收到邮包时,复信所说“这些都可以买得到”,该是多残酷的话。


  娘今年七十二岁了,幸而精神还好家中大大小小的事仍旧非她老人家主持不可我希望她有一些休息的时间,不要太忙可是我也希望她还继续忙碌,有足够的精力忙碌。


  心路历程


  这里记述的不是邦国兴亡的大事,也不是社会变革的经过在这里,我只是记述一些个人生命经历中足以回忆的片段,对别人也许没有意义;不过,假如有人不存着读掌故的心情读本文时,他也许会愿意看一看另一个人心灵经历的路程。


  禅宗说教时,不重说理,而在点破禅机就因为外面的一些感受往往可以使内心蓄积的水库开放闸门,造成水到渠成的局面这也许就是所谓顿悟吧?记得十一二岁时,我读过一本名叫《文心》的书,其中有一段解释所谓“触发”的经验,也不外乎指出因外在感受触动内心的经验在这里,我只想把几桩触发自己的事件叙述一下。


  每一个孩子都曾经过浑浑噩噩的阶段,不过未必每一个人都曾经注意过在那一刹那他忽然发现自己面临不能再浑噩的情况我在这里记下的片段回忆,也未必是促成我“顿悟”的因子,甚至未必是触发的机捩,但是至少在我的记忆中,这几个片段确实和自己的发展过程相联结,构成比较鲜明的印象


  在战争中长大的孩子大概比升平盛世的小孩较早接触到死亡祖母去世时我第一次经验到亲人的死亡;但是她的弥留状态是在安详的气氛下慢慢转变,因此留给我的印象也不是剧烈激动的在重庆遭遇大轰炸时,我们正在万县记得万县第一次遭轰炸的晚上,我们一听见空袭警报就躲进洞去,进洞时在路上遇见二楼邻居家的一个大孩子,正在跑回家里去取一些东西等到警报解除后,我们却发现了他的尸体上午,他还和我们一起玩过;晚上,他已变成一堆模糊难认的残骸这是第一次,我忽然发觉生与死之间的界限如此之易于跨过去,又如此的难以跨回来这是第一次,我忽然发觉人是如此的没有保障这也是第一次,我面对着一大堆尸体和烟尘弥漫的瓦砾场,心里不存一丝恐惧,却充满了迷惘我曾经苦苦求索,那天一夜未曾阖眼;到后来,我似乎完全掉进了黑松林,不但找不着问题的答案,甚至找不出问题的线索了。


  这一种困惑,此后经常侵入我的思想在豫鄂边界的公路上,日本飞机用机枪扫射缓慢移动的难民群;轧轧的机声和哒哒的枪声交织成我脑子中一连串的问号在青滩之滨岸时,目击过抢滩的木船突然断缆;那浩荡江声中的一片惊呼,也把一个大大的问号再次列入我的脑中


  在老河口,我们住的院子隔壁有一营工兵;他们豢养着不少骡马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发现马群中添了一头小小的淡黄马驹,它逐渐长成,变成一匹很帅的小马,遍体淡金,不夹一根杂毛但是它的脾气猛而且劣,除去经常和它一起玩,喂它吃些东两的小孩子外,它不让别人靠近身边我们和它一起玩,直到它太高了,我们还可以站在磨盘石上拍它的头颈,抓它的鬃毛终于,有一天,工兵要捉住它,替它钉蹄铁和施阉,它挣扎着踢伤了好几个人它自己也在终日带伤奔驰下,失血过多,倒毙在池塘边,离那一块磨盘石不过几步而已这一具淡金色的巨大胴体,依然保持着想再站起来的半跪姿势,似乎还在向死亡作倔强的抗争不知怎的,我看着它时,万县的那堆残肢又浮现在眼前大约从这次以后,我不再把生与死的问题限于人类那个经常出现的问号变得更大,更扰人了。


  几年以后,我们又在大巴山脉的河谷中回环盘旋有好几天,我们直对着一座大山前进,山顶那里似乎有一个巨大的洞穴,天天作为嘹望的目标好不容易到了山脚,又花了一天工夫,我们走到半山,才看见那个洞穴实在是一大片悬岩,下面覆盖着一长条稍微收进去的山路走到山顶时,已是下午四五点钟山顶冰雪未消,矮矮的树上尽是冰琅雪圩,劲风袭人,轻微的睁琮敲击声里,树枝微晃,幻出闪动的点点彩色四面一看,群山俯首,向阳的一面只有峰巅反射出夕阳;背阳的一面已是一片黑的丘陵,衬着一个红红的落日当时几十个佚子都不期然驻足峰顶,但是谁也没有开一句腔,似乎都被这片真幻难分的奇丽镇慑住了这是几天来日日祈盼的界牌垭,似乎下面的一个站头不足一提了前几天蓄积了精力,似乎在一刹那间竟再也提不起劲来;再度出发时,大家都一语不发,蛮有些草草了事似的,赶到站头算数。


  此后,我读了亚历山大东征时在印度河边痛哭的故事;此后,我读了阮籍猖狂穷途痛哭的故事我逐渐明白界牌垭峰顶上众人的无名惆怅这是一种经验,经验到一时可以有感触,但是必须在日后才逐渐了解其意义。


  可是在那次以后,这种惆怅经常出现出现在自己完成一篇稿子以后,出现在学期结束时,出现在学校结业时,出现在旅行归采时,出现在席终人散时。


  我身带残疾,那时又不曾正式进过学校,这种种的感触造成我有一个时期相当抑郁的心情。


  抗战末期,家里在重庆南岸的南山安定了好几年兄姊们都在外求学,双亲又在重庆城里办公,我常常是独自在山上,与绕屋青松及百数鸽子为伍父亲自己公余雅好阅读乙部及舆地,尤其喜欢读传记,因此家里多的是中外各式各样人物的传记这些书籍成了我喂鸽子、看山光岚色之外的唯一消遣当时我的国文水平不过小学程度,阅读文言的典籍颇有些困难经过几度生吞活剥式的硬读,居然也渐能通其句读大凡入传记的人物总有些可传之处,而他们共通之点大约往往可归纳为“历尽艰难,锲而不舍”八个大字三年沉浸在这类的读物中,我的抑郁多多少少得到些调节,在自己心日中构建了一套做人的基本标准。


  抗战胜利了,我也得到了正式入高中的机会这是我第一次由自己面对真实的社会,面对竞争,面对考验这些幸而与我在离群索居时期建立起的一套做人标准并不完全扦格不通,我得以逐渐获得信心学校中竞争的空气又挑动了我争强好胜的脾气,每做一事都认认真真地用尽全力我逐渐把自卑克服,逐渐测知了自己能力的极限;有一个时期,我相当的自满,觉得自己颇有从心所欲的乐趣。


  这一个自满的时期,幸而为时很短暂高三上学期,战乱逐渐逼近家乡,城脚下满是南来难民的草棚我们学校响应了难民救济运动一次一次难民区的访问,把我又拉回真实的人生一具一具只有皮包骨头的活动骷髅,又唤回了抗战时留下的死亡印象京沪车上像沙丁鱼似的人群也使我时时疑问到人的价值


  离开家乡前不久,学校中有过一次去乡下为难民工作我编入一组充前哨的小组,搭了一艘快艇,在大队的几艘木船前面开路驶出运河后,快艇如脱弦般驶离大队,直驶入三万六干顷的太湖不到许久,茫茫水域,似乎只剩了这一只小船在运河早卜卜作响的马达似乎忽然哑了,船后面的浪花似乎也不再翻滚得那么有劲了刚出口时,同学们一个个披襟当风,大有不可一世之概这时,大家又都静下来了马达忽然停止,小船随波沉浮,四顾一片水光,方向莫辨波光粼粼,寂然无声,界牌垭峰巅的惆怅突然又充塞在水天之间。


  从那次以后,我做事仍旧尽力以赴,但是从来没有享到任何成就的快乐任何小事告一段落时,惆怅往往把看到成果的喜悦冲淡,甚至完全取代“尽力以赴”变成仅是习惯而已,我竟找不着可以支持这个习惯的理论基础这一个时期,我尝试着从宗教中得到解答,但是我得到了吗?我还在继续追寻呢


  在美国读书时,由于住在神学院的宿舍,我颇得到些参“禅”说“理”的朋友有一回在邻室书架上取了一本加缪的作品,竟花了一夜工夫读完那本书这位存在主义的哲学家喜欢引用古希腊神话中西西弗的故事,作为人生的比喻西西弗得罪了神,神罚他受永恒的责罚每次他必须把石头推向山顶,而石头又会自动滚下来但是倔强的西西弗每次又再走下山来,把巨石往山上推加缪认为,当西西弗懊丧地在山顶坐下休息时,他已经承认了宿命的力量,但是,当西西弗再度站起举步向山下走去时,西西弗几乎已经与神平等,至少他在向神挑战没有想到,这次偶然拾来的读物,竟解决了我心理上的矛盾。


来源:华山论剑耐游网



综合 2022-01-09 19: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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