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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瞰下的公园 ◎作者:徐芜城 ◎品荐:周伟驰 只有行走在云上的漫游之神, 才可以透过那连成一片的绿色树冠看见: 树叶的隙缝里,悠闲得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划船者, 出现于与集市一墙之隔的湖面。 从划船者那神秘的角度所看到的一切, 俯瞰者即使下到湖中,也无法获得: 日光已经偏离,树影已经移动, 水下的鱼群已全部改变了位置。 而那个倒退着慢跑的人, 仿佛一个不肯把脸转过来的梦游者, 那些长椅和石凳,和风一起, 从他的背后跑到他的身体两侧; 那些仿佛从海底传上来的嘈杂的声音, 关上窗户就可以使之减弱甚至消失, 就像前天夜里的人和事,已经远隔 一个白天,一个夜晚,又一个上午, 拉上这下午的窗帘,它们就彻底退到了背景的后面, 和那些听不到的绿色树冠下的鸟鸣和窃窃私语, 以及他人——那神秘的目光—— 所看到的东西融为一体。 只有无所不知的漫游之神, 才可以感知到它们的存在, 就像只有他知道你如何站在窗边, 长久而出神地俯瞰着这近乎虚幻的公园。 2004.4.21 品 春节在家,休息之余,翻阅了几本诗集。其中徐芜城《一个青年的肖像》我曾于2011年夏天读过,当时印象十分深刻,后来在北京碰到雷武铃、杨铁军时聊起过他的诗。当时虽然欣赏,但也不乏担心,因为从他的诗里我能看到卡瓦菲斯的影响,而学习卡瓦菲斯的诗人虽然能获得一个较高的起点,超出同侪,但一般都难以为继,常常是不了了之。因为叙述的语气是可以模仿的,但是关怀、经验、智慧,尤其是视角却是无法模仿到的。这次取出来重读,发现我的这个担心也许是多余。这薄薄的一本民间诗集(副本制作)共29首42页,却每一首都有它的主题,保持着它的完整性。跟国内诗人通常是在用情感和日常经验写作不同(因此常是雷同的),作者是在用心智(mind)写诗,他的智性的世界观把经验和想象统合了起来,具有思想上的独特性。一个没有深厚的哲学和人文修养的人,一个没有体验到一些类似宗教体验的人,是难以写出这样的诗的。 这首《俯瞰下的公园》的主题跟卞之琳《断章》类似,揭示了世界感知的视角差异问题,但跟《断章》更倾向于相对主义不同,这首诗里设置了一个“无所不知的漫游之神”,类似于“上帝之眼”(上帝视角),保证了所有视角所感知的世界的真实性。没有读过庄子、笛卡尔、贝克莱、康德乃至神学的人,很难写出这样的诗。(当然,即使你没有读过他们,也不妨碍你理解这首诗,只不过你难以看出背后的思路罢了。)我相信诗人曾经有一段时期(也许现在还是?)陷入过这些哲人曾经陷入过的“怀疑主义时期”,因为在同一年写的别的诗——如《咖啡馆》里,他也表示过同样的怀疑与困惑。在《咖啡馆》里,作者怀疑咖啡馆里的人物是不真实的存在,他们跟我和我们(?)的生活的关系是外在的、偶然的、不相关的。“只有我,只有我们才是真实的,/可以随时起身,推开大门,/恶作剧地抛弃这里的一切,/像把画抛弃在美术馆里。//当我们走到另一条马路上,/这绿色的咖啡馆已经消失,/连同我们刚刚坐过的沙发,/使用过的杯子。//街上驶过的公车上拥挤的乘客,/擦肩而过的路人的一瞥……/只有我,只有我们才是真实的,其他的一切/都无法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最后一句透露出,诗人的怀疑由认识论上的对于本体的怀疑转入了生活上的怀疑。这也许跟生活上的某种危机相关? 与此相关的是关于“消失”(由存在走向虚无或不存在)的思考。《天桥》中,在过天桥时,他感受到“变化”:“一滴转瞬即逝的雨珠,/一座每时每刻都在慢慢损耗的桥,/和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一滴雨在慢慢损耗,/一座桥转瞬即逝,/当你走下天桥,/走上天桥的那个人已经消失。”走下天桥之我已非走上天桥之我,我是消失了的一个我。同时,人处于世界中,而他和事物的关系是一种“偶遇”,甚至他的身体和灵魂的结合也是“偶遇”的结果:“当我们这偶然的身体被偶然的灵魂所占据”(《我曾经是……》)对于一个在春天经过花花草草的人来说,耽于美学玄思将是危险的,因为会引起混乱,扰乱正常的行走。生活需要勇往直前,不要滞留误事(令人想起弗罗斯特的《雪夜驻马林中》,以及庄子的“至人之用心若镜”喻),“不要去想你生命的一部分,/已经永久地消逝在这条路上。”可是生命就是一场穿越,路上的风景就是它的一部分,而这部分恰恰是不断消逝的。消逝就是生命的本质。 《俯瞰下的公园》写了观察角度的不同。先是写“分隔”,一堵围墙就能隔出截然不同的世界和世界观。如果公园尚有开放性,“分隔”的感受还不那么强烈,那么去过苏州园林(最好是留园)的读者,对于园内园外、园内各墙分隔开的主题空间的反差,感受应当会很强烈。这造成了集市中的观察者和墙内划船者的感知的不同。划船者和倒着跑步者的视角也是不同的,而在窗边俯瞰着公园芸芸众生的“你”,似乎获得了一个较为优越的视角(公园全景),并且拥有决定其余事物存在与否的手段:窗帘——它近似于眼睛或我们的感官:只要我们拉上窗帘,这些外景和外人视角所见到的一切景象都是不可见的,对于我的视角来说,也就成为不存在。因此,这里是一个视角上的唯我主义,它有技术上的真实性。这类似于我们在玩电子游戏时的感受:随着代表你的人物的脚步,周遭世界不断地涌现(包括人物、景物和工具、武器),又不断地消失,一切都随你的视线而展开,这个世界是一个虚拟出来的动态世界。——因此,近些年有世界是“被编程出来”的哲学说法。但是,经验又告诉我们事实也许并非如此,世界真实存在。因此,“你”设想有一个“漫游之神”,他是一个全视角的神,他能看到所有视角所看到的事物,正是他保证了它们的存在的真实性。这就是一个贝克莱的上帝。当然,我们也可以说这是诗人的想象力推衍到极端的产物。人无时不处在“洞穴假相”中,所见总是“偏见”,但我们能想象有一个所有“偏见”汇成的“全见”,那就是“上帝之眼”。不仅能汇集所有的空间角度,也能泯灭所有的个人主观时间体验之“过去-现在-将来”维度,而汇入“永远的现在”——“永恒”。在庄子那里,也许这个“上帝”就是那个无分别的“浑沌”。 在《一个青年的肖像》中,有一些诗涉及宗教思考和体验,如《逝者》、《放大》(设计论)、《灵魂出窍》、《我曾经是……》、《追思会》,至于《沉默者》和《退化》则有道家返回原始状态的意味。《退化》在技艺上是比较精细的,在前面几节,尚说是一个人类的“他”在一步步退回到野蛮状态,最后一节就用“它”来指称,暗示“他”已彻底回归到自然状态了。 最后一首较长的诗《一个青年的肖像》也许是在刻画一个认识/设想中的朋友(也许有点自嘲的意味)。这首诗最后一节是极其出色的一节,没有一定的见识是写不出来的,它带有卡瓦菲斯那种清澈的、以现在透视过去或以将来透视现在的对于人类命运的历史感受强度,我愿意将这几句视为我们这一代的集体写照: 在当年那个平和、宁静的青年身上 其实涌动着一种巨大的热情, 现在它已经消耗殆尽。 在他青春期的最后一个阶段, 那种巨大的热情与整个世界, 内与外,曾经保持过 完美而短暂的和谐。 本文摘自微信公众号“诗歌是一束光”(shigeshiyishuguang)
凤凰读书 2015-08-23 08:4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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