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究竟有没有当过“告密者”? 读药周刊

>>>  文章華國詩禮傳家—精彩書評選  >>> 簡體     傳統


“强迫人们与他们合作,给另一些人设陷阱。这样,他们就能慢慢地把整个民族变成一个纯粹的告密者组织。”米兰·昆德拉曾在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对当时东欧各国的“告密者”作了解释。但是,米兰·昆德拉自己也被卷入告密丑闻。


怀疑之始:一份解禁的捷克警察局绝密档案


事情起源于一次例行的档案整理。2008年,在布拉格研究院工作、负责管理捷克历史档案的年轻捷克历史学家哈狄雷克,在整理一些陈年的警察档案时,发现了一份令他感到惊讶万分的文件,这是捷克近年来开始解禁一部分上世纪50年代的绝密文件之一。文件中的线人署名为:“米兰·昆德拉,学生,生于192941日”。于是,哈狄雷克根据警方的这份档案在捷克新闻周刊《Respekt》上撰文,称着名作家米兰·昆德拉于1950年向警方告发米罗斯拉夫·德沃拉切克为西方特务,致使后者在牢狱中度过近14年。此文一出,立即引起轩然大波。



米兰·昆德拉因政治原因,自1975年便被迫流亡法国,这样一位政治观点鲜明的作家,究竟有没有当过“告密者”?对于此事,米兰·昆德拉罕见地打破不接受媒体采访的习惯,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对此事断然表示否认。他要求刊登哈狄雷克的虚假文章的媒体道歉,却遭到拒绝。而同时更有11位世界级文豪和4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联署声明“保卫”昆德拉,而受害者德沃拉切克亦坚持认为出卖自己的另有其人。然而捷克当局否认了警方档案系伪造的可能。所以,此事至今仍是个未解之谜。


“告密”事件追溯:令被害者入狱14


“今天,大约下午4点,一位学生,米兰·昆德拉,出生于192914日布尔诺……来到他系里报告,爱娃·米莉塔会见了德佛哈塞克,德佛哈塞克显然是逃兵。”捷克的《观点》杂志全文刊登了这份告密文件,日期是1950314日。捷克布拉格研究院的年轻历史学家哈狄雷克在偶然间发现了这份文件。文件中还写到,1948年,在苏联干预下捷克斯洛伐克发生二月政变后,军人德佛哈塞克叛逃到德国。在慕尼黑的一个难民营中,他受到受美国资助、由捷克斯洛伐克流亡者组建的情报机构的招募,为美国和英国情报部门服务。1950年,他被派回捷克,收集有关化学工业的情报。在当地农民帮助下,他越过边境进入布拉格。


“告密者”米兰·昆德拉还揭发,此次偷偷回国的德佛哈塞克将在当日前往爱娃的公寓取行李。根据这份密报,德佛哈塞克被警方逮捕,根据叛国罪他理应被判处死刑。后来,德佛哈塞克被判22年监禁,并在危险的铀矿强制劳改。德佛哈塞克于1963年被释放,在监狱中待了14年。帮助他越境的农民家庭也被长期关押,其中一人甚至被处以绞刑。



米罗斯拉夫·德沃拉切克



爱娃·米利特卡-德拉斯科娃近照


仍然在世的爱娃还告诉发现告密文件的哈狄雷克,当时她只对男朋友及后来的丈夫米洛索瓦·德拉斯克提起过德佛哈塞克的行踪。那天爱娃告诉男友德拉斯克当晚不要到她那里去,因为德佛哈塞克会和她在一起。可能是出于嫉妒,德拉斯克把这个秘密传了出去,告诉了朋友昆德拉,后者又向警方告发。当时他们都是布拉格电影学院的学生。这一系列线索似乎证明,着名作家米兰·昆德拉就是位告密者。


爱娃现年79岁,58年来一直对朋友德佛哈塞克的被捕感到内疚,“这样一种感觉非常可怕。”她对哈狄雷克说。德拉斯克于1990年代去世,但这些年来他一直拒绝和妻子谈论爱娃此事。德佛哈塞克现居住在瑞典,他始终相信是伊娃·米利特卡背叛了自己。对于当年的往事他拒绝作出回应,但他同时表示,“对于昆德拉以告密者的身份出现在捷克媒体上,我们并不感到惊讶。我承认昆德拉是一个好作家,但我毫不怀疑的是,他首先是一个人。”


昆德拉本人回应:“我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


过去25年,极少接受媒体采访,在法国深居简出的米兰·昆德拉在听闻此事后罕见地接受了媒体采访,对告密一事矢口否认,声称这样的攻击无异于是对“作家的暗杀”。米兰·昆德拉在接受捷克新闻社采访时,对所谓的“告密”传言澄清道,“我被这些事惊呆了,我完全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我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直到昨天。我不知道这件事情,也不认识那个人(德佛哈塞克)。”“我的记忆不会欺骗我,我从来没有替秘密警察干过活。”昆德拉说。


米兰·昆德拉的一位好友罗伯特·卡拉索在看到这篇文章后表示,“这对曾经如此对待昆德拉的捷克真是个强烈讽刺。”“我们生活在一个私生活被任意摧残的时代……慢慢地,人们失去了对私生活和情感的感觉。没有秘密,一切皆不可靠,没有爱,没有友情。”昆德拉曾经说过。


“米兰·昆德拉是告密者”的提出者哈狄雷克则表示,在之前他曾经通过传真再三向昆德拉求证此事,但作家一直没有给予回复。他同时认为,发表在《观点》上的那篇文章是经过其广泛的调查写出的,并非编造。“他(昆德拉)每次都是悄悄地来捷克,并且用假名住在旅店……他还要他的朋友发誓不要谈任何他的事情。如今,一些模糊的传说突然浮出了水面……这暗示,他这些年隐居起来总是有些原因的。”哈狄雷克说,“在道义上是否应该发表这篇文章,我曾深思熟虑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我决定公之于世,它能帮助解决一些未解之谜。”而令这位年轻学者困惑的是,为什么捷克斯洛伐克和苏联当局没有使用这份文件让昆德拉名誉扫地。


虽然昆德拉还得为“告密者”嫌疑洗脱罪名,但不少捷克人认为即使告密的事情是真的,也只是证明了他当时是一个爱国者,只是履行公民义务向国家揭发了一名外国间谍。捷克历史学家索尼娅说:“即使他是一个告密者,也不会影响他后来作为作家的贡献和人们对他的爱戴。”


关于“告密”事件真相的几种猜测


在没有昆德拉证词的情况下,真相的拼图中唯一一块能够准确拼凑起来的碎片只有这份58年历史的警方档案,Prague Institute已经证实它的真实性。Prague Institute的本土历史学家Ruldolf Vedova对快报(LExpress,法国新闻周刊)记者Jerome Dupuis说:“我们已经请捷克机要档案机构分析过这份文件。纸张,名单,身份以及警官的签名都做了检查,这份档案是真实的。”然而Hradilek的文章发表仅仅一天之后,另一名捷克史学家,Zdenek Pesat,提出了一条让整件事情扑朔迷离的新线索。1950年春天,Pesat还是Charles University文学院的一名三年级学生,同时也是捷克斯洛伐克共产党学院委员会的成员。现在,他卧病在床,靠呼吸机供氧。他说,由于身体原因他不能再接受进一步的采访,也不能对这件事做出除此之外更为严谨的论述。他写道:“Dlask联系我,告诉我他的女朋友(以及未来的妻子)Iva遇见了以前的好友,她知道那个人以前逃到了西方,现在他又秘密的回来了。Dlask告诉我他向警方报案了。他感到他还得向他所属的组织报告此事。由于我们都学习美术,而且他对我比对其他KSC委员会成员更加了解,他便把这件事告诉了我。我猜测Dlask想要保护她的女朋友,不希望她因为接触了非法移民或者某个特务,被秘密警察知道后受到处罚。我没有他的这封信做任何回复,也没有对其他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学生时代之后我没有再见过Dlask,也把这件事情抛之脑后了。”


如果说是因为Dlask的嫉妒心压倒了一切,这个故事会显得更加合理。但是为什么Dlask的名字没有出现在当地警方的任何文件上呢?他是否使用了昆德拉的身份以避免留下他自己的书面记录?若果真如此,在那个个人身份随时会被审查的年代他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呢?也有可能如德国互联网杂志Perlentaucher联合创始人Anja Seeliger指出的:Dlask可能去找了秘密警察,而昆德拉找的是当地警察——在那个任何人知情不报都会被判五年监禁的年代,这并不牵强。


这份警方文件具有可信度,是因为没有伪造的理由。谁会伪造这份文件呢?1950年,一名捷克警官对一位天赋异禀的学生满怀令人难解的仇恨,并且恰巧熟知Dvoracek秘密回归的细节以及他与昆德拉之间的联系,如此这般吗?或者,秘密警察多年之后采用了甚至能瞒过司法档案鉴别员的精细手段伪造了这份文件?那为什么不在1968年布拉格之春,昆德拉已经被剥夺了政治特权之后用它来对付这位作家,作为政府打压的借口呢?(1974年以后,他移民到巴黎的前一年,昆德拉被布拉格电影学院除名,并禁止出国,他的书和剧本全部下架,他的国外版税被降到仅十分之一。)


不幸的是,昆德拉拒绝接受采访或者提供一份全面的反驳,他威胁Respekt如果不刊登道歉信将起诉杂志社(这条言论也已被他撤销)——他说“他从来不认识事件中的这些人物;这全都是谎言”,还称指控已经发展成“对作家的刺杀”——这些做法毫无帮助,但是也毫不奇怪。他经常将民主社会的八卦记者对个人隐私的侵犯比作极权社会的国家监视。“隐私”是一项神圣的权利,如果没有了,他说,“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了——没有了爱,没有了友谊”。总体来说,昆德拉的朋友们遵守了他完全保密的要求。“我很乐意跟你谈谈米兰,”捷克演员Mojmir Heger对哈狄雷克说,“但是我们有个协议,他活着的时候什么也不能说。”


不过昆德拉并不缺少为他口诛笔伐的护卫者。他的出版发行商Gallinard发表了一份声明,谴责哈狄雷克的文章以及随之而来的一轮指责。这篇声明由一群杰出人物署名,包括Salman RushdiePhilip RothJ.M.CoetzeeOrhan PamukGarcía Márquez以及Nadine Gordimer。世界报的Yasmina Reza质疑哈狄雷克公开警方文件的合法性,他的质疑获得捷克科学院的支持,学院表示哈狄雷克的方法“证明了他缺乏科学思维”。世界报的Rolf Schneider提醒说,根据他在该国旅行和被跟踪的个人经历来看,捷克秘密警察的“草率行动就像东德安全局一样”,他们在结论中故意忽略了这份文件其实并不属于秘密警察而是属于当地警方。Le PointBernard Henri- Lévy用其大部分专栏空间讽刺了“一群侏儒”企图打倒文学巨匠的幸灾乐祸的态度。Velvet革命代表和当届PEN(国际作家协会)主席,捷克诗人Jiri Grusa,前往德国电台宣布,“该文件是真实的。无可否认。可是这不是米兰·昆德拉的文件。这不是公开检举,这是警方公告。如果昆德拉说,‘我没做,’那我只能相信他。”但似乎对适才所说的并不确定,他一再强调那个年代对知情不报的处罚。


天经地义的是,昆德拉的这些谨慎小心的卫护者恰好也曾经是他在“捷克命运”问题上的辩论搭档。剧作家和前任捷克总统哈维尔回应《Respekt》的方式让人想起他那篇不同寻常的随笔《弱者的力量》(The Power of the Powerless):首先他对自己做了一次内省,若身处半个世纪之前那样的情况下,他自己会做出何种选择?哈维尔对这场指控充满怀疑,称揭开昆德拉尘封往事的方式让他倍感“愚蠢”。但似乎为了对昆德拉做进一步辩护,他评论道:“你不必是忠贞无二的狂热共产主义者,满怀热血希望这样的行动能够铺就一条通往美好世界的道路,你仅仅只需要想一想,如果或者可能是,有人给你或者你亲近的人设了一个圈套,你就会这样做;你完全不必是一个战争英雄,只需要问自己:仅仅因为知道但是没有说出来我就要坐上十年的牢?监狱是为英雄设置的,不是像我这样的人。”


说到这里,哈维尔对年轻史学家们抛下一句提醒,他们缺少对地下会议、地下出版物或者摇滚音乐会的超越性的亲身体会。但是这既显得既宽泛又含糊其辞。哈狄雷克对昆德拉告发德佛哈塞克的原因所作的三个猜想中,最具说服力的是:昆德拉一年前曾落入圈套。1949年,他收到好友Jaroslav Dewetter的来信,信中批评了一位共产党高官。昆德拉以相似的意见做出了回信,但是回信却落入了秘密警察手中。Dewetter和昆德拉被警方传召,同时还有另外一个人,Jan Trefulka,他曾为Dewetter进行辩护。三人面临纪律处分。DewetterTefulka被开除党籍和学籍,但是昆德拉只是被开除党籍。


昆德拉有了新证人,“告密者”一说遭质疑


然而,一位81岁高龄的文学翻译,兹德涅克·佩沙特,出面对此进行了反驳。他告诉捷克新闻社,米罗斯拉夫·德拉斯科曾告诉他,是他通知了当局,而不是米兰昆德拉。这样一来就产生了新的疑问,而极权主义研究院会支持这个说法吗?于是,我请该机构的Vojtěch Ripka对此进行了评论。


“作为专业研究员,我们必须对所有新发现的资料详加考察,包括这些资料的可信度和关联性。为此,我们需要和这位先生谈谈,并就其生平适当地做一次访谈。我们会客观地看待他所说的一切,并与其他资料进行对比,然后,我们才会将其纳入考察范围。”


你认为,至少从理论上来讲,是否有可能是其他人——米罗斯拉夫·德拉斯科或别的什么人——在1950年冒充米兰昆·德拉去了警察局,或者用了他的身份证?



“我们只能说我们发表在《Respekt》上的文章是真实的,任何修正都不会改变这个故事本身,但其他事实或许会得到修正。然而,这些事实必须以一定的研究方法为基础,而这些方法正是Adam Hradilek研究“告发”事件时所采用的。”


关于1950314日发生的事件,知道全部真相的可能只有两个人。米兰·昆德拉明确否认自己曾参与告发一事,他表示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如何出现在这份报告中的。而米罗斯拉夫·德拉斯科已于几年前去世,剩下的只有他遗孀的证词。



注:整理自《米兰·昆德拉当过“告密者”?》、《请叫他“法国作家”昆德拉》、哈狄雷克《米兰·昆德拉的告发》、MICHAEL WEISS《悲伤和遗忘的故事》、Rob Cameron《昆德拉有了新证人“告密者”一说遭质疑》。



凤凰读书 2015-08-23 08:40:52

[新一篇] 景凱旋:米蘭·昆德拉之于中國的意義和影響 讀藥周刊

[舊一篇] 米蘭·昆德拉:In Our Times,慶祝無意義 讀藥周刊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