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尚兄弟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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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兄弟在皮托的花园里合影(从左至右:马塞尔·杜尚、雅克·维永、雷蒙·杜尚—维永)


这个给人指路的孩子将来只是一颗彗星。

——马塞尔·杜尚


在成为现代艺术象征性的人物之前,马塞尔·杜尚在诺曼底的一所小村庄里度过他的童年,童年时代并非仅仅给他带来丰富的灵感,因为他很早就想画一幅反映最新科技发明的图画,而且为他内心诗一般的境界,为他那种调皮的念头打下深深的基础,他想通过自己的艺术让人感到震惊,感到意外。


他的第一幅风景画描绘了一所花园,花园里有柳树、山毛榉和栗树,蜿蜒的小河流经花园,从一座贵族府邸的后面朝远处流去,贵族府邸是波旁王朝复辟时期风格的建筑,府邸的四周围着一株株蜀葵。杜尚从未谈起此地美妙迷人的风光,那一带到处都是青草茂密的草场,他经常回到那个地方去:“那一带确实很有福楼拜的韵味。但我只是在16岁读过《包法利夫人》之后才体会到的。”说起这个话题时,他总是显得很简练。受一个名叫“黎”的小镇子的启发,古斯塔夫·福楼拜刻画了雍维尔修道院,而这个镇子距离马塞尔在童年时住过的薄兰韦勒-克勒翁村只有5公里,因此他所见到的乡村风景正是50多年前福楼拜所描述过的,那一带的景色“赏心悦目,舒缓和谐,就像当地居民那轻柔的语调一样”,那一带风调雨顺,在岗峦起伏的草场上堆着一个个草料堆,一座座用红砖搭建的农庄分散在四周围。人们当然都知道马塞尔·杜尚的父亲是公证人,他家从当地一个贵族手里租了一幢房子,这是村子里最漂亮的一幢房子,是用砖石砌起来的,房子里有一架宽大的栎木旋转楼梯,地面上铺着黑白相间的老式地砖,马塞尔就出生在这所房子里。马塞尔的父亲将公证人事务所设在这幢房子里,马塞尔出生于1887年7月28日,而父亲是在小马塞尔出生前几个月才将事务所筹建好的,就在那一年,电影刚刚问世。在办理户籍登记时,家人给孩子起了亨利-罗伯特-马塞尔的名字,但大家都称呼他马塞尔。马塞尔是家中的第三个男孩子,在小马塞尔出生后,母亲的神经衰弱症却越来越厉害了,因为她本想生个女孩子,好让自己的内心得到一些宽慰,因为爱女小玛德莱娜前不久因患急性咽炎不幸夭折,去世时才年满3岁。杜尚家对面有一座哥特式的小教堂,教堂的屋顶上铺着石板瓦,外墙面上敷着熟石膏,家人就在这座教堂里给孩子作了洗礼。


小马塞尔对富裕家庭那种繁文缛节的生活并不感到拘谨,每个星期天都随家人到教堂里去做弥撒,还要为以后初领圣体做准备;客户们常来事务所和父亲商量要处理的事情;表兄弟们也常来家里和他们一起玩耍;全家人在一起吃饭时往往要围坐在桌旁很长时间,饭厅里镶着18世纪风格的细木护壁板,摆放着拿破仑三世风格的家具,饭桌上铺着洁净的白桌布,桌布的折痕依然清晰可辨,壁炉上方挂着一面镜子,镜子四周挂着彩釉盘子来作装饰。家人聚在绿荫蔽日的花园里拍摄合影,在这张合影照片上,男人蓄着山羊胡子,身穿礼服,女人则穿着得体的紧身服,马塞尔还是一个孩子,但惟独他没有面对镜头,而且毫不犹豫地去展现自己的侧影,在摄影刚刚开始替代绘画的时候,为今后留下影像这么庄重的事好像和他毫无关系似的。他是一个极为可爱的孩子,长得眉清目秀,笔直的鼻子很秀气,黄褐色的头发梳得很光滑。他背对着母亲露西,而他的妹妹苏珊则坐在女管家克莱芒丝的膝上,克莱芒丝似乎很疼爱这个小姑娘,由于露西患有神经衰弱症,是克莱芒丝将马塞尔和苏珊带大的,她让两个孩子在无拘无束的环境下生活,培养他们自由的情趣,允许他们在花园里玩惊险的游戏,鼓弄点小发明,而他们也把花园当作自己的领地。作为伙伴和密友,苏珊和马塞尔形影不离,不管马塞尔做什么游戏,苏珊都跟着他。在一张照片上,她坐在一辆小推车里,显得活泼、顽皮,而马塞尔身穿水手服,头戴贝雷帽,推着小车往前走。他们俩都喜欢亲自动手捣鼓点小玩意儿,喜欢探险。对于马塞尔·杜尚来说,童年时代并不仅仅是一种美好的回忆,而是一种生活方式,他一直致力于保持这种生活方式,将自己成年后的心血都用在创作和下棋上,因为他不想承担任何责任,不想以个人自由的名义去承担任何义务。他经常说:“我更喜欢歇息,而不喜欢工作。”他在童年时代所感受的自由难道是如此幸福,以至于他要将这自由一直延续下去吗?


有人总想回顾过去,看看杜尚是否讲述过自己童年时代的梦想,讲述过最初让自己感到兴奋的事,但白费力气。诺曼底人生性矜持、沉默寡言,而他的谨慎以及疏远世界的态度,如阿拉贡所说,是一种“泰然自若的疏远态度”,他是在母亲的影响下学会这一态度的。他断定母亲更喜欢女孩子,从来也不管他,任其自由自在地成长,在母亲的心中,他根本无法代替夭折的女儿。母亲将主要精力都放在照顾两个小妹妹身上,一个名叫伊冯娜,生于1895年,另一个名叫玛格德莱娜,生于1898年。杜尚说母亲是一个冷漠、慈祥、超脱的女人,人们不禁琢磨他的作品是否带有母亲这种冷漠的痕迹,虽然作品本身与心理学毫不相干。同样,缺乏母爱对他选择一种不承担任何责任的生活产生一定的影响,使他的童年永远延续下去,好像他非要把这种残缺的生活状态一直延续下去似的。他与母亲的关系很特殊,就在小马塞尔出生的时候,露西·杜尚已经患上重听症。多年之后,马塞尔说:“在两个相爱的人之间,语言并不是最深刻的东西……因此,我喜欢绘画,因为这是向另一个人表达自己情感的手段,两个人是靠眼睛来交流的。”母亲与孩子们之间的爱是靠眼神来传递的,难道正是这种爱的方式促使杜尚去怀疑理性的语言,进而只相信人的目光吗?当母亲完全失聪之后,在和母亲交流时,他在纸上草草地写上几个字,难道这就是他后来书写《笔记》的模式吗?



马塞尔和苏珊一起到薄兰韦勒镇小学读书,在学校里,他们俩都是优等生,常常和当地农民的孩子们在一起玩耍。福楼拜过去曾在书中描述过乡村的贫困,现在这种贫困现象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法国乡村正处于最繁荣的时期,自然灾害、瘟疫、饥馑、人口过剩等问题已不再困扰法国农村了。公路已通向四面八方,朱尼耶老爹的两轮马车法国画家亨利·卢梭于1908年创作了一幅油画,标题就是“朱尼耶老爹的两轮马车”。——译者注在梧桐树荫的遮蔽下,在公路上缓缓地走着,偶尔有一两辆汽车从马车旁边超过去。依照弗雷西内计划夏尔·德·弗雷西内(1828—1923),法国政治家,1877—1879年任法国建设部长,弗雷西内计划就是那时提出来的。——译者注,在距离每个村庄不到20公里远的地方,就要建造一座火车站。农村的富裕家庭,比如杜尚一家,都有煤气照明灯、挂钟以及自来水。村子里的显赫人物能充分享受经济繁荣带来的便利,享受社会进步、医学发展带来的好处,享受现代化的种种乐趣,他们当然对此不会感到有任何不便之处。


等到学校放假的时候,马塞尔又能见到两个哥哥了,大哥比他大12岁,二哥年长他11岁,他们俩在鲁昂的寄宿学校里上学。大哥加斯东为人善良,待人真诚,在这方面堪称楷模;二哥雷蒙极有天赋,一直想当医生,而且对哲学很感兴趣。 马塞尔非常敬佩两个哥哥,常常想像着和哥哥们一起离开家庭,到外面去闯荡。在薄兰韦勒,他总想和哥哥们一起玩,尤其是和他们下象棋,他很有天赋,没过几年就能和哥哥们分庭抗礼了。哥哥们带他到克勒翁河上去划船,河水恰好从他们家的大花园前流过。在假期和家人团聚的日子里,两个哥哥给小马塞尔带来许多快乐,在同父亲欧仁·杜尚聊天时,哥哥们总说一些玩笑话,或玩弄同音异义的文字游戏,小马塞尔则在一旁认真地听着。他们父子都十分矜持,谈起自己的时候还会脸红,对于他们来说,说一些玩笑话恰好是克服腼腆及害羞心理的一种方式,同时也是拿禁忌、社会习俗及责任不当真的一种手段。在那个时候,阿方斯·阿莱正在撰写《为失聪伟人的葬礼而默默行进》,就在那同时,德雷菲斯被撤职查办。父亲是公证人,经常有人到家里来找他谈事情,杜尚家的儿子们就聚在一起观察这些来访者的怪癖,或许他们事先已征得父母的允许:红脸膛的有钱人蓄着长长的鬓角,身穿燕尾服,露出大腹便便的样子;而狡黠的农民则到这儿来设法找到某位亲戚的遗嘱,或者商讨婚嫁的条件,脸上露出的神色真像是家里死了人或有女儿待嫁似的。他们家里总能响起欢快的笑声。

马塞尔·杜尚非常爱他的父亲欧仁·杜尚


马塞尔·杜尚很爱他的父亲,父亲欧仁生于1848年,他那一代人很乐观,而且开始背弃基督教信仰,在第二帝国垮台之后,他们亲眼看到共和国的胜利,然而他们也经历了一连串的悲剧:普法战争中法国惨遭失败,被迫将阿尔萨斯-洛林地区割让给普鲁士,同时还支付了50亿金法郎的战争赔款;巴黎遭受围困,巴黎公社起义;麦克马洪元帅干预议会,试图恢复王权,最终以失败而告终。欧仁·杜尚对一切都持有理性的怀疑态度,认为没有哪种事实总是一成不变的,但他能听取别人的意见。他的父母在马西亚克开了一家咖啡馆,马西亚克是奥弗涅省的一个小村庄,父母送他到神学院去读书,在神学院里读完初中和高中之后,他并没有去当修士,后来他当上负责税收的公务员。1870年普法战争时,他在卢瓦尔地区的部队里任中尉,但在斯特丁被俘,后来回到法国,并被部队派驻到诺曼底的当维尔,他在那儿结识了露西·尼科勒。这场婚姻使他跻身于诺曼底有钱人的行列,他用妻子的嫁妆在薄兰韦勒买下了公证人事务所。尽管对政治斗争一直持怀疑态度,但他还是在1896年以拥护共和政体的温和派人士当选为镇长,在169位选举人当中,有159人将选票投给他,后来在历届选举中,他又连续当选,直到1905年才退下来。欧仁受过教育,担任过公职,而且还靠婚姻得到一笔嫁妆,他的社会地位也因此得到提升,这正是第三共和国里一个有才能、有抱负的人所走过的升迁之路,他后来还获得骑士荣誉勋章。1903年,有人打算将古斯塔夫·福楼拜家在克鲁瓦塞的故居收购回来,他在认捐书上签了字,因为福楼拜是他最喜欢的作家。难道正是因为他喜爱这位作家,所以才以嘲笑的眼光去看待外省有钱人那种种贪图物质享受的怪癖吗?作为公证人,他是观察这些有钱人所作所为的最佳人选。欧仁长着一副瘦削的面孔,嘴唇极薄,鼻梁笔直,头发几乎都掉光了,脸上蓄着浓密的络腮胡子,尖下巴微微向外翘着,这让他看上去显得有些怪异。三个女儿都长得像他。他常常佩戴苏格兰式领结,这表明他在着装方面还是有点古怪。他十分关心自己的孩子们,对马塞尔更是尤为关注,就在两个大儿子到鲁昂的寄宿学校读书之后,他便允许马塞尔进入家中专为事务所保留的那两间房,这两间房在底层,房子外面就是花园。事务所里摆放着客户档案的柜子,年轻的书记员在伏案工作,还有各种公用图章、印花税票、复制的文件、印刷的信函……这个摆放着各种法律契约的事务所深深地吸引着小马塞尔,在16岁之前,他一直梦想着将来能当一个公证人。在事务所里,在这片属于儿童的天地里,他从事着探索活动,仿佛在与成人世界抢时间似的,人们在那些复制的文件里依然能看到他从事探索活动的痕迹,这些文件后来也反映在他的作品里。签字就像是一种信德行为,一种承担义务的证明,在艺术领域里,杜尚在签字问题上大做文章并非出于偶然。



在20世纪即将来临之际,像法国中产阶级家庭一样,杜尚一家十分务实,可又特别喜爱艺术。1897年,当鲁昂美术馆开馆时,他们一家人感到格外高兴,美术馆收藏着许多古画,一幅幅画作展示了法国17世纪绘画在枫丹白露画派影响下的演变过程,这在其他美术馆是看不到的。在19世纪末叶,法国已进入工业化时代,而且强烈地感受到农村已开始走向衰落,于是便竭力去复原农村过去的遗迹,比如发展民间艺术或布置透景画,在大城市的自然博物馆里再现农村过去的生活场面。这些三维立体图像展现出农庄的场景,农村养殖业的场面,画面的前景摆放一些实物,比如动物标本、建筑物以及植物等,背景则是依照附近农村地区的景色绘制出来的。鲁昂博物馆家禽饲养展厅就是这类展览的典范,杜尚一家人肯定参观过这个博物馆。关于杜尚青少年时代鲁昂城的描述,尤其是鲁昂城作为杜尚创作灵感的源泉,参见帕特里斯·凯雷埃勒的《寻找马塞尔·杜尚在鲁昂的生活痕迹》,鲁昂扉页出版社,2000年。——原注除了美术馆的一幅幅画作之外,这类透景画给马塞尔留下深刻的印象,好像他决心要从这种“不同的作品”中获得灵感,这类作品与那些通常会激起未来艺术家创作欲的作品截然不同。


加斯东和雷蒙在学校里依然要学习拉丁语及希腊语的古典课程。在翻阅他们的课本时,马塞尔显然对拉丁文不感兴趣,因此他只是选读“现代”的那一部分,其实这一部分内容也并不引人入胜。“语言肯定会用得上,数学也很有趣。”他这样说道,但对历史并不着迷,对文化也不敬重,他可不想走哥哥们走过的路。父亲允许他“偏离”殷实人家的孩子所应接受的正统教育,这表明父亲赋予孩子们不同寻常的自由选择,其实马塞尔在学校里一直是一名优秀的学生。像1.5万个富裕家庭一样,杜尚一家也订阅《自然》杂志,这是一份科普读物,介绍最新的科技发现,发表科学院的评述。在一篇文章里,生理学家艾蒂安·朱勒·马莱对自己拍摄的奔马连续照片作出评论;而另一篇文章则介绍一架以电动机为动力的飞机。针对日常生活中的某些现象,比如静电或物体的运动,这个科学的世界最终为它们找到了答案。大多数读者对这份刊物很感兴趣,所有的报纸都在介绍这份杂志。马塞尔翻阅过期的《自然》杂志,翻阅《插图》杂志里“汤姆·提特趣味科学”版面,这个版面介绍科学基础知识,介绍物理学的实验方法,读者可以在家里用雨伞、碟子或笊篱等物,亲自动手做实验,马塞尔一头扎进这个游戏的世界里,这是一个以机械装置和各种造型搭建起来的世界,他在里面总能发现令人感到震惊的东西。吃过晚饭之后,大人聚在灯光下玩扑克牌或下象棋,有时还叫上加斯东和雷蒙同他们一起玩;马塞尔则和苏珊一起点燃蜡烛,整个晚上都在尽情地翻阅军火制造厂以及圣艾蒂安自行车厂的产品目录,想像着乘坐雪橇到远方去探险,或身背步枪、马枪及涂上色彩的子弹去打猎;或者玩探险家的游戏,头戴兵工厂制造的防护帽,玩骑在大象背上从事野生动物摄影旅行的游戏;或者临时搭起帐篷,在户外露营,还带上各种装备,包括取暖炉、睡袋、自行车等物。他们探险活动的主题都是由马塞尔来决定,兄妹俩向对方讲述自己的故事,故事的内容往往与产品目录中的物品及其使用方法有关。所有的梦想,所有的愿望都有可能实现,他们将此称作“依照产品目录编排游戏”。


加斯东、雷蒙、马塞尔以及苏珊兄妹四人都会画画,很小的时候,他们在家里都有自己的画架。有一天,马塞尔拿苏珊的布娃娃当作裸体模特来画画,苏珊对此感到很不高兴。伊冯娜、玛格德莱娜和苏珊姊妹三人弹钢琴、拉大提琴和小提琴,她们组成一个三重奏乐队。这种家庭艺术活动在当时并不奇特。然而,杜尚家六个孩子当中有四人成为艺术家,这的确令人感到惊奇。追根溯源,在这一现象当中究竟有哪些启示家长没有透露出来呢?除了中规中矩的教育方式之外,家长是否更加突出艺术的价值呢?难道这也是受遗传影响吗?在他们的爱好当中,究竟是哪种影响在起决定性的作用呢?杜尚家的孩子们是否向往着一种没有职业约束的生活呢?可这种生活却要仰仗父亲的大力扶持。难道他们爱好自由的情趣要高于所有的一切吗?或许所有这些因素多少都占一点吧,团结互爱的兄妹相互竞争也是一个因素吧……


马塞尔的母亲露西·杜尚也绘制漂亮的装饰图案,画茂密的树叶,画冬天里的树木,同时还画鲁昂的街景以及斯特拉斯堡的景色,她准备拿这些图案去制作彩釉餐具,但她一直未能把这些餐具做出来。究竟是为了这个大家庭而牺牲自己的艺术渴望呢,还是神经衰弱症迫使她放弃这项计划呢?可她后来总是谈起这项计划。杜尚家的孩子们想当艺术家,对于他们来说,母亲并不是一个好的榜样,因为她始终无法实现自己的愿望,但对自己的失败却耿耿于怀。露西的父亲名叫埃米尔·尼科勒,在鲁昂港口做海事经纪人时赚了点钱,后来便从这个岗位上退下来,一门心思去做自己喜好的事情:绘画及刻制版画。他用自己制作的100多幅作品来装饰薄兰韦勒的家。他已成为鲁昂艺术界里赫赫有名的人物,1878年,他的一组版画《鲁昂旧景》在世界博览会上获得一枚奖章。他的作品再现了哥特艺术,标志着行吟风格获得巨大成功,画面里中世纪的古城、秀丽的街道、木筋墙结构的老房子让人心生喜爱之意。他在鲁昂市创办了“版画及其历史画廊”,这所画廊后来成为鲁昂的第一家版画博物馆。在这种环境下,在杜尚家的孩子们看来,要当一名艺术家还是很有前途的,而且还会很幸福。大家都想把外公的这门艺术传下去,尤其是两位兄长加斯东和雷蒙,他们俩常常利用星期天到外公的创作室里去学习。后来在谈到外公时,加斯东(即雅克·维永)这样说道:“他只是一个旁观者,从不给你提出任何建议。”两位兄长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学会了绘画,学会了刻版画,然后又将这一技巧传给马塞尔和苏珊。



1895年夏天,借全家人聚集在一起的机会,他们拍摄了一张合影,在这张漂亮的照片上,斜射过来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他们在屋后的花园里玩扑克。萨迪·卡诺总统刚刚被一名无政府主义者暗杀,卡奇米尔-佩里耶则辞去参议院议长职务,而德雷菲斯事件很快就将法国家庭弄得四分五裂,但杜尚一家似乎对所有这些事件不感兴趣,而且也不感到担心,因为他们在家里从不谈论政治,不谈论那些令人气恼的话题。有一天,有人问杜尚:“您为什么赞同采取漠不关心的态度呢?”杜尚当时答道:“因为我讨厌仇恨。”在那张照片上,露西·杜尚也和家人聚集在一起,虽然她已失聪,她长着一头黑褐色的头发,脸蛋好似一轮圆月,她怀里抱的孩子就是小伊冯娜。欧仁·杜尚看上去像一个亲切、聪敏的人。两位长子也在场,大概学校在放暑假。他们兄弟俩都蓄着络腮胡子,身上穿的礼服也很得体,因为欧仁·杜尚十分宠爱自己的孩子。在鲁昂做过一年公证书记员并服过一年兵役之后,加斯东来到巴黎继续学习法律。他长着一张娃娃脸,眼睛透出仁慈的目光,那是近乎于懦弱的目光,在他母亲的眼睛里也能看到这样的目光,他长得很像他母亲。雷蒙长得很帅气,一头黑褐色的头发,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那时他在医学院里读书。像以往一样,这又是杜尚家的一次家庭聚会,那天欧仁的妹妹凯蒂·吉尔贝和她丈夫福蒂内也来到薄兰韦勒,和他们一家人共进午餐。祖母卡特琳·杜尚也来到薄兰韦勒看望儿孙一家人,老人家很有气质,身穿黑色外衣,自从守寡之后,她总是穿黑衣服。她手里拿着一把紫红褐色雨伞,内套一件紧领口的泡泡袖连衣裙,和雅克-埃米尔·布朗什的母亲所穿的连衣裙一样,布朗什在诺曼底的大树下为母亲绘制过一幅肖像,在那幅肖像上,他母亲就穿着这样一身连衣裙。她头上戴着一顶配黑色面纱的阔边女软帽,帽子下面那张俊秀的脸庞像瓷一样洁白。她虽出身微贱,却一点也看不出来,因为她的着装打扮总是透出贵族的气质。要是再年轻一点的话,她也许会成为惠斯勒画笔下的某个冷美人。马塞尔那迷人的面孔、轮廓清晰的侧影、蓝灰色的眼睛很像他祖母,而且他还继承了祖母那种敏锐及冷漠的神态。马塞尔一生都显得很典雅,就是他从祖母那里继承来的。



杜尚家里有一位女人,一位极特殊的女人,她也许并不喜欢这种充满世俗气息的家庭聚会,而是更愿意与人真诚地去交流,在杜尚三兄弟成为艺术家的过程中,她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她名叫朱莉娅·皮洛尔,是露西·杜尚的同父异母妹妹,因为埃米尔·尼科勒在续弦之后又生下她。朱莉娅很早就结婚了,嫁给印象派画家保兰·贝特朗,贝特朗擅长画风景画,制作雕刻,曾师从卡巴内尔学习绘画,自1878年开始在法国艺术家沙龙里展出自己的作品,直至1925年,后来成为海军部的正式画家。自从女子也可以上大学之后,朱莉娅是最早获得哲学学士学位的法国女子之一。在40年当中,她一直给法兰西院士、作家让·埃卡尔做秘书,埃卡尔后来把他在瓦尔的房子遗赠给朱莉娅。杜尚一家人都说,埃卡尔能写那么多书,朱莉娅功不可没,尤其是他写得最成功的那本书《摩尔人传奇》。大家在家里都开玩笑地称她为朱莉娅院士。朱莉娅有时住在巴黎,有时住在土伦附近一个名叫拉加德的小城里,让·埃卡尔就住在那里,但她常常到姐姐家来看望外甥们,因为她非常喜欢这几个外甥。她聪颖过人,令人信服,而且善于幻想,热爱绝对的完美,她鼓励外甥们摆脱富裕家庭的世俗观念,摆脱物质享受的束缚,自由地选择自己的道路,她将古典哲学的概念融入自己的宣讲里。朱莉娅是马塞尔的教母,马塞尔在很小的时候就在一旁听两个哥哥与教母讨论各种话题。他不但领会,而且吸收了教母的教诲,以至于多年之后,人们根本分辨不出哪些东西是教母的观点,哪些东西是他自己的想法。他不想阅读名作家的作品,在这方面与两个哥哥不同,因为他有点懒惰,对他来说,将别人学到的东西转变成自己的则来得更容易些。朱莉娅推崇男女绝对平等,要求女人能和男人一样享有选举权,能从事劳心者的行业,要求通过劳动来获取经济上的独立。她的一生就是膝下无子的女性知识分子的一生,她为《美术杂志》、《蓝色刊物》及其他艺术杂志撰写文章,提出自己有关美学的见解,对绘画作出评论,解释自己的哲学看法。比如在题为“视觉的新哲学观”的文章里,她为印象派找到理性依据,将风景画看作是惟一充分表达绘画自由的艺术实践。她就视觉提出一种严格的观念,认为眼睛所看到的东西恰好是思维活动的结果。朱莉娅这位可爱的教母用莱昂·德·圣瓦莱里的笔名发表自己的文章,她戴着一副眼镜,常常身穿长裤和西服上装,这种穿着在当时被视为是男人的装束,尤其是她手里总拿着一支短管烟斗。在未婚和结婚后的一段时间里,她丈夫保兰·贝特朗给她画了好几幅肖像,她在肖像上是一位性感、漂亮的褐发女子。


1895年,加斯东·杜尚还在学习法律,但每天早晨8点都要去听费尔南·科尔蒙的课,就像在他之前劳特累克、凡·高、布拉克以及毕卡比亚所做的那样。刚一下课,他马上乘出租马车赶往法学院。他有意像父亲那样成为一名公证人,但并不希望因此而放弃自己对素描和绘画的喜好。加斯东在学习上很用功,这是他学业的最后一年了。然而到了圣诞节假期时,他决定放弃法律专业,要去当艺术家,并将这一决定告诉给全家人,所有的亲人对此都感到非常震惊,只有朱莉娅并未感到意外,他大概很早就将自己的想法告诉给朱莉娅了。朱莉娅当时已采用了笔名,并鼓励加斯东也这么做。“抛开家里给你规划的这条路,放弃法学,放弃公证人的职业,你将成为另一个人,成为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人。你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全新的人物:一个自由、独立的艺术家。”当着马塞尔的面,她对加斯东这样说道,那时马塞尔才刚满8岁。加斯东想到后面的生活将会很艰苦,如果父亲决定不再给他任何资助的话,那时,他想起弗朗索瓦·维永的几句诗,其实他并不太喜欢维永,因为他更喜爱马拉美的诗,但维永所描述的场景使他联想起自己的处境:“我那可怜的年轻时代/我出身微贱。”于是,他就选择“维永”作笔名的姓。


至于说“雅克”这个名字,他自己琢磨着,放弃法律去学绘画,这本身就是一种疯狂的举动,就像法语里说的“冒傻气”法语这句俗语“faire le jacques”中的“jacques”与人名雅克的拼写相同。——译者注,于是决定就用“雅克·维永”作艺术家的笔名,他是在姨妈的影响下,以自我解嘲的方式来选择这个笔名的,而非像有些人所说的那样,是迫于世俗的压力,以免给他父亲的社会地位造成不良影响。我们在后文就可以用这个名字来称呼他,就像马塞尔在访谈录里所做的那样。


面对儿子那认真的态度和坚定的决心,欧仁·杜尚最终还是同意了儿子的选择,而且继续给他汇钱,好让他的生活过得更舒适些。然而他们很快就得到了回报:从1897年起,加斯东开始把自己画的漫画登载在流行的讽刺性杂志上,如《嘲笑》以及《法兰西信使报》等。那时正是报刊推行大发行量的时代,但摄影技术尚不完善,不能为报纸提供图片,而插图画家则可大显身手,这个职业能使他们成为国际知名人士,同时还能带来巨大的财富。即将跨入新世纪的时刻正是漫画家的巅峰期,他们针砭时政,抨击家庭、宗教和秩序。这是一个挤眉弄眼、讲黄色笑话、开放肆玩笑、艳遇传闻满天飞的世界,而且还掺杂着享乐主义观念及轻佻的举止,所有这一切都被看作是世纪之末业已堕落的种种症状,而堕落的起因只有一个罪人,那就是女人,是不知廉耻的摩登女郎,是轻佻的女人,是妓女,是逢场作戏的女人,是跳着下流舞蹈的舞女,再不然就是想混迹于上流社会的假淑女,使人联想起在巴黎形形色色的堕落女人,这些讽刺性杂志为腐化堕落的社会提供各种各样的传闻素材。雅克·维永只满足于去嘲笑那些为有钱人绘制肖像的画家,这大概就是他的主题。在1899年5月7日那一期《法兰西信使报》上,他画了一个专为有钱人作画的肖像画家,此人对朋友们说:“这个阔佬要是再来烦我,我非得把他画得像……”在与插图画家接触的过程中,维永逐渐形成自己玩世不恭的风格,正如当时人们所说的那样,是一种“1900年蹩脚画家”的风格,而他又将这种风格传给弟弟。在他的素描当中,人们能看到从保罗·埃勒的铜版插图里所汲取的形态美,看到捕捉某种姿态瞬间变化的格调,还看到着名的“黑猫酒吧”招贴画画家斯坦伦式的现实风格,1900年,来自巴塞罗那的一位年轻的艺术家巴勃罗·毕加索也非常喜欢斯坦伦的画作。当雅克·维永回到薄兰韦勒和全家人团聚时,他总是给大家讲笑话,对愚比这个人物,对拉伯雷的作品也十分着迷,他喜好各种传说、各类标题,而且乐于将绘画与他随身所携带的文本联系在一起,马塞尔·杜尚此时还是一个孩子,却痴迷地欣赏着这一切。马塞尔和苏珊很随意地让大哥给他们画速写:马塞尔和苏珊在玩萤火虫,马塞尔站在哥哥那个巨大的画架前,马塞尔骑在摇晃的木马上,其中有些速写甚至刊载在讽刺性杂志上。


1896年3月,马塞尔绘出他的第一幅图画,同时还给这幅图画加上标题:这是一个骑手,远处可以隐约看见那匹马。他借用父亲那把描字母的尺子,在这幅图画的四角上写上“骑兵”,并加上一条补充说明:“附注:此画应保留在杜尚家人手里”。直到现在,这幅图画依然摆在他们家里。



就在加斯东给全家人带来惊喜之后,雷蒙也做出让家人感到震惊的举动。25岁时,他在医学院拿到毕业文凭,并在阿尔贝·隆德教授所领导的萨尔佩特里耶医院放射科工作。在积极投身于科学创新实践的同时,雷蒙·杜尚追随青年知识分子、学生以及赶时髦的人,肯定会受自由之风的感染,这是伯格森的哲学思想所吹起的自由之风,这一哲学思想在当时红极一时,如今却被人们淡忘了。机器与人的对立,对抽象语言及形式主义的怀疑态度,寻觅“生命的冲动”,马塞尔对这一切很感兴趣,他将自己的想法写在笔记本上。严格的笛卡儿主义已不再是时代的风尚了。19世纪末,中产阶级的功利主义也在转变,折中主义开始占上风,于是人们对X光线、对放射现象、对煤气照明、对电力更感兴趣,与此同时,人们津津有味地读着于斯曼的小说《反向》,此书揭露了工业文明所带来的烦恼及平庸的东西。许多人内心有一种矛盾的心理,他们对科学既感到惊奇,又觉得可怕,少年马塞尔同样也有这种心理,他极为崇拜象征主义作家维利耶·德·利拉唐的代表作《未来的夏娃》,此书在马塞尔出生前一年问世,讲述了发明家托马斯·爱迪生,为了挽救失恋的朋友,创造出一个女人的故事。他的朋友爱上了一位女歌唱家,这姑娘人长得很漂亮,但有点愚笨,朋友因失恋竟闹着要去结束自己的生命;借助神奇的机械录音装置,他创造出一个女人,她不但长得漂亮,而且极为聪明。透过这个理想爱情的浪漫题材,人们可以想像,马拉美所推崇的这本书大概会让马塞尔感到很满意,此书描述了在世纪之交的时刻,人们面对科学进步的心态。马塞尔喜欢此书的科幻特色,喜欢作者以嘲讽的口气去谈论科学幻想,尤其是爱迪生以夸张的口气去介绍科学幻想,向朋友解释自己是如何创作出一个完美的机器女人,还特意给她起了“哈达莉”的名字。杜尚最重要的一幅作品《甚至被单身汉们剥光衣服的新娘》就带有这本书的痕迹。


雷蒙·杜尚画画完全是出于乐趣,他的图画倒更像是一位天生的雕塑家画的,非常有造型感,显得很厚重,轮廓也很有力量。他年岁不大,却患有严重的风湿病,1899年,风湿病再次发作,他不得不卧床休息。于是决定在养病的这段时间里去听雕塑课。从此,他爱上了这门艺术,对于他来说,迈入新世纪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决定去当雕塑家,他为自己的作品签上“雷蒙·杜尚-维永”的名字,大概是为了在艺术领域里再创一个新的派别。像大部分在1900年开始学习雕塑的人一样,在创作过程中,他也受到罗丹的影响,罗丹打破了富有美感的人体比例标准,去挖掘塑像的各种表达潜能,自由地展现匀称的逼真感,但塑像的外表还是采用光滑的传统形式。雷蒙·杜尚-维永并不满足于接受罗丹的影响,他将现代风格的装饰因素,将富有当代品位的因素融入自己的作品里。他的《长发女肖像》于1902年被全法美术协会沙龙展选中,朱丽娅的丈夫保兰·贝特朗大概从中帮了一点忙,消息传来时,全家人都感到非常兴奋。欧仁和露西为儿子感到自豪,为得到官方的认可感到高兴,因为他们期盼着能得到官方的认可,这样就可以放心了,因此便支持儿子所选择的这条路。雷蒙在寻找这门艺术的真谛,他苦苦思索,结交其他的艺术家,扩大自己对建筑艺术的兴趣。他是杜尚三兄弟中的人文主义者,在马塞尔上学的那几年,正是他在引导着马塞尔。


从16岁时起,马塞尔·杜尚可以对自己说,他现在生活在一个艺术家的家庭里。两个哥哥都已决意要成为艺术家,而且展示出自己要走的道路,父亲最终也同意支持他们所作的选择。小弟也决定不再去做公证人,而是要当画家,由于两个哥哥都未采用“杜尚”这个姓名做艺术家的笔名,那么他以后就成为惟一“继承”这个姓氏的艺术家。


选自《杜尚传》 朱迪特·伍泽 着  袁俊生 译




楚尘文化 2015-08-23 08:3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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