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庄共舞》:王蒙解读庄子 谈人生的自救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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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王蒙先生所写的这部《与庄共舞》,是在与两千五百年前的庄子对话,但这番对话绝非“我注六经”,而是“六经注我”,这个“我”又并非某一独立的个体,而是当下的现代人。

《与庄共舞:人生的自救之道》,作者:王蒙,出版社: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时间:2014年1月

王蒙先生所写的这部《与庄共舞》,是在与两千五百年前的庄子对话,但这番对话绝非“我注六经”,而是“六经注我”,这个“我”又并非某一独立的个体,而是当下的现代人。所注之物为何?现代人压力大,心理问题和人生困惑多,由王蒙解读的《庄子》充满智慧和洒脱,《与庄共舞》堪称是现代人的一剂醒脑针,为心灵有效疏压,帮助人们站在更高的角度重新观照自己的人生。

希望阅读此书的你,“观舞”时,亦能“观心”,为自己寻一个更宽广的精神世界,让心从此更加舒展。

本文节选自《与庄共舞:人生的自救之道》,作者:王蒙,出版社: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时间:2014年1月

突破自我,神旺九万里

鲲鹏展翅,是《庄子·逍遥游》的开篇,庄子虚构了一种叫作鲲鹏的动物,它先是大鱼,后来又成了大鸟。由鲲鱼变成的大鹏鸟一展翅,可以飞入九万里的高空。通过这么一个夸张宏伟的想象,传达出庄子的大格局情怀。让读者感受到人类的身躯可以是渺小的,但精神一定要是宏大的。精神一宏大,眼前的一些麻烦困惑,就显得不足挂齿了。

“怒而飞”的雄壮追求

庄子是一个非常有特点的、与众不同的哲学家,古今中外独此一人。他最大的特点就是把非常深邃的思想变成了文学,变成了艺术,变成了神话、寓言、故事、传说。他的那些论述哲学问题的文字都是朗朗上口、比喻精当、辞藻华丽、文风开阔、见棱见角、妙不可言的,读起来你感到的是津津有味、心旷神怡。这就做到了深奥哲理的文学化与趣味化。

庄子还把文字变成了艺术,通过这些文字使他的思想变得非常好看、好听、好接受,让大家喜爱。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形象大于思想,你树立一个形象,讲述一个故事寓言,含义是什么,并不是绝对固定与有限的,同样一个形象一个故事,例如庄生梦蝶,它的解释发挥,从理论上说是无限的,原因在于一切解释都加上了解释者本身的经验与想象的补充。梦蝶,你可以做唯美的解释,可以做弗洛伊德性学理的解释,可以做人生无常、人生如梦的解释,还可以做现今十分风行的“认同危机”“身份困扰”的联想,甚至做游戏的解释,深了去啦,多了去啦。庄子使他自己的思想变成了一种几乎可以说是艺术的表演,换言之,他用一种艺术表演的方式来讲自己的思想,使之有魅力、潇洒、令人浮想联翩,引人入胜而且内涵深广、余音绕梁、三千年不绝。

当然,这种文学化的哲思文体,在逻辑性、科学性、系统性与鲜明性上,不像欧洲的那些大家,有另一面的不尽如人意处。接下来我们就从最具体、最平常、最浅显的故事、寓言说起。例如朝三暮四、呆若木鸡、螳臂当车、大而无当、姑妄言之,姑妄听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大多数是人们耳熟能详,张嘴就来的话。所以庄子又是一个已经被我们的民族、被我们一代又一代的人,耳传心授、口传心授地,完全接受了的一个大哲学家、大文学家、大思想家。可以说,他是既高深又普及,既别开生面又言之成理,既奇思妙想、独树一帜,却又家喻户晓、影响广泛的人物,他的思想理论说法,同样是这样一个又深奥又“流行”的命运。

《庄子》刚开篇就很惊人: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北冥,就是对于北边的北冰洋的假想,当然庄子那时不知道那是北极啊,他可能没有这个概念。北边有大海,有很深的水、很大的海,这里面有鱼,你一眼看过去,这个鱼几千里,他没有具体地说一定是长度几千里或者是宽度几千里,只是说大概几千里,给你一个概念。要说先秦、春秋战国时代,这几千里也不得了。这个鱼呢,能变成鹏,叫作大鹏鸟,光它的脊背,一看又是几千里。到底具体数字是多少也没说。因为对于我们来说,这不是进行一个动物学的传播讲授。从动物学上说,现在知道的恐龙是比较大的了,但是也没有大到几千里,几千里什么概念啊?就是脑袋在北京,龙尾在广州了,它整个就把中国国土的五分之四给占了,根本没法展览。

但是《庄子》的鲲鹏就有这么大,而且这个鹏还能飞,这一飞呢,就更厉害,叫“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扶摇是说风,风是扶摇而上。这多少有点儿研究高空气流的意思。因为在空中飞行的时候它常常会碰到气流。扶,应该是空气浮力、升力,摇,有点儿像震荡,我们现在坐飞机也是扶摇而上。扶了、摇了就把你升上去了,这一飞就是九万里。所以毛泽东主席在他的词里面就引用了《庄子》的这个故事,他说“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这些全部出于《庄子》。扶摇就是指那个上升并且震荡的气流,羊角指的是旋风,还有可能是龙卷风。为什么羊角是指旋风呢?因为这个羊犄角像螺旋一样,它是这么转着,正好是龙卷风刮起来的姿势。一刮多远呢?九万里。这个太不得了了。我们现在一般的民航飞机的飞行高度大约是十余公里左右。那么九万里就是四万五千公里,比现在飞机能飞的高度可大多了。当然我们还要考虑先秦时期的度量衡,过去的说法--“老秤”、“老尺”,比现在的可能大多了。

这样的形象与叙述当然富有冲击力。让读者以渺小局促的主体来想象享受巨大宏伟的对象,以地面庸生享受北冥南冥的波涛汹涌、深不见底;又让双腿行路一天很难走完百里的人享受了九万里高空的勇敢与遥远;让五尺(有时小于五尺)高百十斤体重的人去享受几千里长与阔的身躯。好啊,读到此处,咱们自身似乎也往大里长,开始了一个从普通人向巨人发展的过程。

哈哈,读庄子就是要成为精神的巨人。那庄子讲这个东西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要讲这么一个并不存在的事情呢?当然他说,这个是从《齐谐》这本书里就有记载的,现在我们找不到《齐谐》这本书了。这本《齐谐》是实有其书还是庄子杜撰,是纪实还是街谈巷议、小道消息、小品段子,对于21世纪的我辈已经没有意义。我们可以假设当时已经有这本书,这个表达的是什么呢?是一种精神。什么精神呢?就是我们人其实是很渺小的,也许你的身高是很不错的,我们说“五尺高的汉子”。“老尺”可能比现在尺大,五尺高的汉子基本是山东人,他个儿高、个儿大、大块儿。但是即使这样的汉子对于宇宙来说、对于世界来说,也太渺小了。

我们说寿命,一百岁,这在人当中也已经是长寿的仙翁了。但是一百年对于中国、对于世界、对于地球、对于宇宙,也还是太短了。那么恰恰是渺小的个人,他有一种精神、他有一种气势、他有一种心胸,而中国人还喜欢说他有一个格局。这个格局是什么呢?是大,是宏伟,是几千里。背,它的脊背,几千里,一飞上天九万里。

所以正是人类的身躯可以渺小,但是他的精神是宏大的。他的思想是要不断地突破他身体的局限,突破他环境的局限。不管你的环境如何,不管你碰到什么艰窘、尴尬、困难,你要有一个宏大的精神,有一个伟大的气魄。

这个东西很有意思,就是人为什么需要一个大境界,需要一个大格局,需要一个大背景,需要一个大的参照物呢?那是因为,有了这个参照物和没有这个参照物有很大区别。

没有这样的参照,你的头脑的格局就是眼前一块,鼻子底下的那点儿事。所有的困难麻烦,不论是风雨雷电、饥渴寒暑、病伤疲累,还是狼虫虎豹、强盗窃贼、愚顽丑恶……都可以从精神上把你摧毁。而有了一个大格局、大参照,一切艰难困苦,一切得失计较,一切流言蜚语,根本就算不了什么,与大鲲大鹏相比,对于一个有志于抟扶摇直上九万里的人来说,人生中那些负面的东西,不过是鸡毛蒜皮罢了。

在庄子生活的两千年前,你可以身躯不高,也不强壮,力气也不算很大,你的见闻也很有限,但是你仍然有一种愿望,突破这种物质的经验和限制,达到一种精神的大解脱。为什么古今中外一些有识之士往往喜欢仰望星空,看到群星灿烂呢?我们中国也有这样的领导同志,仰望星空的时候发出赞叹。德国的哲学家康德也歌颂过星空,日本也有歌曲是《啊!星光灿烂》。当你在仰望星空的时候,你有一种感觉,就是把自己与无限雄伟、无限恒久的或者是阔大的这样一个世界、这样一个天体联系起来。那么庄子在《逍遥游》中,他三次重复地用不同的方法讲述这个鲲是鱼,这个鱼变成了鹏,然后它能够展翅,叫作“怒而飞”,怒不一定当生气讲,它一激动它就飞起来了。而且古人说庄子文章的特点就是“怒而飞”,他一激动,他写的文章也就飞翔起来了,他的词汇,他的造句,他的结构与论述,也就满天飞翔起来了。

庄子是有各种新鲜的、与众不同的、给人以启发的或者是令人一愣、让人一下子摸不着底的思想,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思想家呢?我们说他是一个“怒而飞”的思想家。一个思想家怒而飞,有点儿意思。这里的怒应该作“激情”讲,一来情绪,一激动,一来想象力,伟大的庄子便鲲鹏展翅般地高飞入云了,你说棒不棒!

我们知道法国的美术家罗丹,他的一个很重要的作品就叫《思想者》,“思想者”描绘的是一个男性的身体,这个男性有一种非常凝重、非常沉潜的表情,你从他的面部和身体的姿态上可以看出一个人沉入思想时的那么一种紧张感,就是他的全部力量包括肌肉、骨骼、神经和筋脉都调动起来紧绷起来了。那么如果我们要塑造庄子的像,就不大可能会把他塑造成一个沉潜的极其吃力的思想者,即便他有沉潜的、凝重的、非常内敛的这一面,但是庄子毕竟还有另一面,怒而飞的一面。

《庄子》这本书里有许许多多消极的说法,因为生活在春秋战国,他没办法。

“春秋无义战”,每个人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这个阶段的庄子他没有办法,所以他提出很多消极的东西。但是庄子毕竟不一样,《逍遥游》开宗明义,先是讲北冥,北边的那个海洋--起码是那个水域、海域,有鲲、有鹏,所以这又是一个很奇特的东西,就是他消极都消极得这么牛,这么雄壮,这么有才气、有气魄、有力度!毛泽东主席的世界观、他一生的行为不是消极的,但是他就恰恰引用了这个很多时候发表消极见解的庄子关于鲲鹏展翅的追求,以此来表达他自己的这种心志、这种气势。充分体现了他气势极大,特别冲。

你是窝囊的腐鼠?还是自由的鹓鶵?

庄子的话不是实用性的,他虽是在讲鲲鹏展翅,但是他的用意既不是通过对鲲的了解来开展渔业或者捕鲸作业,也不是通过鹏的道理来考虑如何飞行或者进入外层空间,他的话没有这个含义,他只是开阔你的心胸。所以到了庄子这儿你会感觉到,鲲鹏展翅未必是不可行,是你自己的心胸不够开阔,不能够接受这种宏伟的理念,不能够理解这种宏伟的存在。所以庄子一开始就先给我们写出了一个字,这个字就叫“大”。人要有大眼光、大气魄、大格局、大境界。

正如这鲲、鹏的形象。这个鲲是大几千里,这个鹏光是它的脊背也是大几千里,然后一飞就是九万里。这是凡人,所谓俗人很难想象到的东西。那么极言其大的目的是什么?他的目的起码有这么三方面:一是你拿鲲、拿鹏、拿北冥--就是北边的那个水域(因为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明确地说是海洋,实际上应该说是海洋,非常深的一个水域),还有南边的一个水域等做参照系,你就会小化、就会藐视许多眼前鼻子底下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因为世界是如此之巨大,生命的力量是如此之威武雄壮,那么谁对你态度好一点、谁对你态度坏一点;该夸你的地方人家没有及时地夸你;或者本来不是你的毛病,别人误以为是你的毛病……这些零零碎碎的不高兴啊、喜怒哀乐啊、计较啊、埋怨啊等等,又有什么呢?

如果你胸中有鲲、有鹏、有北冥、有南冥;如果用康德的主张和现代人喜欢讲的你心中有星空、有宇宙来念想,你就会觉得这些事情其实很小。哪怕你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受过一点儿误解、一点儿委屈,事情过去以后就可以不屑一顾,不必再谈它,即使谈的话就当个笑话说说罢了。这样可以小化你的很多不愉快、小化你的很多计较。这是一个作用。

“大”还有一个作用,大了就会高。由于这个鲲很大,这个鹏很大,那么它最大的特点就是:一飞就飞了九万里高。这远远地超过了波音747飞的高度,当然比现在的人造卫星还高。

庄子是怎么表现这个高度的呢?很重要的一条就是他在一个官本位的封建中国,却恰恰表达对官本位的藐视。我们知道,春秋战国,那些诸侯君王和重臣追求的就是权力扩张。从正面来说,他们追求的是统一天下。那么对于更多的士人来说,他们追求的是出将入相、光宗耀祖、掌握权柄,有很高的社会地位,同时也拥有超乎常人的财产和物质手段。这个并不足为奇,因为中国封建社会的权力系统早在先秦,就已经被打造得相当完备。你进入这个权力系统,可以受到尊敬;可以发挥自己的才干、本事;可以享受远远高于普通人的物质生活和财富积累。这个享受特权、享受俸禄、享受一种地位的崇高所带来的得意和愉快,很明显地体现在苏秦的故事中。

苏秦第一次去周游列国,失败了。回来的时候他受到了全家人的嘲笑,尤其是受到了他嫂子的白眼。但是第二次呢,他被封了六国之相,除了秦以外,六个诸侯国家聘请他当相国,掌管着六国的大印。这个时候他再回到自己的家乡时,他嫂子是爬着过来的,爬着过来是对他施行跪式服务、伏地式服务。他就问他嫂子,你为什么前倨后恭啊?意思就是说你原来对我那么藐视,怎么现在对我这么恭敬了?苏秦嫂子说,哎呀,因为兄弟你现在贵而多金啊,又有钱官又大。他这嫂子倒挺实在,实话实说。说你原来周游列国,自费旅游恨不得把家里的钱全花光了,一点儿成就没有,回来还得让我们养着你,我当然对你态度不好了。现在你地位也上去了,钱也多了,我们跟着沾光,我对你态度当然就好了。

她这种态度是可以理解的。不光是为了地位高和多金,和这个权力系统结合起来,你才能够发挥你的聪明才智,现代语言叫“自我的实现”,你有多大本事你把它发挥出来,发挥出来了还没成功,那也只能认命了。要是你连发挥的可能都没有,会很窝囊!所以那时看《史记》、读《春秋》,人人都在那儿追求自己的所谓上进。

但是庄子在这个时候独树一帜,他表示瞧不起,他用一种很不屑的语言,“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徵一国”,他说,这样的人呢,不必太瞧得起他。“知效一官”,就是他的知识能够符合一个一官半职的要求。“行比一乡”,他干了点事,能被一个乡所承认。当然大家也弄不清春秋战国的时候一个乡有多大,可能人口还没有咱们公社时期一个大队多。“德合一君”,这里面的“德”包括了做人,也包括了你的能量、你的行为。你的行为、你的能量能符合一个诸侯的喜爱。“而徵一国”,而得到了这么一个小诸侯国家的信任。就是说你能混上个一官半职,能在某个诸侯国家混个人五人六的。简单地说,这个根本不值一提。庄子表达这么一个态度。

然后下面他反复地、无数次地表示,当官没意思。司马迁在《史记》里讲到,楚威王想请庄子去当相国,庄子怎么表示呢?说你看见过那牛吗?你给那牛是穿上好衣服,打扮起来,你的目的是为什么呢?是要把它牵到太庙里去宰杀、牺牲,来祭奠神灵或者祭奠祖先。他说如果我是一头牛的话,我不想穿那好衣裳,我宁愿就在泥里头打滚,我就过着半饥半饱的、肮脏的、不舒服的、不讲究的生活,我也不愿意你给我打扮好了,然后给我一刀,让我吃这一刀。他说的这个抓住了那个时候所谓一官半职的一个最大的软肋。庄子有时候说话很狠,抓住你一点就把你嘲笑得站不住。他的意思就是你当了这一官半职,你精神上就不自由了,你就不独立了。

《秋水》中有记载,说庄子到了梁国,梁国的相国是惠子,惠子以为庄子要来抢他的官位,就派人组织全国搜索,搜了三天三夜。后来庄子见到惠子,说你那个官位算什么呢?你知不知道有一种高级的鸟叫作做鹓鶵,这鹓鶵是属于鸾凤之类,它一飞飞很久,“非梧桐不止”,只有到了梧桐树才休息--国人一直认为梧桐这种树清洁挺拔,器宇轩昂,形状大气;“非练实不食”,只有竹子的果实它才吃--竹子当然也是高雅的植物,叫作“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非醴泉不饮”,只有那个最甘美的泉水它才喝。也就是说它住,要住梧桐树;吃,要吃竹子的食物,竹产品。他说的竹食,没有说竹笋,闹不清他这个“竹食”指的什么;喝呢,要喝矿泉水。我庄子就像这种鹓鶵一样,非常的高尚,而你那个相国的职位对我来说,是“腐鼠”一般,就跟一只腐烂了的死老鼠一样。你拿你那个相国,那只腐鼠来吓唬我吗?我会因为你那只腐鼠就放弃我清高伟大的人格、我的精神追求吗?这个庄子很厉害,他在语言上取得了绝对的优势。这个故事从古以来对中国人有着很深刻的影响,起码是对于那些追求一官半职的人,对于至今不能说“没有”的丑态百出的“官迷”们有很大的启发。请看,好多人追求了一辈子,无官无职,最后他一想,他为之煎熬的那顶乌纱帽,不过是腐鼠而已。那级别待遇,不过就是一个烂老鼠、死老鼠,我不追求了。无官无职,我相对自由一点儿、逍遥一点儿、自在一点儿。这么想想,舒服多了。精神胜利,自我安慰,这个对人也有必要、也有好处。

唐朝诗人李商隐本来是非常追求官职的,他由于不得志,心情非常不好,一辈子都窝窝囊囊,很抑郁。他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去参加考试不成功,就写过用词很重的诗,叫“忍剪凌云一寸心”,我有凌云之志,结果您拿把剪子在我的心尖子上“咔嚓”一下子就给我铰了,掐了我的心,很痛苦。

但是另一方面呢,他又在诗中表白:“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鶵意未休。”他说我随时想着回到江湖里去,回到天地里去,回到大自然中去;我无意恋栈官场,我有出世之心、出世之志,我要到一个小船上去,过一种山林之中、湖海之中,这样一个以天与地为住室的开阔的、开放的、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生活。但是鸱鸮(鸱鸮指的就是猫头鹰)这一类生活在黑暗之中,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以为这个官职像它们酷爱而鹓

极端蔑视的死老鼠一样,多么有滋有味。它看到了我这只“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的鹓鶵,它变得很紧张,还老怕我会抢夺它所恋恋不舍的死老鼠。你那只死老鼠啊,白给我也不要!

庄子说得痛快淋漓,他老先生至少有这么一种精神,虽然这种精神的产生非常复杂。有一点清高的精神,有一点对于自我经营的蔑视,有一点对于蝇营狗苟--像苍蝇一样经营,像狗仔一样苟且下贱--的躲避,这是件好事。

《庄子》一上来极言鲲鹏之事还有第三重意义,对天地、对宇宙、对世界产生一种敬畏感。可能有人说,这里不应该说宇宙,因为宇是指空间,宙是指时间,庄子的年代还没有宇宙这样严整的概念,好的,没有关系,宇宙一词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与什么是它的正解,我这里按下不表,我要说的是时间与空间并不是跟随你中文或外文的哪个名词才出现才被某时某地某人打造出来的,宇宙是自来的存在,是先验即先于经验的。没有人类,没有地球,没有此个银河系它也存在,因此,我在这里不是讲名词,而是讲宇宙的绝对性。人类不可能不对天地、宇宙、世界、时间、空间,对无穷大的永恒与辽阔产生敬畏感,不管你是有神论也好,无神论也好,好的,你是无神论,你认为一切来自物质,那么你对物质也会虔敬与畏惧的,例如无神论者强调历史发展的规律,那也是一种敬畏。

我不在乎境遇与外界的态度,因为我是我自己的主人

1949年以后,我们常常说庄子是主观唯心主义。原因就在于,庄子的理论要点在于强调自己的主体性、主体思想,来拯救自身,来获得精神的自由与自主。庄子说的自由与自主状态,不是通向某种社会制度的保障,也不可能想象到那样一种保障,而是通向两个字:逍遥。

庄子一生论述的主旨就是指出通向逍遥之路,实现个人与内心世界的超脱解放。享受庄子,首先就是享受这个关于逍遥的思维与幻想体系的别具风姿。鲲鹏展翅正是庄子逍遥典型的注解,它带给我们的享受是浩瀚的海洋,是巡天的飞翔,是对于自身的突破,是灵魂突破肉身,是生命充溢宇宙,是思想突破实在,是无穷突破有限,是想象、扩展、尊严与力量突破人微言轻,身贱草芥,命薄如纸,被世俗看得扁扁的不可承受之轻。

这样的鲲鹏式的想象与传述其实充满了挑战,是惊世骇俗而不是韬光养晦,是气势逼人而不是随遇而安,是自我张扬而不是委曲求全。固然老庄并提已为历代读书人接受,但庄子的骄傲劲、潇洒劲、夸张劲、逍遥劲一呼便出,他可不是人往低处走(一位学人这样概括老子的思想)的主儿。

春秋战国那种恶斗不已的情势下,你可能不为世用,蹉跎一生;你也可能幸运一时,朝为座上客,你还可能旦夕祸福,突遭横祸,夕为阶下囚;你可能事与愿违,屡遭诬陷;你可能志大才疏,福薄运蹇,一辈子穷愁潦倒……再没有了绝对精神的绝对无条件的胜利,你还能有什么呢?精神胜利、精神胜利,不在精神上,你能在哪里得到有把握的与永远的胜利呢?

回到我们当下社会和生活中,许多人每天忙忙碌碌、辛辛苦苦、焦头烂额、四处碰壁,无非是为了争名夺利,最后是丧失自我也丧失寿命,这是何等的荒谬,何等的自讨苦吃!因名利而有所快乐,有所忧愁,有所挫折,有所进取,那是舍本逐末的愚蠢,是自戕自毁的糊涂,是丧失自我的迷失。那么,什么是本,是贵,是重要的呢?是生命,是自我,是逍遥,是解脱,是与大道在一起,是处于道之枢纽、与一切等距离。反过来说,就是视名利为无物,视名利为粪土,摆脱名利的桎梏,拒绝名利的诱惑,绝对不为名利冒险,不为名利轻生丢命,也不会为名利而缴出自己的独立和自由自在的舒展。

名利愈多就愈不自由,就愈成为名利的祭品。说到底,名利不是心肺,不是肝肾,不是灵魂,也不是心地,名利是俗出来的,是俗人闹腾出来的泡沫与臭气,然后由更俗的人们人云亦云、鹦鹉学舌、以讹传讹的结果。我们有什么看不开放不下的呢?

当然,庄子讲得实在痛快,就像他写到的鲲鹏嘲笑那些小飞虫、小家雀一样。但也有一个问题,多数人很难做到像庄子那样的淡泊名利,超然物外。

让我们更平实地讨论一下名利的话题吧。我们需要承认,名是荣耀,也是方便,是生活质量的一个组成部分。用一个新词,名也是软实力,名大则路宽,你很难否定这方面的事实,哪怕这只是片面的肤浅的事实。确实很多人浪得虚名,其实只不过是哗众取宠的结果,是赶上了机会,如白岩松的名言,拉条狗上中央台,它也会成为全国最具知名度的狗。利就更不用说了,逐利者里什么样的乌龟王八蛋没有?这又如何呢?西方的说法,生活并不公正,但仍然可爱。

名利不公正,不公正又怎样?你能使全世界的名利都天公地道起来?名利仍然有一定的吸引力,名利至少是一种调味品,使平凡的生活增加了一点滋味,使冷漠的生活增加了一点温度。但我们要时刻警醒:这个滋味也许有毒,这个温度可能有假有害。对名利,我们不妨也有一点儿艳羡之意,不妨也偶一为之,看看名利离我们有多远。然而绝对不能听任名利异化,不能听任名利控制了我们自己。与我们自己的人格、生命、理念与逍遥相比,与大千世界的规律、本原、伟大相比,名利实在不值一说。名利如酒肉,见酒肉而想尝试尝试,非大罪也,但你的人格与目标毕竟比一盘肘子或者一盏二锅头高得多。名利如同搂草打兔子,如同读完报纸卖废纸,顺手一做就是了,不是目标,不足动心,更不值得为了名利而殉之。切记切记!

所以庄子通过他的这个鲲鹏的说法,起码给了我们一个可以说是自我调理和自我提升精神境界的参考和启示。让我们得以了解自古以来就有这么一种东西,通过这个东西可以表达一种精神的高超、一种精神的超越、一种精神的独立。我高于你们一般的人,你们最在乎的那个,我不在乎!为什么我不在乎?因为我有更高的境界,我有更高的快乐。在这个境界当中,我才是我自身的主人。

在这个境界当中,我不管遇到什么挫折,遇到什么不利的事情,我仍然保持一种自我的信心,仍然保持一种对自己实力的一个足够的掌握,尤其是保持一种逍遥自在,与万物同游、与天地同在、与大道同在的这样一种心态。


网载 2015-06-05 15:2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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