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二年(公元1057年)八月,苏洵携两个儿子赴京科考,苏轼苏辙双双中举,轰动一时,“三苏闻名天下知”。其实,宋朝实行“偃文息武”的国策,在“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氛围下,在“三苏”之前,就涌现过几对“父子兄弟以功名、文章着闻于时者”,如宋真宗咸平年间的陈尧佐、陈尧叟、陈尧咨三兄弟,宋仁宗天圣年间的宋庠宋祁两兄弟。而宋祁十岁能诗,身材俊雅,文采出众,风流自赏,是当时的佼佼者。
宋祁诗词文俱佳,使他名垂青史的是散文D《新唐书》150卷列传。最初,他和欧阳修一起主编《新唐书》时,喜欢卖弄学问,“有好奇之癖、诘屈聱牙之句”,“雕琢□削,务为艰涩”,欧阳修故意写了“宵寐非祯,札阀洪休”几个字给他。宋祁笑道:“不就是‘夜梦不祥,题门大吉’的意思吗?”欧阳修哈哈大笑,道:“老弟,我这不是跟你学的,显示自己颇有学问吗?可这样写,有几个人能看懂呢?”宋祁惭愧而退,对欧阳修十分钦佩,在墓志铭及《治戒》中,说,“吾学不名家,文章仅及中人”。
宋祁的词作虽不多,但词风疏俊、言辞工致、描写生动,亦具特色。最着名的是《玉楼春》:
东城渐觉风光好,e皱波纹迎客棹。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这首词上阙写景,“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春光明媚如画、生机勃勃;下阙抒情,“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二句,直抒胸臆,表达及时行乐的情趣。
王国维《人间词话》:“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随意落墨,风流闲雅。绿杨红杏,相映成趣。而‘闹’字尤能撮出花繁之神,宜其擅名千古也。下片一气贯注,亦是动人轻财寻乐之意。”宋祁因词中“红杏枝头春意闹”一句而名扬词坛,被世人称为“红杏尚书”,风光无限。
宋祁早年家境不好,幼年同兄随父在外地读书,日子艰辛,稍长离父还乡,与哥哥宋痒天圣二年(1024年)参加科考。当时的主考官将他定为“状元”,但章献太后刘娥不同意:“做弟弟的,岂能排名到哥哥之前?”于是,将宋痒定为“状元”,而置宋祁为第十名。世人称誉兄弟俩为“双状元”,分别称为“大宋”、“小宋”。
步入仕途的宋祁,富得流油,与同时代的张先一样,是追求奢华享受、主张及时行乐的风流才子。而他生活的时代,正当真宗、仁宗时期,天下太平,繁荣富足,经得起风流才子们尽情寻欢作乐。陆游的《老学庵笔记》记载,宋祁好客,经常在府邸广厦中大开筵席,“外设重幕,内列宝炬,歌舞相继”,宾客们从早到晚,在里面饮酒歌舞,偶然揭开幕布,惊讶不已:已是第二天凌晨了!故而,宋祁府邸又名曰“不晓天”。
《曲洧旧闻》说,宋祁在成都修编《新唐书》,宴会之后,大开寝门,“垂帘燃二椽烛,媵婢夹侍,和墨伸纸,远近皆知为尚书修唐书,望之如神仙焉”,旁人羡慕不已。某日,遇见成都难得的大雪,添加幕布,“燃椽烛,左右炽炭两巨炉”。诸多姬妾环绕左右,宋祁磨墨濡毫,将澄心堂纸草一一展开,缓缓书写,完毕,呵口热气,搓搓双手,环顾诸姬,怡然自得地问:“你们以前在其他人家,可见主人有我如此风雅的?”诸姬自然都说没有。宋祁也知她们是拍自己马屁,就问一位来自皇室宗族的歌妓,道:“你家的太尉遇此天气,是如何的?”歌妓掩口一笑,道:“他嘛,只不过是抱着小炉,看人歌舞,再搞点杂剧,大醉而已,哪里比得上学士这般风雅?”不料,宋祁听了,惊叹一声:“他这模样,也不恶俗啊!”于是,“阁笔掩卷,索酒狂饮”,几乎通宵达辰。以后,就经常如此作派。
因此,宋祁作词,也是表现这种诗酒生活风尚的。除了上面的那首《玉楼春》,这首《锦缠道》也是享誉一时:
燕子呢喃,景色乍长春昼。
睹园林、万花如绣。
海棠经雨胭指透。
柳展宫眉,翠拂行人首。
向郊原踏青,恣歌携手。
醉醺醺、尚寻芳酒。
问牧童、遥指孤村道:
杏花深处,那里人家有。
此词上片写艳丽的春景,下片着重抒发游兴。燕子呢喃,海棠红透,游人如醉如痴。最后三句,化用杜牧《清明》诗中“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句意。
薛砺若《宋词通论》:“在晏氏父子与欧、秦等集中,咏春之作,总不免为离情愁绪所萦绕,而深透着诗人悲惋的意绪。在宋祁与张先的词中,则只见春日之酣乐,令人心醉,如宋祁的《锦缠道》和《玉楼春》词,写春郊之明媚,春意之撩人,均浮现在纸上。”宋祁的春游词,尽见春游的欢乐、丝毫无愁闷,是他追逐生活享受、及时行乐人生态度的自然流露。
但这种“富贵闲人”的生活,如同生活在红楼梦大观园里的公子小姐们一样,也会生出些许“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的忧伤闲愁。如《浪淘沙近》:
少年不管。流光如箭。
因循不觉韶光换。
至如今,始惜月满、花满、酒满。
扁舟欲解垂杨岸。
尚同欢宴。
日斜歌阕将分散。
倚兰桡,望水远、天远、人远。
宋祁热衷诗酒歌舞,与老师晏殊“臭味相投”。因此,晏殊对这个得意门生,曾经非常引以为豪,“雅欲旦夕相见”,还将府邸买在一起。但后来,当晏殊罢相时,宋祁替皇帝制作诏书,颇多贬义之词,说他“广营产以殖赀,多役兵而规利”,并在大厅广众之下琅琅宣读,差点将晏殊气晕过去。一段师生佳话也到此结束。众人虽然也是目瞪口呆,但都认为:宋祁只不过例行公事而已!
热衷生活享受的宋祁除了喜欢春游、吟诗、唱歌、作词外,还喜欢美女,娶了多房娇妻美妾,“后庭曳绮罗者甚众”。《东轩笔录》说,宋祁曾在成都锦江宴饮,偶而觉得微寒,命仆人回家取一“半臂”(大概马甲、坎肩之类),妻妾婢女忙不抵地邀宠,每人拿出一件,仆人竟带给宋祁几十件“半臂”。宋祁望着这一堆“半臂”,茫然无措,大有贾宝玉的痛苦:“唉,林妹妹的最好,但宝姐姐的也不错,晴雯也得罪不起,袭人最是贴心……”思来想去,总是担心厚此薄彼,一件也不敢穿,咬着门牙,忍着寒冷,哆嗦着回家去了。
但宋祁似乎还嫌美女不够,竟将主意打到皇宫去了。《词苑萃编》记载说,宋祁作翰林学士时,某日在京城街上瞎逛,意外碰上了皇宫后妃的车辆,躲闪不及。其中一辆车上,某宫女撩起帘子,娇声唤他的名字:“呀,这不是小宋吗!……”宋祁听得心怦怦地跳,瞥见宫女的花容月貌,乱了心绪,浮想联翩:“她是皇帝的女人,如何是好?佳人一去,蓬山万里,音容隔阻,绵绵相思,何时能已!……”晚上辗转难眠,写了一首《鹧鸪天》:
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游龙。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出自于李商隐的《无题》诗,“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也改自李商隐的“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将“一”改为“万”,惆怅之情更浓;“车如流水马如龙”则是来自李煜的《望江南》。这首小词直白简洁,流畅明快,立刻走红。
谁知,《鹧鸪天》歌曲连同创作故事,竟传进了仁宗赵祯的耳朵里。赵祯详细追问,那个宫女勇敢地站出来,承认对宋祁有意。赵祯再召宋祁入宫,在宴会上,不露声色地谈起这首《鹧鸪天》。“这个,这个……”宋祁紧张慌乱,汗流夹臂:“臣,罪该万死!……”赵祯哈哈一笑:“蓬山不远!”遂将宫女赐与宋祁。
宋祁对皇帝的宫女动情,不仅没惹来一身祸,还抱得美人归。这种艳遇,令后世那些终日对着皇帝三叩九拜、惶恐自称“奴才”的清朝文人们艳羡不已,清人王士G就感慨说:“小宋何幸得此奇遇,令人妒煞!”
但是,“小宋”的这种纵酒买醉、优游歌舞、奢华风流的生活做派,遭到诸多世人的不满。哥哥“大宋”就曾批评过他。宋痒沉稳内敛,即使身居宰相,也依然勤奋简朴,毫不张扬。《钱氏私志》记载,上元夜,宋庠在书院点蜡,独自苦读《周易》;而宋祁则“点华灯拥歌伎醉饮”。翌日,宋庠特手书一封,令家人转交宋祁,谴责云:“相公寄语学士:闻昨夜烧灯夜宴,穷极奢侈,不知记得某年上元同在某州州学内吃斋饭时否?”宋祁见了,不以为耻,嬉笑几声,回复曰:“却须寄语相公,不知某年吃斋饭,是为甚底?”
宋祁的课赋诗词,都在哥哥宋痒之上,但世人对宋痒的评价更高,《宋史》说:“庠明练故实,文藻虽不逮祁,孤风雅操,过祁远矣。”这是当时的公论。尽管性格、爱好、才情大不相同,但“大宋”和“小宋”终生兄弟情深,相互关爱,《宋史》赞曰:“宋之友爱,有宋以来不多见也,呜呼贤哉!”
宋祁生活奢华、风流浪漫,我行我素,对哥哥宋痒的批评不以为然,对别人的指责也不当回事。当仁宗赵祯准备派宋祁到四川任太守时,就有许多人反对:“蜀风奢侈,祁喜游宴,恐非所宜。”但赵祯欣赏宋祁的才情,还是批他上任。宋祁到了天府之国,见这里富饶热闹,歌舞升平,讲究吃喝,十分对自己胃口,几乎乐得合不拢嘴。他不仅兴趣盎然地吟诗、唱词、品茶,并开发了诸多新菜肴,还在酒足饭饱之后,写了一本极有历史价值《益部方物略记》。从书里,我们不仅可以了解金丝猴、盘羊、桶、桤、红豆树等动植物,还可以了解当时四川的烹饪业发展状况。
《益部方物略记》大概是第一本系统而形象地介绍四川特产的书,川菜能够成为“八大菜系之首”,走红全国,估计也有宋祁推波助澜的功劳。因此,尽管右司谏吴及弹劾宋祁“在蜀奢侈过度”,宋祁改任到了郑州,成都人却始终对宋祁十分喜欢。宋祁去世之后,“成都士民哭于其祠者数千人”,都为他辩护,忿忿责骂那些弹劾宋祁的人,“不安其奢侈者”,纯属诬蔑!
包拯任御史中丞时,也对宋祁的奢华做派十分反感,多次批评他。宋祁离开成都到郑州作太守时,包拯正好任三司使。宋祁以为自己治理成都深得民心,可能会升任宰相,不料,包拯坚决不让皇帝提拔宋祁,使得宋祁十分郁闷、怅然。宋祁负气作了一首诗,有“梁园赋罢相如至,宣室厘残贾谊归”之句,意思是自己完全有宰相之才,可惜未得重用。因此,京城里传出一首谚语:
拨队为参政,成群作副枢。
亏他包省主,闷杀宋尚书。
第二年,包拯改任枢密院副使,赵祯再以“翰林承旨”的名义,将宋祁调到身边。宋祁眼看极有可能升为宰相,却没多久就去世了。
宋祁一生情场得意,官场也无甚大波折。他自诩风流富贵,自负多才,却曾遭一个农民的呵斥,印象深刻。某年初冬,宋祁来到开封郊外,看到一片喜获丰收、安乐忙碌的景象,便有几分自己治理得当的自豪。恰好有一个白发苍苍的农民经过,宋祁便上前作揖,招呼道:“老人家忙碌劳作,很是辛苦啊!今年秋天,肯定有不少收获,少则百铮笤蛲蛳洹!彼挚嫘Φ溃骸澳纤邓悼矗馐且蛭咸斓亩鞔湍兀炕故且蛭实矍谡碌哪兀俊
不料,老农听了哈哈大笑,指着宋祁的鼻子,道:“你的见识怎么如此鄙陋!你根本就不懂农事!”老农话锋一转,大声凛然道:“今日之收获,是我辛勤劳作的应得,关上天屁事!何况我俯仰之间,自在拾取,按时耕作,按时收获,再按价出售,与人明明白白谈利,官吏不能夺取我的时间,也不能强征我的余利。今日之快乐,是我应该享受的,关皇帝屁事!我一大把年纪,阅天下事多矣,还从未见过不劳作而盼天幸、不勤勉而希皇恩的人!”
言罢,竟扬长而去,只留下宋祁傻乎乎地站着。宋祁的下属们也都愣住了,无法想象尚书大人碰了一介老农的大钉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大家齐刷刷偏过头去,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宋祁的脸涨得通红,但他没有生气,也没有强词夺理。他回家后,亲笔写了一篇《录田父语》,既真实地记录了老农大逆不道的言论,也记录了自己的狼狈情形。
宋祁(998-1061年),字子京,雍丘人(今河南杞县)。天圣二年(1024)与兄宋庠同举进士,曾官翰林学士、吏部侍郎、工部尚书等,曾与欧阳修同修《新唐书》,谥“景文”。今存《宋景公文集》,《全宋词》录其词6首。
网载 2013-09-10 21:24: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