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色青苍,北风叫枯桑。苦心孤诣,惨淡经营的“诗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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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曾经在一首诗里怜悯卖炭翁,发出心忧炭贱愿天寒的祈盼,能让炭卖出个好价钱。而在他更早些时候的中国唐朝诗坛,一位名声显赫的诗人,却穷得连炭也烧不起。每日里只顾埋头苦读,发奋作文,家里的生计一塌糊涂,到了寒冬腊月,冻得手脚红肿,冻疮一片。好朋友看到了这样的情景,心疼不已,赶紧命人送了几百斤炭来。一时间,几块黑炭架起来,烧得炉火旺红,屋内方才有热气源源散出,渐渐地,“暖得曲身成直身”。乐得他又是欢喜又是笑,因为穷得无以为报,怀着一半感激,一半惭愧,写了一首《答友人赠炭》,聊表酬谢。
 
  夜读唐诗,不难发现一个现象,文士命运多悲苦。高贵的诗歌文学遗产背后,常常是锥心泣血、不堪回首的辛酸与痛楚。这几乎让人有些泄气,但读至后来,渐渐也发现一个与之相伴的规律,越是身处逆境,诗人越能写出惊世骇俗的好作品来。他们大多人微言轻、身世坎坷,却又怀着兼济天下的雄心壮志,位卑未敢忘忧国,屡遭穷愁困厄,痴心不改。这位穷得丁当响的诗人,就是被称做“诗囚”的孟郊。才华横溢,满腹文采,到头来连冬日取暖基本的生活需求都得不到保障,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苦难从一开始,便袭向对生活与命运毫不设防的小孟郊。父亲早早撒手人寰,遮风避雨的大树訇然倒下,对于任何一颗幼小的心灵来说,都是没齿难忘的灰色记忆与心灵创伤。幸好,孟郊有一位慈爱可亲的母亲。天底下的每一个母亲,就是一颗太阳,以百般恩泽滋润着青青小草。若干年后,背负行囊,在外的求学、漫游、为官的日子里,孟郊仍然深深记挂着家中年迈的母亲: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孟郊《游子吟》
  一首《游子吟》,曲尽游子的思乡之愁和思亲之苦。从小丧父,隐居于嵩山一带,养成了“孤僻寡合”的性格,与一般人相处“少谐合”。但与母亲的相依为命的日子里,使得他在困厄艰难的岁月里,总能想起昔日慈母点点滴滴给予的温暖。孟郊的这番话,道出了所有游子的心声。当他考试名落孙山,徘徊在遥远的商州客舍里,想起母亲,一定总含着几许无奈,诚如他在《远游》中所述,“慈乌不远飞,孝子念先归。而我独何事,四时心有违”,发出了深深自责。奔波流浪,求取功名,也许是想更好地报答母亲的养育与教诲之恩。孟郊为了这个目标,苦苦奋斗了一辈子,也未能如愿。他的母亲,基本上可以确定,也是常年生活在贫困之中。
  孟郊,字东野,少年便颇具才名,三十岁离开家乡,三十五岁抵达长安,开始踏上了漫长的求仕生涯。离开家乡,辞别母亲,抱得功名济百姓,衣锦还乡归故里,应是他当时最大的心愿。可是,即便他才华超群,仍然屡试屡败。不是文章与学问不好,“恶诗皆得官,好诗空抱山”,依孟郊清高孤傲的性格,自然不会游走于官宦之门,因此屡试不中、频频落榜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这一考,便是十一年。
  直到四十六岁,才得以考中进士。这一回,对照榜文,看了又看,确凿无疑,金榜高中了,孟郊的欣喜若狂,应该是溢于言表。十多年的赶考,几乎使他丧失了信心,他为此写的失意诗,还有下第诗,诸如“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刃伤”,将自己比作一口卷口生锈的青锋剑,还有诸如无颜面对家中老母,“一夕九起嗟,梦短不到家”等,文中露出的壮志难酬之窘态、怒态、怨态、悲态,实在是不忍卒读。科举制度所成就的幸运儿,毕竟是凤毛麟角,更多的饱读诗书的书生秀才,却是在年复一年的落榜中失意东归,含恨离京。而他们所留下的大量落第诗,实在是哀婉悲凉,情真意切。
 
  孟郊登科,心花怒放,遂也作诗一首:“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哎呀,先前积压在心中的痛楚的煎熬一扫而光,痛饮长歌,奔走高呼,简直是如升九天。几乎快要考成一个小老头的孟郊,以为自此天光大亮,苦尽甘来,天降大任于斯人了。
  好运依旧姗姗来迟,又等了四五年,五十岁,垂垂将老的他,仅得到溧阳县尉这样一个芝麻官。大材小用,俯首低眉,哪里是一介狷狂自负的文人所肯为的?本来他不想去,可母亲要求他赴任。孟郊至孝,只得遵命。到了任上,无心政事,倒是为境内几处风景秀美的地方所吸引,整日呆在山水间,喝酒弹琴,吟诗作对,乐而忘返。
  县有投金濑、平陵城,林薄蒙翳,下有积水。(孟)郊闲往坐水旁,裴回赋诗,而曹务多废。令白府,以假尉代之,分其半奉。――《新唐书・卷一百七十六》
  孟郊不务正业,县令气得没有办法,向上报告,大约未置可否,只得另外请一个人,坐到大堂上,代为履行公职,并且分了孟大人的一半俸禄给代职者,作为补偿。这倒是很有趣,孟县尉为了赏景写诗,擅离职守,州府居然也没有管束,似乎也未加责怪,给予了默许,而且,还保留了一半的工资。看上去,有点接近现在的停薪留职,不过是另一种形式,停(半)薪留(虚)职,多少有点令人匪夷所思。
  梦寐以求地进入官场,可惜又不能适应。过不了多久,孟郊便彻底厌烦了,与其这样别别扭扭,倒不如无官一身轻,于是干而脆之地辞官,将自己的进阶之路彻底封闭,回到了老家,与明月清风相伴。
  这就是孟郊。他像一个走火入魔的诗歌学者,“夜学晓未休,苦吟神鬼愁”,因为长期的书斋经历,令他进入了一个追求奇妙光焰、奇特语境的地步。理想与现实的碰撞,是残酷无情的。“天下无义剑,中原多疮痍”,生于乱季,天下不平,而他想恢复的,也许是诗歌所应具有的风骨,或者说,他在实现自古以来高士们的道德情操。孟郊的远离尘嚣,将自己与外界的人情世故相对封隔起来,除了与一帮文友交游应和,陷入了苦吟不已的悲鸣诗境。
  孟郊坚持自我,不与世俗苟同,努力寻求摆脱精神的困顿,求索文学的回归之路。其作品题材的严肃,措辞的奇峻,独特而犀利的文风,也赢得了文坛的普遍尊重。唐代的古文运动领袖韩愈对他大加赏识,在写给郑馀庆的《荐士》一文中,甚至将孟郊的重要与难得,拔到与开辟一代新风的陈子昂、李白、杜甫同样的高度相提并论。孟郊比韩愈大十多岁,深为敬佩,后来在为这位长者的墓志中,写下了这样的评语:“及其为诗……钩章棘句,掐擢胃肾。神施鬼没,间见层出。唯其大玩于词,而与世抹杀……”年轻的韩愈从年长的孟郊文章中,看到了一介文士不平则鸣的勇士风采,看到了一个书生的松木本色,也看到了一位诗人的诗魂诗胆。
  诗文如秋菊傲霜,青松挺雪,但所有这些文学的成就,并不能改变孟郊寒酸文人的生活面貌。经济的贫穷,生活的逼迫,像一把刀剑,威胁着饥寒交迫的诗人,比之于当年的落第的失意,更加刻骨铭心。失意数十载,贫穷也是几十年。在唐朝所有的诗人中,唯独孟郊不避贫,在诗中直言不讳地倾诉自己的穷苦。他曾经感叹道,本指望文字发达,却不料因为文字穷困一生。关于生活拮据的描写,在他笔下俯拾皆是。“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家徒四壁,身无长物,居住的陋室也是破漏不堪,“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清苦的生活,使得他又枯又瘦,几乎要瘦得“惊步恐自翻”,担心自己走路都要跌跟头了。文人的体面生活,孟郊何尝不想拥有,但是,生活给他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让他的诗歌里精神富足,又让他在诗歌里贫穷困厄。
  贫贱文士百事哀。少年丧父的孟郊,青年时经历了落第不举的失意,中年时经历了官场的不适,还有中年丧妻之痛。到了晚年,在五十八岁那年,数日之内,三个儿子相继去世。孟郊抚着三具僵冷的尸体痛哭,他对着最小的儿子说,你负我十年的恩情啊。在《杏殇》一文中他写道,“踏地恐土痛,损彼芳树根。此诚天不知,剪弃我子孙”。这个倒霉穷困的父亲,几乎是绝望地,向昊天诉说了他内心深处的疼痛――亲人埋在地下,他甚至连踏着土地,也是小心翼翼,心怕弄疼了沉睡的孩子。何等的悲凉,何等的伤心欲绝!
  一个一个地送走阴阳相隔的亲人,一身病体,老迈穷困,在生活的屡屡重击而前,孟郊依然没有倒下,“至亲唯有诗”,他至少还有钟爱的诗歌。怀着宗教般的意志,他继续写诗,殚精竭虑,摹写黑暗、寒冷、饥饿与疾病。有唐有来,他是继杜甫之后忍忧受苦、坚守诗歌王国为数不多的精神贵族。
  又过几年,原先对他有知遇之恩的郑庆余一纸聘书到宅,他豁出老命赴任,途中暴病而卒,年终六十四岁。孟郊临死,家徒四壁,存钱无多。韩愈、张籍、樊宗师等一帮诗友,将其哭葬。
  时间是公平的,孟郊一生的苦难被定格,他诗风清奇僻苦,与他的承受的苦难遥相呼应,成为一种独特的审美意境。这不禁令人想起一则成语典故,晶莹剔透的珍珠,恰是因长久的、痛苦的磨砺孕育而成的生命精华。孟郊的一生,恰是蚌病成珠的过程罢。

网载 2013-09-10 21:2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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