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242. 3;K242. 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06)02-0125-09
唐朝后期中央与方镇的关系,除对政治有着深刻的影响,对当时社会的撞击也非同一般。唐代后期长安社会的某些现象,与此政治背景有着密切的关系。其间涉及政治势力、经济、行政体制等因素,这些沉淀在长安城内部社会中,通过具体的空间和人员活动得到反映。具有明显方镇色彩的进奏院渐次出现,节度使以及方镇人员在京城的活动,不止是制度层面的规定和程序问题,亦为唐代后期政治史的一个视角。以往方镇问题研究多着眼于制度及方镇与中央权力的消长关系,立足于方镇对京城社会所带来的影响并进而考察唐代后期政治的论着,并不多见。而对京城的社会结构、社会阶层的分析,虽注意到了贵族、官员、宦官、庶民、商人,却往往忽略了京城中的地方官员,尤其缺乏对他们在京城具体状态的探讨。他们在京城与任所之间的往来,是中央、地方之间行政运作的需要,也是长安社会流动值得注意的方面。本文正是通过考察唐代节度使在长安城内的宅第、家庙及其活动,探析当时的若干社会现象及其政治意蕴。
一
长安城的坊里,分布着王公贵族以及朝廷官员的宅第,其分布折射出当时的政治形势与社会风气。唐中后期,节度使的宅第在京城逐渐出现,规模宏大、华丽之极。如果我们从安史之乱后朝廷与方镇的关系来考虑这一问题,不难察觉这些宅第同方镇的政治、经济、军事实力是紧密相连的。这是安史之乱后,朝廷对方镇节将不得不姑息、纵容的具体表现。节度使在长安的宅第成为方镇与王朝关系的一个侧面,从中或可透视他们与朝廷间以及他们彼此间的关系。就此意义,京城中的节度使宅第已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建筑物体。
长安城内节度使宅第的分布情况,见下表(表一):
表一 长安城方镇节度使的宅第①
编号 姓 名 所任节度使 居住的坊 出 处 1 杨执一 河西、朔方 安邑坊 《长安志》卷八,118页。 2 章仇兼琼 西川 安仁坊 《长安志》卷七,110页。3-1 安禄山 平卢、幽州 道政坊 《安禄山事迹》卷上,北京,中华书局, 1983年,6页。3-2 安禄山 河东、范阳 亲仁坊 同上,6页。 4 封常清 安西、幽州 不明 《旧唐书》卷一○四,3209页。 5 张九皋 岭南东道 常乐里 《长安志》卷九,121页。 6 郭子仪 朔方、邠宁、鄜坊、东畿、河中 亲仁坊 《长安志》卷八,116页。 7 李光弼 河东、幽州、朔方、河中 敦义坊 《长安志》卷一○,126页。 8 郭英乂 陇右、陕虢、东畿、西川 永崇坊 《唐会要》卷五○,1028页。 9 李抱玉 陈郑、泽潞、凤翔、昭义 修德坊 《唐两京城坊考》,102—103页。 10 张献诚 宣武、东川 光福坊 《全唐文补遗》第6辑,92-93页。 11 李勉 东畿、江西、岭南东道、义成、宣武、 亲仁坊 李健超《增订唐两京城坊考》,西安,三 山南西道 秦出版社,1996年,53页。 12 马璘 邠宁、泾原 长兴坊 《长安志》卷七,111页。 13 浑瑊 振武、鄜坊、朔方、河中 大宁坊 《旧唐书》卷一三四,3707—3708页。 14 崔宁 西川 升平坊 《唐语林》卷八,283页。 15 朱泚 幽州、凤翔、泾原 晋昌坊 《旧唐书》卷二○○下,5386-5387页。 16 田神功 宣武 未详 《旧唐书》卷一二四,3533页。 17 马燧 河东、魏博 安邑坊 《殿中少监马君墓志》,《韩昌黎文集校 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538页。 18 李晟 河中、鄜坊、京畿、凤翔 永崇坊 《旧唐书》卷一二,345页。 19 程怀直 横海军节度观察使 安业坊 《旧唐书》卷一四三,3905页。 20 张茂昭 义武、河中 务本坊 《张茂昭墓志》,《全唐文》卷五○五,5140 页。 21 姚南仲 陕虢、义成 宣平坊 《赠太子太保姚公神道碑铭并序》,《全 唐文》卷五○○,5095页。 22 段佑 泾原 昭国坊 《酉阳杂俎续集》卷八《支动》,北京,中 华书局,1981年,276页。 23 程执恭 横海、邠宁 靖安坊 《旧唐书》卷一四三,3905页。 24 王承宗 成德 道政坊 《故陇西李氏墓志铭并序》,《汇编》下, 2129页。
续表
编号 姓名 所任节度使 居住的坊 出 处 25 田弘正 魏博、成德军 不明 《资治通鉴》卷二四二,北京,中华书局, 1956年,7796页。 《剧谈录》卷下刘相国宅条,《唐五代笔 26 李进贤 振武、朔方(存疑) 通义坊 记小说大观》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年,1479页。 27 李光颜 忠武、义成、宁、凤翔、义昌、河东 开化坊 《旧唐书》卷一六一,4222页。 28 胡证 振武军、岭南 修行坊 《旧唐书》卷一六三,4260页。 29 李愬 唐随、山南东道、凤翔、感化、昭义、 兴宁坊 《旧唐书》卷一三三,3681页。 魏博 30 韩公武 鄜坊 宣阳坊 《长安志》卷八,115页。 31 高霞寓 振武军、邠宁 宣平坊 《唐会要》卷六七,1386页。 32 李听 夏绥、朔方、河东、义成、魏博、 永宁坊 《长安志》卷八,116页。 宁、感化、凤翔、忠武、河中33-1 史宪诚 魏博、河中 靖恭坊 《长安志》卷九,121页。33-2 史宪诚 魏博、河中 永宁坊 《唐两京城坊考》卷三王锷宅,63页。 34 李寰 晋慈、义昌、夏绥 昭国坊 《长安志》卷八,117页。 35 李载义 幽州、山南西道、河东 永宁坊 《宋本册府元龟》卷一七七《帝王部》姑 息第二,430页。 36 王起 陕虢、河中、山南东道、东畿、山南 光福坊 《旧唐书》卷一六四,4281页。 西道 37 王锷 容管、岭南东道、淮南、河中、河东 永宁坊 《长安志》卷八,116页。 《史孝章神道碑》,瞿蜕园笺证《刘禹锡 38 史孝章 相卫、鄜坊、义成、邠宁 靖恭坊 集笺证》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年,101页。 39 崔琯 东畿、山南西道。 昭国坊 《长安志》卷八,117页。 40 史宪忠 泾原、朔方、振武军 长兴坊 《长安志》卷七,112页。 41 崔铉 陕虢、河中、淮南、宣歙、山南东道、 通义坊 《增订唐两京城坊考》,170页。 荆南 42 郑光 平卢淄青、凤翔、河中 兴宁坊 《鱼君故夫人墓志铭》,《汇编》下,2267页。 43 张直方 幽州 永宁坊 《旧唐书》卷二○○下,5394页。 44 张议潮 归义军 宣阳坊 《张公德政碑》,荣新江《归义军史研 究》,63页。 45 浑偘 泾原、义昌军 大宁坊 《浑公神道碑》,《全唐文》卷七九二,8298 页。 46 窦澣 河东 崇贤坊 《唐两京城坊考》,110-111页。 47 窦璟 鄜坊 崇贤坊 同上,110-111页。 48 王铎 宣武、荆南、义成军、义昌 永宁坊 《长安志》卷八,116页。 49 王承业 剑南东川 崇义坊 《长安志》卷七,111页。 50 李国昌 鄜坊、振武军、大同军、代北 亲仁坊 《长安志》卷八,116页。 51 朱玫 邠宁 善和坊 《旧唐书》卷一七五,4548页。
方镇与朝廷的关系有着不同层次,而非一个平面。这在节度使宅第的来源上也有所体现。安史之乱,使得天下方镇林立。肃代之后,朝廷为维持表面的统一,采取怀柔、姑息的策略,鼓励边将节度使入朝。于是,越来越多的节度使开始在京城拥有甲第。这或是他们自己购置,或是朝廷赏赐的。《唐会要》卷六七《王府官》条记载:
宝历三年(827)六月,琼王府长史裴简永状:“请与诸王共置王府一所。伏见诸王府本在宣平坊东南角,摧毁多年,因循不修。至元和十三年七月十三日,庄宅使收管。其年八月二十五日,卖与邠宁节度使高霞寓。”②
这些宅第从一个侧面反映唐代后期节度使地位的尊崇。节度使拥有财富为不争之事实,其财富、豪宅以及奢侈的生活亦引人注目。《剧谈录》卷下《刘相国宅》条云:
通义坊刘相国宅,本文宗朝朔方节度使李进贤旧第。进贤起自戎旅,而倜傥瑰玮,累居藩翰,富于财宝。虽豪侈奉身,雅好宾客。有中朝宿德,常话在名场日,失意边游,进贤接纳甚至。其后京华相遇,时亦造其门。属牡丹盛开,因以赏花为名,及期而往。厅事备陈饮馔,宴席之间,已非寻常。举杯数巡,复引众宾归内,室宇华丽,楹柱皆设锦绣;列筵甚广,器用悉是黄金。阶前有花数丛,覆以锦幄。妓妾俱服纨绮,执丝簧善歌舞者至多。客之左右,皆有女仆双鬟者二人,所须无不必至,承接之意,常日指使者不如。芳酒绮肴,穷极水陆。至于仆乘供给,靡不丰盈。自午迄于明晨,不睹杯盘狼藉。朝士云:“迩后历观豪贵之属,筵席臻此者甚稀。”厥后进贤徙居长兴,其宅互为他人所有③。
《资治通鉴》卷二四二穆宗长庆元年(821)记载:
〔田〕弘正厚于骨肉,兄弟子侄在两都者数十人,竞为侈靡,日费约二十万,弘正辇魏、镇之货以供之,相属于道④。
地方节度使在方镇敛聚了很多钱财,他们向京城的流动也使得这些地方财富向长安流动。《旧唐书》卷一六三《胡证传》云:
广州有海舶之利,货贝狎至。〔胡〕证善蓄积,务华侈,厚自奉养,童奴数百,于京城修行里起第,连亘闾巷。岭表奇货,道途不绝,京邑推为富家。证素与溵餗善,及李训事败,禁军利其财,称证子溵匿餗,乃破其家。一日之内,家财并尽。军人执溵入左军,仇士良命斩之以徇⑤。
节度使聚敛的财富及其家人在京的奢华生活,与地方财富由此汇聚向京城,于此可见一斑。故史书称“京师区肆所积,皆方镇钱”。他们也凭借这样的财富与权势,在京城以各种手段为己谋取多方利益。这些地方节度使在京城的钱财,除了自己广置田产、修造豪宅之外,再就是用于结交朝中权贵重臣。朝廷许多权贵亦来攀附他们,二者互相利用以巩固地位。西川节度使崔宁就让其弟崔宽留在京师,利用地方敛聚的财富贿赂元载以谋求官职,终遂其逞。《旧唐书》卷一一七《崔宁传》记载道:
大历二年(767),〔杜〕鸿渐归朝,遂授〔崔〕宁西川节度使。恃地险人富,乃厚敛财货,结权贵,令弟宽留京师。元载及诸子有所欲,宽恣与之,故宽骤历御史知杂事、御史中丞。宽兄审亦任郎中、谏议大夫、给事中。宁……累加尚书左仆射⑥。
更有甚者,比较强悍的方镇节度多年割据,虽不曾对朝廷履行应尽的义务和维持正当的君臣关系,竟然也能靠财富在京城四处活动,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政治资本。《唐语林》卷三记载:
文宗时,昭义军节度使刘从谏袭父帅潞,少年明俊,自谓河朔近无伦比。公卿辐辏其门,广纳金帛于权幸,名誉甚着。求带平章事,人多许之。而惮宰相李固言,欲观其意。遇休
,谒于私第,遂言其情。固言曰:“仆射先君以天平功书于简册,及镇上党,近二十年,但聚敛货财,雄壮军旅,不发一卒戍边,未尝修朝觐之礼。及即世后,仆射从三军之情,擅领戎务,坐邀爵秩。朝廷以仆射先君勋绩,不绝赏延。当领偏师,输忠沧景,遂不行典宪,将何以上报国恩?既不能效田承嗣、张茂昭、王承元,携家赴阙,永保禄位,则请边陲一镇,拓境复疆,朝廷岂不以衮职命赏?区区求之,一何容易!”从谏矍然失色,再拜趋出。从谏厚结幸臣,竟加同平章事。宰相饯于邮亭,李公曰:“相公少年,勉报国恩,幸保家,勿殃后嗣。”从谏以笏叩额下泪,至镇,谓将校曰:“昨者朝觐,遍观德望,唯李公峻直贞明,凛凛可惧,真社稷之臣也!”⑦
刘从谏在京城多纳钱财结交权臣,以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尽管他遇到宰相李固言有理有据的训斥。节度使拥有众多财富,在天子脚下不惮张扬,他们在唐代后期政治中的权势于此尤得彰显。
在京城置办第宅也是他们经营产业,聚敛钱财的一种手段。节度使利用敛自地方的钱财,于京城购买第宅并且出租盈利。《旧唐书》卷四八《食货志》上记载:
时(元和十三年)京师里闾区肆所积,多方镇钱,王鳄、韩弘、李惟简,少者不下五十万贯。于是竞买第屋以变其钱,多者竟里巷佣僦以归其直⑧。
这是节度使在京城的一种投资,也显示出方镇节度使雄厚的经济实力。同时,也说明了地方节度使作为京城社会的一股势力,他们除了设法在京城的政治关系中渗入自己的势力外,也对京城的经济、社会产生了影响,甚至冲击。
节度使在京城营建的宅第既是财富的体现,又是势力、身份的象征。依照唐令,在京城长安建造宅第,并非拥有财富即可的。在京城广置宅第的背后,是唐代某些方镇势力膨胀的体现。荆南节度使王锷,累居大镇,得以厚殖财货,所营第宅十分奢侈,还请京兆府籍坊以广亭榭。他在作岭南节度使时候,家财富于公藏。其子王稷留在京师,“以家财奉权要,视官高下以进赂,不待白其父而行之。广治第宅,尝奏请藉坊以益之,作复垣洞穴,实金钱于其中。贵官清品,溺其赏宴而游,不惮清议”⑨。节度使凭借地方敛聚的财富,加之朝廷对方镇也多以姑息抚慰为主,故他们在京城置办富丽第宅,行事多无忌惮之心。宅第由此而超越单纯的建筑形态,成为唐代方镇与中央纷繁芜杂的政治关系的一个表现。
节度使的宅第除了自己营建、购买以外,一部分来自皇帝的赐予。皇帝赐宅亦有其政治策略,自暗藏着一些刻意的安排,譬如宅第的地点。安史之乱前,京城的节度使宅第,最为引人注意的便是玄宗为安禄山建造的了。天宝九载(750),安禄山献俘入朝⑩。十载,玄宗命有司为他于亲仁坊治第,不限财力,极为壮丽(11),据称是“堂皇三重,皆象宫中小殿,房廊窈窕,绮疏诘屈,无不穷极精妙”(12)。禄山原有宅第在京城道政坊(13),此坊恰好临玄宗听政和活动的兴庆宫颇近,时安禄山实力已逐渐强大,天宝六载时,便派心腹在京城探听消息。《资治通鉴》卷二一五天宝六载(747)记云:“〔安禄山〕常令其将刘骆谷留京师诇朝廷指趣,动静皆报之;或应有笺表者,骆谷即为代作通之。”(14) 在朝见时,每经过龙尾道,他经常“南北睥睨,久而方进,即凶逆之萌,常在心矣”(15)。以玄宗之明,对此必有洞察,故不欲禄山宅第在其经常活动的兴庆宫附近,便另于亲仁坊择宽敞、爽垲之地,故意盛加修饰以示恩宠,实不欲予安禄山打探内廷之便利,恐非安禄山道政坊宅第陋隘。安史之乱后,唐王朝对其宅第进行处置。至德元年(756)正月,建立回元观,并置钟楼。根据“《春秋》之义,有钟鼓曰伐,言声其罪以责之也”(16),以此寓意责惩安史之乱。
朝觐之礼本属君臣之常情,但唐后期,跋扈方镇无视中央,早不遵循。也根本不会在京城置办第宅。因此,一定程度上,节度使在京城有无宅第,也能透视出节度使与朝廷关系的程度。故不修朝觐之礼的方镇,偶有节度使恢复之,便备受朝廷礼遇,赏赐不菲。赐宅于京城坊内,便是一种,规模自是不凡。大历九年朱泚入朝,皇帝便赐其甲第,便为明证(17)。至建中四年,泾原兵叛,迎留在京师晋昌里第的朱泚,试图取代李唐王朝,自号其宅为“潜龙宫”。这自是唐朝统治者始料未及的。贞元二十年十月,义武军节度使张茂昭入朝陈河北及西北边事,德宗赐宴于麟德殿,并赐良马、甲第、器用、珍币甚厚。元和二年,张茂昭又请求入觐,得到宪宗的许可,是年冬十月,来到京师,滞留数月,诏令归镇。茂昭要求奉朝请于阙下,未得到许可(18)。元和十五年九月,以李愬检校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潞州大都督府长史、昭义节度使,赐兴宁里第。李愬“行已有常,俭不违礼。虽弟兄席父勋宠,率以仆马第宅相矜,唯愬六迁大镇,所处先人旧宅一院而已”(19)。由此可见,朝廷赐予方镇节帅的宅第,多为豪宅,这是对他们忠顺于朝廷的一种表现。尽管有的节度使重修朝觐也是迫于时势,权宜之计。但朝廷为了重树朝廷权威,必然大肆颂扬。
朝廷的赐宅,多为甲第,这一般是节度使具有大功勋,或者朝廷欲姑息之时而行的赏赐,这背后有着权力的制衡。节度使的朝觐,说明了君臣之礼的维持,在京城拥有宅第,一定程度上也成为他们与朝廷关系的一个标示,有“以家归国”的意向。就这个意义而言,也可以说是朝廷维持自己统治的手段之一。
唐后期,方镇将校驱帅之事时有发生,情势危急之下,节度使亦会选择赴阙避难,请求庇护。入京后,朝廷均会赐予宅第安顿他们,以示优容。贞元时期,横海军节度使程怀直被逐,无奈之下,入京朝觐,朝廷“赐安业里甲第”,采取了抚恤的态度(20)。又大和五年李载义被杨志诚所逐,要求赴阙,文宗便赐予永宁里宅第一区以示安抚,并就第赐予甚多(21)。当时,唐朝中央权力式微,对方镇多务求姑息和迁就。故赐宅接纳被逐出方镇的节度使也是怀柔手段之一。
无论朝廷赏赐,还是节度使自己购买,均从不同角度体现了方镇的地位。唐代官员的宅第规模是有限制的,可至后期,节度使宅第往往规模宏大,布置豪华,显示了其财富和势力。由此可窥他们扩张的势力及骄横难抑的心态,同时透射出非常的财富与膨胀的权力,其中以马璘尤为突出。《旧唐书》本传云:
〔马〕璘久将边军,属西蕃寇扰,国家倚为屏翰。前后赐与无算,积聚家财,不知纪极。在京师治第舍,尤为宏侈。天宝中,贵戚勋家,己务奢靡,而垣屋犹存制度。然卫公李靖家庙已为嬖臣杨氏马厩矣。及安、史大乱之后,法度隳弛,内臣戎帅,竞务奢豪,亭馆第舍,力穷乃止,时谓“木妖”。璘之第,经始中堂,费钱二十万贯,他室降等无几。及璘卒于军,子弟护丧归京师,士庶观其中堂,或假称故吏,争往赴吊者数十百人。德宗在东宫,宿闻其事,及践祚,条举格令,第舍不得踰制,仍诏毁璘中堂及内官刘忠翼之第,璘之家园,进属官司。自后公卿赐宴,多于璘之山池。子弟无行,家财寻尽(22)。
又《长安志》卷七“长兴坊”条下引《代宗实录》曰:
大历十三年七月,以泾原节度使马璘宅作乾元观,道士四十九人。其地在皇城南长兴里,初创是宅,重价募天下巧工营缮,屋宇宏丽,冠绝当时,璘临终献之。代宗以其当王城形胜之地,墙宇新洁,遂命为观,以追远之福,上资肃宗,加乾元观之名(23)。
马璘的宅第如此华丽逾制,其生前并未见朝廷有所惩戒。这种纵容和无奈恐与朝廷对其倚重和忌惮有关,故只能在马璘身殁后,将其宅第改作他用,以示惩戒。这一做法并不显山露水,表面看起来是如此的正常。
天宝以后,京城除了王公贵族的宅第之外,豪华壮观的节度使宅第也成为引人注目的风景。节度使与朝廷的微妙关系,使得虽为私人空间的宅第,却呈现着政治秩序与政治关系。如节度使到京师入觐,若尚未朝谒觐见,便不能先入私第(24)。总的说来,就政治意义而言,节度使在京师设宅第,体现了唐代后期节度使的势力和财富,是他们顺命于朝廷或与朝廷保持一定的政治关系的表示。他们的宅第在形式上的逾越,不仅代表方镇势力之膨胀,无疑也是公开对朝廷的炫耀。朝廷对此也只能采取姑息、迁就的态度,亦是当时中央与方镇政治关系一侧面。
二
研究节度使宅第,不得不提及节度使家庙。两者相辅相成,结合探究,利于进一步了解唐代后期地方节度使与中央以及与长安社会的关系。
家庙和宅第的关系是密切的,家庙的地点一般与家庭生活地点相配合(25)。对地方官员而言,立家庙于两京为身份和社会地位的象征。唐礼规定,五品以上官员方可立庙。立庙京师,说明累世高位,尤其象征着官员的特殊身份和地位在家族中的延续。世人亦视立庙京师为身份的象征,故咸通中,颜标才会在郑熏问及庙院时,说:“寒素,京国无庙院”(26)。
方镇节度使在京城拥有宅第,官品已达标准,依照礼制应在京师建立家庙。另一方面,假如允许节度使等地方官员将家庙建立在其任职之地,不易树立王朝的权威。“古诸侯五庙,大夫三庙,庙在其国。圣朝以官品制室数,侯伯理外,而庙在京师。其或觐于明庭,入为孤卿,则吉蠲悫信,展敬受福,居常则冢介子姓。荐其常事,悠然肃然,追养继孝之义重焉”(27)。这明确表示唐代以官品为立庙标准,并设庙在京师。对官员本人而言,这是身份的体现;对朝廷而言,立庙京师也能确立朝廷权威,当是维持王朝统一权力的方式。故薛苹出任浙江西道都团练观察使、润州刺史时,仍立庙于京师。其中的“或觐于明庭,入为孤卿,则吉蠲悫信,展敬受福”,恰表明了立庙京师与朝觐制度的关系,以及在京师设立家庙的意义。实际上,亦跟节度使在京城设置宅第相关联,由此使得他们的宅第具有实质意义。故,为表明自己对朝廷的忠贞不贰,有的节度使在官品达到建立家庙的标准后,便会申请立庙京师,一是在于展孝思,以奉常祀,二是由于宗庙为“家”的象征,方镇节帅立宗庙于京师,才是真正意义上率家归国,意在表明自己忠顺朝廷。也因他们只是国家官僚系统中的一员,他们所领方镇尽管有的实质上已经属于他们的专地,但名义上仍为唐朝廷的地方行政单位。所以,节度使也须作为官僚系统的一员以官品立庙京师。
建功立业不仅是个人的业绩,更是家族几代的荣耀。宅第等赐予只是对节度使本身功勋的肯定和奖赏,而在京城设立家庙,则又具有荣耀祖先、弘扬家门的作用。节度使申请并得以立庙于京师,说明他们对朝廷效忠,并在维护朝廷的权威方面做出贡献,朝廷以此示以崇嘉、笼络。田弘正一改魏博旧习,向心帝室,立庙京师,故宪宗皇帝特宠嘉之,并命韩愈为铭(28)。可见,立庙京师,对朝廷和节度使来说,都具有现实的意义。
文献可稽的节度使家庙如下表(表二):
表二 长安城节度使家庙一览表:
编号 节度使家庙 立庙时间 地点 史料出处 a 河东节度使韦凑家庙 开元中 立政坊 《唐会要》卷一九《百官家庙》条,452页。 b 忠武军节度使曲环家庙 兰陵坊 《长安志》卷七,110页。 c 成德军节度使、兼中书令王武俊 贞元年间 道德坊 《长安志》卷九,123页。 家庙 《宝刻丛编》卷七引《京兆金石录》,丛书集成 中书令王武俊家庙 初编,长沙,商务印书馆,1937年,1602册, 208页。 d 浙江西道都团练观察使、润州刺 元和五年 永安坊 《薛公先庙碑》,《全唐文》卷四九七,5064页 史薛苹家庙 —5065页。 e 山南西道节度使郑余庆家庙 元和七年 敦义坊 《长安志》卷一○,126页。 f 河阳军节度使乌重胤家庙 元和八年 崇化坊 《乌氏庙碑铭》,《韩昌黎文集校注》,395-399 页。 g 魏博节度使田弘正家庙 元和八年 未详 《沂国公先庙碑铭》,同上书,402-405页。 h 荆南节度使袁滋家庙 元和十年 未详 《袁氏先庙碑》,同上书,414-418页。 天平军节度使检校礼部尚书兼 元和十五年 未详 《马公家庙碑》,《文苑英华》卷八八一,北京, i 郓州刺史马总家庙 中华书局,1966年,4643页-4644页。 j 剑南东川节度使王涯家庙 长庆三年 崇业坊 《王涯家庙碑》,《文苑英华》卷八八一,4646 页。 k 山南西道节度使令狐楚家庙 大和三年 通济坊 《令狐楚家庙碑》,《文苑英华》卷八八二,4648 页。 l 天平军节度使殷侑家庙 大和八年 永平坊 《殷公家庙碑》,《文苑英华》卷八八二《碑》, 4649页-4650页。 m 山南东道节度使蒋系家庙 昌乐坊 《长安志》卷七,113页。 n 河东节度使马燧家庙 未详 《唐会要》卷一九《百官家庙》,450页。
礼为社会规范之一,既然节度使设“家”于京城,便应建家庙享祭,这意味着节度使要按时入京朝觐。如果任由节度使在方镇置家庙,则于礼制和朝廷的威严相冲突。家、庙设于京师,庙须享祭以时,如此节度使除了应按时朝觐外,于礼还需返京享祭家庙如常。而返京须先入朝后方可回京中宅第,这样就造成了节度使须定期与不定期的朝觐,从而达到家国天下的完美统一。同时,朝廷对节度使家庙是否符合礼制进行监督。如元和二年六月,李师道立私庙,追祔三代祖及其兄李师道,于礼制有背,为礼司奏议而止(29)。但是,节度使往往不能如时朝觐。这样的话,他们如何保持家庙的如常祭祀?据李宗闵《马公家庙碑》,贞元十五年夏六月诏天平军节度马总建立三庙于京师,当年秋九月,新庙成,冬十月一日,便命令马总之弟“推摄祭行陆升祔之礼”(30)。另如,王涯长庆三年正镇剑南东川,命其长男孟坚行祔庙礼(31)。节度使通过家人来保持家庙的如常享祭,朝廷藉此希冀节度使按时入京朝觐的愿望也就难以实现。
在唐代,不管节度使权力如何,但似乎仍无权立私庙于节镇。唐末“国步维艰,连帅倔强,率多奏请,欲立家庙于本镇”。由于萧顷的上章论奏,才得以禁止(32)。正是由于朝廷的威信已弱,节度使不再谨守朝觐制度,但家庙确是祭祀祖宗之所,只有取得在本地建立的权力,才不用因每年的祭祀而入京,受制于朝廷。但,濒临灭亡的王朝对方镇的控制愈来愈弱,故亦无法阻止节度使立庙于本镇。《唐会要》卷一九《百官家庙》条:“天佑(佑)三年(906)十月,两浙节度使钱镠请于本镇立三代私庙,从之。”(33) 天佑三年,诏许魏博节度使罗绍威于本镇立三代私庙(34)。
看来,立庙于京师或本镇牵涉权力归属问题,故京城中节度使的宅第、家庙虽为节度使个人之家事,却涉乎礼制以及中央与地方势力等问题,从中我们也能体会出权力与礼制的关系。如果说,节度使的宅第与家庙尚属于“私”的空间的话,我们却从中体会到“公”的内蕴。
注释:
①表一以任官时间顺序排列。另《长安志》根据权德舆《邓国夫人谷氏神道碑铭并序》(《全唐文》卷五○一,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5102页—5103页),以张孝忠夫人卒于安仁坊,故定张孝忠宅第于此(《长安志》卷七,《宋元方志丛刊》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10页)。但据碑文记载,此宅为“贞元十一年冬,以门承勋绩之崇,恩有选尚之贵,方筑外馆,聿来上京”,即缘于其子银青光禄大夫、光禄少卿、驸马都尉张茂宗尚主而允许在京城筑第,张孝忠卒于贞元七年(《旧唐书》卷一四一《张孝忠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3857-3858页)。因此,此宅并非张孝忠宅第。
②《唐会要》,第1386页。
③《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下册),第1479页。
④《资治通鉴》卷二四二,长庆元年,第7796页。
⑤《旧唐书》,第4260页。
⑥《旧唐书》,第3400页。
⑦〔宋〕王谠《唐语林》,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76页。
⑧《旧唐书》,第2104页。
⑨《旧唐书》卷一五一《王稷传》,第4060-4061页。
⑩《资治通鉴》卷二一六,玄宗天宝九载十月,第6900页。
(11)《资治通鉴》卷二一六,玄宗天宝十载正月,第6902页。
(12)《长安志》卷八“道政坊”下引《谭宾录》,第115页。
(13)《安禄山事迹》卷上,第6页。
(14)《资治通鉴》卷二一五,天宝六载正月,第6876页。
(15)《安禄山事迹》卷上,第6页。
(16)令狐楚《大唐回元观钟楼铭》,《全唐文补遗》第1辑,西安,三秦出版社,1994年,第8页。
(17)《旧唐书》卷二○○下《朱泚传》,第5386-5387、5389页。
(18)《旧唐书》卷一四一《张茂昭传》,第3858页。
(19)《旧唐书》卷一三三《李愬传》,第3681-3682页。
(20)《旧唐书》卷一四三《程怀直传》,第3905页。
(21)《宋本册府元龟》卷一七七《帝王部》姑息第二,第430页。
(22)《旧唐书》卷一五二,第4066-4067页。
(23)《长安志》,第112页。
(24)《新唐书》卷四九下《百官志》四下,第1310页。
(25)甘怀真《唐代家庙礼制研究》第七章《家庙的地点》,台北,商务印书馆,1991年,第97-114页。
(26)〔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一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52页。
(27)权德舆《薛公先庙碑铭并序》,《全唐文》卷四九七,第5064页。
(28)韩愈《魏博节度观察使沂国公先庙碑铭》,《韩昌黎文集校注》,第402-405页。
(29)《唐会要》卷一九《百官家庙》,第450页。
(30)《文苑英华》卷八八一《碑》,第4643页。
(31)牛僧孺《王涯家庙碑》,《文苑英华》卷八八一《碑》,第4646页。
(32)《旧五代史》卷五八《萧顷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787页。
(33)《唐会要》卷一九,第454页。
(34)《旧唐书》卷二○下《哀帝本纪》,第806页。
人文杂志西安125~133K22魏晋南北朝隋唐史王静20062006
长安/节度使宅第/节度使家庙
唐代后期,具有明显方镇色彩的进奏院渐次出现。节度使以及方镇人员在京城的活动,不仅是制度层面的规定和程序问题,同时也是唐代后期政治史的一个视角。其中涉及政治势力、经济、行政体制等因素,而这又沉淀在长安城内部社会中,并通过具体的空间和人员活动得到反映。长安城中众多节度使豪宅的存在,不仅体现了节度使是唐代后期一股强大的势力,同时也体现了方镇的势力和财力,与之相关的问题是节度使的家庙。本文由朝觐制度、节度使宅第、节度使家庙三个方面论述了唐代后期节度使权力的消长以及他们与朝廷的关系对长安社会的影响。
作者:人文杂志西安125~133K22魏晋南北朝隋唐史王静20062006
长安/节度使宅第/节度使家庙
网载 2013-09-10 20:55: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