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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六弟之死
“五一六”这平平常常的一天过去了,城厢镇的阶级斗争形势急转直下。第三 天晚上,在北街剧场内开大会,王镇长作动员报告,中心内容是“打击阶级敌人的 现行破坏活动”。密锣紧鼓,来势汹汹的又要整人了。第四天晚上,木器家具社岳 社长通知我到了望台去开会。了望台乃是本镇的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 通称“四类分子”,也就是剥夺了公民权利的阶级敌人,每天晚上开会,低头聆听 训话的场所。岳社长说:“从今天晚上起,你不能再到社里来同人民群众一起开会 了。快到了望台去吧!”我知道这不是他个人的意思。从此以后,阶级敌人由“四 类”扩大为“五类”了。当时我很伤心。白白地改造了整整九年,规规矩矩,勤勤 恳恳,不但不被谅解,倒做了法定的阶级敌人。天啊,结局竟会是这样!
我的大弟很高兴,常常在家中放声怪笑。我做了法定的阶级敌人,仿佛竟是他 的胜利。我的幺弟很气馁,忽然怕起我的大弟来。十天以后,幺弟凄然辞家远行, 到威远县做工去了。我的母亲劝慰我想开些,横顺这辈子劳动吃饭就是了。她到街 上买回一包黑色染料,把我仅有的两套灰卡叽制服都染黑了。问她为什么这样做, 她低眉俯首说:“不要让别人想起你从前当过国家干部。”我联想起秦朝的罪徒都 穿赭衣,似有道理。如今黑色又是阶级敌人之色了。后来我注意到,夜夜在了望台 开会的本镇“五类分子”确实有许多穿黑衣的。
我每天照样去抬电线杆,早出晚归,两头摸黑。5月下旬某日傍晚归家,路上 饿了,急步行走,从糠市巷斜穿范家坝的菜园,往余家大院的缺墙口走去。这里没 有路灯,黑蓊蓊的。小时候听说这里有鬼。走到缺墙口,迎面遇着一个黑影移来, 差点对撞着,吓得我一叫。黑影抬起头来,一张灰白的脸,原来是我的六弟余勋镒。 他佝着背脊低着头,双手插在裤袋内,大约是晚饭后在这里散步吧。我正要点头招 呼他,他却低下头去,急步走入黑暗中。我怔了一下,这才想起他的神色不对,眼 睛里好像有恐惧感,眼皮又是肿的,似乎刚刚哭过一场。
晚饭桌上,我对母亲说:“六弟也不理我了。”母亲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俯身 向我耳语:“他出事了,半个多月都没有去拉车了,天天躲在屋里。听说上头叫他 反省,交代问题。”
“他能有什么问题?”我漫不经心池问道。
“不晓得嘛。听说是他坐茶馆,三朋四友,说了一些不满的话,别人去告发 了。唉,茶馆酒楼自来就是是非之地,去不得啊!”母亲愁眉苦脸他说,又补一句: “你在外面说话也要注意。”
“我想去找他摆一摆。”我说。
“去不得!去不得!”母亲吓得缩颈摆手,不时瞟着窗外,害怕有人偷听。窗 外一片墨黑,纵然有人站在那里偷听,也不可能被她看见。这是她老人家的习惯性 反应。我想笑她,却又笑不出来。母亲由于规矩守法,勤劳家务,严束子女,早在 1956年就被摘掉了地主帽子,给予公民权利。1957年我出事以后,她也被牵连地重 新戴上帽子,予以监督管制。她是钟鼓楼的麻雀,吓破了胆。如今我又成了法定的 阶级敌人,于她的处境显然更不利了。为她老人家也为我自己考虑,我应该谨慎些 才是。“那我就不去找他摆吧,”我说。母亲这才放心了,微露笑意,两肘搁在桌 上,灯下看我吃饭。这也是一种幸福,在她。
六弟余勋镒是我的堂弟,同我共一个祖父。我的父亲和他的父亲是亲兄弟。槐 树街余家的勋字辈男丁,按大排行,我是老九,余勋镒是老十六。十字碍口,简呼 他为六弟。六弟小我四岁,高头大马,爱说爱笑,在本镇运输队拉架架车。早在解 放初期,他就离家参军去了。在部队里,先是学医,后是做医务工作。其间详细情 形,已不可考。他的双亲先后病死在三年饥馑时期,其状甚惨。他的父亲,我呼幺 爹,解放前抽鸦片,当过保长。这对六弟在部队里的前途显然有不利的影响,所以 未能入党。双亲去世以后,他从部队转业回家,在本镇某医院当医生,娶了一位农 村姑娘为妻,生活还过得去。后来在工作上不小心,出了医疗事故,被贬到运输队 去技车。生活困窘,导致他的妻子回了娘家,形同离异。我被押送回老家时,他已 经在拉车,一个人独居了。他住在余家大院的一个小庭院内,同我的堂妹余勋锦一 家紧邻,同我一家斜对角。我和他都是早出晚归的人,天天忙着挣钱吃饭,所以很 少晤面。说他坐茶馆说了一些牢骚话,以常情推之,恐怕也是确有其事。日子艰难, 还能没有牢骚。也是我太天真,竟没有憬悟到前几天开大会王镇长宣布的“打击阶 级敌人的现行破坏活动”究竟指的是什么。
此后一连几日,我劳累于抬电线杆,涉水田,淋雨,又受了凉,弄得发烧咳嗽, 疲惫不堪,便忘记了六弟的事情。每夜归来,从缺墙口步入庭院,远远一瞥六弟的 窗户,总是黑灯瞎火,也不想想他到哪里去了。后来他死了,才听说那些夜晚他被 叫到镇政府接受严厉的审问去了。
5月30日晚上,北街剧场内又开大会,揪一些所谓的阶级敌人出来批斗。真是 立竿见影,“五一六”才过去短短的半个月,小小的城厢镇就冒出了这么多搞“现 行破坏活动”的阶级敌人!本镇的四类分子一百多人,加上我这个右派分子,在大 会开始时,被持枪的民兵押上台去,一排排的坐在地板上,在全场炯炯的目光下, 低头接受陪斗和示众。我坐在那里,既不好太低头做出一副猥琐状,又不好昂起头 来给人留下抗拒改造的印象,只好适当地低一低又适当地昂一昂,低低昂昂,如鸡 啄米。殊不知这样做更不好,徒惹台下群众注目而已。正在狼狈之际,坐在我旁边 的一个四类分子用肘触我,小声说:“叫你去。”我侧脸向旁边望一望,望见舞台 后角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向我招手。我站起来,向他走去,不免心怀鬼胎,怕叫去挨 批斗。
他引我人后台,叫我坐下,然后用臌凸凸的眼睛审视我,问追:“你就是余勋 坦?”
我点头。
“就是流沙河?”他又问。
我又点头。
“你认识我吗?”他又问。
我摇头。
“我是派出所的张邦荣。”他说。
“哦,是张所长。”我说。
“对,是我。”他接着说正题:“你不要同四类分子坐在一起。对右派的政策, 你也是知道的。你到台下去找个座位吧。要好好改造哟!”说完他就走到前台去了。
这舞台修得绝,后台三面抵紧墙壁,没有出口;要下台去,还得回到前台,从 台口的阶梯走下去。我不想再一次出去亮相,只好留在后台,坐等大会结束。夜风 从窗口灌入,冷得我牙腮抖。白天抬电线杆,我滑倒在水田,衣裤尽湿,又被太阳 晒干。如今再被冷风吹背,我便发起烧来。此时前台闹得啊嗬喧天,又是叫骂声, 又是口号声,吵得我头痛。这舞台今后还有许多好戏要上演,现在才开头呢。精彩 的闹剧将会一幕又一幕地在这里公演,包括王镇长挨斗啦张所长挨斗啦造反派头头 挨斗啦“保皇狗”挨斗啦,呃,当然也有鄙人挨斗——两个大汉挟持着我,推我跑 到台口下面,抬起我朝台上一抛……
大会结束,回到家中,母亲为我刮背。上床落枕后,我的头炸痛,眼睛都烧烫 了,迷迷糊糊,却又睡不着觉,半夜过后,听见窗外走廊上有来回蹀躞的脚步声。 起初我以为是民兵来监视我的动静,接着又听见两响故意扬声的咳嗽,才知道是六 弟。此后我便昏昏沉沉入睡,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睡睡到凌晨4点,又被吵醒。枕上细听,是六弟在他的房内呻唤。一声声的 哎哟哎哟,好像是肚子痛。过一会,呻唤声愈来愈频密,愈来愈响亮。接着听见堂 妹余勋锦在和堂妹夫向大哥说话。又听见向大哥开灯起床,去看六弟的病况,好像 在询问他吃了什么。六弟没有答话,只有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喊叫,仿佛谁在撕裂他 的肠子。又过一会,喊叫变成哭叫。两声哎哟之间突然迸出两句悲惨的呼号:“我 不是反革命呀!”“我还有女儿呀!”接着听见堂妹余勋锦出门到医院去了。
六弟痛得在床上乱滚。砰的一声,滚落在地板上。接着听见他惊惧的叫嚷: “向大哥!快!快!快塞住我的肛门!快塞住!快塞住!不要走气!走气我就完了! 快!向大哥!快!”后来他的“快”声渐低,终于听不见了。
凌晨5点过,医院来人抬着无声的六弟走了。
天亮后又抬回来,放在走廊上,用棉被遮着。
黄昏时候,一具用寸板赶制的棺匣抬来。砖瓦窑的两位工人用一床破棉絮将六 弟的遗体裹了,放人棺匣。棺匣稍短,腿伸不直,膝弯向上拱起。来收殓的工人用 双手狠压膝弯,强迫塞入。然后盖严,钉死。砰砰的钉锤声为六弟的悲惨结局敲出 一串惊叹号。
六弟是喝碘酒自杀身死的。“五一六”刚过去半个月,文革在本镇已经制造出 第一个冤鬼了,真快!
流沙河 2013-08-22 13:1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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