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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系政权的发展与‘参战’的纠纷(下)
早年国会的特点
笔者曾一再强调,‘议会政府’(Parliamentary Government)原是我国近现代史上,政治转型运动的终极目标。不幸在转型初期,这个议会却是个无法躐等施行的体制,一个可笑的大衙门和政治盲肠。它那八百罗汉的议员也是颇为社会舆论所诟病的,生活腐化的高级官僚,何以如此呢?
首先是这八百罗汉之中,却没一个罗汉,是由中国老百姓真正投票选出来的。他们原是各省区之内,对革命有功的革命派和立宪派(老保皇党),甚或是一些特地为竞选议员而组织的各种社团的头头,相互斗争和协调,再经过各省县的咨议局或省议会(也不是民选的),和各省都督,分别指派出来的,他们没有选民。严格的说,他们也不代表老几。他们之中当然不乏才智之士,如胡适所说的‘了不起的人物’。可是当时北京的政治环境,尤其是这个罗汉庙,却是个逐渐腐烂的政治酱缸。任何才智之士(包括梁启超),一但投入,为时不久,就会变成一个党同伐异,争吵不休的北京特产的帮闲政客。
更可嫌的是他们人多势大,而位尊禄厚。他们个体的年薪,平均为六千银元。以当时购买力来计算足够购买至少一千担华南的稻谷,或相同数量的华北大麦。这在当时饿莩遍地的中国之任何一省,都是个特大号地主的收入。另外,国会每次会议时,与会者更享有‘出席费’的高额补贴。至于山珍海味的宴会;花酒、鸦片、赌博的酬酢;就更是家常便饭了。这与当时彻底破产的中国社会中亿万民众的贫富差距,未免太大了。他们事实上,与当时贪污腐化底军阀官僚,是一丘之貉。但却是统治阶层中,最大的一个官僚集团,哪能算是人民的代表呢?再者,民初的议员也没有多少人,懂得什么叫做‘议事规则’。在正常集会时,除吵闹不休之外,往往是会而不议,议而不决。因为会议时法定人数,时有不足故也。当时很多议员个人生活也非常糜烂。吃喝嫖睹,拉关系,走后门,都视为当然。当年北京的红灯区,住满高级公娼的‘八大胡同’,便是国会议员,最爱光顾的游憩之所。社会人士也见怪不怪。君不见,当时清望所钟的北京大学的文科学长(文学院长)、中国共产党的创党人和‘家长’,──陈独秀教授,不也是八大胡同的常客?那是近代中国政治社会文化转型运动的初期嘛。社会舆论不以为异呢。且用个今日大陆上的口语,八大胡同‘你不逛白不逛’呢。(关于当年国会之不得民心,参见张玉法着,‘民国初年的政党’,一九八五年台北版,所引媒体的报导和评论,页四五○─四五一。)或问,议会政治,在今日先进的民主国家里,都是全民景仰的体制,何以行之于中国,就糟乱若此呢?答曰,在先进的民主国家里,这种议会制度,都是数百年,不断的实践,慢慢地一级一级发展起来的结果。我们来个速成班,搞东施效颦,一步登天,那有这么容易呢?百年回首,时至今日,二十一世纪了,且看台湾的议会政治,是否还有待改进呢?大陆至今对它还视为毒蛇猛兽,望而生畏,碰也不敢碰一下呢。
总之,咱中国佬,要想掌握这套本领,恐怕至少还要半个世纪的苦苦磨练呢。近百年前,我们的老辈政客,看人家挑担不重,画虎不成,就出笑话了。
【笔者附注】我的好友,当代治民初国会和政党历史的权威张玉法、张朋园两教授,都相信书面史料,认为民初国会议员真的是当时具有选民资格(约占全人口百分之一)的选民选举出来的。(见张着前书,第四章,第三节。)在下比两位张教授痴长半代。舍下亲友老辈,颇有当年国会中人。根据笔者个人幼年期所听到的‘口述历史’,就没有一个所谓议员真是经过选民票选的。这也就是我个人所深信,‘口述历史’往往可以弥补着述历史之不足的缘故。
再者,抗战后,我自己也具有选民资格了。在一九四七─四八年,所亲眼看到的立监国大代,也绝少是真正选民票选出来的。参选的候选人,其主要竞选的地区,不在他们参选的省县,而是在南京四处请托。当时大陆上最现代化的选区,上海南京应该是模范了。可是我在先岳吴开先先生逝世后,一次和上海区选出的立委马树礼博士闲谈,马公就告诉我说,当年在上海参加选举,‘没有开公点头,是不可能当选的。’其所以然者,是当时立监国大代的名额的分配,已由国民党各派系,和民青两党议定了。竞选者只能在各该党派中和自己的同志去竞选,与社会上的一般选民,关系不大也。吴开先先生当时是执政党、CC系驻上海监管选务的要员。没吴氏点头,任何竞选者,都难得冒进了。上海尚且如此,其他落后地区,尤其是民国初年,那就更不用谈了。
笔者本人在离开大陆之前,也曾在我母省安徽当过一阵编辑和记者,个人所见所闻的选举故事,也是笔难尽述的。此处谈点个人的观察,绝无意低贬前贤老辈,我只是觉得‘形势比人强’的历史古训。我们近现代中国的政治社会文化转型运动,是分阶段前进的。时代未到新体制不但是无法躐等推行,甚至不断的在回水中倒退,而且愈退愈远。
且看民初国会议员,在国会内曾享有许多独立行动的自由,包括拒贿和秘密收贿的自由(像曹锟贿选)。在国民党时代,虽然许多自由都没有了,但是竞选者如认为选举不公平,还有抬棺材抗议的自由。到共产党时代,不但抬棺材抗议的自由没有了,连开会不举手的自由也没有了。这就是历史三峡中的回水,把躐等引进的政治社会体制,回冲得,愈冲愈远的实例之一埃孙中山也受贿百万马克那时交战双方对中国所使用的金元外交,和银弹攻势,从公开借款和半公开的酬劳、佣金、手续费用等等,到干脆的秘密贿赂,是千奇百怪的。历史本来比小说有趣,我们如把它详细的纪录下来,其故事之惊心动魄,就不下于福尔摩斯侦探案了。最难想像的是,连一代圣贤的孙中山先生,也变成他们帝国主义者银弹攻势下的受害人。为着「反参战’,他老人家也曾接收过德国政府秘密奉送底两百万马克的酬劳。虽然他实际上只收到一百万马克,另外一百万,被何人打劫了,或中饱了,至今还是个天大的疑案。
为着「反参战’,中山接受了德国的大量酬劳,在当时是早有蛛丝马迹的,国民党的党史家,对此也微有所述。但是数目多寡,两方授受的详细情况,却是个不解之谜。一直到二战后,德国国家档案被全部公开,再经过精通德语的资深华裔史家李国祁博士,对该项档卷的细心翻阅,始案情大白的。
李博士二战后留学德国,返国后曾任台湾南港中央研究院中国近代史研究所所长有年。接触广泛,着述丰盛,中外咸钦。关于此项发现,李教授在着述之余,也曾在南港近史所,和台北国史馆都做过公开报告。国史馆主持人,当时是曾经孙国父耳提面命的党国元老黄季陆先生。黄公也公开认为此项报告为十分难得的一手史料。既是可靠史料,就该认真处理。
笔者有幸亦曾亲往旁听,也曾与国祁老友多次细谈。据李教授的深入研究,德国原赠中山之数目为两百万马克,而中山所实收者,不过半数;至于所余百万之款何往,李教授则认为,可能为经手人曹亚伯所中饱。但是一般民国史家都认为数目太大,曹君小党员,不会有如此大的肠胃可加以吞没也。另百万马克,有人怀疑,可能是由德国经纪人直接送给另一反参战钜头的岑春了。然耶?否耶?就有待更深入的考据了。
有的读者,读拙着至此,不免心有难安。认为国父一代圣贤,怎能收受外国的贿赂呢?需知中山是一位不治私产的革命者。孔门弟子不是也说过,只要大德无亏,小德出入可也。他们那时搞革命的人,往往也认为革命无道德,以成功为道德。为着争取革命的成功,则何事不可为?这一概念,对伦理学家来说,可能有保留余地。但是近现代革命家,很多都是奉为圭臬的。当然它也不会有伤于中山先生的日月之明也。
当时马克的国际汇率,仅略低于美元。百万之数,在当时中国是吓坏人的钜款。它对其后的中国内战,所谓‘护法战争’,是有其决定性影响的。我们势将继续讨论下去。下章再说吧。
二○○一年十月八日于北美洲
不是议会政治,是帮会政治
这也是转型期所避免不了的现象吧,这种不新不旧的政客,他们所表现的新旧之长,往往远不如他们所保存的新旧之短。前篇已言之,这种政客,在民初所组织的各种大小政党就不下三百余个之多,参众两院的议员,往往身兼数党,而且朝秦暮楚,为着一己政治利害,而变换无穷。
在袁世凯时代,所谓政党内阁,曾盛传一时。为着争犬入阁’,甚或‘组阁’,小党派成员乃纷纷结盟,毁党造党,分别形成了亲孙的‘国民党’和拥袁的‘进步党’,事详前书。在两党之间发生了争执之时,不用说‘肢体抗争’之激烈,不下于今日台湾之立法院。斯时去古未远,议员们所使用的文具,都还限于毛笔和砚台。在辩论激烈时,往往笔砚横飞,墨汁四溅,当之者就头破血流不成个人形了。所以后来国会之中数百只的石制砚石,都被钉牢在办公桌上,动摇不得了。笔者述史,为何连个小小的砚台,也不放过?无他,搞微观史学,从小看大耳。
我们要知道,台北今日所实行的议会政治中,一些肢体抗争的现象,只是大陆当年搞议会政治的遗传而已。一脉相承,没啥稀奇也。今日台湾,李前总统,和吕副总统,都不要做中国人了。但是他们政治血液的因子,还是地道的国产嘛,想做真正的日本人,也就很不容易了。大陆上的老江,今日之所以坚决否定议会政治者,朋友,您看看博物馆中,民初国会中的砚台,和今日台湾闹选举的乱象,您或许也会同情他底恐惧的。大陆太大,乱不得也。
以上所说的,还只是民国初年,搞议会政治问题的冰山之一角。至于他们如何搞实际政治,则明暗、大小就各异其趣了。在袁世凯时代,他们要参加选举总统,组织内阁,场面大矣哉。所以要毁党造党,从小变大,庶几人多势大,进而掌握大政。可是到黎段当政时,总统和内阁人选早定,搞政治变成搞小圈圈,以便争取实权、实利,搞大党就不如搞小派运用之方便了。因此政客之间的兴趣,就集中于组织小派系,和组织小而收获大的政治俱乐部了。
在老国会恢复之初,首先老的‘国民党’和‘进步党’都萎缩了。前者的骨干乃另组其‘宪法商榷会’,和‘政学会’(后来南京国民党政权中‘政学系’的始祖)一类的小组织,以便在当时最热门的政治事件中,实际参加,并发生影响。一些沧海遗珠的国民党员,则仍然株守于其老巢,什么‘客庐派’、‘韬园派’,和‘丙辰俱乐部’一类的小组织。总之,原来号称‘国会中第一大党’的‘国民党’,是被一些亲孙、离孙,乃至叛孙的一些小组织代替了。
至于老的‘进步党’,它也以相同的道理分裂了。其骨干精英,在梁启超等人领导之下,与袁世凯时代,就存在的老的‘研究系’(以梁启超为首),和‘交通系’(原来以梁士诒‘财神’为首,把持了财政部、交通银行,和铁道运输的亲袁老官僚的无形政团)联合,也组织了一个实力雄厚的‘宪法研究会’。因此,这个恢复了的‘老国会’,就变成两个以研究宪法为名的政团短兵相接的战场了。[参见,一辛着,‘中国政党小史’(节录),载上引‘北洋军阀’,卷一,页二一三─二三○。]可叹的是,他两方倾掣,重点不在福国利民,而是以各该系的本身的利益为主。因为他两系都不是‘选民’选出来的,没有对选民负责的问题。所以他们既不代表任何社会阶级,也不代表任何社会团体。因此他们争吵的内容,就纯粹以各该系政客最狭隘的私利为出发点了。这也就把最高级的议会政治,低贬成最低级的帮会政治了。事实上,上述邓小平和江泽民所诟病的,不是英美式的议会政治,而是画虎不成,走了样的中国式、走火入魔的‘帮会政治’。
在宏观史学的远景之前,议会政治盖为将来中国必有的客观实在。但是它在早年的中华民国,和现在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都还可望而不可即,一般人民和当国者,都被帮会政治(像文革时期,四人帮那样的政治)吓昏了头,便错把帮会政治,当成议会政治了。
老国会是怎样恢复的
再谈谈三头马车之一的国会吧。袁死段继之间,那时各派政客和南方军阀,争得最厉害的,便是恢复‘民元约法’,和‘民二老国会’,两者在当时都是神圣无比的,但是读者知否?所谓民二老国会,也是我国近现代史上,第一个只结不散的,没个固定任期的万年国会也。这个国会的上下两院,共有议员八百七十余人。他们是在民国元二年之间,经各十询出的代表,在民国二年(一九一三)四月八日正式就职开议的。这在民国史上号称‘第一个正式国会’里,国民党原是第一大党,宋教仁便是想运用此第一大党来组织责任内阁,而招致杀身之祸的。
由‘宋案’而引起的‘二次革命’(一九一三年夏季),虽然导致孙袁决裂,但袁世凯对国会中第一大党的国民党却屈与优容,因为他要利用当时的国会,来选他做中华民国第一任正式大总统。在他当选了并于十月十日正式就职之后,国会正在进行制宪,并曾推出一部中华民国制宪史上‘第一部宪法’,所谓‘天坛宪法’。可是这部宪法还有待政府正式公布施行时,袁就在国会中找个借口来驱除国民党议员了。结果有四百三十八名国民党议员的议员证,于同年十一月五日被袁勒令吊销,国会失去了开会的法定人数,这个所谓‘民二国会’就被解散了。其后袁氏又借口他底总统大位是根据‘民元约法’选出来的,而民元约法是个施行‘内阁制’的约法,与他担任的‘总统制’相矛盾,所以他要修改约法。因而,在外籍宪法顾问的鼓励之下,袁就炮制出一套适合他理想的‘新约法’,并于一九一四年五月一日公布施行。这样得寸进尺,他后来就做起皇帝来了。
等到他袁皇帝加冕未成,又取消帝制回头做总统时,袁又恢复使用他的‘新约法’。段祺瑞便是在袁氏恢复‘新约法’时出任国务总理的。袁死之后,由于南方护国派的坚持、段的同意,‘新约法’再度被废除,‘民元旧约法’和‘民二老国会’也就随之于民国五年(一九一六)六月底八月初,相继恢复了。这段很复杂的故事,我们曾做过详细的叙述,本篇只略为反刍一下,以帮助说明这个老国会恢复的经过。
‘参战案’是怎样开始的?
第二个更严重的政治皮球,就是‘参战案’了。
所谓‘参战案’者,便是一九一四年七月,欧洲的德奥与英法两帮帝国主义之间,忽然爆发了一场国际战争,后来演变成‘第一次世界大战’。这一战争虽然发生在欧洲,因为战争双方都是白色帝国主义,它就必然牵涉到交战各国在亚非拉澳四洲的殖民地了。中国那时正是交战两方的次殖民地和半殖民地,而日本其时则是英国的同盟国,因而日本也就学模学样的,做了个外黄内白的‘香蕉帝国主义’,加入了英法一帮的协约国,对德宣战。日军既然不能远赴欧洲去参战,它就向在我国山东半岛的德国租借地开战了。它不但占领了胶州湾和青岛的德国租借地,它甚至把中国整个的山东半岛,也给霸占了。并乘欧洲列强无暇东顾之时,向中国政府提出‘二十一条要求’,要把中国干脆变成日本的殖民地,事详前卷。
就在欧战正酣之时,我国朝野,尤其是对欧战有‘研究’兴趣的知识分子和政客,也就发生了中国应否像日本一样的去‘参战’的问题了。就在这研究中和辩论的当口,欧战转剧,德国于一九一七年二月,宣布了它在世界五大洋,各公海中,为封锁协约国的海上物资供应,而实行其所谓‘无限制潜艇政策’。这一来就直接影响了美国的对外贸易了。
这时美国的对欧政策,本是偏向于支援协约国的。只因国内德裔公民阻力太大,一时尚需维持中立。迨德国的无限制潜艇政策一宣布,尤其是美国邮轮被袭击之后,美国便于一九一七年四月六日,向德国宣战了。美国既然参战了,美总统威尔逊也就有各种理由,邀约中国一同参战。美国对中国的邀请书一旦发出,中国政府如何回应呢?这在北京政府之中,和全国舆论之上,就发生中国参战与否的现实问题了。
参战利弊大辩论
当时主张参战最力的是国务总理段祺瑞,和他底‘北洋系’的全班人马,这批‘北洋军阀’之热中于参战,其动机显然就不像段氏之单纯了。其时以梁启超、汤化龙为首,而拥段的原进步党和研究系等有影响力的政客,也全力附和,他们认为参战对中国,有百利无一害。理由甚多:首先是美国参战以后,协约国在欧战中的最后胜利已十分明显,因此中国应该参加协约国,庶几在将来的国际和会上,有争取胜利果实的权利。
中国的着眼点则集中在山东半岛,因为日本志在战后,承继德国在山东的殖民地而扩大之。中国要抵制日本,收回山东半岛,就非参加战后和会不可。要参加将来的和会,目前参战而成为战胜国,实为必需也。
再者,中国参战之后,不特可以立刻收回德奥等国在中国的所有租借地和一切财产,停付对德奥等国的庚子赔款;还可以参战为借口,要求缓付对协约国英法美义等国的庚子赔款,其年均总数皆在两千万以上。由缓付开始,战后中国,更可乘机要求全部停付一切赔款。前途无限,利莫大焉。
抑有进者,在段党看来,中国参战还得有其参战军。段政府正可乘机扩大国防军,增加北京政府在国内外的军事力量。为着扩军,政府还得整顿税收,交涉外债。总之,对段政府而言,参加世界大战,对中国是有百利无一害的,所以段氏主张接受美国邀请,立刻参战。事实上,段氏为着参战,几乎废寝忘餐,全力以赴。其刚愎自用的个性,在参战政潮上也表露无遗。反参战也另有理由可是站在段之对立面的黎大总统,就同床异梦了。黎元洪何以反对参战呢?说穿了,黎与段至此已是势成水火的政敌。凡敌之所好,我必反之,已成为转型期中国政坛的公式(包括国共两党当政时期)。更重要的还是,黎此时是一位徒拥虚名的政治领袖。但他却有其被利用的政治价值。这时刚刚恢复建制的老国会,和国会之中的多数党(老国民党各派系),和他们现时在野的老党魁孙中山,以及当时盘据西南数省的实力派,像原护国军首脑、现任云南督军的唐继尧、广西督军岑春、广东督军陆荣廷,也都声明反对参战。在他们底影响之下,京沪各大都市中一些商学团体也反对参战。并在北京政府中公开表示拥黎反段。这一来,中国是否应该参战的问题,黎段两派,就旗鼓相当,政府也就随之一分为二了。那位原无政治实力的黎大总统,在各实力派一致拥护之下,也就顶起了‘反参战’的半边天了。(关于参战辩论和舆论的原始文件,上引‘北洋军阀’,第三卷,颇有选录,见页五六─九九。)反参战的理由何在呢?说来也是大可理解的。就以孙中山先生来说吧,站在一个民族革命家的立场来看,第一次世界大战,原来就是一埸白色帝国主义抢夺殖民地的战争。我们这个深受帝国主义之害的中国,有什么理由来参加他们帝国主义之间的分赃战争呢?
再者,在一个革命家看来,中国问题之彻底解决,是个革命成功与否的问题。不幸的是辛亥革命半途流产,革命果实被北洋军阀,拦路打劫去了。现在‘革命尚未成功’(中山口头语),弄得民国不如大清。目前中国的当务之急,是打倒军阀,完成革命。如今袁去段来,军阀盘据如旧,全国上下,还要拥护军阀,乘势壮大,去参加欧战,岂非舍本逐末?所以孙中山就反对参战了。孙中山当时在国内是颇享清望的,在他底号召之下,商学各界,就深受影响了。
至于西南各省的军头,为何也反对参战呢?那就更不难理解了。他们所反的事实上却是北洋系这一政治实体,而非‘参战案’这个政策。因为时仅一年之前,在反袁世凯帝制的‘护国战争’期间(一九一六春季),他们初次摆脱了北洋系的控制,颇尝南北分治的政治甜头。如今袁去段来,北京政府虽然少了个皇帝,然北洋系控制北京政府的本质,却是换汤未换药也。加以他们原来又都和革命派甚为接近,虽然无爱于国民党,但是他们原和黎元洪一样,也都以民国的缔造者自居,对北洋系的军阀,忌嫉与憎恨兼而有之。如今眼见段派北洋系以参战自肥,他们以反参战为借口,而达其拥黎反段的目的,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若论部分国会议员之反参战,其所反者,实际上亦系北洋系之专政,非参战之政策也。中国参战与否,对他们实在非关闳旨。若在任何情况之下,能使北洋系政府垮台,由国会议员来组织责任内阁,则参战与否,原不在话下也。
一言以蔽之,这也就是‘转型期’政治现象的可悲之处了。各实力派都要利用响亮的政策问题为借口,来大踢其与政策无关的政治皮球,从事权力斗争而已。还是李宗仁先生的话说的好:‘在大家斗到白热化的时候,哪还想到什么国家民族啰。’制宪、参战,两大政治皮球上面的例子还只是唐氏以亲戚身分,私人干政;国会就不同了,它是中央政府中三个分权单位之一。它如遇事必反,把政府所制定的政策,当成政治皮球,在议会中踢来踢去,这个中央政府便要搁浅了。今日台北政坛的混乱,多少也似乎与这个传统有关。当年的当政者的袁段蒋毛之憎恨议会;后来邓江诸公对议会政治的顾虑,显然也在此。
从大处说,当年黎段当政时代的国会里,就有两大皮球被踢来踢去,最后闹垮了段祺瑞内阁,引起轩然大波,使尚在襁褓之中的议会政治瘫痪到底,天下大乱,至今还令人谈虎色变。这两大皮球,第一是‘制宪’;第二便是‘参战’。
先谈谈制宪,前文曾说过,当年搞政党政治的政客们,最高的理想,和最大的兴趣,便是制定宪法。他们认为,只有实行三权分立的宪法,才能约束独裁,防制寡头。让政党党魁组织责任内阁,使政党政治发生实效,才是解决中国政治问题的根本办法。他们这一理想,在袁世凯时代,被老袁彻底的粉碎了。如今到黎段时代,他们就企图重振旗鼓了。因此,在老国会恢复之后,国民党的精英都集中到一个新组织的‘宪政商榷会’去了。进步党的精英则热衷于他们的‘宪法研究会’。两党的本身,对他们活动分子来说,似乎都是次要的了。
一百年快过去了,今日我们回头看去,所谓宪政运动,在民初中国,似乎只是笑话一场(且看纵在五十年后,刘少奇还曾手执宪法,向红卫兵喊叫的惨事,其余就不必多说了)。这就叫做‘文章不与政事同’了。但是在当年的国会里,他们却搞得煞有介事。黎总统当时对政党政治就表示支持,段总理,尤其是段之下的省级军阀和政客,对他们就存有戒心,而要加以压制了。
但是国会毕竟是人多势大的机构,段系只是一些旧式军人和政客,他们一不会组党来以毒攻毒;二不会发动革命群众来助纣为虐。他们只能利用便衣军警用零星小钱,来雇用街头失业游民,甚或乞丐妓女,来组织所谓‘公民团’,以最可笑的方式来包围国会,作其下流的反击。反击无效,他们就动刀动枪来对付国会了。秀才遇到兵,这民二老国会,终于被张勋的枪杆解散了。
从‘无法无天’到‘法令如毛’
前节已言之,黎段二人的工作关系如何界定,就只有依靠‘民元约法’上的几十个字了。一旦他们府院两造,对这几十个字的意义,发生了疑问,由谁来解释(释宪)才算正确呢?纵使另有权威(大理院)解释清楚了,有谁能来强迫两造服从(司法)呢?两造纵使都愿意服从国家的法律,则每项政治设施和处理,都得有其特定的法规(行政法)呀!这样一来,岂不是法令如毛了?
老实说,朋友,任何先进的法治国家,都是讼棍如林,法令如毛的。那些都是几十年,乃至几百年积存的成就,不可一蹴而几也。像毛主席在人民共和国当政期间,中华人民共和国一部法律也没有。从这样一个无法的落后国家要转变成法令如毛的现代化法制国家,就非一朝一夕之功了。法令不全,则贪官污吏、高干子弟,就要钻其法律漏洞来化公产为私产了,就以目前江朱李三公所领导的中国为例吧,大陆今日是迅速的现代化了,为着实际需要,也是法院如林,法官如毛了。但在这如毛的法官群中,据说却没几个法官真正懂得啥叫法律呢!法学教育尚不能配合需要嘛。所以距离真正的法治,纵在今日,都还有一段长路好走呢,何况百年之前?(广东近有法官一万零五百人,六年前有四成半无大专学历,今稍好,然仍有二成。近年有法官六○五人,因不称职,而被免职,见纽约‘世界日报’二○○一年十月七日。)在民国初年,军阀政府比毛泽东的无法无天虽略胜一筹,但是当时中国的法令也没有几部,大家谈‘法治(制)’,大半也都是搞不清楚的瞎扯淡(例如作为黎大总统喉舌的饶汉祥,就不懂啥叫‘法人’,他以为法人就是‘公务员’因而自称‘汉祥法人’。为此,他也就有了个外国诨名,叫做‘巴黎人’了)。
虽然那时政府之内,也有许多‘了不起的人’(胡适语)像梁启超、王宠惠、顾维钧等人,但是他们只是九牛一毛,一毛要牵动九牛,那就是幻想了。这些洋东西,直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毛泽东、邓小平都还不能掌握,民国初年的政客、官僚和社会大众,就更是花岗石头脑了。花岗石中所保存的就只有毛主席所说的‘下级服从上级,全国服从中央’了。读者贤达,您千万不能以‘现时观念’来厚责古人啦!思想转型是有其强烈的阶段性呢。一切都是黑猫白猫慢慢地摸索出来的,慢慢地培养出来的,哪能一索即得呢?明乎此,我们就知道,黎段两个老军阀,把个府院之争,闹得水深火热,就更不难理解了。
在老黎心目中,乃至在他身边,为他撰写文告的‘巴黎人’饶汉祥先生的忠告里,他是一国元首,下级服从上级的最高上级,掌握着「印把子’,号令全国,怎能作橡皮图章,只盖印不管事呢?
可是在段的眼光里,乃至在他不可须臾离的秘书长徐树铮的认知中,中国当时实行‘民元约法’是责任内阁制,他段总理才是全国的最高行政长官呢。黎总统只是个花瓶,哪能遇事干扰国务院的行政呢?所以徐秘书长对总统府就颐指气使了。他两造原来是各有道理,在一个现代化的民主国家里,他府院两方的正常关系,应该是分工、合作,双方依法行事。可是行之于中国,双方的关系就纠缠不清了。长话短说,他们的关系就变成不分工、不合作,不依法行事。事实上,也无法可依。所以他们的府院之争,也就永远无法和平解决了。其骨牌效应,至今未已。
幕后的经济暗盘
以上所述都还限于中国政坛上冠冕堂皇的表面文章呢,历史家如揭开他们舞台后面的帏幕,看看他们台后的运作,就与台前颇有不同了。因为在民国政治史中的政争,和其他历史上的政争,也只是大同小异的,那就是政治背后往往还有其经济暗盘也。首先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也是国际关系史上所谓秘密外交的高潮期。表面的公开外交是一套,暗盘中的秘密外交又是另一套。第一次大战期间,也是世界历史上国际间秘密条约最为茂盛的时代。君不见,我们轰轰烈烈的爱国‘五四运动’,不就是因为中日之间的密约曝光,而爆发出来的?从秘密条约搞起,对本国或异国当权派,和有影响力的政客军阀作经济之贿赂,那就更是不在话下了。
在参战案初起之时,欧洲战场中对立的协约和同盟两集团,对中国的参战与否,都极为重视。对协约国的英法来说,日本既已参加了协约国对德作战了,中国再随之加入,德奥在亚洲的势力,不用说就全部扫地出门了。中国虽是个老大无用之国,它却有无限的人力资源、廉价劳工、原料和市场,能补协约国之不足。还有就是日本,乘欧战方殷,在东亚混水摸鱼,已势不可遏。日本曾为英国在远东的贸易之劲敌。为久长之计,制衡日本,为战后重返亚洲着想,英法两国都有强拉中国入伙参战之必要。
对同盟国的德奥来说,中国一旦对德奥宣战,不用说它们在中国数十年来所享有的一切外交特权、租借地和所有的经济设施,立刻就化为乌有。他们留在中国的所有商人、官吏和情报人员,全部都要被作为战俘而失去自由。所以柏林也就使出全身解数,派出最资深专家和有影响力的外交家,挟大批马克,来华活动;并暗中资助(事实上也就是贿赂了)反参战人士反参战到底。口头工作效率不够,双方对中国各实力集团,就用美金、马克作重赀贿赂了。
顾维钧V.S唐绍仪
经验丰富、观察入微的当年的国务总理顾维钧先生,就曾经告诉我一则他亲身经历的,和他岳父唐绍仪龃龉的小故事:据顾氏回忆,在他第一次出使华府时,适逢袁死段继。国库枯竭,官府薪饷不继,财政总长陈锦涛,乃连电顾使在美国试举外债,以渡难关。顾氏奉命之后,乃使尽浑身解数,在美国银行界寻觅不带政治条件之放款。并尽量避免旧有借外债之陋规,压低利息,为中国举债六百万美元,以济北京政府的燃眉之急。交涉完满解决,北京大乐,优电褒奖。顾亦私心自庆,斯为中国政府举借外债以来,条件之合理与优越,均为前所未有之创举。殊不知正在此欢庆期间,顾家突然收到岳丈大人、前国务总理唐绍仪拍来的急电。严嘱顾氏停止此项交涉,注销此项外债。顾氏接电之后,夫妇皆为之惊诧不已。顾如遵岳丈之嘱,一通电话,便可立刻中止此一外债之签署,则北京政府便立刻陷入经济危机,段内阁即有倒阁之虞,国家势必再遭动乱,前途可能也就不堪设想。
当顾氏告诉我这段秘史时,我问:唐前总理此时退休在沪,何以忽然静极思动,起而干涉朝政呢?顾说:唐绍仪是国民党员,此时他显然是奉中山之命行事也。我问顾氏,在此公私两难的夹缝中,您自己何以自处呢?顾说,他身为国家驻外使节,一切当以国家利益为重。此时国家的安定问题要紧,他们自己私人间的翁婿之情,就不应该越分了。我再问,当时国家统一,国民党也是支持北京政府的嘛,财政总长陈锦涛,不也是国民党员参加内阁的吗?何以唐绍仪还要乘危捣乱,制造政潮呢?顾说正是这话,他覆电岳父,也就说这次举外债,是奉财政总长之命行事的。唐绍仪接到女婿抗命的覆电,当然也是气恼不已。当顾公告诉我这段他翁婿之间不快的故事时,他也向我感叹,那时反对党之反对政府,都是遇事必反,不谈原则,不择手段的。这就与先进国家反对党的作用,迥然不同了。所以当时中国政局之糟乱,亦不能专责于军阀政府也。(参见‘顾维钧回忆录’,中文版,第一册,页一四四─四七。)
唐德刚 2013-08-20 16:1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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