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天地玄黄》之“不算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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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天地玄黄》之“不算尾声”
 
历史的脚步终于走到了1948年最后一日。
这一天,叶圣陶照例写他的日记:
31日(星期五)改晓先所作历史课本。午后,看云彬所为高小国语十余篇。入夜,全店同人为辞岁之宴。共坐十席,宴中摸彩唱歌,颇热闹。如伊饮而醉,哭不止。听其语,皆青年郁积之意也。小墨抚慰之。
——这里,或许应对叶圣陶日记中的某些隐语略作注释。在本书最后一章摘抄的本月29。30日日记里(也即一两天前)谈到“三官出游”,其实指的是时为上海剧专学生的叶老的三子叶至诚,因积极参加学潮受到当局注意,地下组织安排他撤退到苏北解放区,这在当时自是有风险的。因此,此夜夫人(日记中的“小墨”)在“抚慰”他人时,内心也是极为痛苦的。叶圣陶当然看出这一点,却不愿明说,或许他认为在这动荡的时代,每个家庭都必要付出代价,故无须多言也说不定。而且他自己多年的安宁也即将打破:日记中写到“觉农来,为远方致意”,“远方”指中国共产党,“致意”即是邀请其去香港,然后北上参加新政协。叶老几经考虑,终于同意,并已决定几天后起程。此刻心绪之不平,是可以想见的。此番远行,实在是人生道路上的一大转折。叶圣陶到了香港后,在日记里,曾这样写道:“抗战期间,一批人初集于桂林,继集于重庆,胜利而后,皆返上海,今又聚于香港,以为转口。余固不在此潮流中。而事势推移,亦不免来此一行,复自笑也。”①叶圣陶本属于这样的知识分子:关心国事,也并不回避政治,该说的话总要说,该做的事一定做,但却与潮流中心保持适当的距离。现在40年代末的“事势”,也即空前激烈的社会矛盾,新旧时代的急剧交替,迫使他们必须在国、共两大政治势力中作出“非此即彼”的明确选择(那个时代称之为“站队”,以后还不断有这类“站队”问题),而实难再保持原有的游离而相对独立的状态。叶圣陶的“复自笑”,正是对自己(及同类知识分子)的这种“身不由己”状态的自嘲,其感情是复杂的。这一时期,叶圣陶写了不少文章,看似表态,却也有自己的“意思”,并非一味附和。例如他一再强调,“革命”的目标就是“要大家生活得好”,并且具体解释说,“所谓‘大家’,包括血肉之躯的所有的人,不是指少数人或某一阶层集团的人;这里所谓‘生活得好’,包括物质精神两方面而言;好又不是终极的好,只是比较的渐进的好。”/2这些话都说得非常朴实,不同于当时(及以后)盛行的革命豪言壮语,与革命领袖对“革命”的解释也相差甚远,但似乎更能经受时间的考验。由此而引出的结论是:“政权从甲集团转到乙集团手上也不是革命”,“必须看大家是否生活得好,才可以判断有没有革了命”/3/;在叶圣陶看来,国民党统治中国几十年弄得民不聊生(在他的日记中对此表示了极大的不满),现在中国共产党已经给解放区的人民,并将给全国人民带来好的生活,因此,抛弃国民党而接受共产党,是十分自然的事。可见在历史的这一时刻,叶圣陶这样的知识分子选择了中国共产党,既是由衷的,也有自己的原则,并非无条件的盲从。但他既已进人潮流的中心,就会有更多的身不由己的事发生,这在当时也是无法预计的。与叶圣陶情况类似的,还有他的好友郑振锋,郑氏稍后也来到香港。据说在离开L海前,郑振锋对朋友谈起,他特地重读了何其芳的《画梦录》,并且意味深长地说:“丁令威化鹤归来,城郭已非;将来我倒想重写这个故事。化鹤归来,城郭焕然一新……”④或许一个新的时代的《画梦录》就从此时、这里开始了。
胡风此时正在香港焦急地等待。他是12月9日离开上海的。他走得有几分勉强:尽管未尝不想投身到主流里面,但他更愿作“‘泥沼’式的挣扎与斗争”。然而国民党的追捕使他不能不走;而一些流言,例如说他迟迟不行是为了“闹独立性”,也逼他非去不行。10月19日鲁迅逝世12周年那天,他和梅志一起到万国公墓扫墓,自有许多感慨:1948年发生的许多事情,都让人不能不想起这位“五四”先驱者。在临行前胡风突然想起住在上海的这两年半间,经常听到一个小贩“高亢到近乎凄厉”的叫卖声,他从中感受到一种“生命要求底呼声”,不禁被惆怅的心情所袭击……(读者或许会联想起元旦那天凌晨诗人冯至所听到的咳嗽声?)走的那天,在江边等候时,他看到了那只几天前沉没的江亚轮。四日后,东方还没有放白的早晨5时左右,从小轮的甲板上望见香港山顶上的红灯,他仍然十分激动,甚至有“像爬完了地狱底下的洞口,终于望见净界”的感觉。他立即警戒自己:“现在还刚刚在开始‘浮’,那只好把感觉留在地狱的边缘了。”/5/据胡风后来说,他本来抱有在香港“净一净罪的心情”,后来大概是与《大众文艺丛刊》的批判者们有过几次接触以后,只觉得隔膜,甚至没有再谈话的兴致,于是躲在寓所静坐,避免和人接触。/6/这一态度自然被看作是拒绝批评与合作,胡风似乎也管不了这么多。他被安排在1949年元旦那天乘海轮从香港北驶,因此,1948年最后一日,他想着的只是“北方”——那他心中的真正的“净界”,恶梦就要结束,一切将重新开始……
但“净界”会接纳胡风(和他的年轻朋友)吗?或者说,有那么多的自命的守卫神,胡风们能进人吗?——这问题,当事人不会想,都是人们在“事后”(例如今天)提出的。
胡风的朋友与学生,也是1948年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的路翎(这年除了出版了《财主底儿女们》,他还创作了长篇小说《燃烧的荒地》,及《爱民大会》、《平原》、《泥土》等多篇短篇小说),这时还困守在南京的“危楼”里。这是他暂居的一个小阁楼,据说“充塞着老旧的箱。笼、橱柜。在里面走动的时候,橱柜底叶子形的铜扣就叮当作响”。路翎因此想起法朗士《企鹅岛》里的那个在炮火中写他的经典的僧人,升腾起一个强烈的“愿望”:伟大的时代已经鲜明在望,应该“记下这些破砖。鬼影、泥土、人形、悲哭、欢笑和舞蹈的简略的形态”,“给将来的时代增添一点微小的愉快,也给喜欢多知道一点的将来的人们看看,我们在这里是怎样生活的”。8作家就这样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作这个时代的忠实的记录者。就看看12月15日这一天吧:
成千的人在闹市中挤兑黄金。……什么坚不可拔的、巨大的力量压在这个城市上面了,人们为了保障生活和获利而倾向疯狂。……银行门口在排着队。每一个人的肩膀上指着一个被警察用粉笔画上的号码。这粉笔的滋味我们也尝过的。上个月抢购的时候,买平价米,想找警察画一个号码而不可得,园兄就是自己用粉笔在肩上画了一个字,而跳了进去的。心里觉得紊乱,想到夜外去走走,吹吹北风,但又终于没有去成。在街上买了一份晚报。这时候来了一个队伍。是穿西装的男女基督们。身上每人套着一个白背心,上面写着“罪”、“快信耶稣”之类的红色的大字,敲着鼓,每人手里拿着一个喇叭,喊着:“金条靠不住,房屋靠不住!只有神靠得住!”那一副虔诚的奴才相突然使我愤怒,就大叫着:“不要脸!”但周围的人们望着我,静静的,像看着这些信徒们一样。我觉得我在战栗。……然而,信徒们在演讲哩。“人人有罪!有钱人有罪,穷人有罪!文明人有罪,野蛮人有罪!不要以为换了朝代就好了,换了朝代还是有罪!中国五千年不知换了多少朝代,但是还是有罪!”原来,他们是替中国底最后的专制暴君做掩护的!我心平气和了。静下来,就重新看见这五彩缤纷的一切:敲鼓的,宣讲的,逃亡的,痛哭流涕的,捶胸跺足的——然而可有谁能够掀动那压在这都城底上面的巨大的,坚不可摧的东西?这一种“时代末日”的景观确实令人战栗。31日这一天的“危楼日记”没有留下。半个多月以后,路翎写了这样一句话:“新的时代要沐着鲜血才能诞生;时间,在艰难地前进着。”/8/
在北方的“净界”里,丁玲正度着自己一生中的黄金岁月。这年9月出版了《太阳照在桑乾河上》以后,11月她被派往匈牙利布达佩斯参加世界民主妇联第二次代表大会,当然同时带着她的新着。12月,她又去苏联访问。这一次,她是作为即将诞生的新中国的代表,作为刚获“解放”的中国妇女、中国作家(知识分子)的代表,到国际舞台“亮相”,受到了出乎意料的热烈欢迎。这年年底,她回到国内,与儿子蒋祖林一起享受战争中难得的团聚,一定会兴致勃勃地谈起她终身难忘的印象:中国代表团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热情的人们包围起来,“常常听到惊诧的叫声:‘中国!’常常见到泪珠嵌在眼里,他们说:‘你们打蒋介石打得好!’‘不怕美帝国主义,呱呱叫!’‘你们都是英雄,中国解放区的妇女都是英雄!’‘毛泽东了不起!’‘中国万岁!’‘毛泽东万岁!’我们从来没有被人们这样爱过,被人们这样珍视而羡慕过……”/9/这种“终于站起来了”的自豪感也是属于那个时代的。
赵树理这年年底,因国民党飞机轰炸,离开了平山,携子带妻,来到了襄垣农村,仍然关注着现实生活中的“问题”。后来写了以《襄垣来信》为题的报告,登在《新大众报》上,提出“农村劳动力缺乏,影响生产发展,急需组织妇女参加农业劳动”,他的短篇小说《传家宝》也随之酝酿成熟。他又把妻、子送到故乡尉迟村,与乡亲相聚两个月,然后,于1949年4月只身来到北京城。被称呼作“农民作家”(他本人大概也不反对)的老赵进城,本身就有一种象征性;但另一位解放区作家孙犁却认为,这对赵树理却是意味着“离开了原来培养他的土壤,被移植到了另一处地方,另一种气候、环境和土壤里"/10/
但萧军却消失了。他是在这年冬天,封社、停报,把出版社的一切资产全数交公以后,净身离开哈尔滨,到沈阳去的。萧军后来回忆说,他是怀着“逐客”的心情离去的。/11/这又是一个作家生命的提前死亡。因此,1948年的最后一天,萧军如何度过,已无人提及与问及,就像不会有人去关注一个普通的老百姓某年某日在于什么一样。这类消失于民间,或许另有一种意义,但心高气盛的萧军却不甘于创造生命的强制消亡,当1949年春,他被安排到抚顺总工会担任资料室工作时,又悄悄地开始了新的创作……
尽管处于“三不管”的状态,清华大学中文系仍然于1948年门月对日举行师生同乐会。前述浦江清先生的日记这样写道:“晚间中文系师生联合同乐会,在余冠英家度岁。有各项游艺,团体游艺及个人表演,很热闹。”在这样的时刻,谁都会想起一个人,处处都会感到他的存在——浦先生却什么也没有写/12/。
自从作出“不走”的决定以后,从表面看,沈从文是平静的,他继续做着他的事。1948年最后一日他大概就是在整理自己的着作中度过的。但两天以后,也即1949年1月2日,沈从文却在为《七色魔集》拟目时,在《绿魔》校正本上写下了这样的文字:“我应当休息了,神经已发展到一个我能适应的最高点上。我不毁也会疯去"/13/
这是个不祥的预兆。没有多久,北大校园就出现了用大字报转抄的郭沫若的文章《斥反动文艺》——其实,早在1948年“五四”纪念晚会上.就曾朗读过这篇檄文;但这回却是专对沈从文而来的,并随之以“打倒新月派、现代评论派。第三条路线的沈从文”的大幅标语。
沈从文的儿于说,“这颗无声的政治炮弹,炸裂的时机真好,把他震得够呛,病了。”……陷入一种孤立下沉,无可攀援的绝望:“清算的时候来了!”时时觉得受到监视,压低声音说话,担心隔墙有耳;有很多人参预,一张巨网正按计划收紧
他长时间独坐叹息,哺哺自语:“生命脆弱得很,善良的生命真脆弱啊……”
又向着“提前死亡”跨进了一步;但仍只是开始,沈从文的直觉不会欺骗自己:“迫害感且将终生不易去掉……”/14/
胡适在1948年元巳日记上写的是‘嘈撑待变”四个字。一年过去,日记上却写了这样一句话:“在南京作‘逃兵’,作难民已17日了!”1948年最后一刻,他是与傅斯年共同度过的。他们凄然相对,一面喝酒,一面吟诵陶渊明的《拟古》第9首: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春蚕既无食,寒衣欲谁待。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此时也只能以“无悔”自慰与自励了。
这天晚上,在蒋介石黄埔路官邸,举行了在京常委及政治委员会委员参加的便宴,这是国民党政权在大陆的最后的晚餐。宴会上宣读了明天即要公布的《新年文告》,在内外压力下,蒋介石宣布下野。据说会上有人失声痛哭。/15/
二十多天以后,本书第一章曾经提及的国民党文化方面最高领导人张道藩,悄然离开南京。据说临行前先到孙中山灵前行礼告别,又赶到永安公墓对面公路的小山顶上,遥遥地向母亲坟墓拜别。他在给女友的信中说:“简直诉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整个人都觉得麻木了。”/16/一个时代的统治就这样结束了。这一夜,有更多的人在寻找与倾听“北方”的声音。他们果然听到了新华社播发的,由毛泽东起草的社论(从此,中国人将习惯于根据社论来领会“中央精神”):《将革命进行到底》。社论首先以胜利者的姿态,宣布一个无可怀疑的事实:“中国人民将要在伟大的解放战争中获得最后的胜利,现在甚至我们的敌人也不怀疑了。”然后以无可置疑的权威口吻宣称:“现在摆在中国人民、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面前的问题,是将革命进行到底呢,还是使革命半途而废呢?”结论已包含于设问之中。据说只有“将革命进行到底”,“在全国范围内推翻国民党的反动统治,在全国范围内建立无产阶级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主体的人民民主专政的共和国。这样,就可以使中华民族来一个大翻身,由半殖民地变为真正的独立国,使中国人民来一个大解放,将自己头上的封建的压迫和官僚资本(即中国的垄断资本)的压迫一起撤掉,并由此造成统一的民主的和平局面,造成由农业国变为工业国的先决条件,造成由人剥削人的社会向着社会主义社会发展的可能性”。这就是说,为了最大限度地实现全民族的总动员,以建设独立、统一、民主、富强的现代民族国家,实现消灭剥削的社会主义理想,就必须实行“无产阶级(通过其政党)的领导”与“人民民主专政”。这逻辑是明晰的,在1948、1949年的中国,大多数的中国人(包括知识分子)似乎也是可以接受的。于是社论又讲了一个“农夫与蛇”的寓言,要人们记住据说是希腊劳动者的遗嘱:“决不怜惜蛇一样的恶人”,要人们不要忘记:“盘据在大部分中国土地上的大蛇和小蛇,黑蛇和白蛇,露出毒牙的蛇和化成美女的蛇,虽然它们已经感觉到冬天的威胁,但是还没有冻僵呢”,最后的告诫是:“处在革命高潮中的中国人民除了记住自己的朋友以外,还应当牢牢地记住自己的敌人与敌人的朋友”。/17/——从此,这个希腊寓言就牢牢地扎根于几代中国人的心中,新中国的孩子几乎从懂事时起,就学会把人分成“恶人”与“好人”两类,只要被宣布为“恶人”,就“决不怜惜”,对所说的形形色色的“蛇”(敌人和敌人的朋友)更保持着全民族的警惕。
一个新的时代,一个以“将革命进行到底”为主题词的时代,开始了。
 


钱理群 2013-08-20 14:2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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