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花间一壶酒》马年说伯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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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年说伯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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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是马年,大家都想从马讨个吉利,我也凑几句热闹话,全是古人说的话,给大家添个乐子。
  去年春天,我在巴黎凭吊马伯乐(HenriMaspero)的墓,他的墓和萨特、波伏瓦的墓在同一个墓地。当时我想,汉学家起汉名,很多不怎么样,但马伯乐的名字起得好,音好,意思也好。因为你想,伯乐善于相马,马要碰上伯乐,那该多有福气。当年,李白给韩朝宗写信说,“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与韩荆州书》),就是这种心情。我们当人的都这么想,更何况是畜生呢。所以古往今来,几乎每个读书人,特别是有才气而还未出头的读书人,即便够不上“千里马”,也个个企足引领盼伯乐至,惟恐碰不上伯乐,埋没在太多的“凡马”之中。
  然而,古人若庄子者流却说,不对。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埋头吃草,能跑能跳,“此马之真性也”。你纵有高楼大厦,对它来说,也无所用之,它凭什么要喜欢伯乐呢?马自从碰上伯乐,可算倒了霉。他说,我会养马,有好草好料;我会驯马,有“千里马”的高帽。可马不这么想。伯乐养马,那是瞎忙,又是剃发刷毛,又是钉掌烙印,上使笼头下使绊,把它们一排排关在马厩里,十匹马就得死上两三匹。然后呢,还得让它饿着渴着,奔着跑着,前有嚼子勒,后有鞭子抽。等你把它收拾得服服帖帖、规规矩矩,一半的马都死掉了。马是什么?它就懂吃草饮水,高兴了,脖子蹭脖子,表示亲热;生气了,把头一扭,跟你尥蹶子。如果你非给它驾上车辕,戴上马冠,马想的可就是,无论如何,我也得逃跑。它会踢毁车子,咬断缰绳,专门跟你捣蛋。所以说,马懂得和人作对,成为我们心目中的“害群之马”,那是“伯乐之罪也”(《庄子。马蹄》)。这是给伯乐泼凉水,现在的伯乐,当然不爱听。我猜,他们会说,这人真能瞎掰乎,马是什么?你怎么知道。它既然是畜生,就得服人管。我把它从吃了上顿没下顿,缺医少药,到处流浪的地方救出来,收留它,喂养它,爱护它,教育它,它千恩万谢还来不及,谁要你来发慈悲。况且,就算是反抗,它也成不了气候,我还就不怕它尥蹶子。
  好,那我还有另一段话,这可是夸伯乐的。它见于辨伪学家不太敢用,但同样是道家着作的《列子》一书。《列子》夸伯乐,夸得有趣。它说伯乐这个人,他不但本人会相马,而且还会发现比自己更会相马的人,也可以说是一种“伯乐的伯乐”吧。故事是这样:从前,在现在的陕西省,凤翔塬下的宝鸡县,有个古老的国家,叫秦国。秦人以养马着称,他们的祖先,造父为周穆王驾车,非子为周孝王养马,当然出相马专家。据说,伯乐就是秦穆公的相马专家。有一天,他对伯乐说,您老年纪太大,是不是从您的孩子中给我推荐一位代替您?伯乐说,您要找一般的好马,我可以凭它的外表和骨相,但“天下之马”(天下第一的马)却很难找,也很难认。要能找到这样的马,它可是超逸绝尘,不同凡响。我的孩子都不成器,我只能告诉他们什么是一般的好马,不能告诉他们什么是“天下之马”。不过,我有个打柴的穷哥们儿,他叫九方皋,相马的本事绝不在我之下,我想您该见见他。后来,穆公见了九方皋,派他去找“天下之马”。过了三个月,他回来报告说,我找到了,马在沙丘。穆公问,马是什么样?他说是母马,颜色是黄的。穆公派人取马,却发现,马是公马,颜色是黑的。穆公不悦,把伯乐叫来,跟他说,瞧您推荐的是什么人,事全办砸了。我派他找马,他连毛色和公母都分不清,还懂什么叫好马,什么叫坏马。伯乐长叹一声说,他真的像您所说,竟笨到这种地步了吗?其实这正是他比我强千万倍的地方。您要知道,九方皋看见的东西,那是“天机”,他是得其精而忘其粗,入其内而忘其外。他看见的都是他想看见的东西,没看见都是他不想看见的东西;他注意观察的都是他想观察的地方,忽略的都是他不想观察的地方。他追求的东西已经超出了马本身。周围人把马牵出来一看,果然是一匹“天下之马”(《列子。说符》)。
  我觉得这个故事有趣。因为现在的校园是“四海无闲田,农夫都忙死”。我们这些教书匠,老得参加学生答辩,又没功夫看论文。流行做法是故作细致入微鸡蛋里面挑什么状,专爱拿错别字、标点符号说事。我们的关注点,多半正在“牝牡骊黄”。错别字和标点符号重要不重要,当然重要。我跟学生常说,你们年轻无名,出版社也好,编辑部也好,都是以貌取人,就像大饭店写的“衣冠不整,不得入内”,即使是小疵微瑕,也不能掉以轻心,但我们教给学生的难道仅仅就是这些吗?有一次答辩,我提出一个问题。我说,有两类论文,大家没争议。一类是有创意,无硬伤,大家肯定说,这是好论文,没问题。一类是无创意,有硬伤,大家肯定说,这是坏论文,也没问题。但如果一篇论文,它有创意,也有硬伤,问题就大了。我们的很多教授,他们的想法是,我宁要无创意也无硬伤的论文,也不要有创意也有硬伤的论文。因为他们的想法和秦穆公相似:你连公的母的、黄的黑的都分不清,还谈什么马?这不明摆着全是“硬伤”吗?可是,如果我们用伯乐的逻辑反问一句,“千里马”之为“千里马”,这跟“牝牡骊黄”有什么关系?我们能说母千里马是千里马,公千里马就不是千里马;黄千里马是千里马,黑千里马就不是千里马吗?我觉得,这个故事很有启发,但现在的伯乐也不爱听。他们会说,“硬伤”怎么可以同“牝牡骊黄”相比,这是偷换概念。好,那我就再讲一段他们爱听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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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年说伯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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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韩非子的话最合适。他说,伯乐相马,是让他最讨厌的学生去相千里马,而让他最喜欢的学生去相拉车的马。道理是什么呢?因为千里马是千载难逢,指望它是耽误事。而拉车的马,每天都在卖,大家更需要(《韩非子。说林下》)。这话和当代精神很合拍(当代思想在骨子里是法家思想)。因为你想,如果花天价,买天马,那笔钱是足够买一大批拉车的马,买驴更多。
  如今校园里流行一句话,叫“千里马的价钱买了一批驴”。按韩非子的说法,这才叫“伯乐的好学生”,而且可以估计的是,“好学生”的“好学生”,准比老师会买驴。
  2000年2月26日(马年元宵)写于香港城市大学中国文化中心「附录」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齕草饮水,翘足而陆(踛),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峨)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雒(烙)之,连之以羁馽(絷),编之以皂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筴(策)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磨),怒则分背相踶,马知已此矣。夫加之以衡扼,齐之以月题,而马知介倪、闉扼、鸷曼、诡衔、窃辔。故马之知而态至盗者,伯乐之罪也。(《庄子。马蹄》)
  秦穆公谓伯乐曰:“子之年长矣,子姓有可使求马者乎?”伯乐对曰:“良马可形容筋骨也。天下之马者,若灭若没,若亡若失。若此者绝尘弭辙。臣之子皆下才也,可告以良马,不可告以天下之马也。臣有所与共担纆薪菜者,有九方皋,此其于马,非臣之下也。请见之。”穆公见之,使行求马。三月而反,报曰:“已得之矣,在沙丘。”穆公曰:“何马也?”对曰:“牝而黄。”使人往取之,牡而骊。穆公不说(悦),召伯乐而谓之曰:“败矣,子所使求马者!色物、牝牡尚弗能知,又何马之能知也?”伯乐喟然太息曰:“一至于此乎!是乃其所以千万臣而无数者也。若皋之所观,天机也,得其精而忘其麤,在其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若皋之相者,乃有贵乎马者也。”马至,果天下之马也。(《列子。说符》,又见《吕氏春秋。观表》、《淮南子。道应》,文略不同,“皋”作“堙”)
  伯乐教其所憎者相千里之为,教其所爱者相驭马。千里之马时一,其利缓;驭马日售,其利急。此《周书》所谓“下言而上用者,惑也”。(《韩非子。说林下》)
  「附记」
  原文曾在《文汇报》2002年3月12日第12版刊出,题目被编者改成《千里马的价钱买了一批驴》,后面的原文也被删掉,现在恢复本来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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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 2013-08-19 13:1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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