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花间一壶酒》硬道理和软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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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硬道理和软道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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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杂感二十三条)
  一、水性至柔,可以穿石发展、效率、剥削、压迫、强权、侵略是硬道理,温饱、闲暇、自由、平等、公正、和平是软道理。软道理打不过硬道理,硬道理管着软道理。
  硬道理是不容商量的道理,无可奈何的道理,但未必就该逆来顺受。人类的不满,千百年的抗争,也有它正当的理由,绝不可轻言放弃。
  今语云,鸡蛋碰石头,找※。但古人说,水性至柔,可以穿石。
  二、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斗争,两军对立,你死我活,双方必有同构性和对称性,而且是越打越有。从超越中立到超越对立,中间只有一步之遥。
  立场是由反对决定,刺激是由厌倦产生。世事轮回,“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辈子顶多碰到一次。三朝元老,那得活的长。
  阶级仇,民族恨,汉贼不两立的文章,最受壁垒分明、同仇敌忾的读者欢迎,也是他们对骂互詈的出气筒。然而,逃杨入墨,非杨即墨,经常是良心尴尬。
  明季中国大乱,张献忠、李自成造反,杀人如麻,发泄阶级仇恨,很多当官的、有钱的被杀,自不待言,还包括很多和他们沾亲带故或同情依附他们的人。然后,官军复以剿匪为名,疯狂报复,同样是杀人如麻,又有无数百姓惨死其中。这是汉族杀汉族。然后,又有坐山观虎斗的满族出来杀汉族,嘉定三屠、扬州十日,很像南京大屠杀。作为杀人比赛的胜利者和终结者,他们对汉人说,“外国之君入承大统”,有何不好?前有元朝,后有我朝,都是幅员广阔,天下太平,哪点不比你们的主子强。古人云,“抚我则后,虐我则仇”(出《尚书。泰誓》),今“天下一家,万物一体”,何必再分华夷中外、此疆彼界。你们的国家是你们自己亡的,怨不着我们。“明之天下,丧于流贼之手,是时边患四起,倭寇骚动,流贼之有名目者,不可胜数。而各村邑无赖之徒,乘机劫杀。其不法之将弁兵丁等,又借征剿之名,肆行扰害,杀戮良民请功,以充获贼之数,中国民人,死亡过半。即如四川之人,竟致靡有孑遗之叹,其偶有存者,则肢体不全,耳鼻残缺,此天下人所共知。康熙四五十年间,犹有目睹当时情形之父老垂涕泣而道之者,且莫不庆幸我朝统一万方,削平群寇,出薄海内外之人于汤火之中,而登之衽席之上”(《大义觉迷录》)。汉人该说什么好?
  当一个国家,自己作践自己的国民,连寇雠都不如,你还怎么让他们爱自己的国家?是时,官与寇,满与汉,势若水火,两害相权取其轻,什么是更轻?
  中国的百姓别无选择,又必须选择:附官则寇杀之,投寇则官杀之,降满则汉杀之,保明则满杀之。
  现实的合理性是如此残酷,人们的选择是如此对立:每种选择都是为了活命,每种选择都是无所逃死。
  我最恨这种选择,不是观点不鲜明,不是立场不坚定。
  三、不食周粟,错在哪里司马迁为《史记》作七十列传,他是以《伯夷列传》(即伯夷、叔齐两个人的传)为第一。夷、齐的不合作主义,备受古人称道(古人夸人道德高尚,总是说“行若由、夷”,“由”是许由,“夷”是伯夷)。特别是中国的知识分子,自古及今,一直把夷、齐当历史完人——虽然没人真的要学。《儒林外史》第一回的王冕就是按这样的模式来塑造,后面的儒林,完全相反。正是因为大家都不想学,也学不了,才格外推崇他们的冰清玉洁,而且达成一种默契,就是绝不能让他们吃饭。吃饭就像妇女丧失贞洁,是令人扼腕叹息抱恨不已的。
  盗泉不可饮,周粟不可食。
  最好还是让他们死了吧。而他们也就真的死了——饿死在首阳山下。
  “饿死”未必“事小”。
  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对不对?我看不对。但他们的错误并不在于反对汤、武革命,与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人民唱反调,上无领导,下无群众,名为清高,实为迂腐,像毛泽东批评的那样。在我看来,他对“以暴易暴”的批评,在暴力被分为“好暴力”和“坏暴力”的二元世界,绝对行不通,也根本没人听,但这个批评并没有错。过去没错,今天没错,将来也没错。只要这类问题存在,永远都没错。中国的改朝换代是“相斫书”(鲁迅语),凭什么不能批评?他们的错误只在不吃饭。
  没有新鲜空气、水源和食物,人不能拒绝呼吸和饮食,但有充分理由表示其不满,即使毫无办法(改良和抗争通归无效),不满也有不满的理由。
  特别是身受其害的当事人。
  吃饭是对现实合理性的承认,批评是对现实不合理性的拒绝。吃人家的饭还骂人,不一定不对。
  四、老板下蛋从前,学《资本论》,有两个难题:(1)为什么酒放在酒窖里,年头久了,会自动升值?这里面有什么劳动?
  (2)机器是成本,不创造价值,但牛马的活儿值多少,肯定不止草料钱,为什么我们不说人剥削了牛马?
  这样的问题,现在还是问题。
  老师说,这些问题吗,那可就难说了,它好像鸡生蛋还是蛋生鸡,是有点讲不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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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硬道理和软道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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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生打断他的话,老师,鸡也不曾生蛋,蛋也不曾生鸡。
  为什么?老师问。
  因为什么都是买卖,包括学校。您是老师,知识分子。知识分子现在是工人阶级的一分子。工人阶级就是老板花钱雇来的人,即雇佣劳动者,现在也叫“工薪族”,其实和母鸡差不多。老板花钱—雇人—养鸡—下蛋,这是经济学家讲的produce,不是女人家家理解的“生产”。用经济学的眼光看问题,答案太简单。蛋不是老板下的,还是您下的吗?
  胡说八道,你还讲不讲马克思主义,老师很生气。
  工人不是牛马,理应拿回他的一份,即剩余价值,对不对?这是马克思讲的。但这个道理根本不对。马克思替工人打抱不平,但他不懂经济学。他这一辈子,前后写过三个经济学手稿:《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最后这个手稿,就是《资本论》的草稿。他花二三十年,书越写越厚,前提本身太脆弱,道理还是那句话,劲全白使了。学生越说越来劲儿。
  胡说八道,你还有没有良心,老师更生气。
  话要这么讲,就没劲了。发展的问题往哪儿摆?况且,牛马如果会说话,他们也会讨公道:谁养活谁呀咱们来看一看,凭什么喂我几把草,种出的粮食全归人。过去,我们说工人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但轮到讲剩余价值,您怎么又不承认他们是牛马了呢?您不就说,牛马是牛马,人是人。奴隶是人,工人是人。牛马不是,机器不是。人有人道理,牛不懂,马不知。谁让这些家伙光吃草,不说话,鼻子底下白长个嘴。这样的标准,是人道标准,不是经济学标准。在资本家眼里,什么都是生产要素,对不起。
  谁投资谁受益,老板下蛋是硬道理。
  如今的学生都比老师聪明。
  五、启蒙思想的大猿猴卢梭是“天赋人权”说的鼻祖。他的《社会契约论》是以18世纪流行的“自然人”说为基础。他所谓的“人是生而自由的”,是启蒙思潮的理想之辞。所谓“自然人”,不过是一种幻想的大猿猴,意思是原始状态下的人本来应该是这个样子。但可惜的是,历史上的人从来都不是这样,从来如此的只是,他们“却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卢梭语,紧接在上“人是生而自由的”后)。
  伏尔泰说,卢梭的书是反人类的书,读了,就想四肢着地爬着走。
  罗素说,希特勒是来自卢梭(相反,罗斯福和丘吉尔是出于洛克)。
  然而,这却是《人权宣言》所谓“人人生而平等”的理论基础。
  人是生而自由还是生而不自由?说起这个话题,有件事值得回忆。
  50年代,“西马”思想异端是以讨论人性异化的形式而展开(可追溯到卢卡奇的《历史和阶级意识》),即以重新解读马克思主义原典的形式而展开(下面所说的马克思的两部早期着作是发表于二次大战前,战后才广为人知)。用马克思反对马克思,用早期马克思反对晚期马克思,这在当时是顺理成章。它的传入中国主要是60年代,基本上是在能够接触到灰皮书的少数人里有影响。“文革”中,我去拜访杨一之先生(黑格尔《逻辑学》的译者)。他跟我说,周扬迷上了人性异化学说,把它写进着名反修报告《哲学社会科学工作者的战斗任务》,但毛泽东不喜欢,特意删改周的话,加上他的话。“文革”后,很多人认为,他们饱受皮肉之苦和精神之苦,都是因为抹杀人性,不讲人道主义。出于对“文革”的反动,王若水又旧话重提(他特别提到周的上述报告),遭到胡乔木的批判(立论酷似毛泽东的修改)。我们不难发现,当时的启蒙,其中就有大猿猴的影子。
  平心而论,大猿猴虽有鼓舞人心之效,却毫无原典依据。50年代以来,“西马”异端喜欢强调《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人性异化,说这本书才是代表马克思学说的精髓和本义。这有当时的需要:资本主义有异化,社会主义难道没有?其意不在原典。当时,我读过原典,仔仔细细读过。马克思终其一生,老讲异化,但从来不讲人道主义。这不但和王若水的说法有很大出入,而且与胡乔木的说法(让讲人道主义,不让讲异化)也完全相反。马克思的历史观是非道德主义。阿尔都塞的话不一定都对,但他说,“马克思主义是一种非人道主义”,那是千真万确。《手稿》带有费尔巴哈的影响,确确实实是被《德意志意识形态》否定,这不是苏共(当然是前苏共了)的恶意捏造。《形态》是批施蒂纳。施蒂纳以他叫“唯一者”的纯粹个人批费尔巴哈的“抽象人”,用“存在”对抗“本质”,是无政府主义和存在主义的先声。这类批判对马克思刺激很深。从1845年起,他虽主张“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还是用整体概念的人反对纯粹个人,同情贫苦工人阶级的立场也没有变(这是唯一可以让人联想到人道主义的地方),但起码在理论上,他是放弃了费尔巴哈的“抽象人”。事实上,从《形态》起,他就再也不讲“人性异化”。按他本人或恩格斯的说法,《形态》才是代表他们后来的一贯说法(阿尔都塞反对用早期马克思反对晚期马克思也是尊重历史)。
  在《形态》第一章,即《费尔巴哈》章中,他明确说,把整个历史过程“看成是‘人’的自我异化过程”,这是“本末倒置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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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硬道理和软道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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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克思不是人道主义者,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他喜欢讲异化,经常讲,到处讲,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但他后来的说法,不是人性异化,而是劳动异化,即由商品世界体现的头足倒置,物与人,主与客,关系完全是反过来的。其典型表达是《资本论》第一章第四节《商品的拜物教性质及其秘密》。在这一节的最后,他引用莎士比亚《无事烦恼》中的话作为结尾:一个人长得漂亮是环境造成的,会写字念书才是天生的本领。
  六、小熊和狐狸有个童话故事,道理很深刻。
  两个小熊,只有一块饼,不知如何是好。狐狸说,好办好办。他把饼一掰两半,左边一块大,右边一块小,吃亏的小熊不干。狐狸说,好办好办,再分。左边啃一口,不均。右边啃一口,也不均。一口一口又一口,直到剩下两小块,再也分不出大小。于是,两个小熊皆大欢喜,觉得狐狸才是公平的化身。
  我想,幸亏小熊分的是面饼,都要,不妨多烙几张。可如果碰上金银珠宝大钻石,怎么办?总不能砸烂捣碎,一人一个碎渣儿。驴可伙着使,老婆不能轮着睡。所以,经济学家讲了,狐狸拿大头,小熊拿小头,这是我们的惟一选择。
  发展创造稀缺。
  稀缺的存在,是瓜分的困境。
  吃剩下的,永远是小熊的命。
  七、富人的碗是穷人的锅发展的前提是积累。积累的道理,是有了锅里才有碗里,过去叫“先公后私”。
  “公家”就是官家,“公田”就是官田,古书都这么讲。“私田”是从“公田”分割。私有化,自古以来就是“化公为私”。现在的理解,只是“大公”化“大私”,“大私”管“小私”。通俗地讲,就是拿富人的碗当穷人的锅。
  司马迁说,“江南卑湿,丈夫早夭”(《史记。货殖列传》)。然而,灿烂辉煌的良渚文化就是立足于此。精美的玉器从哪里来?大遮山下,横着防洪长堤。长堤下面,是一大片一大片人工堆筑的高台,土方量大得惊人,开车都要走半天。四五千年前,第一批富起来的良渚人就住在这片高台上,穷人才“江南卑湿,丈夫早夭”。圈地和驱民力作,人力资源和土地资源的垄断,从一开始就是发展的前提。
  90年代初,电话初装费,高达5000元(人民币),换成美元,是美国的100倍,而工资收入反之,交钱还不给安,必须等半年,绝对是官营的垄断暴利。
  现在的房地产业和建筑业早已“化公为私”,但照样是暴利滚滚,“大公无私”的精神比当年更强。
  “天大旱,人大干,脱了裤子大干”,老农民,学大寨,挑水上山,一悠三颤。可惜的是,两大桶水浇在龟裂的土地上,好像撒了一泡尿。哪怕毛毛雨,普降甘霖得多少水?太笨太笨,经济学家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紧着“刀刃”,才是道理。
  八、阶级教育回头看小时候,到处都是阶级教育。
  例一,郭沫若说,万恶的奴隶社会,商代和西周,奴隶的命太贱,西周铜器※鼎的铭文讲了,五个奴隶才值“匹马束丝”。
  案:西周时期,贵族见面要互赠礼物,如玉器、马匹和丝绸(有点像藏族送哈达)。马匹,特别是“大白马”,是非常贵重的礼物。现在,瓦斯爆炸,矿工死在井下,一条命,只赔几千块或几万块。空难车祸多一点,也不过几十万。但一匹跑马,英国、香港用来赌钱的跑马,阿拉伯的,吉尔吉斯的,百万英镑也不算啥。
  例二,“文革”前,颐和园,排云殿,慈禧的画像,指甲很长,讲解员滔滔不绝,大家看一看,封建统治阶级的生活有多腐朽。咱们不妨算一笔帐。西太后一顿饭,折合银两,等于多少多少(忘了)银子,足足相当普通劳动人民多少多少人(忘了)吃一年的粮食。
  案:今天,这样的饭不新鲜。有人说,慈禧太后的饭,不能这么算。太后是天下衣食所出,现在的饭,将来的饭,维持再生产,继续大发展,都得从这儿出。军饷官俸大小事,什么不用钱,扣了这个,扣了那个,剩下再多,也不够天下的人分,每个农民,不用多,一人一口,就不得了。她不吃谁吃?吃得再多,也只是个零头。
  富贵人家有富贵人家的道理,过去不明白。
  九、美国太破,中国太阔1989年,头回上美国,觉得美国太破,除了市中心(downtown)是个楼丛,外面是一马平川,房子都很矮,和电影给我的印象完全不同。而且走哪儿,全都一模一样,简单而实用。后来,回到中国,印象相反,豪华酒店、娱乐场所,金碧辉煌,好像美国的赌场,阔得很(现在比那阵儿更阔)。招牌也冠以帝、王、豪、霸,一股子横劲儿。
  于是,有个到过美国的小孩说,呕,原来如此,看来美国还有待发展。
  但小朋友,你要知道,美国这么破,却是靠世界资源的1/6来过活,而它的人口只占世界人口的1/20还不到,他们该往哪儿发展?(数字是听朋友讲,没有查)
  中国的破,很容易看破。美国的阔,要慢慢琢磨。别的不说,光是它的普通设施,比如厕所,比如厕所里的手纸,比如公共建筑的每一扇门(无论左右开,还是前后开,都可自动关上),绝不是一件两件,而是所有,到处都如此。那个平均水平,得值多少钱?真是海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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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硬道理和软道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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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比如,美国的公园,大多都是空空荡荡的开放场所,供游人烧烤的炉架,用厚木板做成的桌椅板凳,一年四季,露天摆在那里,鱼在河里游,鸭在水中戏,松鼠满地跑,美国人都有车,下手很方便,换了咱们的老百姓,只要没人看,还不早就能拆能抱能搬的统统运回家,能飞能跑能游的全都下了肚子。
  十、环球不能同此凉热中国大地,“天倾西北,地不满东南”(《淮南子。地形》),故百川东流于海,春夏秋冬刮转圈圈风:风,甲地有高压槽,乙地有低压槽,才能刮起来。我国的季风是八面来风,古人叫“八风”,甲骨卜辞举其四,学者称为“四方风”。诸葛亮借东风,就是利用其规律,数家称为“风角”。
  水,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旧水利部,有人写对联,“文革”中的大字报有这么个对联,说解放后,它的工作成绩是“反平平反平平反反,扒堵堵扒堵堵扒扒”。河道摇头摆尾,这边淤了往那边流,那边淤了往这边流,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风水轮流转,全在不平等。
  《人权宣言》说,人人生而平等。这话经不起推敲。
  贫穷渴望富裕,富裕仰赖贫穷,人流、物流,财源滚滚,从穷流到富,从富流到穷,前提就是不平等。
  爸爸和儿子搞平等,以老马、小马互称,自讨没趣(见王朔《我是你爸爸》)。社会上的交往,该仰脖撅肚就仰脖撅肚,该点头哈腰就点头哈腰,不然误解丛生。孔子早就说了,礼的精髓就在不平等,故有纲常伦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司马迁说“天尚不全”,汉代盖房子,屋顶少铺三块瓦,故意(《史记。龟策列传》)。苏东坡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水调歌头》)。我想,就算地球成了富球,全球都跟美国一样,也得拉个穷球当垫背。或者另外找个星球,阔人乘鹤而去,此地空留穷人,也未可知。那时的宇宙也有穷富之分,穷球和富球,还是不一样。
  毛泽东的词《念奴娇。昆仑》,气势豪放。他说“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愿望很好,也很浪漫,但叫环保学家看,非常危险,也根本办不到。
  环球不能是一个温度,凉快的都跟昆仑山一样。
  十一、公平是挤牙膏为了发展,为了效率,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件事不难,但吃进去容易吐出来难,共同富裕,那是谈何容易。富了之后,他们怎么才会想起,什么时候才会想起,还得分点匀点给别人,这可就难了。
  一般说,那得富到妨碍赚钱、有损体面,白日见鬼、黑夜扪心,实在不好意思的地步。
  历史学家说:饥民劫富济贫吃大户,工会罢工停产搞谈判,黑老大金盆洗手,阔米商开棚施粥,非法加合法,强迫加自愿,税收调节,慈善事业,什么法子都用上,才有一点点让步。
  这是我们听说过的。其他办法,好像还没有。
  公平是挤牙膏,挤一点出一点,不挤不出。
  十二、不患寡而患不均孔子说“不患寡而患不均”(《论语。季氏》),大同是人类共通自古就有的理想,可惜成本太高。谁都说,公平分配,前提是“物质极大丰富”。然而,历史上的“均”,却无不以“寡”为前提。原始共产主义的背景是“寡”,战时共产主义的背景也是“寡”。发票证,我们都经历过,其中的奥妙,不用回到石器时代,我们全都明白。反之,有点钱就打破头,绝无均同之理。这是咱们文明人的习惯,几千年一贯制,从无例外。共同富裕的“富”,那都是富人玩剩下的。
  人类通过富人攒钱,什么时候是个够,谁也不知道。1960年,有个爱尔兰科学家,叫贝尔纳(JohnDesmondBernal,1901-1971年),他给各国政治家算了笔账,全世界的财富有多少多少,人口有多少多少,科技水平有多高多高。他说,现在是时候了,足以让大家分享繁荣不受穷,坏就坏在穷兵黩武,所以世界级的大国领导(包括当时的我国领导),他给他们,每人寄上一本书:《没有战争的世界》,劝他们放下核武(当时,此书有内部读物,图书馆还查得到)。否则,大家同归于尽,他警告说。然而44年过去,地球照样滴溜溜转,没人听他老生常谈。
  人类几千年,有突飞猛进的技术进步,有层出不穷的历史事件,那都是少数富贵人家的事情,大多数人(特别是妇女)都没有历史,有也非常缓慢,令人有“一日三秋”之感。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上,却有不同的时间尺度。
  十三、三种人印度种姓,人分四等,婆罗门(僧侣)、刹帝利(武士)、吠舍(工商和农民),是体面人;不可接触者曰首陀罗(奴隶和贱民)。
  中国也有四民,曰士(初为武士,后为文士)、农、工、商,奴隶不是民,巫的地位很低,和尚、道士,早先没有,后来有了,也比不上儒生。
  历史学家说,人类从很早就开始畜奴,道理简单之极,就像他们捕食野牛野马,并不吃光(特别是动物的幼崽),而是关起来养起来,发明服牛乘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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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硬道理和软道理(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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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学家说,奴隶社会是文明社会的初级阶段,但纪元后的人类社会,一直有奴隶,现在世界上也还有几千万奴隶,特别是女奴(电视上讲,记忆如此,未经核实,或有出入)。
  人类的进步主要是工具的进步,牛马干的活,奴隶干的活,我们正在交给机器,或人工智能下的机器。除此之外,我们还保持着与古代社会的相似性,我是说结构上。
  奴隶社会是“潜结构”(借用吴思先生的术语)。
  如果用克隆人干活,历史就又转回去了,大家下不了决心。
  一位日本教授说,政客、财阀与和尚(日本的和尚很有钱)是日本最体面的三种人,也是他心中最憎恨的三种人。
  中国老百姓最恨贪官和奸商。憎官之贪,恶商之鄙。更何况,贪官搭台,奸商唱戏,坏到一起。和尚、道士和神父,反而恨不起来(地位不如欧美、日本之高故也)。
  历史上用拳头、刀剑和枪炮说话的人,上有军阀,下有黑帮,他们的苦头,大家也没少吃,现在亚、非、拉美还很多。他们是政客的前身或变种,可以归入政客类。
  几千年了,干大事,人类离不开这三种人。
  十四、受苦人农民常把受苦当美德,因为生活太苦,只有能受的人能活下来。他们夸年轻人,常见的赞美是,这后生,跌苦,实受。
  “文革”往事。
  公社书记进村,下车伊始每事问。
  路边蹲个老农,草帽遮脸,头也不抬。
  喂,你是做甚的?书记劈头问。
  我吗,受苦人,老农率尔对。
  书记勃然大怒,解放20多年,农民翻了身,你咋还是受苦人?
  老农曰,天下九等人,坐牢是最下一等,劳改犯还吃供应,我们算qiu什么人,仍然头也不抬。
  十五、机器人捷克总统访日,小泉送个机器人。英语管这玩意儿叫robot(电影《机器战警》,就叫robotcops),词源是捷克语,显然是投其所好。那话的原义是“麻烦事”,引申开来,则专指像人一样,可以说话,可以行走,但没有感情,专门替人干各种脏活累活的机器,包括扫雷排炸弹,直译是“受苦人”。日本特别会做这种人,当然还有机器狗和机器猫。我有个朋友上日本,特意买条这种狗,像古董一样供在玻璃柜里。
  历代统治者的苦恼,是“你要马儿跑,不能不吃草。你要人出力,不能没头脑”(参看鲁迅《春末闲谈》讲“细腰蜂的毒针”)。他们理想的百姓是,“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诗。大雅。皇矣》)。机器人的发明解决了历代统治术的难题,它有两大优点,一是“虽有头脑,绝不反抗”;二是“不吃不喝,顺帝之则”,比任何机器来得灵巧,比任何宠物更加听话。
  我们的商标,也隐然包含这类理想,比如取名“小护士”的化妆品,或号称“小奴隶”的按摩器。
  同甘共苦,是流氓都有的理想。然而,同甘太难,共苦不易。抢完东西分赃,难;轮谁冲锋陷阵打头阵,也难。梁山泊英雄排座次,李逵不会搁宋江前头。
  人类文明一直需要受苦人,牛马、奴隶和机器人,它们都是“受苦人”。很多大慈大悲的思想家,圣西门、欧文、傅立叶,他们对未来社会的讨论,有个难题躲不过,脏活累活谁来干。“驯服工具”论,就是有鉴于此。过去,有个好主意,就是大伙一块干或轮流干,比如共产主义星期六,就是个象征性的活动。列宁同志说,这是真正的共产主义精神。
  做值日,大扫除,打苍蝇,灭蚊子,逮麻雀、抓老鼠,拾马粪,捡废品,还有插秧割麦修水渠,我们那阵儿,年年都有这一课。现在听不到了。
  牛马太笨,奴隶不人道,还是机器好。
  机器人说,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十六、独自抠门列宁同志说,将来的世界,黄金是多余,不妨用来盖厕所。
  中文的奢侈,究其本义,意思是多余。西语的奢侈(luxury)也差不多,意思是帮你开心更开心,舒服更舒服,但并不一定非常需要的东西(somethingaddingtopleasureorcomfortbutnotabsolutelynecessary)。
  俗话说,有钱难买乐意。
  乐意最便宜,也最奢侈。
  食所以果腹,衣所以蔽体,就是女人,也是为了生养,这是很多受苦人理解的需要——生存的基本需要。没有饭吃,“不饥丸”当然是理想之物。美食或其他,在他们看来,全是奢侈。
  老革命特别节约,他们受过苦。马桶,要攒够了再冲,节水。天黑不开灯,节电。肛门只有一厘米,买来的草纸,一定要剪成小块。剩下的饭菜,闲置的物品,绝不能扔掉,对他们来说,这是暴殄天物。
  予生也晚,理解有点不同。商店里的印泥,便宜的走油,污染画面,不能买;买,一定要色泽鲜亮不走油,多一点钱,值当。至于更高级的印泥,掺进珍珠玛瑙,这宝那宝,价钱无底洞,拉倒。因为就算好一点,可有可无。电视新闻讲,美国推出豪华冰激凌,1000美元一客。这样的冰激凌,我肯定不买。我想,我吃的是冰激凌,又不是水晶杯子,包金裹银塞点鱼子酱,纯属多余。5美元的冰激凌吃200次,岂不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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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硬道理和软道理(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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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都是落伍思想,和老人相比,只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知足长乐的“乐”是比着穷人来。现在谁都知道,奢侈是拉动消费(和浪费分不清)的重要杠杆,富人的“乐”才是引领时尚,乐就乐在不知足。现在,市面上有本时髦书,专讲富人这个物种是怎么进化来的,他们吃喝玩乐是如何排场。作者说,富人心理的生物学基础是“性炫耀”——看谁“本钱”更大(RichardConniff,TheNaturalHistoryoftheRich,W.W.Norton&Company,Inc.,2002,有中译本:《大狗》,王小飞、李娜译,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4年)。穷人没钱,却有的是羡慕,“人闻长安乐,则出门而西向笑;知肉味美,则对屠门而大嚼”(《新论。祛蔽》)。想得发疯,乃诈作富贵体,非贵不买,哭着闹着,要当冤大头。于是有一掷千金买时尚的各种大道理。现在假冒伪劣横行,有“便宜没好货”的共识作帮衬,正是商机所在。小孩最爱名牌,商人也知道从娃娃抓起,送礼要送脑白痴,童叟皆欺。
  人要摆脱这种虚荣,难。
  有人说,你丫葛朗台,你丫老西儿,他越说,我还越不豪放,反而请人刻个闲章,曰“上党老西”(我是山西人)。
  山西人抠门,所以出晋商。美国人打电话,都是三言两语,有钱人更是如此,时间比金钱宝贵。中国人,美国新移民或留学生,饭馆刷盘子,穷,但打起电话来,十几个小时的话痨都有。
  富人有富人的抠门,穷人有穷人的豪放。
  我不是富人,没法跟穷人摆阔。跟富人豪放,更是门儿也没有。
  十七、渔夫太太从前,我们都学俄语,听俄国音乐,看俄国绘画,读俄国文学。我很喜欢普希金的一首童话诗,叫《渔夫和金鱼》。当时有动画片,非常好看。故事讲的是,从前,有片蔚蓝色的大海,海边住着个可怜的渔夫。渔夫有个木屋,屋里有个老太婆,老太婆守着个破木盆。他们过着穷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好像永远就是这样了。有一天,渔夫出海打鱼,捞上一网是泥沙,捞上一网是泥沙,运气不好……。他长吁短叹很失望,没想到,最后捞上一条小鱼,不是一般的鱼,而是一条金鱼(现在我有点纳闷,它总不是中国那种养在鱼缸里的金鱼吧?原文是什么,没有查)。金鱼是海神的女儿,求他放生,答应满足他的所有愿望。
  渔夫心肠好,放掉了金鱼。他受苦受惯了,别无所求。但渔夫的太太不一样,她是河东狮子大开口,有无穷无尽的欲望,自从听说这件事,哪肯轻易放过。她总是辱骂这没用的老头,逼他向金鱼要这要那。为了报答救命之恩,金鱼一次次满足了她的愿望,看在人家渔夫的面上……直到她要当海上霸王,命令金鱼伺候她(格林兄弟的童话也有类似故事,“金鱼”作“比目鱼”,最后的愿望是当上帝)
  最后,金鱼不再出现,千呼万唤,再也不出来。
  她收回了她的一切承诺。渔夫还是渔夫,渔夫太太还是守着她的破木盆。
  在童话中,我们都喜欢渔夫先生,讨厌渔夫太太。但在生活中,我敢肯定,更多的人是喜欢渔夫太太。因为她是个急于脱贫致富一往无前也一往无后的人,不像老头认命,一辈子受穷没出息。
  欲望是没有止境的,除非回到破木盆。
  十八、分别圈养老乡说,马见马亲,人见人咬,真是至理名言。社会学家说,凡有人群,就有矛盾,两人就有一掐。知识分子心明眼亮,比其他分子更不宽容。他们扎堆,你踢我咬,简直不如牲口圈。我和外国学者打交道,他们明枪,我们暗箭,大同小异卢梭说“人是生而自由的”(《社会契约论》),这种人我没见过。惟一例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悟空。玉皇大帝请他上天,官封弼马温,掌管御马监,他嫌官小,不干;再拜齐天大圣,起盖府第,设安静司,宁神司,俱有仙吏,左右扶持,“赐御酒二瓶,金花十朵”,“日食三餐,夜眠一榻,无事牵萦,自由自在”,无事难免生非,只好压在五行山下。道教不灵用佛教,当了和尚,才收其放心。如来佛教唐僧的办法很好,擒妖打鬼,让他有个撒野出气的地方,不听话了,马上念紧箍咒。这是我国的自由观。孙中山说,中国革命是因为自由太多,庄士敦大惑不解。
  没有个人,哪来的人民。没有人民,哪来的民主。人家西方讲民主,特牛个人自由,美国是典型代表。每家的房子神圣不可侵犯,私闯人家的地盘(property),主人可以开枪,个人存款和个人隐私,绝对保密。上班,一人一格子间,各干各的事。下班猫家里,光脊梁弄花莳草,做“丫的work”。没人管,也没人理。当然,个人自由的背后也有一只手,亚当。斯密叫“看不见的手”,即万能的“市场决定论”。这座五行山,比中国的五行山更厉害。西方传统,自己对自己的国民特好,甭管你祖上来自何方;对外则喜欢侵略,已所不欲己所欲都用武力说话。美国人,国内是“各家自扫门前雪”,国外是“专管他人瓦上霜”,国内国外都不许乱掐。这是他们的自由观。
  个人和个人,不能和平共处,怎么办?最好的办法就是采取隔离。香港有个研究所,一人一个中心,每个人,亦官亦兵,亦主亦奴,我很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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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硬道理和软道理(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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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有人把“学术圈”读作“xuéshùjuàn".我恍然大悟,自由就是一人一个圈。
  十九、民主的历史老舍有诗,题劳动人民文化宫(原为太庙):古来数谁大?皇帝老祖宗。
  如今数谁大?工人众弟兄。
  还是这座庙,换了主人翁。
  我们一直以为,民主就是由工农兵当家作主。
  80年代,顾准的《希腊城邦制度》出版,他老人家发现,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民主,即发源于希腊,人家西方的民主,贵族和阔人的民主。民主是权力的妥协:富贵和贫贱要妥协,富贵和富贵也要妥协,妥协完了,和气生财,抄家伙的都放下,谁也不许胡来,曰民主政治。“文革”搞“大民主”,“群众是真正的英雄”,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王朔的小说有句话,“党纪国法可以犯,人民群众不能惹”(大义,不一定准确),人缘不行,等于找死。他们随便给人(个人)作主,令人深恶痛绝。大家都悔不当初,五四以来,光顾救亡图存,怎么就冷落了“德先生”(democracy),无“德”何以治国?
  但民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人考证,民主在希腊,最初也是“大民主”,本指人数居多的老百姓说了算,语出希腊文的demos(人民)和kratos(统治),意思是人民政府,特别是多数统治,所以贵族又怕又讨厌,视同暴民政治。后来,贵族才悟过劲来,老百姓又穷又傻没文化,懂qiú啥政治,归根结底,还得由咱们来代表,替他们当家作主,于是才有代议制民主,即政府最高权力出自民授,并由定期选举的代表行使之。希腊是一堆小国,就像中国古代的“泗上诸侯”(邹、滕、薛、莒等小国),古风犹存。民主是古风。它的邻居,波斯帝国,正好相反,和中国差不多,也是车书一统的所谓“大地域国家”。亚历山大打败大流士,犹小邦周之克大邑商,常被说成民主对专制的胜利,西方对东方的胜利,但波斯比希腊发达得多。亚历山大灭波斯,自己成了更大的帝国主义。希腊化是波斯化。
  小村小国容易搞民主,野蛮一点,效果更好。
  现代民主是上承中世纪,并非来自希腊。
  有个美国左派跟我说,“文革”时期,毛主席没听毛主席的话,可惜。
  有个中国唯美主义者跟我说,美国对外不民主,自己反对了自己,可惜。
  我说,一部帝国主义史,对内民主和对外侵略,从来不矛盾,有什么可惜。凡是没抢过别人的国家,民主水平都不太高。
  民主是器不是道。它与占卜同理。“三占从二”,是少数服从多数。道理对错管不了,关键是事到临头拿主意。大家表过态,最后好交待。如果流氓选举,他们要决定的,就是抢哪家银行,杀什么人。两次世界大战,杀人盈野,也是各国(主要是强国)人民投的票。
  选举的关键是如何控制选举范围。
  谁选选谁,谁选出来又选谁,是可以操控的游戏,关键是游戏规则。规则都是人定出来的,故资格和程序很重要。
  布什在德州选,在美国选,在巴勒斯坦选,在伊斯兰世界选,在欧洲选,或者在全世界选,结果肯定不一样。
  台湾的命运由福建来的那批台湾人定,还是由外省人或所有中国人定,也完全相反。
  只要把不喜欢的多数排斥在选举范围之外,或用有利于己的多数进行反包围,像下围棋那样,就会有满意的结果。
  观棋,势均力敌,才有热闹。悬殊太大,不如不下。
  民主有两大难题:一,穷人总是多数,少数服从多数,富人必然吃亏;二,傻子总是多数,少数服从多数,聪明人必然吃亏。
  20世纪上半叶,左派风靡世界,是抓住了穷人这个多数。但穷人造反,目的是脱贫致富,富人始终是龙头,正是理想所在。
  20世纪下半叶,风水倒转,暴露出问题的另一面,现在的大老粗都是支持富人。
  我们不妨看一下美国的选举。美国的愚夫愚妇,恰恰是石油大亨、军火商、共和党和布什对外侵略政策的支持者。他们说,布什才是真正的美国人;相反,东西海岸大城市里的精英,根本不算美国人(他们头脑中还有美国以外如欧洲或其他地方的糊涂观念);学校里的人,满脑子浆糊;左派,也是光说不练、光破不立、故作深沉、故弄玄虚、理论空洞、语言生涩、专玩假招子的人。
  我国最聪明的人和美国最傻的人“英雄所见略同”。
  西方民主成本高。家里搓麻是赌,豪华赌场也是赌,赌和赌,不一样。便宜的民主都不民主。
  中国现代的民主,最初是由军阀推行,而且是从农村抓起。中国的土匪、官员都来自这块土壤。
  军阀混战是世界大战的缩影。何以出乎民主(有200多个党),入乎专制,好鸡下不出好蛋(参上所说投票杀人抢银行)?这是世界性的问题。
  近代西化,一切与西方对号入座。大家找呀找呀找民主,常把大臣议事、犯颜直谏当民主,这是找错了地方。其实民主的道理在村里。村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需要商量的事比较多,推举评选的风气也比较浓,评工分,可以一宿一宿地评,评不出来的事还抓蛋蛋(即抓阄),可谓古风犹存。汉代的僤,是村中有钱人的俱乐部,敛钱买田,作公益之用,谁来负责,轮流坐庄,选来选去,总是能干也有经济实力的人(参看汉代石刻《侍廷里父老僤买田石券》)。它与希腊更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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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硬道理和软道理(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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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民议事有一大特点,sóng人只能靠边站。农村有各种“大能人”,甭管什么时期(从汉代到现在),甭管什么概念(教师、手艺人、党员干部、致富能手),都是他们说了算。村级选举,这是基本背景。
  选举本身无好坏,全看谁来选,选出又是谁。民主虽是香饽饽,就这么个村子这么伙人。
  二十、将来怎么告状中国人特爱告状,尽管有各种鸣冤叫屈的合法渠道,如政府、法院、工会、妇联、纪检和媒体,上访的压力还是很大。很多人都说,中国如果变美国,事情就好办了。我们不妨设想一下。
  第一,在美国,有事别找政府。政府是管收税和打仗的。以后,你要说谁乱花了纳税人的钱,或建议中国打哪个国家,可以找它,别的事,对不起。
  第二,谁拖欠你的工资,克扣你的奖金,罔顾你的死活,无视你的安全,这类事情,赶紧找老板。他不答应,就联合罢工,像前些年美国灰狗、波音或西北航空公司那样。
  第三,其他麻烦,雇律师,上法院,打官司;找记者,写报道,媒体曝光。没准能告他个底儿掉。打官司可以发财,美国常有这种事。
  后两条,是将来的主要渠道。可惜的是,穷人跟老板讨公道是与虎谋皮,跟老板打官司又打不起。上访是肯定不行了。
  古人说,天下讼息是盛世气象。我们要真的学了美国,就没人告状了。或者说得准确一点,是没有穷人告状了。冤无头,债无主,一切听“看不见的手”随意摆布。
  二十一、向右看齐左翼和右翼的概念是源于法国议会的坐席排列,保守派的议员坐在主席的右面,自由派和社会党的议员坐在主席的左面。
  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是把激进派和民主派视为共产主义的同盟,对资本主义的伟大历史进步作用也极尽讴歌,而把各种保守势力看作反动的一伙。
  但现在大势所趋,是派别杂交,而独钟保守,全世界都如此:美国共和党在恢复基督教风化,重返保守主义,鼓吹美国式的爱国主义,用炮舰政策推行美国价值,像施瓦辛格扮演的角色,充当历史“终结者”。
  共产主义在补课,学习市场经济、民主政治。但新一轮的开放,西化还是器用,复兴传统,做强国梦,扬我大汉天声,才是道体。学者以宋明理学包装自由主义或社会主义,跟港台欧美的新儒家起哄,鼓吹崇圣读经,到全世界散德行,亦蔚为风气。典型说法见《甲申宣言》(我叫“假呻宣言”),即用夫子之教启欧美之蒙,也叫“第二次启蒙”。
  世界上的各种“义和团”也在石油滚滚下,顶欧风美雨,更张原教旨主义。
  三者很有对称性,但纯种的资本主义还是人家美国。
  重新包装的自由派即新保守主义,是乘时而起的当红角色。
  其他派别,稍息,立正,向右看齐。
  二十二、给老板上课有人说,大学办得好不好,要看产品,产值多少还在其次,终极产品是百万富翁。给老板办班,是大学创收的好办法,讲课人也不无小补。
  K公司要听《孙子兵法》。讲到一半,男大老板坐不住,率众女小老板退,如厕、喝水约十分钟。返而问,你为什么还不进入正题。讲课人说,什么是正题?老板说,《孙子兵法》跟《三十六计》是什么关系?讲课人说,《孙子兵法》是两千多年前的作品,《三十六计》是1941年才发现的手抄本,好像没有关系。老板说,那为什么书摊上有《孙子兵法与三十六计》?讲课人说,不知道。老板说,那你能结合实际讲点什么吗?比如,它和营销是什么关系?讲课人若有所悟,噢,您更关心的是三十六计吧?瞒天过海、借刀杀人、趁火打劫、混水摸鱼,还有走为上计,这还需要我教吗?满地的奸商都会。老板不悦。
  一批房地产商要听方术。讲课人说,求医问卜,都是最低层次的读者,我是拿方术当思想文化研究,算命看病,别来问我。讲罢,听讲人不依不饶,还是提问题:北京的地价,南边贱,北边贵,这是不是和南城杀人太多有关?讲课人猜,他说的“杀人太多”大概是指菜市口,遂答,北京城,南边本来就穷,北边本来就富。更何况,北边上风上水,南边下风下水,论环境,前者也比后者好。这和宅墓吉凶没关系。我国人多,房子底下埋死人,是常有的事。菜市口杀人多,现在卖首饰,照样赚钱。白颐路两边,原来是坟地,房价也很好。然后,他们又问占卜灵不灵。讲课人说,灵不灵,你觉得灵就灵,你觉得不灵就不灵,这和赌博灵不灵、股票灵不灵是一个道理,你们肯定比我懂。最后的问题是:你信什么教?曰什么都不信;你是共产党员吗?曰不是。他们大惑不解,非常失望(他们的逻辑是,不信教,必入党;不入党,必信教)。
  二十三、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往事如烟。
  1966年,一个到北京串连的孩子,横穿路面宽阔的长安街,低头猛跑,被疾驰的摩托车拦腰撞击。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就像一张薄纸,如此脆弱,竟被卷入车底抛出来,卷入车底抛出来,反复多次。恐怖只在一刹那,留在心里,却是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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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硬道理和软道理(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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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个人在屋里打牌,忽然地震,一人夺门而出,三人色变而足不移。哈哈,胆小鬼,屋里的人笑,笑得前仰后合喘不过气。因为,一切又复归于平静。逃跑者满脸通红。
  可是,如果初震继之以大摇,房倒屋塌,屋里的人就笑不出来了。敏捷,幸运,逃跑者窃喜,自己夸自己。
  山区的路,九曲十八盘,狭窄而陡险。一辆破旧的长途车行路蹒跚,悬崖在其右,绝壁在其左。忽然车身右摆,眼看坠落深渊,车中的人毫无反应,只有一年轻人,身手矫捷,纵身一跃,从左窗逃跑。然而,几乎同时,车身却左摆,啪,那个聪明的年轻人竟被拍死在绝壁之上。大家目瞪口呆。
  空无一人的旷野,一条大路朝北走。我搭上一辆马车,坐在车子的后面。车子吱吱扭扭往前走,很慢。我后面的路在倒着走。一辆摩托,从远处驶来,先是一个黑点,声音越来越大,眼看到了跟前,突然左闪,咚的一声撞在河对岸。老张老张(假定姓张吧),坐在后面的人醒过来,使劲摇驾驶员,那人满脸都是土和血,毫无反应。我们全都傻了。扭头一看才明白,是大车占住了桥面。他没冲我而来,也没飞过河对岸。
  放炮,所有人躲在山背后。等待,没有声音。等待,没有声音。把烟抽完,××说,瞎炮,凑到跟前看,炮却突然炸响。他的脸皮被整个掀起,撩到了后脑勺,惨不忍睹。冬天没在,我没见。来年春天,经过这里,他们指指点点,绘声绘色。人就是这么个东西,说没就没了,他们遗憾地说。唉,咱们还是说点什么吧,他们说好了,一二,扯着嗓子一起喊,××同志,你永垂不朽!哈哈哈哈……
  笑声在山谷中回荡。
  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历史的真实感和荒唐感,尽在其中。
  2004年11月1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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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生怕客谈榆塞事***************
  中国古代不懂人权,“击贼不顾质”,老婆、孩子可以不管,上级、首长可以不管,老爹的肉都敢拿来分着吃,这是我们可以批评他们的地方,但现代人不也讲“不妥协”论吗?不妥协的结果,还是常常“顾”不了“质”。因为虑及人质安全,要钱(或其他条件)要命的矛盾比古代还大。更何况,现代人看重人命,实有高低贵贱之分。天下穷人的命,古代不值钱,今天也不值钱。天下富人的命,古代值钱,今天也值钱。美国人的命和伊拉克人的命就是不一样。恐怖分子跟美国赌命,关键就是不对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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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 2013-08-19 13:0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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