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武先贤,举鼎绝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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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园琐录》一书不能说没有向这个方向努力,然则举鼎绝膑,似乎离前面树立的这三个标杆,还有很大一段距离。

  本书封底的介绍上说“学人以笔记方式述学,乃我国历来之传统。着名笔记,如《困学纪闻》、《日知录》、《十驾斋养新录》等等,均能开益后人心胸、辩订古今是非”。《遂园琐录》一书不能说没有向这个方向努力,然则举鼎绝膑,似乎离前面树立的这三个标杆,还有很大一段距离。

  《遂园琐录》

  张之淦着

  台湾学生书局

  2002年10月出版

  拙作《“诗是吾家事”,此语欠商量》在《上海书评》(2009年6月4日)发表以后,台湾的一位朋友在网上看到此文,他对文中提及龚鹏程君的老师张之淦先生却语焉不详表示遗憾,并寄来一册张之淦着的《遂园琐录》以供我他日作文参考。

  《遂园琐录》一书迄今未见大陆出版社翻印,作者张之淦先生其人虽在彼岸历任国际问题研究所研究员、“总统府”翻译、考试院考试委员等职,并非碌碌无名之辈,在此岸却黯淡无闻,远不及其门人龚鹏程之风生水起。我姑且不辞丰干饶舌之讥,多做几句介绍:张之淦,字眉叔,号遂园,原籍湖南长沙,后随国民政府南渡台湾,卒于2002年。除了《遂园琐录》外,其他着述比较有名的尚有《遂园书评汇稿》等。他喜欢传统诗文批评中的评点之学,自己也步武先贤,对黄景仁、陈曾寿、梁鸿志等人的诗集加以批点,这些批语大都刊登在台湾的报刊上(据《读郑海藏诗》可知其对《海藏楼诗》也有批点,尚未见刊出),这里不多赘述。

  《遂园琐录》一种是张氏门人龚鹏程辑录其日记中论学、谈艺诸条汇集而成。依我看来,该书从内容讲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为谈艺之作,当然这个“艺”是广义的,如诗古文辞、书法、绘画、篆刻以及其他小道均可归为此类。一类是掌故之作。谈古人的出处、交游固然是掌故,即便张先生谈论自己与同辈名流的交往,在现在看来,同样也是掌故之作。谈前人掌故之处,如《读爰居阁诗》之谈梁鸿志,《略记黄季刚轶事》之谈黄侃等,大都钞录他书陈言,价值不高;而谈萧继宗、张佛千、成惕轩等人,则是作者独家发明,与前者不可同日而语。由于多年以来“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我们对于彼岸不免多有隔膜,不辨来牛去马,张先生此书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可供参考的材料,弥足珍贵。

  然而,如同历来的笔记类着述一样,由于自身学识、闻见所限,总是不免有些不妥甚至谬误之处的。况且张先生此书原是日记,该日记不是像李慈铭、胡适之等人下笔之时便想到会公之于众甚至流传后世、已作千秋之想那样,写作态度不免有些掉以轻心,懒于检书,疏于考证。毕竟,世间像钱默存先生《容安馆札记》那样咳唾皆成珠玉的日札是少之又少的。

  

  本书很大篇幅涉及史事、掌故,但时有不甚精确之处。这里略举几例。比如《读宋史宦官传》(14页):“钦宗立,嬖臣多从上皇东下(按即徽宗被虏北狩),师成以旧恩留京师。”括号中“按即徽宗被虏北狩”是张先生加的注。然而这个注真是要不得:你不加我还能明白,加了却糊涂了。考《宋史·钦宗本纪》:靖康元年正月乙未,“贬少保、淮南节度使梁师成为彰化军节度副使,行及八角镇,赐死”。 而徽宗北狩乃是钦宗二年的事。与张先生所云全不相合。实则张先生误会了“上皇东下”一句。此乃指“东下”而非“北狩”。何谓“东下”?就是靖康元年的“道君皇帝东巡”,“遂幸镇江府”。徽宗皇帝害怕金人南下,急着退位,把烂摊子交给儿子钦宗,自己跑到比较远离东京的江南,最后在镇江居然修建宫室,建造庭院,有些“此间乐不思蜀”了,以地理方位而言,便是“东下”了。此行名义上是去亳州太清宫进香还愿,实际上就是逃跑。当时高俅、童贯等随之前往,梁师成留在京师,最后被赐死。张先生以“北狩”来解释“东下”,不啻南其辕而北其辙,大谬不然。张先生读书颇多,亦能深入,想来不至如是浅陋。此处当是信笔所书,全未用心所致。而此谬居然逃过整理者龚君及编辑诸公的巨眼,则不免让人叹息了。

  上文所言乃是古代方面的疏忽,下面再谈几个近代方面的例子。比如《读寒柳堂诗》一文(130页),大致讲陈寅恪居香江时,曾打算入台,后被阻留粤。又谈及梁任公当年何等器重陈寅恪,“而台湾诸公乃竟拒之于门外,可胜叹哉”。此处所论亦昧于史实,多为无稽之谈。首先,大陆政权易手之际,陈寅恪并未远赴香江,而是到了广州就再也未动过。去香江且打算入台的乃是其夫人唐筼;其次,台湾当政诸公不是拒其入台,而是欲其来台而不得。比如,国民党“抢救学人计划”的倡议者和执行者杭立武,多次劝说当时陈所在的岭南大学的校长陈序经动员陈寅恪赴台,或者先去香江观望也可以,最后甚至协同当时的财政部长徐堪一同跑到岭南大学乞求陈序经玉成此事,最后当然是无功而返。又比如,陈寅恪的好友傅斯年1949年屡次发电报催陈赴台,并且据说已为其准备好了多名助手。甚至还有这样的说法“国民党派专机要接陈寅恪去台湾,陈寅恪坚决不去”。

  该书中《舛文》(219页)一则也有关于陈寅恪的叙述。“前日继宗电话云,国史馆刊载某君论陈寅恪艺事专文云:‘寅恪初学骈文于范当世,嗣又学诗于其岳父范肯堂’,此真如闹剧所谓‘诸葛亮提宝剑要杀孔明’者矣。作者不知而审核者又复不知,不读书而懒惰,故一团糟如此。国史馆所出史事书能闹出此等笑话也乎?”考张先生之意,不过笑话作者、编者不知道范当世、范肯堂是一人而已,然则余尚有说也。范当世乃陈寅恪之兄长衡恪的岳父(陈衡恪娶范当世之女范孝嫦)而非寅恪的外舅,寅恪并不以骈文着称,范当世也并不以骈文而是以古文名世;又“论陈寅恪艺事”云云,寅恪并不以艺事名世,一看便是其兄、以书画着称的陈衡恪之误,即便是陈衡恪,似亦未见其向范伯子学骈文的记载,该作者之文可算是无一字道着。“作者不知审核者又复不知”,而读者如张先生者“又复不知”而自诩高明,恐怕也有些不妥吧。

  《秋窗碎录》(138页):“读严咸诗,觉其甚奇恣,咸名家子,有俊才,与魏默深齐名。魏郁郁不得展,而仍以着述传,咸乃由左宗棠招邀参新疆戎幕,以阳狂放归而死,惜哉。”此处所述亦多谬误。考魏源生于1794年,卒于1857年;严咸则生于1841年,卒于1865年。魏源大了严咸将近五十岁,其去世时严不过十六七岁之少年,按辈分排列起来,几乎可算是严的祖父辈了。这样的两个人如何齐名?恕我孤陋寡闻,这种说法还是前所未闻。严咸其实在近代也算有些名气的。陈三立《散原精舍文集》卷四《畸人传四首》第一个便是严咸。王闿运《湘绮楼文集》卷五也有《严咸传》。两家文章所述严咸事迹大都相同,无甚出入,均无一语涉及魏源。又,严咸所加入的是左季高闽浙幕府而非新疆幕府,其时正是平定太平军之日。左宗棠平定新疆则是多年以后、严咸墓木已拱之时了。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把严咸附在托塔天王王闿运之后,二人少年友好,若说他二人齐名还靠点谱。

  《论刘梦得汪辟疆三峡竹枝词》(153页):“方湖究是一诗家而非学者,以《水浒》次之,其可当地幽星病大虫薛永欤?为之一笑。君固以薛方冒小鲁,而自拟为铁棒栾廷玉,殆过谦尔。”此条亦有两处不妥。其一:汪辟疆以病大虫薛永配冒广生,冒小鲁云云,殆鹤亭之子冒孝鲁之误欤?然则张先生不免认子作父了。其二:汪辟疆以铁棒栾廷玉自居,未必果为自谦之语。汪所着曰《光宣诗坛点将录》,而其本人年辈甚晚,在光宣两朝诗坛无甚作为,自然不应入此录(按:汪氏所作确有自年辈而言当入民国而收入此录者,此处姑且不论)。《点将录》之类,除了舒铁云的《乾嘉诗坛点将录》把自己点为没羽箭张清外,后来如汪辟疆、钱仲联等人的各种点将录,作者本人都不录入正编,或者干脆就不提及了。再则病大虫本领果能比拟栾教师耶?我看则不是一个档次的。顺便说一下,在钱仲联先生的《近百年诗坛点将录》里,汪辟疆被点为“掌管专一筑梁山泊一应城垣一员”的地理星九尾龟陶宗旺,似乎还不及在张先生心中的位置。

  还是上述一篇中,155页提到,“余曩在《书评》中历举钱仲联注昌黎,冒辟疆、朱东润注后山,郑因百注简斋,俱为佳书。”冒辟疆何曾注过后山诗,倒是自称他的后人的冒广生补笺过任天社的后山诗注(钱锺书《谈艺录》曾云:“归舶邂逅冒君景璠,因以晋见其尊人疚斋先生,并获读所着《后山诗天社注补笺》。其书网罗掌故,大裨征文考献,若夫刘彦和所谓‘擘肌分理’,严仪卿所谓”取心析骨“,非所思存。余谓补笺洵善矣,胡不竟为补注耶。”可见冒书尚不够“补注”资格,更何况是“注”)。朱东润注后山诗也是前所未闻,考朱东润着述并无此一项,其所注书有名的是《梅尧臣集编年校注》,殆亦张先生误记耶?

  需要说明的是,张先生由于个人家世(如114页云“庶丹先生为先祖先叔祖挚友,先君所严事者。罗至余家,先君侍谈惟谨,于肖师则循平常礼云”。这里涉及的便有罗焌、李肖聃)、交游以及兴趣所在(张氏所着《遂园述评汇稿》中第一种《近人诗话四种析评·汪辟疆近代诗派与地域》,可见对近代诗坛应该是颇为熟悉的),对近代文献、史事应该是不陌生的,但笔下仍有如许多非常明显的失误,可见为文之难。

  

  本书封底的介绍上说“学人以笔记方式述学,乃我国历来之传统。着名笔记,如《困学纪闻》、《日知录》、《十驾斋养新录》等等,均能开益后人心胸、辩订古今是非”。《遂园琐录》一书不能说没有向这个方向努力,然则举鼎绝膑,似乎离前面树立的这三个标杆,还有很大一段距离。

  文行至此,本当结束,复有所思,不免像与张先生同居台岛的高阳一样枝蔓一下。周弃子文集中有一篇《书贾浪仙诗集后答张眉叔》对张公有所评说:张眉叔“自言平生须了三愿:一愿寿至四十有五,二愿官得为县长,三愿能为江都陈翁之诗”。古人每言志当存高远,张先生这三愿可算是卑之无甚高论了。且以其第三愿而论,所谓“江都陈翁”云云,即渡海赴台的陈含光,虽然曾被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点为“地丑星石将军石勇”,不过一小家而已,即使在近代诗坛也算不上一流人物。有趣的是,张先生在《别好》一篇中仿照龚定庵“三别好”之例,列举自己对“当代诗家书法家”的别好,诗家中却只有伍俶、郑骞二人而并无陈含光。

  张先生引为同道的萧继宗曾说:“我辈作诗文,实难免有不通者,但通者较多耳。有某君以文事自负,检其所撰,或逻辑或文辞,十乃十不能完全通,此不暇笑,但可佩其能全不通本领之大焉。”张先生引用此言为《诗舛》一篇曲终奏雅,看来是“心有戚戚焉”的,其本人也颇以擅长诗文自负,日记中常钞录友朋们的赞誉之词,可惜于《遂园琐录》中,诗则偶见断句一二,词则但有《半俚词》四阕,文则只见跋黄公望山水长卷一篇,不足以为之论定,《遂园琐录》的作者介绍中云其尚着有《遂园诗文集》一种,却是在台湾也未见刊行的。对张先生全面评说,惟有俟诸来日了。■


郭逸靖 2013-03-27 14:5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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