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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气怎样败坏,“人格教育”怎样重要,这些呼声,不知由于什么一种触发,近来又常常出现在时论中了。人们引证“经商易得、人师难求”的古训,对于今之教员,深致其不满,责备他们只作知识的贩卖,而不会建树人格的仪型。
似乎有一种企图,要从这些呼叫中把整个教育引导到一个“新的”方向上去。
必需指出,这里面包含了一种阴谋,而这“新的”方向其实是旧的,完全陈旧的。
教育,是社会的、阶级的武器。没有一个社会、一个阶级,不施行它自己的教育。中国的新式教育,自清末起,数到现在,历史是很短的。然而,“五千余年古国古”,倘要说清末以前就没有教育,那可说不通。我们这些习惯于新式教育的人,对于以前的教育,总觉得格格不纳,总觉得那仿佛是全然相异的别一回事。不客气的说,就简直觉得那并非教育。太学国学,以及州郡府县学之类,不必说了,就是常为论史者所啧啧称羡的书院,倘以我们今日的眼光看过去,也会感到阴森窒息,一点也没有所谓“春风化雨”的风光。
好在眼前就还有什么“复性书院”之类,只要去参观参观,就可以知道的。
封建的教育,民主的教育,这是本质的不同。封建教育是反理智的、要求盲从的;民主教育则是建基于理智主义之上,要启发自由的思考,鼓励自由和意志。二者的目的,都在于受教者的实践,但在怎样使之实践的关键上,就有了决定的分歧。
柏拉图说:知识即道德。实在的,凡与知识不能相合、不能用理智来阐明、经不起理智的批判的,就是说,没有理智主义的基础的“道德”,都不过是僵死的教义的武断,陈腐的习俗的盲从,统治者打造出来的精神的桎梏。反过来,真正的大哲,亦必是大圣。因为真正的道德不外是现实社会现实生活的斗争之路,这个路必需深湛刚强的理智的力,才可以探明,可以遵行。,现在说,新式教育错在注重智育,应该转而注重德育了。这话就表明了那所谓道德,是在理智之外,与理智不相容,就证明了那“道德”其实是什么东西。
不过,空言不如实事。即使真正的道德,也应当有一个能实行它的人站在面前作具体的仪型,效果可以大得多。提倡“人格教育”的人,也许会这样解释的吧。只要不是机械论者,当然不会否认,而且充分的尊重人格的力量。然而,第一,这人格也应当是一个合理的存在,也应当能被理智所阐明;第二、效法这仪型,也应当通过深彻的了解,不能只是盲目的习惯的跟从;第三、最重要的,真正具体的仪型,究竟还是社会生活,不是这个或那个的个别的人。而社会生活又就并非不要理智所能认识清楚的。
今天的社会生活,究竟是怎样的呢?这个不必在这里说。姑且借用一句老话“一方面是庄严的工作者,一方面是荒淫与无耻。”大体上还是如此。据说这种荒淫无耻,大大的引诱了青年人,他们看到这条稳当便捷的路,觉得平日接受的知识、所指示的路都迂远艰难,就纷纷的就彼而舍此。于是,阴谋者也就趁机站出来,说道:由此可见人格教育的重要,知识无用了,有些知识也适足以济恶了。
就这个情形来说,知识可以说是无用的。但绝对不是说一切的知识,而是说今天一般学校里所传授的知识。这些知识,都是僵死的,脱离了社会生活;不但不能说明社会生活的真相,反而会掩蔽它的。社会生活的全面,是庄严与荒淫、光明与黑暗、新生与没落的交织。今天学校里所传授的知识,当然不会公开歌颂那黑暗面;然而,有意或无意的,却严密的掩藏了光明面。一切这个时代的通向光明,为了光明的努力、争战、进行,新生的东西的面貌,光明的力量的招引,大抵都被视作洪水猛兽,不许在黑板上或讲义上透露分毫。新生的东西又究竟比较的不甚显着,不如荒淫无耻之彰彰在人耳目。这样,青年人之易于被荒淫无耻所引诱,当然就是当然之势;倘不,倒是奇怪的事情。
所以,改革的道路,仍然在于“智育”的加强,以有用的知识代替无用的知识,以现实的知识代替迂远的知识,以知识的自由的探索代替死板的灌输,以社会生活的全面说明代替歪曲的描绘;绝不在于废弃知识、绝灭文化——这是法西斯主义的道路。
自有新式教育以来,尤其是“五·四”以来,我们的民主主义的、理智主义的教育传统,是可珍贵的;尽管它曾经被封建主义的残余所拖累,被半殖民地的精神所阻滞,更曾被东方法西斯主义所强奸,却仍然是——更其是可珍贵的,在青年的启导、斗争的组织、文化的促进这些巨大的任务上,我们的教育起过什么样的无可估价的作用,我们都知道,我们也不允许任何人加以抹煞。别有用心的,拚命的夸张着“教育破产”,想借口提倡“人格教育”,而把青年拖回封建教育的黑暗中,成天去静坐观心、踱方步、记功过、洒扫应时进退:这些,都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知识即道德,愚蠢即罪恶。人格,决不是反理智的东西。
——《新华日报》1946年7月30日
舒 芜 2012-08-21 17:0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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