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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涛先生:
国民党主席马英九先生在二○○六年一月中勉励他的国青团青年学员时,说了这么
一句玩笑的话:希望将来国青团也能培养出一个胡锦涛。
我相信这是他从政以来所说过的最不及格的笑话。
马英九先生很可能只单纯想到,胡锦涛是从共青团体制里脱颖而出的国家领导
人,但是会说出这样的话,也透露了他显然不曾更深刻地细思过,共青团是个什么样的
体制?这个领导人所领导的国家,是个以什么为本的国家?他的权力来源是什么?
正当性何在?在二十一世纪初掌握中国政权的胡锦涛这三个字,代表了什么意义?
它当然代表了超高的经济成长指数,让世界惊诧,让国人自豪,可是同时,在政治
自由的指针评比上,中国在世界上排名第一百七十七名。您可以说,这是以西方右派
的标准来衡量的,不符合中国国情。好,让我们用一个社会主义的指针吧。追求
资源分配的平等,不管均富或均贫,都是左派的核心理想吧?在贫富差异上,中国的基
尼系数超过0.4,迫近0.45,这已是社会大动乱的门槛指针。指针数字下,多少人物欲横
流,多少人辗转沟壑。
也就是说,胡锦涛三个字在二十一世纪的当下历史里,仍代表一种逆流:在追
求民主的大浪潮中,它专制集权;在追求平等的大趋势里,它严重的贫富不均。
在您刚刚上任时,人们曾经对年华正茂的您寄以期望,以为,作为一个新世纪的人
物,您的心灵和视野会比您的前辈们更深沉,更开阔。共产党权力革命的杀伐蛮横之气
,终究要被人文的体贴细致和文化的润物无声所取代。但是,两年了,我们所看见的,
是什么呢?
被割断的喉咙
促使我动笔写这封信的,是今天发生的一件具体事件:共青团所属的北京《中国青
年报·冰点》周刊今天黄昏时被勒令停刊。
在此之前,原来最敢于直言、最表达民间疾苦的《南方周末》被换下了主编而变成
一份吞吞吐吐地报纸,原来勇于揭弊的《南方都市报》的总编辑被撤走论罪,清新而意
图焕发的《新京报》突然被整肃,一个又一个有胆识、有作为的媒体被消音处理。这些
,全在您任内发生。出身共青团的您,一定清楚《冰点》现在的位置:它是万马齐瘖里
唯一一匹还有微弱嘶声的活马。
而在一月二十四日的今天,这仅有的喉咙,都被割断。在《冰点》编辑们正式得知
这个割喉处分之前,所有跟《冰点》有关的字和词,已经从网络上彻底消灭。
在您的领导之下,网络警察的绝对效率,令人骇异。
选在今天执刑,谁都知道原因:春节前夕,人们都已离开工作岗位,准备回乡
围炉。报纸开始扑天盖地报导娱乐,制造温馨;电视开始排山倒海地表演联欢,生产快
乐。选在这一天割断中国仅有的喉咙,然后让普天同庆的欢声把它淌血的声音遮住。行
刑者蹑手蹑脚走开,过完年,一切都已了无痕迹。网络警察的效率和现代传媒的操弄,
是您所呈现的二十一世纪统治技巧。
网络警察动作快,是怕自己的人民知道;精算时间动手,是怕国际媒体知道。偷偷
摸摸地执行,费尽心机地隐藏,泄漏的是政府的虚心和害怕。但是,请您告诉我这个困
惑的台湾人民:这和平崛起大有为的政府,究竟为什么如此的虚心和害怕?
《冰点》的停刊,其实没有人真正的惊讶,人们早在暗暗等待,好象一个宿命论者
永远在等着鬼的半夜敲门索命;我发现,太多的灾难和压迫,使得大陆很少人相信好事
会长久、梦想能成真、正义能落实。刊出龙应台的《你可能不知道的台湾》时,网络上
已经四处流传《冰点》被封杀的臆测;今天,只是鬼终于被等到了。而《冰点》
勇敢到什么程度使得共产党用这样阴暗的手段来对付它?
仇外的建国美学
今天封杀《冰点》的理由,是广州大学袁伟时先生谈历史和教科书的文章。因为它
和主流意识形态相对攻击社会主义,攻击党的领导。而毁掉了一份报纸的
袁伟时先生的文章,究竟说了什么的话,招来这样的惩罚?
我认真读了这篇文章。袁伟时以具体的史实证据来说明目前的中学历史教科书谬误
百出不说,还有严重的非理性意识形态的宣扬。譬如义和团,教科书把义和团描写成民
族英雄,美化他对洋人的攻击,对于义和团的残酷、愚昧、反理性、反现代文明以及给
国家带来的伤害和耻辱,却只字不提。综合起来,教科书所教导下一代的,是一、现
有的中华文化至高无上。二、外来文化的邪恶,侵蚀了现有文化的纯洁。三、应该或可
以用政权或暴民专制的暴力去清除思想文化领域的邪恶。对于这种历史观的教育,袁
伟时非常忧虑:用这样的理路潜移默化我们的孩子,不管主观意图如何,都是不可宽
宥的戕害。
锦涛先生,我不是不知道,共产党是以美化秦始皇、盗跖、太平天国、义和团这样
一个历史脉络来奠定自己的权力美学的。我也不是不知道,每一个政权都会设法去建构
一个所谓建国神话和图腾您因此一定也很理解民进党的企图。但是,建构的国族神
话里如果藏有仇外情绪,就是一个必须正视的危险。在二十一世纪,国界几乎快要不存
在,地球愈来愈是一个紧密的村子,因为唇齿相依,不得不忧戚与共。中国为什么极力
争取主办奥运和世博?目的不就是企图以最大的动作向世界推销一个新的中国形象:你
看,中国是一个充满发展能量、爱好世界和平、承担国际责任的泱泱大国!
如果对外面的世界推销的是这样一个形象,关起门来教下一代的,却是中华文化
至高论、外来文化邪恶论以及义和团哲学,请告诉我,那一个中国是真实的?
总书记能够光明磊落大声地告诉国际社会吗?
袁伟时说,教科书不能罔顾史实,不能赞美暴力,不能教下一代中国人对自己狂热
,对外人仇视。这样的认知,锦涛先生,在我们这里,叫做常识。在北京,竟然是
违反主流意识形态的入罪之论。那么能不能请您告诉我这个台湾人民,您的主流意
识形态是什么?
那一个是你真实的面孔?
我们暂且不管大陆的知识分子和一般人民读者怎么看这《冰点》事件,但是我很愿
意和您分享像我这样一个台湾的知识分子的感受。至于龙应台这样思维的人在台湾有没
有代表性、有没有影响力,您自己判断。
我对中国大陆有着深切厚重的情感,来自命运血缘、历史传统,更来自语言文化。
在台湾生长,我同时发展出与这一条家国认同情感线平行并重的执着,那就是对生
命的尊重,对人道的坚持,而从这种尊重和坚持衍生出其它的基本价值:譬如主张独立
的人格、自由的精神,譬如对贫富不均的不能接受,对国家暴力的绝不容忍,对统治者
的绝不信任,譬如对知识的敬重、对庶民的体恤、对异议的宽容、对谎言的鄙视......
这一条我称之为价值认同的理性线。当家国认同的情感线和价值认同
的理性线相互冲突时,我如何取舍?毫无犹豫,我选择后者。二十年前,我曾经写《野
火》和国民党那个家国对抗;李登辉当政时,我曾经为文批判他的虚伪与狭隘;陈
水扁不公不义,又迫使我执笔彻底抵抗。所以您如果闹不清我究竟是统派或是独
派,不妨这样试试:台湾和大陆,那边符合我的价值认同,就是我的家国。
那边违背我的价值认同,就是我离之弃之抵抗之的对象。如果两边都符合我的价
值认同,那就开始讨论统一吧。所以,我是统派还是独派呢?
以这样的价值结构来看今天《冰点》事件,您说我这个台湾人看见什么?
我看见这个我怀有深切厚重情感的血缘家国,是一个践踏我所有价值认同
的国度:
它,把真理当谎言,把谎言当真理,而且把这样的颠倒制度化。
它,把独立的知识分子当奴才使用,把奴性的知识分子当家仆使用,把奴才当
啊,它把鞭子、戒尺和钥匙,交到奴才的手里。
它面对西方是一个脸孔,面对日本是另一个脸孔,面对台湾是一个脸孔,面对自己
,又是一个脸孔。
它面对别人的历史持一个标准,它面对自己的历史时错了,它根本不面对。它
选择背对自己的历史。
????它拥抱神话,创造假象,恐惧真相。他最怕的,显然是它自己。
您,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请说服我
我真正想说的是,锦涛先生,作为一个台湾人,我实在不在乎团团和圆圆来不来台
北,虽然猫熊可爱得令人融化。但是我这样的台湾人可真在乎《冰点》的安危,就像很
多、很多香港人真在乎程翔那个被逮捕的记者的安危。如果中国的价值认同是由一
群手持鞭子、戒尺和钥匙的奴才在垄断它的解释和执行,而独立的人格、自由的精神是
被打击、戒律、监控的对象,请问,我们谈统一的起点理由究竟是什么呢?而我对中国
的情感还是有条件的,台湾还有很多热爱、深爱、无条件地执着地爱中国那片深厚土地
的人您又用什么东西去跟他谈统一,而他不致被人嘲笑、咒骂呢?
重点不在团团和圆圆,您知道吗?重点也从来就不在民进党,您明白吗?
重点就在《冰点》这样具体而微的事情上,因为,说穿了,锦涛先生,您容不容许
媒体独立,您尊不尊重知识分子,您用什么态度面对自己的历史,以什么手段去对待人
民,每一个最细小的决定,都系在文明这两个字上头。经历过野蛮,我们不得不在
乎文明。
请用文明来说服我。我愿意诚恳倾听。
龙应台
二○○六年一月二十四日
综合 2022-01-09 20:2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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