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行人 王夫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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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面对这样一个问题,夫之站在他的角度却一时给不出答案思索之际,阳光一点点被吞噬,天空逐渐阴暗,闷得人喘不过气来。未几,一声炸雷响过之后,狂风大作,大雨倾盆而下,瞬间就浇湿了一切,大雨冲进课堂,屋内顿时一片狼藉,周围顿时暗如黑夜。王澄川宜布下课。夫之趁着雨歇,冲回宿舍。文之勇他们也刚刚从外面回来。天色仍旧昏暗,雷声还在四起,闪电像火龙在天空游来游去。坐在桌前,夫之他们又接着王老师的话题,讨论起天下的局势。

管嗣裘情绪激昂,道:“杨大人此次平寇,决心甚大,直指四川张献忠。千军万马压境,可望一举歼灭贼寇,如此天下才可太平。”

文之勇道:“此愿望就要成真。听闻杨大人指挥调度,贺人龙、李国奇将军于太平县玛瑙山夹击张献忠,取得大捷,斩三千六百二十流寇,未经统计者更多,坠岩谷而死贼寇不计其数。”

管嗣裘赞道:“杨大人雄才伟略,深知乱民脾性。从前,杨父督军陕西,以和定民乱,招降为主。现在,杨大人也用此招。据称,杨大人赦免罗汝才等人罪状,唯张献忠不赦,声言有擒斩张者,奖银万两。说来好笑,张献忠则回敬,有斩杨大人者,奖银三钱。

众人听了,都禁不住笑了,夫之道:“此贼甚是狂妄。”

管嗣裘道:“张献忠老贼,恬不知耻。罗汝才等均愿意交出人马,收编入朝,唯独这老贼,投降但不入朝。依我看,他心有恶念,人马握于手中,万人安营扎寨,休养生息,投降乃其伎俩。”

沉思片刻,文之勇道:“对付暴民,不能心慈手软,招安降服即为放虎归山。此等小儿本无信义,今日投降,明天再反。”

管嗣裘又道:“北方流民不计其数,乱民善蛊惑人心,李自成当初十余人得脱,今势力已大过张献忠。李自成李贼,心腹大患。”

夫之赞同:“李自成确非草莽,此贼深谙人性,且妖言'均田免赋’,此招甚为惑人,天下流民贪田图粮,无不为之效死。”

夫之他们躺在床上,卧谈了很久,终因睡意袭来,众人渐渐安静下去,只剩下风雨雷电的声音。夫之睡不着,睁着眼睛,思绪飘到了天外。门外,风雨飘摇,天崩地裂,门里,安静闲适,浑然睡去。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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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记住参之所言,莫负兄弟苦心。相信父亲大人也会体谅这番苦心而不去苛责的!"

夫之分明感觉到大哥的手在颤抖,大哥说罢,径直朝村外大路走去,看着两位兄长在忠与孝的人生路口相向而去的背影,夫之不再犹豫,他快步追上大哥,走在路上,他只觉得心很疼,微风之中,眼眍一热,面颊一凉,他竟哭了。

夏秋之交,夫之和他的兄弟朋友再一次来到省会武昌,三年的锤炼,他沉静了很多,说话做事不再像从前那样锋芒毕露。他的住处和同窗的住处相距不是太远,时常也会聚一下,说说天下文章,酒却喝得少了,抱怨也少了,文章仍旧犀利,却是更有深度和境界。此时的武昌看似风调雨顺,在街上走一遭,给人一种国泰民安的假象,实际上却是凶险万分。

转角,路过一个街口,夫之却大吃一惊,一条巷子里聚集了蓬头垢面的一群流民,烈日之下,破旧的大包小包堆了一地,臭气熏天,苍蝇乱飞,流民们就横七竖八地躺坐在地上。老汉垂头丧气,妇人满面泪痕,孩童双目迷离,婴儿哇哇啼哭,壮年男人正在垃圾堆里寻找残羹冷炙,用手捧着腥臭的米汤,便送到嘴里,狼吞虎咽。触目惊心之余,夫之向人打听流民们从何而来?他们纷纷表示,从鄂西而来。

更让夫之惊愕的是,这样的流民不只一群,而是一大片,像溃烂的伤口,布满武昌的几个巷子。夫之知道鄂西出了大事,但是,他没想到形势有多糟糕。

事实上,崇祯十四年(1641)一月,张献忠突然率众从四川杀来,直指鄂中,沿途各地明军措手不及,为求自保,又各自为战,以至于张献忠不费吹灰之力,就长驱直入,杀到襄阳。襄阳乃军事重镇,囤积大量粮草和军饷,攻陷襄阳后,张献忠以所获饷银,分十万两赈济饥民,众多的流民加入他的队伍,张献忠又在西门城楼杀了襄王朱翊铭,并将襄王尸体吊在城楼上示众,然后,烹其肉,分给士兵和百姓,朝野惊恐,一片哗然。

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张献忠就奇袭千里,将杨嗣昌苦心经营多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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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正六隅十面网”撕烂了。屋漏偏遭连夜雨。李自成随后又把撕得更加支离破碎。自杀出深山,李自成每到一处,杀官吏,起开仓放粮,深得民心。一年不到,李自成已经拥兵百万,北线小军队已经控制不住他了。李自成和张献忠遥相呼应,同年年初。李自的率领军队攻陷了洛阳,杀了福王朱常洵,将其肉炖熟,分给士兵和有

姓、威风天下。

听闻张献忠占襄阳,杀襄王,杨嗣昌又是羞愧,又是愤怒,说们交加,旧病复发,一下子病入膏肓。再闻李自成陷洛阳,杀福王,物制昌口吐鲜血,自觉已无面目见圣上。左良玉非但不惭愧,还不忘落并下石,须知,杨嗣昌乃朝廷中枢相国,高左良玉几个官级,左良玉却送了他一份平行牒文呈报战事,杨嗣昌更觉得人心不古。戎马半生,他不认为自己是被贼人打败的,而是被自己人给坑了,万念俱灰,自缢身亡。随后,左良玉也获罪连降三级,但是,他的权力却更大了,仍旧以戴罪之身,统领明军,奉命剿匪,却不再受制于杨嗣昌。他立功心切,作战也就更加勇猛。张献忠刚刚夺得鄂北和豫南大部分城池,左良玉就杀来了,一路连战连捷,左良玉又把张献忠逼上了绝境。绝望中,张献忠带着十来个随从,投奔李自成。此前一段时期,李自成势头正旺,攻陷洛阳之后,他一路东进,带着大军围攻开封。然而,一年多时间,三次围攻而不得结果,正郁闷至极,陡见张献忠来投,李自成心情欠佳,竟欲杀之。罗汝才念旧,救下张献忠。张献忠明白一山不能容二虎,只好带着罗汝才赠送的五百人马,向东逃窜。不久,他又死里逃生,东山再起。

内乱如此,外患尤忧。看来,千疮百孔的明朝气数不长了。可惜夫之等人还在象牙塔内做着美梦。

崇祯十二年(1639)初,洪承畴调任蓟辽总督,领陕西兵东来,与山海关马科、宁远吴三桂两镇合兵。锦州有松山、杏山、塔山三城、相为掎角。崇祯十三年(1640)冬,清军攻锦州及宁远,洪承畴派兵出援,败于塔山、杏山。翌年春,为挽救辽东危局,明廷遗洪承畴海宣府总兵杨国柱、大同总兵王朴、密云总兵唐通、蓟州总兵白广思、玉田总兵曹变蛟、山海关总兵马科、前屯卫总兵王廷臣、宁远总兵吴三桂等所谓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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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兵兵马,领精锐十三万、马四万匹来援,集结宁远,与清兵会战。战斗持续一年,崇祯十五年(1642)年初,由于内部矛盾重重,众将离心,洪承畴在松山战败,关外形势急转直下,明军已无兵再战。

至此,明王朝离亡国只差一步之遥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然而书生们毫不在乎,或者说并不清楚真正的危局。他们最关心的仍是科举考试,夫之亦无例外。此时,各位考官也从各地纷纷抵达武昌,这其中就有江西南昌的欧阳霖,他是此次秋闱的总管房。还有湖南长沙推官蔡道宪、湖北沔阳知州章旷等,此二人均为分房阅卷老师,这些人都是夫之的贵人和伯乐,后来,也都成为南明的忠臣和志士。在考场之上拱手寒暄时,这些老师和学生不会想到,两年之后他们的命运都被逆转了。

颇富讽刺意味的是,明王朝风雨飘摇之际,衡州诸生不负众望,此番秋闱,几乎个个榜上有名。

3.好年华

崇祯十五年(1642)的武昌,秋高气爽,正是夫之的好时光。

夫之怀着紧张和期待的心情走进了考场。他坐下后,先舒了一口气,然后仔细阅题,思考,再思考,落笔时格外冷静。十余日后,夫之走出考场。等待放榜的时间是最煎熬的,他实在坐不住了,便邀了几个朋友出门散心。等他回去,结果已经出来了。

远远地,唐克峻疯一般冲过来,抓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夫之,你中了,位列第五!老天爷,这回,你可是真的中了!"

虽说是在意料之中,但好消息真的来临时,夫之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竟顿时愣在那里。唐克峻又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喜极而泣。大哥也中了,只是排名靠后。夫之真是高兴。但美中不足的是:唐克峻却落榜了。

王介之对唐克峻道:“天不长眼!可惜,可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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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经义,行文流畅,微言大义,字里行间,很有见地。”

此时又走来两位先生,一位看上去三十岁出头,红光满面,嘴角一颗黑痣格外显眼;另一位则年过不感,清秀俊朗,神情笃定。

长着黑痣的那位先生向与夫之谈话的老者鞠了一躬,然后,指着老者对夫之道:“这位乃此次秋闱总管房欧阳霖大人,大人对你的文章赞不绝口,赏了你一个《春秋》经魁!你算是遇见伯乐了。"

另一位先生则娓娓赞道:“欧阳公遇见千里马矣。”听及此,夫之激动万分,赶忙鞠躬拜谢恩师。

欧阳霖捋着胡子,呵呵一笑道:“难道只有老朽喜欢夫之文章?章大人、蔡大人,你们不是也对夫之宏文大加赞赏么?"

知道两位先生是章旷大人和蔡道宪大人,夫之又赶忙鞠躬致敬。章旷爽朗一笑,回礼道:“文如其人,果然与众不同。夫之文章藏属天下之心,可见忠肝义胆,凛然正气,又能直面现实,直抒胸臆,且评论时政,掷地有声,将来一定可为有用之才。”

蔡道宪则语重心长地道:“年轻人,锋芒毕露虽好,但仍需研习磨练。成大事者,忍为上,屈伸有度。

当天,夫之和三位老师聊了很久,畅谈千古文章、圣人之学和天下局势。欧阳霖对夫之十分喜欢,夫之对他也尊敬有加,也心存感激,言谈举止,尽显谦逊。夫之同样也感恩蔡道宪的善意提醒。蔡道宪为长沙知州,为人光明磊落,勤政爱民,而且学识渊博,文采非凡。早在岳麓书院之时,夫之就听过他讲课。章旷不一样,他性格豪放,为人刚正,他与夫之一见如故。酒席散尽,告别了欧阳霖,章旷就和夫之、管嗣裘等出去继续喝酒,把酒畅谈到深夜,他期望夫之等能够好好读书,正直做人,将来一同为国效劳,夫之欣然应诺。在武昌的日子,夫之和管嗣裘等还常去章旷住宿之处,向其讨教学问。

有一天,一位学生突然出现在章旷面前,他不请自到,淡定入席,举杯敬酒,自报姓名郑古爱。

章旷眼前一亮,道:“你之行文我甚欢喜,古朴、厚重而不拖沓。”郑古爱言行举止十分得体,看上去,少年老成,沉稳持重,谦和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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驯,与章旷也相谈甚欢。后来,他也成了章旷最为得意的门生之着章旷与清人作战,甚至入了南明朝廷做官,仕途比夫之要顺当许多隔日,夫之前去欧阳霖住处,拜师求学。欧阳霖真心收了这位,

子,和他推心置腹,谈经论道,也给予他谆谆教诲。

欧阳霖忽然道:“夫之,实不相瞒,以你之才,可位列三甲,载金

力推你,但被我拦下。”

夫之大吃一惊:一位考官把最不该透露的秘密都透露了,这非同小可,从中也可看出这位考官的磊落胸怀。夫之惶恐道:“愚自知才情不

及魁首,请老师指点!”

欧阳霖摇摇头,沉默良久,才语重心长道:“你有大才!然则,锋芒太过!历史上,有大才而锋芒太过者,毁之者众矣。”此话不正是蔡道宪大人当面提及过的吗?

夫之的脸上火辣辣的,知道老师讲的是真话,也是实话,内心甚是忐忑。

欧阳霖喝了口茶,意味深长地说:“锋芒毕露易招是非。鄙人以文度人久矣,难改本性。蔡大人也是此意。你之文章本应位列三甲,却不可为三甲。磨一下,无害于你。但愿你不至于怨我。

“岂敢,岂敢!恩师是保护夫之,若不然,也不会收为弟子。”夫之大抵能参透恩师话中玄机,类似的话,他不是第一次听说,父亲说过,大哥说过,身边的朋友也说过,以前均没放在心上。这一次,欧阳霖和蔡道宪特地让他“栽一个小跟头”,却让他心悦诚服,并深深记在了心里。

"老朽在此多言一句:世道凶险。你等前途无量。他日为国效力,切戒冲动鲁莽,天下大事,谋略至上。”欧阳霖见夫之理解他一片苦心,很是欣慰。后来几日,夫之几乎都去欧阳霖那里请安,师徒二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数日后,夫之依依不舍告别了恩师。欧阳霖叮嘱他,有机会经江西,便去看看他。夫之连声诺诺。送走了恩师,夫之迫不及待,和众多好友结伴,兴高采烈地上了黄鹤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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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老天对他不薄,短短三个月,他的美梦都成真了,人生仿佛才刚

刚开始,一切都是那么绚丽夺目。

王参之并未预见,从此,他再也没有下一次秋闱机会。

当晚,王家大院灯火通明,欢天喜地,王衙坪的父老乡亲围坐在一起,分享着王家的快乐与喜悦。端着酒杯,夫之向每一位宾客敬酒,更是和二叔连干了三碗,满面绯红的他,醉眼蒙眬,开怀大笑。

这是值得记住的日子。王家人沉浸在幸福里。

然而,时不待我。夫之并没有时间享受天伦之乐,他该北上了。崇祯十五年(1642)深冬,湖湘裹在冷冷的湿气中,江上一叶扁舟摇摇晃晃,舱内,夫之凝眉思索,听着江水,看着远山。

自衡州登船,沿着湘江北去,不知不觉,夫之已经漂了三天三夜,离家足有一百八十多里,赴京赶考的激动已经平复,背井离乡的悲凉早压过进京赶考的喜悦。还好,他不是独自远行,有大哥陪伴,他心里增添了底气,也不觉得孤单。看着巍巍衡山和浩浩湘江,他开始憧憬北方的京城。哗啦哗啦,连日来,只有船桨划动水面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久了,他又想起爹娘和兄弟,又免不了哀伤。

向北,再向北,然后,向东!夫之早就计划好了,北上之际,他要先拜会自己的恩师欧阳霖,于是,船至朱亭,他们弃舟东行,入江西,到宜春,下袁河乘船一路东上,再入赣江,沿赣江北上。其间,经过每个州县,夫之都会写下文章札记,没写札记的则以诗歌取而代之,后来,统一集为《江行代记》。七首写完,不知不觉近两个月过去,南昌也到了。

那日,正是新年,两岸倒影万家灯火,烟花四起,爆竹声声,乌油油的江面,安静又冷清。开了一壶酒,点了几个小菜,王介之和夫之对面而坐,也算是过年了,先敬了祖宗,又念了父亲,兄弟二人喝酒谈天。乘着酒兴,夫之向大哥说自己此次北上京城的宏伟计划。在这个计

 王夫之《江行代记》,原录于《述病枕忆得》,摘引于《王船山诗文集(下册)),

中华书局 1962 年版,第 518-520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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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里,他会在京城结交很多志同道合的同仁,也会结识一些慧眼识珠的官员,然后,他会金榜题名,接着便会平步青云,一展才华。王介之听后却直摇头,委婉地提醒道:“夫之,京城不是衡州,远非你所想象。

大哥是在京城待过的,可是,夫之却不信。临行之时,他就向父亲承诺,认真准备来年春闹,誓要登科及第,并夸下海口要广交天下君子豪杰,大展拳脚,干一番事业,不然,就不回家。他要父亲等他好消息。父亲却告诫道:“勿要狂言,不能轻信于人,更不能攀龙附凤。切记:要坚守读书人的信条和节操,千万不要过那种拉帮结派、酒肉笙歌的生活。”

夜深人静,夫之酒醒难眠,思绪万千,起身点上油灯,挥笔写下《上举主欧阳公》:“明堂玉简从封禅,方今圣人待者谁?九韶再奏两阶羽,孤鸟有情唯凤知。”文章师承古风,大气磅礴,情真意切。夫之回忆心路历程,感叹时事纷乱,陈述远大志向,感谢知遇之恩,当然,也充分肯定了自己的才华。

正元日终于抵达南昌,满街大红灯笼高挂,做生意的小贩喊声震天,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间不时出现三三两两灰头土脸的士兵,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他们肆无忌惮地拿这家的糖果,抢那家的包子,众人纷纷侧目,他们却毫不在意,趾高气扬,嚣张而去。夫之并未多想,他在店铺买了礼物,兴冲冲去了欧阳霖家。

欧阳霖出门热情迎接兄弟二人,看茶赐座。夫之拜过恩师,送上礼物,声称北上赶考。

欧阳霖闻此,惊愕不已。只见他垂首良久,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盯着王家兄弟,低沉而严肃道:“北京定是去不得了。路途太过凶险。李自成控制了鄂北,张献忠控制了赣北,战事纷乱,刀光剑影,保住性命要紧,最好先行回乡。”

此言一出,夫之当场就呆住了。年前,他们还在武昌欢聚,畅谈家

① 王夫之《上欧阳举主》,原录于《述病枕忆得》,摘引于《王船山诗文集(下册)),

中华书局 1962 年版,第 517 页。另见,清康和声着,彭崇伟编《湖湘文库》之《王船山先生南岳诗文事略》,第 6页,湖南人民出版社 2009 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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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国事,抒发理想情怀,怎么现在连长江也过不了了?夫之不信!传道:“听闻刘良佐将军取得了大胜,张献忠是强鸳之末,更何况湖北这

有左良玉将军大军尚在!"

欧阳霖只顾叹息和摇头。战争的事情都是瞬息万变。仅仅几个月的时间,长江北岸局势就发生巨变。偏安一隅,消息闭塞,在衡州的夫

等人竟全然不知,只一门子心思想着北上赶考。

崇祯十四年(1641),张献忠兵败投奔李自成,险些丧命。后来他带着五百人往东逃走,一路上招兵买马,无数流民跟了他,很快又像了一支队伍。适逢李自成围攻开封,督师丁启睿和左良玉等明军主力,皆北上救援开封,安徽空虚。是年底,张献忠趁机攻占了亳州,又入霍山,与“革左五营”会合,“革左五营”是由老回回马守应、革里眼贺一龙、左金王贺锦、争世王刘希尧、乱地王蔺养成五营联军组成,均为当年十一路义军七十二营的兄弟。不到半年,张献忠又东山再起了实力几乎盖过了李自成。翌年二月,张献忠率义军攻陷了舒城、六安,进克庐州,杀知府郑履祥,又连下无为、庐江,并在巢湖训练水军。接着又打败了总兵官黄得功、刘良佐的官军。崇祯皇帝大为震怒,凤阳总督高斗光、安庆巡抚郑二阳被逮治,马士英走马上任,督师刘良佐清剿义军。而在西面,左良玉带领大军撤回襄阳,导致明军溃散,李自成也顺利拿下了开封,转过头,又向西南杀去,与孙传庭的部队过招。

让崇祯稍感安慰的是,当年十月间,刘良佐大胜张献忠等义军。败

了李自成。

给刘良佐后,张献忠率残部西走郸水,“革左五营”则一路往北,投靠

所以,夫之秋闹之时,虽然周围危机四伏,但武昌当时还算太平。然而好景不长,李自成很快打败了孙传庭部队,带着合并后的大军一路杀向襄阳。左良玉先前在襄阳和李自成交过手,吃过败仗。听闻李自成大兵压境,他带着二十万部队一路往东,避到九江。李自成不费吹灰之力占领了襄阳。为避李自成,左良玉尽撤湖广兵东下。张献忠也不甘寂寞,乘机攻占了黄梅、郸州,又一路扑向空虚的武昌。李自成攻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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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张献忠西进湖北。此时正是崇祯十六年(1643)正月的事情,而夫之也不偏不倚在新旧之年交替的时候来到了江西,北上武昌又正好赶上左良玉的大军撤退九江。

历史就是这么巧合。夫之走到了历史的交叉点上,但是,他并没有意识到。如果不是恩公欧阳霖的点醒,以他的个性一路执意北上,兴许手无寸铁的他会被李自成或张献忠的悍兵无情地撕成碎片。

这是夫之仅有的一次进京赶考。从此以后,作为一个明朝举人,他将再无殿试可考;这是他最后一次来到长江。从此以后,作为一介书生,他再也无法越过这道天堑。

失望、沮丧、愤怒、恐惧,无数种情绪充斥心中,夫之却不想认命,他还想挣扎,他昂头道:“天无绝人之路,鄂、赣、皖不通,在下继续往东,取扬州过江,沿运河北去,总会有办法的。”

欧阳霖既感动,又心疼,叹道:“夫之,为师甚能理解你之心情,但是,凡事不能强求,更不要过分坚持。有念虽好,但执念须慎。苏南又能好到哪里去?过得长江,上不得运河;上得运河,过不得淮河。苏北已是流寇天下。人人避战祸,何故命送虎口!”

王介之比较清醒,虽然悲痛,但他还是接受了欧阳霖的规劝。不过,夫之固执,还在挣扎。他心有不甘啊。

欧阳霖又道:“你且不要灰心,待时局稳定,再北上不迟。为师估计。眼下局势,天下将有大半举人无法赶赴京师,春闱定要延期。”

听完恩师这番话,夫之心一怔,觉得不无道理。他总算稳住了情绪,道:“恩公,真是让您见笑了。您看,愚生还是沉不住气。

欧阳霖见状,捻了捻胡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上次在武昌,老朽特地说过,你要磨一磨。”

吃完午饭,欧阳霖带着夫之兄弟和一众友人去了龙沙。

夫之心里仍是沉甸甸的,玩也玩得不开心,眼见美景,已无兴致,正所谓:“池开沙月白,门对杏榆清。墨脱蜗盘重,木乔鸟晌深。昔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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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雪泛,久旅爱冬晴。离乱集师友,兹游未可轻。想到江北同

夫之岂能不忧心忡忡呢?

从南昌折返,夫之兄弟二人并没有沿原途返回,而是沿着赣江有下,抵达吉州(今吉安)。舟车劳顿,抵达炎陵。从炎陵入米水,西下。过茶陵,经攸县,抵达衡东。一路上,江水清浅,重峦叠婚。。汀危石,风景好不秀丽,但是,夫之无心观赏,越往西南,离战场选远,却是更加忧虑北方的战事。这一路,他在《江行代记》系列中写下一诗明志:“虔兵入卫气骄横,归路庐陵屡夜惊。取次渚宫成贼垒,萧条淮北尽空城。家山近望怜征雁,溪路含愁听早莺。还恐南枝栖不稳,晓来星影射长庚。”身在赣江却念着长江,身在湘江却想着淮河,他就是征雁,来不及展翅即折返;他就是早莺,刚一啼鸣已泣不成声。

春天里,忽然有好消息传来:皇帝昭告天下,今年春闱推迟至下年举行。虽然来年能否如期举行春闱大考尚不可知,但皇上既已昭告,至少说明大明王朝还在,科考机构还在运转。

然而,夏天刚到,一个坏消息传来:张献忠占领了武昌,处死楚王,与部下分食其肉,同时尽取宫中金银各百万,辇载数百车不尽。发银六百余万两,召集各地流民,在武昌建立大西政权,自称“大西王”,设六部和五军都督府,及委派地方官吏。改武昌曰天授府,并开科取士,招揽人才,共录取进士三十名,廪膳生四十八名,都授以州县官职。

夫之等人惊呆了。

与此同时,李自成占领襄阳,自称“新顺王”,招抚流亡农民,给牛种,赈贫困,畜孽生,务农桑,又募民垦田,收其籽粒以饷军。

夫之更是惊骇: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流民作乱,而是大有改朝换代之势。流贼如此,书生何为?

屋漏偏遭连夜雨。是年三月,李自成杀掉罗汝才、马首应等,吞并了他们的部队;四月,杀叛将袁时中。此时,浩浩荡荡的农民军千流合①阳曲用起》原录于《述病枕忆得》,摘引于《王船山诗文集(下册)),中华书局 1962 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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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都举着李自成和张献忠两面大旗。

同时,大明将领左良玉从江西带兵西进,一路斩杀大西政权的官吏。张献忠两面受敌,大西政权眼看就要土崩瓦解。张献忠知道武昌守不住了,情急之下,旋即带兵南下,剑指湖湘。

5.衡州殛

夫之一生的苦难从此开始,并再无休止,就在那个混乱而不祥的崇祯十六年(1643)。

那一年,本该是他幸福的一年。春天,他本来可以进京赶考,以期金榜题名,走上仕途;那一年,他的第一个儿子王勿药降临世界,他当上了父亲。不承想,喜悦都在刚刚降临之时变成创痛,他去不了京城。接下来,又要与儿子分离,他甚至没有记清楚儿子的模样。

八月间,桂花飘香,鸿雁南归,秋高气爽,衡州郡学,夫之和匡社兄弟正在议论国事和春闱。不知怎的,话题扯到了“国之败始于老实人吃亏”这个议题。夫之道:总有人问,为什么任何朝代开国之初,政治都很清明。道理其实很简单,战争的洗礼中,只有那些不怕死的老实人和不怕吃亏的军队才能最后赢得天下。而在和平时期,一旦不要用性命相搏,老实人总是忍让,结果就是小人得志,最后这个天下就烂掉了。等烂到无法收拾,烂到人人必须靠性命相搏才能获得生存空间的时候,新一代的老实人就会再次坐到新的江山。所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此乃天道使然,更是人性使然也。

这个话题要是在平时,一定会得到匡社兄弟的激烈辩论,但这一回,国难当头,谁也没有心思再去思考和辩论了。

管嗣裘跳过这个话题,说起自己赴京赶考的事。他说:年初,他和郭凤跹一起北上,沿着湘江到了武昌,游历了一番,拜访老师同学,不日,就听闻李自成攻占了襄阳。虽然心中害怕,但还是继续北上。岂知刚出城就听闻张献忠杀到鄂北了。他们犹豫不决,又退回到城内。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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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都举着李自成和张献忠两面大旗。

同时,大明将领左良玉从江西带兵西进,一路斩杀大西政权的官吏。张献忠两面受敌,大西政权眼看就要土崩瓦解。张献忠知道武昌守不住了,情急之下,旋即带兵南下,剑指湖湘。

5.衡州殛

夫之一生的苦难从此开始,并再无休止,就在那个混乱而不祥的崇祯十六年(1643)

那一年,本该是他幸福的一年。春天,他本来可以进京赶考,以期金榜题名,走上仕途;那一年,他的第一个儿子王勿药降临世界,他当上了父亲。不承想,喜悦都在刚刚降临之时变成创痛。他去不了京城。接下来,又要与儿子分离,他甚至没有记清楚儿子的模样。

八月间,桂花飘香,鸿雁南归,秋高气爽,衡州郡学,夫之和匡社兄弟正在议论国事和春闱。不知怎的,话题扯到了“国之败始于老实人吃亏”这个议题。夫之道:总有人问,为什么任何朝代开国之初,政治都很清明。道理其实很简单,战争的洗礼中,只有那些不怕死的老实人和不怕吃亏的军队才能最后赢得天下。而在和平时期,一旦不要用性命相搏,老实人总是忍让,结果就是小人得志,最后这个天下就烂掉了。等烂到无法收拾,烂到人人必须靠性命相搏才能获得生存空间的时候,新一代的老实人就会再次坐到新的江山。所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此乃天道使然,更是人性使然也。

这个话题要是在平时,一定会得到匡社兄弟的激烈辩论,但这一回,国难当头,谁也没有心思再去思考和辩论了。

管嗣裘跳过这个话题,说起自己赴京赶考的事。他说:年初,他和郭凤跹一起北上,沿着湘江到了武昌,游历了一番,拜访老师同学,不日,就听闻李自成攻占了襄阳。虽然心中害怕,但还是继续北上。岂知刚出城就听闻张献忠杀到鄂北了。他们犹豫不决,又退回到城内。很快

就看见一队队大明的士兵往城外走,他们以为士兵去赢阳鄂北杀敌,哪知道是去江西的。国破家亡之际,左良玉竟然带兵东搬!管副袭当即就骂他们需夫,结果被抓了起来。多亏武昌的师友营收才算逃过一劫。师友们都劝他们先回衡州,静观局势变化,再做打算。他们不想当儒夫。誓要与流贼玉石俱焚。师友纷纷说他们糊涂。想想也是,他们这贫弱书生身在异乡能够怎样?战火粉飞读书人也跟着遭殃。很多从鄂北逃回来的读书人说,李自成和张献忠所经之处,到处抓读书人,为他们所用,不归顺服从者,当即被斩杀。在武昌恐惧和歇了很久,管嗣裘和郭凤跹终究还是灰溜溜地回来了。

有着同样经历的还有李国相。他一个人上路,已经到了麻城!却见张献忠的兵勇拿着手册抓人,每个州府都有举人秀才的册子,他们就盯上了这些还没登科及第的读书人。他们杀人放火,打家劫舍,急需一批书生给他们粉饰太平。李国相几次差点命丧刀口,幸而他练过功夫,身体矫健。更何况,他不是麻城人,兵勇也不晓得他姓甚名谁,混在难民当中,他跑了出来。然而,张献忠也懂得计策,烧杀抢夺之后,就给百姓放粮发钱,沿途大批百姓加入了他们的部队,在麻城就有数以万计。他们不仅需要找读书人宣传和造势,更需要找读书人替他们做官,治理地方。讲到这里,李国相愤慨道:“各位兄弟,此绝非乌合之众,大有改朝换代之势。”

夫之正色道:“万不能为流寇效命!若来犯衡州,吾辈宁死不从。”李国相拍案而起,道:“衡州男儿皆义士,不为流寇始折腰。管嗣裘也愤愤不平:“唯贪生怕死之徒,才向流寇俯首称臣。正在这时,刘子参陪同衡州知府郑逢元来到了郡学,与师生们会面交流。刘子参早于夫之中举,却未中进士,但他结识了郑逢元。郑在度州先是任同知,后来升任知府。此次,他是通知郡学的举人们商量明春闱事宜。谈话间,郑大人满面愁云,学子们进京赶考都成了问题,芳际上说明京城已经陷入险境,京城北方被清军包围,南方被农民军。断,谁都看得出明王朝已危在旦夕。

郑逢元向学子们讲了一番严峻形势后,道:“眼下,李、张势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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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鄂,恐祸及三湘!”

奚鼎铉却不以为然:“自古得中原者得天下,想必贼寇关注的应是江北,一时半刻,战祸可能还到不了湖湘。”

刘子参眉头紧锁:“诸位不要大意。江南久无战事,百姓安逸,又军力薄弱,疏于操练,若贼寇来犯,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夫之义愤填膺:“若寇犯衡州,必挥刀相向,誓与衡州共存亡。”

郑逢元闻此欣慰,看着夫之,道:“衡州男儿有此气节,实为难得,然不可逞匹夫之勇,平寇打仗乃官府与军队之事,你等皆为举人,是大明希望,万不能白白牺牲。贼寇若来,郑某当身先士卒。”说到这里,郑逢元停了一下,面对一双双坚毅目光,又提声道:“为官者,守城有责;为兵者,牺牲为义。我等死不足惜,你等诸生则务必保清白之身,待时局稳定,没有你等读书人,重振大明当是空话!”

那一刻,夫之觉得郑逢元很正气,很威勇,很高大。

突然,一名信使慌慌张张赶来,远远地就喊着“报”,差点被门槛绊倒。郑逢元肃声道:“何事如此慌张?有失体统!"

信使喘着气,低着头,唯唯诺诺,看四周人多,不敢说话。郑逢元道:“但说无妨。”

众人这才知道,张献忠率二十万重兵南下,湘北守军纷纷溃逃,张已攻占岳州和长沙,蔡道宪英勇就义。蔡虽然身为文官,却有一腔热血,他招募五千民兵,誓与长沙共存亡,寡不敌众,最终被俘,却宁死不屈。后被张献忠砍了脑袋。

眼下,张献忠正挥师向衡州杀来。

阅卷恩师殉难,夫之等愤慨万分,一时之间,大有冲入战场、杀敌报仇的冲动,完全忘却了惊慌与恐惧。

情况危急,郑逢元顾不上跟各位打招呼,匆匆打道回府。

很快,衡州乱成一团,百姓纷纷收拾家当,四下逃散。读书人个个提心吊胆,生怕被张献忠抓去。夫之三兄弟急忙回到家中,和父亲、叔父商量对策。整个衡州都知道王衙坪有个王家,世代书香,一门举人秀才,张献忠的部下肯定会找来,不逃走是万万不行的。夫之以为父亲会

的然不动。 她已经很老了,老得几乎

闻风海动,岂知王朝聘一般来修," 走不动了,所吸,他不相随来微患还要拥他去微宫,不过,王介之不放

游父亲人人一起到街山暂避。

王朝聘的脸道:"我梯那也不去,王朝聘让他们赶快走,谭氏也让他们赶快走,妻子们抱着刚刚出生死也死在此处。心,道:"不怕一万、只怕万

的儿子也让他们赶快走。虽然一万个不放心,但夫之和大哥、二哥还是留下妻儿老小,进了深山老林。由于生怕被张献忠抓住,三兄弟选择分开避乱,夫之和大哥一起,二哥和二叔一起。

他们做了最坏打算:“织使被执,亦不至满门尽丧。”并且打定主意:

一旦被抓,绝不偷生。 起初,夫之和大哥直奔南岳双辔峰下的舅父谭玉卿家,各种消息也

通过舅父传到夫之那里。张献忠来犯,郑逢元和刘子参率领衡州驻兵与贼寇殊死抵抗,最终,寡不敌众,撤退湘西南。占领衡州后,张献忠四处征募士绅,不归顺者直接就被投入湘江,大批有志的读书人都逃亡到了山中。听罢,夫之胆战心惊,又愤怒不已。

舅父道:“听闻,李国相砍去自己一臂!"舅父又道:“管生嗣箕被执,宁死不屈。”

夫之惊愕万分。顿时,敬佩挚友的血性,失去一臂,废人不可用,张献忠抓李国相也就没意义了。而管嗣裘避祸山中,张献忠寻其不得便抓了他的弟弟管嗣箕,以死要挟其说出哥哥下落。管嗣箕宁死也不说哥哥身在何处,张献忠只好将其押入大牢,等管嗣裘现身。其时,管用裘躲入深山,后来,又一路向南,去广州投奔明军,以图报国。所以并不知兄弟被俘之事。

让夫之痛惜的是,奚鼎铉居然归顺了张献忠,正带着张献忠的人医下搜捕士绅。

夫之扼腕道:“中雪何以投贼?此话不可信也!”

说话的当口,一队兵马已经杀到双髻峰附近。情急之下,舅父浪卿把他们送到树林深处一个草屋内,半天过后,兵勇遍寻无果,才离开。


2022-12-08 19: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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