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谏客夜鼓
在古代遗失的书札和野史的只言片语中,关于谏客的记载是一个另类。进谏,作为古代吏治决策、言论中间重要的一个环节,往往需要白发三尺、黑衣怒须的谏官以血溅五步的姿态来完成这个世俗权欲的神话书写。谏客是夜晚的祭祀
他们的文辞不能以故旧的刀笔吏的立场来理解。
“谏”是古代下对上的一种进言形式。谏客
乃至伏案疾书的官员,死谏而不旋踵,白发黑袍
青丝满衣。谏客所潜在的巨大杀伤力和对权贵的
威胁,打击都是在一个瞬间完成的,像是将蠹虫
与灰烬投入火海获得光明的刹那。
从这个角度说,“谏客”的身份意识是在从程序化的教义到暴力反抗的这个环节形成的。谏客不是任何喉舌的一种,他有癫狂的草书、缭乱的笔法,陈明事理,不落俗套。
谏客的存在意义和使命,具备了形而上的色彩,而非服务于世俗权力。谏客不导演仪式,也不演绎悲剧,亦非行刺、密谋、操纵,以险胜而沾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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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喜。以古代击鼓鸣冤,或者朝堂上向王公大臣们进谏的知识分子为例,冤魂这个词语,在中国汉语的古典语境中,才能重现它
的诡异、神秘、晦暗。
阅读中国古代的笔记,它们赋予谏客更为纯粹的力量和传奇色彩。谏客的单纯与犀利都是无与伦比的,这种气质和精神不仅是个体苏醒后的逃离和诅咒,也是揭开谜底之前的一种赌注。谏客无比激烈的言说方式注定不能模仿和矫饰的。
谏客这个职业的风险也使得那些只有破釜沉舟的大时代的智慧者才能担当此重任。谏客的言字正腔圆,毫无回旋余地。每一次出口,都是头破血流。
古代纳谏史所记载的这些言论,在夜读伏案、苦雨淋漓的笔墨生涯中,有着空蒙的色彩与寓意。口头语毕竟与史官书面的涂抹不同,它具备的原生意义,不可替代。厅堂之上,谏客匍匐向前,或者怒目而视,对四下的看客嗤之以鼻。仿佛四合之内,只有
这个谏客是真正的演说者。当大堂朝殿之内的当权者的惊堂木
板正欲响起来,一折曲剧就要唱完的时候,谏客就登场了。步履疾如雨点,红衣黑脸,或者青灰国字脸,像是怒目金刚。面孔上油墨极重,腔调如木鼓之音,刺人耳际。金石鼓乐停驻,大喊一声:
锵锵锵--且慢。
谏客的登场,总是在这样风云诡谲的夜雨时分。舞台上灯火弥漫,看客欲睡,然而却还是支着耳朵在等那一丝尖锐或雷鸣般的吼声。谏客从案头走到台上的聚光灯下,野史里梦游的秀才小生,忽闻那暗地里的虎吼之声,潦草的芝麻官晃晃脑袋,走到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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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视野里,在书札的扉页和空白处留下红色的批语,这才肯接纳了谏客的意见。
至少,谏客比说客更为抽象。他们的灵魂与躯体像是春秋灰袍长袖风尘仆仆的辩士一样神秘。只是一个暗影,魂魄藏在线装书或者经史子集的卷尾空白处。这样的形象多是在梦境中出现飘若游魂一般,以幽灵的形式存在。这更像是捕风捉影,在朝堂
上,望着他们一度徘徊的三寸尺方。
只是,那谏客似乎是一个壮士。壮士短衣,揽环结佩,面目清秀。夜色中站在朝堂或者面对衙门前的木鼓,他看不清哪是空,
哪是门,于是拼命地开始敲
打,四顾无人,忘记了身份
和苦楚。
谏客的这种发声和言
说方式是异类的行为。因为在取消了一切可行的途径
之后,他放弃了奔走呼号,
开始饮酒三通,子夜击鼓,将他的身世、困顿与立场彰显在青天白日之下的大堂。枣木传刻的奏折、状词、台词、剧情、冤屈、表现出他内心的激越,鼓声如弹丸,跳
[清)余集梅下赏月图 跃在心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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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时分,谏客登场,恰是雷雨之后。朝堂官员、百姓、衙役都几欲先走。或者是折子戏的高潮,扇子后面露出一张黑色的脸,捏着袖子的谏客,急急忙忙地赶场,欲留住一缕冤魂。这样的喊声、怒气会让昏睡的官员忙不迭地正襟危坐,高堂之下,就是谏客在虎视眈眈。哪怕是身临真实的朝堂,上疏奏折,谏客也是人戏的。他进入自己的角色,扮演的是铁齿铜牙的义士。
一个衣衫褴褛的谏客,他的书折已经毁弃,刀笔史官觉得是从名册、簿子上勾销他的角色、名分的时候,在午夜客散酒冷的时候,收拾残茶拨弄棋子的县令会突然从半睡半醒的沉醉中惊觉肃立。折扇和茶盏掉在地上,星光之下的厅堂街门。猩红的大门,那一架木鼓的声音瞬时咚咚隆隆地敲打起来了。那木鼓上浮雕的螭虎,时而传出醉意朦胧的声音,时而是仓皇四顾的失落。
古代的深夜,月明星稀,茶客们正三三两两地作鸟兽散,鼓声却从衙门的前厅响了起来。星夜赶报,鼓槌声声,县令慌忙披衣上堂,这是历代县驿官员不能推脱的午夜功课。雷霆般的鼓
声,使得这些糊涂官员大半生都保持了一种难得的警觉。衙役们
风驰电掣,赶赴朝堂,县令整理衣冠,驱走倦意,端坐在高堂明镜
之下,听闻那击鼓者的声声悲戚。
若是遇到邋遢的当权者,谏客登场,鼓声或者说辩之音如奔虎,如暴雨,直追到肺腑之中。那金石之声、木铎之音荡气回肠,谏客已经准备好背水一战,死谏不退。星夜击鼓,流星般的鼓槌如飞马奋蹄卷人云霄,水光天影月色下的府宅门口,谏客叩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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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或者是在一个偏僻的县衙,木鼓惊醒了衙斋的官员,只是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
书生们充当的谏客,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是以悲剧的名分
进入评点以及说书人的视野的。古代每一个谏客的绝唱如今都
难模拟复制。无名的谏客,白发苍苍十指黑,是独对夜空的虚无
与暗淡,以及人世的深渊。进谏的言辞关系柴米油盐、赋税、水利,大小多少全部覆盖。这就是进谏的难处,它所包纳的极其细微的事情错综复杂。
谏客厅堂的辩说,脸谱为大黑,是唇枪舌剑,是醒鼓,是醒
醐,是雷霆。听者怒目色变,耳目昏聩之辈惊醒之余,再三叹息。
谏客形单影只地站在高堂上,官员、衙役、书记,昏沉的耳目,陷
人停滞的思维,形成围剿之势。明镜之下,污垢藏匿,谏客眉头紧蹙。
星夜的流星鼓槌寒光明澈,敲打着衙门前的木鼓。惊醒的衙
役突然发觉已是饥肠辘辘。月到中天,寒夜如此漫长,听者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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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罗聘 锁谏图
那鼓声平地而起,愈来愈急,总是让人两股战战,坐卧不安。那击鼓者好像有平生的悲郁,在寒霜中奋力擂鼓,他已经不能等待黎明。
鼓声,在府衙之内,是古代七品官员的一个巨大梦魇。这着
了魔的鼓声是质疑与诀别。其声如奔雷,如霹雳,让耳目壅塞的
浊世之人警醒。咚咚的敲打声,在三更时分从衙斋响起,酒酣耳
热、白发苍鬓的县令慌忙起身升堂,先是一阵沉默,翻看满案的
文牍,那温度、气息、味道,让人鼻子发酸,老泪纵横。不知道升了
多少堂,听过多少鼓,那声腔,那音调,原是如此的熟悉,让人惊
惶不堪。发须已白、衣帽陈旧的击鼓者,或者那更大天地间的谏
客,顶天立地地站在人群中,是如此的果敢和坚决。
古人击鼓鸣冤,声竭府衙,睡梦中的衙役官差三通鼓罢一应到场。这庸常昏沉的梦境之中,鼓声是雷霆般的炸响。那木鼓中的小兽窸窸窣窣,在一个须发斑白县令的梦呓中寻寻觅觅。身体困乏的子夜,一个醉鬼或者屠夫,来到衙门的大堂,争论关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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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生活的鸡零狗碎。鼓声惊堂,县令披衣彷徨,左右为难。木石之声阵阵不息,远远地只能听到模糊不清的念叨、辩论、争执、吵闹。只有黎明的时候,才听到惊堂木倏地落定,人心稳下来。击鼓的人在用鼓声诉说着他的冤屈,一字一句,一腔一调,在威严的厅堂上细若游丝,在刀笔吏簿子里往来游弋。厅堂上的士子、官宦,在焦急地等待着,那种焦躁溢于言表。
这一声断喝是白驹过隙,跳过了多少朝代年月,白发苍苍的倦客伏案醒来,一时分不清头绪。那鼓点是一个狂野的灵魂,在街巷的喧腾人群中穿梭。黄衣使者白衫儿,金甲云彩五花马,鼓声未停,府斋里的衙役倚在门槛看着星月的清辉,不知道过去了几个时辰。
三两声鼓点,子夜的府衙,云板响起,挑灯的书生会想起谏客的白发、彩绣的锦袍,以及五尺案头、白纸黑字、须发染雪的悲
凉。窗阁里的文牍,卷尾的批注,秀才们像是惊醒的鱼,昼夜未尝
合眼。青色的夜空下,读史的考生、披卷的县令、传递文书的书童都重归世俗世界的饮食、睡眠、浓酒。意气不断地消减,奏折、状书与银两挤兑当铺先生,以及邻家的子弟,彼此牵牵扯扯。
鼓声时有藏露,圆润多趣,那是不同修为和年龄的击鼓者所抵达的境界。或轻盈,或灵快,或凝重,它百般变化,有着无数的故事。
似乎连我也在等待那鼓声的响起。尤其是借宿在山寺的午夜,披衣走在山道上,寂静之中可以看到寺院里的香火,渐渐地暗淡了光影,继而是若隐若现的云鼓,那从头顶的山峰飘1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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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的。站在那看远处的山脚,时而觉得乌云压顶,那声音大过
棒喝、怒叱与摔案,是刚正、凝重的。这是实性而沉定的敲打,它
的落脚和斋堂里的鼓点是一样的韵与味。呼吸一下清新的山野
之气,耳目在这夜间才更显得分外的敏锐、亮堂。
而古人读书,或者到了剧情将停未了之时,总会有悲情的人物出现。这个时候鼓点就急促起来,让人感到紧绷的力度将身心束缚起来。面对天地间凡俗两界的审判和质问。鼓点似一尾白羽,或者仓颉鸟迹,从云头倏忽穿过,不能捕捉,只能靠心智和直
觉去从批注、前奏里去寻找那缭绕青梁之上的是非之词。而这个
时候看不到人的脸谱,只在空蒙的背景光之下,看到透亮、光洁
的线条,人的躯体是无形而有形,声音似乎也不是从嗓子里发出
来,而是出自缥缈的流云。那声线如此高亢,直入云霄,舞动流星
锤的侠义之士盯着台上的判官,黑白闪动,油墨红绿黄紫,阴阳
鱼皮鼓面震动不息。青铜的鼓槌和木质的响板,粉墨盛装的县令
和面若桃花、难吐冤情的角色捆绑在一起,这命运的鬼诡就是如
此。
木鼓,黑褐或栗褐色。它的声音如寺宇里的香火在子夜就不
断地沉积,如粉黛浓艳、眼角带鱼纹的旦角肩上不断散落的灯光和尘埃,洒向人群。侧耳倾听,是疾苦不堪的秀才,堂下坐满了过客与失意人,在这一刻,那木鼓是圣洁的。木鼓的声浪不断地掀起尘土,骤然下马闯人大堂的击鼓者面对县丞、衙役的惺忪睡眼。时而是角儿击鼓,软绵无力地敲打着,像是木鱼在苦熬那漫长的岁月时光,一点点地倾倒苦水。每一个听者都是耳目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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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智行藏于鸿蒙之中,来世前身处于开启与闭合之间。开始看到了人的脸、厅堂的文书、云板、皂鞋、灯火,继而才是抽象的镜子,将光射向每一个角落。昼夜如此,黑白不分,文牍是群氓的痴笑,卷面是鸡零狗碎,凡俗性情、生死存亡都在这鼓点欲达到高潮的片刻被裁决。
睡思昏沉的县令,怒发冲冠的谏客,在鼓声的四围之中,是无名的。声音如雨夜里的浮叶,不断地轮回,不断地敲打,身躯和思想都失去了标注年代的背景。朝堂里的谏客,他的断喝与叱责,让人想起法师与行脚僧的告诫。面对这世间的暴戾与悲戚,在他那几近虚无的一声吆喝之后,你的思维陷入停滞,光就在这个时候穿透身体,带你到一个无忧的琉璃世界。谏客白发如雪,
朝堂森严如鬼窟,智慧与肉身的救赎是丝丝缕缕编织的曲牌。当当当,锵锵锵锵--如今他抛了俗名与家小,在这戏里拼个死
活,盛装出场,站在夜晚的中央,台下是勾心斗角的听众。那百媚
千红那彩云追月,步履蹒跚的谏客怒目色变,杂乱的噪音被过滤干净,寄魂的躯体才又复活。鼓点附着他的身体化为云烟,绕着大红斋门、后庭花园。
衙斋里的历代县令,都会为这鼓点的蛮横、轻巧甚至妙不可言的狡黠感到困扰。木鼓暗红,束颈鼓腹。那鼓点揪住县令们的耳朵,或醍醐灌顶,或像泼妇彪汉那样撕扯捶打,任他榆木脑袋也该开花结个果。支起耳朵,侧身倾听这人世间的碎碎念、流水调,日子就这样在庵堂念叨和大厅审问、质疑、辩惑的时候溜走。鼓声就是一溜烟地刮过,秀才们身佩璎珞,面相方圆,唱着瓜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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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了、酒酿浓香的曲子,听着这折子,笑谈着就是一个春秋。它如游丝般从天地玄门而人,断喝一声,就识别了平生因缘。天地间的魑魅魍魉,在明镜鼓声的敲击中号叫、哭泣、厮缠,那几分狡黠却也是可圈可点的。
若是如此,那县令们在举起惊堂木的片刻,应该会想到那些无形的、有形的、尚未到达的命运和灵魂。耳目自混沌中来,子夜十分鼓点渐稀,变得明光亮堂,辨识人间鬼魅、圣俗凡灵,这智慧则是清一色的。没有畏惧不安,气不喘,心不闹,云板齐下,安安稳稳。那肉眼凡胎逐渐地开始通灵。鼓声里的急躁,状纸上面的手印,云泥之别,或者绵里藏针,忠奸混杂,大善大恶,都对它敞开了门堂。府衙的明镜反射着暗若无物的光焰,直到屋脊和云
顶,达到光明的大混沌、大空荡。书案里的蠹虫们化作尘灰之前,
已经在威武庄严的呐喊之中惊慌失措地逃离审判。那大正年间
的木质家具,不掺杂一丝金属,不带一点釉彩,檀木案堂、响板、
笔架、立柱,堂堂正正,不偏不倚。那一声雷霆,有陈仓石鼓的千
钧之力,落在案堂,光色四起,一切未了未明之事便在曙光中得以辨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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