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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洛神赋》与《洛神赋图》浅说
没有《洛神赋》就没有《洛神赋图卷》的诞生。而没有曹植与曹丕兄弟间与甄氏的情感纠葛、恩恩怨怨,就没有《洛神赋》的问世。所以,我们还是先来谈这赋与画,然后再来谈画外赋后的人和事。
尽管《洛神赋》是开一代诗风、挺汉魏风骨之先锋主将的名作,但在情感寄托方面,并没什么感人的“点睛”之笔,而在场面铺张“画龙”上却画得不错,称得上是场面恢宏,极尽铺张之能势,天地日月、树木山川、细浪洪波、神仙鬼怪、美女俊男、鱼龙车驾……几乎无不入其彤管彀中。但对于洛神的描述则大有赘冗之嫌。且其所遣之词,大多能在《楚辞》的《九歌》与《大招》,宋玉的“三女赋”诸篇中找到。虽赋本文学殿堂中的铺张排场之奢物,似也无须如此琐细:举凡人物之鬓发云髻、华容玉颜、修眉明眸、笑脸酒窝、丹唇皓齿、长颈秀项、削肩束腰、金翠首饰、脂粉铅华、玉佩明珠、罗衣奇服、绡带华裾、轻桂长袖,直到花鞋罗袜,无不一一铺陈。虽然这些无轻无重、无主无次之描述不乏煅字炼句、推门敲户之功夫,但除了让人感到词华句艳、文采章丽外,并看不到人美在何处。举凡文学描述,一定要给读者留下想象再造的空间,而越是一览无余的东西,越没有看头。让人既不得要领,又无想象的空间。尽管下脚皮肉可以脔割乱剁,大美却不可碎切;星辰可棋布,日月却不可罗列。饽饽掰碎便不再是饽饽。
人们所看到的只是支离破碎,而没了整体感。而人的美感无非醒宇面目之间、形体发肤之外、精神气质于中、品行操守于内而已,何须处处细说?反得一片混沌雾迷。虽然极尽描摹之能势,字句章法极效《楚辞·九歌》之风韵,却丝毫不得山鬼、湘夫人、招魂诸女之鲜明,更不见巫山神女不可增减之绝伦美突。这就是由汉魏风骨向东晋南朝浮艳苍白兼靡靡而流泻的先河。所以它虽然为画师们提供了景象再现的素材,自身却无多少感动力,尽管赋中的主人已是“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
曹植的五言诗,自开一代诗风之创树,且多哀惋幽怨悱恻的感人之作,堪称魏晋诗坛的宗师。但他的赋作却实有不及。那么,顾恺之这个东晋才子、画师的图卷又怎么样呢?我们还是先论其画作之精伦美奂,而在下一章再来领略其人之风采卓异。
与顾恺之同时代的谢安石,曾称他的画作为“有苍生以来,未之有也”。而《洛神赋图卷》则是他扬名立万的代表作之一。这幅美术作品是一幅虽高不盈尺(27公分),却长达近6米(572.8公分)的手卷长篇巨制。尽管我们所看到的只是后人摹本的印刷品,但也仍为其色彩、气势所震撼。全图场面宏大而不空泛,绝非徒倚海阔天空的铺张来撑门面的王母娘裹脚布般的山水长卷可比拟:充实丰满而节奏有致,绝无疏密失当之弊嫌。且无处不可咀嚼回味。我们按画面的布局,似可把它分为十一组场景来解读。
第一组,停车税驾。卷首自然是表现曹植停车税驾于洛水河边的情境,但表现与表现自是不同。画面起手处只画了两组野外人马图:在两名随员的照护下,一匹马在草地上安静地低头吃草,静得反让人有“梦成江河翻波浪”的听马龁草的声音;一匹马正在另一边山坡上打滚儿。这是役畜从车上卸下来后的两个经典动作,画面虽不见车,却由此令人知道主人不但停车了,而且是卸马不走了。确有“蛙声十里出山泉”的异曲同工之妙。而另一匹马却引颈长嘶,向来路回望,而且是强烈地翘望。这是绝妙中的绝妙一笔。一方面把画面的空间,向画
外无限的延长;一方面谁又能说不隐寓着主人对故都旧乡的眷恋情怀呢?绝似《离骚》收官之笔“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踢顾而不行”之意蕴。并非故意牵强,实由此赋此画之双壁中,处处浸满了楚风骚辞的韵调。
第二组,奇遇洛神。接下来的一组则是衣着华贵、气度雍容的主人,在一群随员的陪同下,是那么潇洒从容地漫步在青山绿水之间,逍遥于绿荫之下的林间草地上。而与之遥相呼应的则是远处一位凌波宛立于水中的美丽仙子。既无仆从,也无陪衬物,连背景的山、树也无超过其头部的,大有“山小树低人高”的效果,真真是主题鲜明而位置突出,令人瞩目、醒目、进而悦目,其境远过于辞赋之描述。女仙的右上方天空中,只用淡彩浅笔隐约勾出双鸿一龙的腾飞之状;身后左上方的至高处则是一轮色彩鲜明的红日照临。以两组物象高悬于仙子左右,以表现赋中描述仙子形态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皎若太阳升朝霞”之句意。而又以色彩浓淡明暗、距离远近高低、前后体积大少对比等多种手法处理,令其对仙子的主体独立地位、形象,无纤争亳夺之弊。
第三组,山隅神浒。这一组则是裙裾摇曳,衣带飘飘,身体半躬微微俯首状的仙子独立于一片青山环抱的绿水之间,面向主人的画面。以示赋中“柔情卓态”,“步踟蹰于山隅”,“攘皓腕于神浒”之境。而于仙子的背后左上方青山外的天际设一门旗,一女仙曼舞轻歌,以现仙子跃出山湖,“左倚采旌,右荫桂旗”而舞之态。而同一人物在同幅作品中反复连续出现,则是顾氏画作的特有常用手法。
第四组,汉女来迎。接下来是山水中央、天空云际出现了两组女神。水中的双女舞姿翩翩、衣带飞扬;而云际的双女则反向渐行远去。显然这是同组人物的连续动作,是在摹写赋中“感交甫之弃言”--传说汉水两位女神曾在岸边先是送给郑交甫白玉为定情之物;之后却忽然逝去,背弃不见的故事。
第五组,湘神导引。这组图中是一名独立的仙子在山水树木之间亦行亦舞。前面有两位女仙在陪同引路。显然是在表现赋中“从南汀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的意境。
第五组,人神胪情。这一组则是男主人在侍从的陪伴下端坐在沙洲树下,与不远不近处的仙子在交谈倾慕之情。如赋中所述:“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怨盛年之莫当”,“无微情以效爱兮”,“长寄心于君王”。
第六组,四神临洛。这一组则是描写诸神为男主人与女主人“神仙会”来捧场的情景:风神在两个正在“谈恋爱”的主人公左上方拼力收风(“屏翳收风”):鱼龙河神立于水流中平定波浪(“川后静波”):正前方处则是司命神在敲击着钟鼓(“冯夷鸣鼓”);而在三神中央,一衣着古朴、人身龙爪的女神正在和着鼓乐飘然凌风而歌(“女娲清歌”)。两主人公周遭则是高山流水、碧树灵芝、云翳缭绕,真真是天上人间“神仙大会”的无比胜境。
第七组,玉鸾偕逝。这一组是仙子乘着青鸟,与伫立在沙洲水岸上的男主人公敛目告别,而主人公的眉宇间面沉似水,正如赋中所写:“鸣玉鸾而偕逝”,“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背下陵高、足往神留”之意境。画中两个人的面部表情都布满了离别情绪。而长于传神则是顾氏画的一大长项。在那么有限的空间面积上来恰当地表现出人物的心情来,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顾氏做到了,且以此独步一代画坛。
第八组,云车龙飞。这组场面相当壮观:六龙飞驾河神之云车,在周遭云水翻卷蒸腾中旗旌飘飞、华盖交张;船两侧如神鲤般的两条巨大黑红色纹鱼拥船腾跃;前后各有头角峥嵘的白色鲸鲵飞龙随行。车上一神女专注驭龙,洛神在云车中满脸怅惘地回望,一手擎团扇于颈,一手擎衣袖于肩,仿佛正欲以袖拂泪。画作者显然在表现赋中那段关于“腾文鱼以警乘”,“六龙俨其齐首,云车之容裔,鲸鲵跃而夹毂”的情景。而洛神于车中的回眸一望,则足以再现《楚辞·九歌》中“悲莫
第九组,溯流追寻。这组的画面是男主人坐在了一条船悲兮生别离”之意。
上,身后却是两位女性。而前图中,洛神手中的五孔团扇却握
在了男主人的手中。这一组似乎既有赋中“以偕逝”之意,也有“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之意,也许作者有让两个人分别时,有一段同车共行之意,也未可知。而合理一些的解释则当是:男主人想再见到女主人的出现而不可得,便乘船溯洛水而上,去追寻洛神。身后的二女仅是他的侍女而已。手中的团扇,则是洛神送给他的分别纪念物。自有睹物思人之意。
第十组,守望达旦。男主人坐在岸边的树下,前后各一侍从,座前香炉中两炬红烛高燃。本组画面当是赋中尾段的舟追洛神而不及,主人于岸边夜坐守望达旦场景的表现。如赋中所写的“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虽然追而不及洛神,但洛神终在水中。于是便登岸守望洛水,燃烛露宿,于满天星斗一地清霜的夜色中,听洛水潺潺,想神女风采,就那样守望着一夜到天亮。这虽是洛水之上的千年故事,与今日的《月亮之上》又何乃相似?
第十一组,同车东归。这是顾恺之对于曹植赋意的一种大胆突破:洛神也许受感动了吧,于是便重出江湖河洛,与男主人终于坐在了同一辆东归的驷马车上,共效于飞,双方都共了心愿情缘。而原赋中则绝无此意。全图却由此落入了“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中国喜剧大团圆的辙道。虽大大违背了原赋与现实中的双重悲剧结局,但绘画与诗赋本来就是同一驿途中的两驾马车,而与为文配图不同。所以,如此处理,似也无可厚非。 各有各的创作自由,是两者互不干犯的题中应有之意。更何况主人公又何尝不想望如此呢?
该收笔了。呵,曹、顾二位先达,看在作者日以继夜通霄达旦读你们千年大作的份儿上,敬请见谅了。说得对与不对,毕竟只是一位夜读者的浅见。寡学者,其见必浅,而越浅者便越是敢言、多言,由此而必谬出百端,这也许是凡人的通病吧。更何况乃是千年之后的揣测之言,门外之见。人总喜欢为自己开脱吧!说到底终归赋是天下才一石,而其独占八斗者的扛鼎之篇;画是一身三绝、百代宗师的成名之作,值得一读再读。
2022-12-08 18:5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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