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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的孤独 ▼ 邱华栋:我曾当多年记者,现在准备拣起我记者的状态,想提几个问题。第一个问题,现在都知道在国外待着是好山好水好无聊,你在美国待了几年,觉得有趣吗? 颜歌:我在美国前前后后有两年的时间,是挺无聊的,美国人都觉得北卡(北卡罗莱纳州)很无聊。我一直想这个问题,我是特别适合那种地方的人,我是适合去无聊的人,就是因为我一直觉得人生的问题就是要面对孤独,你怎么面对自己的孤独。说到这个,我没有任何批评大家的意思,就是因为我会发现不止在这个场合,在任何的场合,很多人现在都喜欢看手机,我也会这样做。 比如你坐地铁,所有人都会在地铁上一直刷手机。为什么刷手机?我发现一个问题,我很喜欢美国的演员叫 Louis C.K.,他有一次讲到这个问题,他觉得很多人玩儿手机,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的孤独,当你一个人在那儿坐着,觉得无聊的时候,种种走神的时候,你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这个时候你用手机,它是一个媒介,因为你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的孤独。 有一天晚上他在路上开车,在美国的一条州际公路上一个人一直开车,一边听着广播里面放的歌。突然有一首歌一下打动他,是他年少的时候听过的,他觉得特别悲伤,当时他的感觉是我一定要马上给谁谁谁,我的朋友打个电话,或者我给谁发个短信,把我的这种东西释放出去,他手机放在那儿,他很想拿他的手机把这种东西传递出去。可是他觉得,不行,我不能这样做,因为他觉得作为一个人,必须得知道怎么跟自己相处,而且只跟自己相处。我所有的喜悦,我的狂喜、我的悲伤、我的痛苦都只在我这里,从我开始到我结束。不是一直要这样,但是具备这样的能力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也是我们现在可能正在逐渐不自知丧失的东西。 于是Louis C.K就对自己说,我不拿那个手机,我要专心开车。但是终于受不了,他把车赶紧开到高速公路旁边休息的地方,在方向盘上大哭,他说他从来没有那么大哭过,因为他是非常五大三粗的男人。哭过重新开车上路。他当时做一个采访,他说我不会给我的小孩买智能手机,因为随时在用这个东西,因为我们必须得知道怎么去独自面对这些东西。 我在美国的时候就是这样,你说我孤独我很孤独,说无聊也很无聊,但是你说我在那儿开心吗?有时候开心有时候不开心。因为是孤绝的环境,我自己住在一个房子里面,那个房子没有家具的,我只有买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椅子自己坐,另一把写东西久了把脚放在上面,因为写久了我脚肿。就是这样的,天天在那里就我一个人,对我很重要的,如果可以,我愿意再回到那样的生活,因为在那以后我和自己和平相处,不再有焦躁,我体会到孤独是恒在的,需要照顾它,给它东西。 我觉得那一段时间教会我很重要的事情,就是我自己从我自己开始,到我自己结束。我初步地获得这种能力,我觉得非常重要,对我作为人和作为作家来说,都是一件非常要紧的事情。 左起:邱华栋、颜歌、杨葵 ●●● 为什么80后被归成一堆以后 让人特别不高兴 ▼ 邱华栋:第二个问题可能有点小敏感,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比如说颜歌在我跟葵老这样的文学编辑以及作家看来,属于80后、85后作家当中重要的一员,这个群体里有郭敬明、韩寒等等,我能数出四五十个人的名字,现在作为编辑我们很关心这个群体。你对这个事怎么看,你觉得你有“代”的感觉吗?作为85后的作家,有这样的意识吗?有一次我碰到一个女作家,我说你们80后作家怎么样。她说不,我是85后。我当场崩溃了,我说我侄子是2000后好不好?颜歌对这个有概念吗?比如80后作家有什么想法吗? 颜歌:这个问题我被问得很多,我最开始被问的时候有一点不舒服,现在已经习惯了。但是我认真来讲,我也真的去想过这个问题,这是有一个改变的,最开始我刚刚开始写小说的时候,那个时候出书是纯属意外,就是是别的因素使然,你只能说你的东西是习作。你刚开始在这里面的时候,别人老说你80后,特别不高兴。觉得凭什么我是80后?但是我这个人因为月亮星座是天平座,我特别照顾其他人的情绪。所以我一般不会说我不是80后,我觉得我得考虑其他人,他们又不是坏人,我们又不是强盗团伙,又不是传销团队,我凭什么说我脱离80后?虽然我很不高兴,我不会讲这个话。 但是到现在——我说实在的,我最近也在很多场合说这个事情——我依然觉得用代际划分作家这个是很荒谬的。但是既然这个事实已经产生了,我会觉得巧或者不巧刚好生在同代人。英文有一个字叫做 Peer pressure,就是你的同代人对你的压力,我觉得我有一个非常好的Peer pressure ,因为我们这一代有各种各样的作家,为什么80后被归成一堆以后让人特别不高兴,因为这是特别有多样性的写作群体,这个多样性等我们差不多30多了以后,真的是很明显地体现出来了,我们有我这样的作家,我们也有像周嘉宁这样的作家,她可能会一直在一个非常小的一个题材上面,一个很小的东西上面不停不停地做工。这个可能在中国的传统的文学、苏联的那套文学的评价体系里面会觉得,这个太小了,没有宏大叙事,你的历史责任感、社会责任感在哪儿?但是她是非常棒的作家,她做那件事情非常好,她写的东西也是给我很多启发,也有其他的这样的各种各样的作家,你会发现每个人的不一样。 作为这一代人的一分子我是很骄傲的,因为大家都在自己选择的路上,但是这个也是时代给你的一个自由。在自己选择的路上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像我这种书呆子型的,我其实是觉得谢谢各位抱着同情我、支持我继续生活的目的买我的书,非常非常的感谢。但是像我这样任性的人我也可以生存,任何人都可以在这样的状态下生存,探索、研究自己喜欢的事情,这件事情本身让我挺振奋的,现在想到这个东西,我是很骄傲的。 ●●● 不存在坚守这件事情 谁不让我写,我就打滚 ▼ 提问:我们经历了八十年代到现在,看着人工智能在普及,阅读数量在减少,不知道是不是在美国也是这样,是不是全世界都在陷入这种状况?你觉得作为一个作家,你能不能守得住最后的这个文学的江湖、小说的江湖,这是很令人尴尬的事情。在年轻的时候你想成名,但是现在这个环境被另外一个因素改变了、解构了,这个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读者越来越少,文学变得越来越短,越来越浮躁。 颜歌:你问的是在信息横行、文学式微的时代,我对这个东西有什么看法。其实你说的对,不仅是这样,中国是这样,美国也是这样,我有印象很深的故事,我以前到美国大学做讲座,其中一个是新泽西的文理学院,好像是在普林斯顿旁边,是全美非常好的一个文理学院。我去那个地方跟他们的学生做了一场交流,在一个教室里面,大概有50来号的学生,我可以认定这个学校的大学生都是一些相对比较优秀的大学生,我们一起聊了聊。后来到了提问的阶段,有人说,你最喜欢的美国作家是谁?对着这一屋大学生说,我说我最喜欢的是乔纳森·弗兰岑。我说完以后,台下一片沉寂。 作为一个段子手,我纳闷为什么这样?心里想:不能冷场。我就说他写了《纠正》《自由》,他的头像曾经单独上过《时代》的封面,题目叫做“我们时代伟大的小说家”。我加了一堆形容,下面人还是不理我。于是我又说,我还有一个喜欢的作家是 William Faulkner,心里想这个你们总该知道吧?结果只有一个学生知道。这个不是一个中国的问题,这是全世界的问题。我相信这个事情确实是这样,看故事的人是一回事,但是真正对文学感兴趣的人是越来越少的,因为文学在这个时代是更有挑战性的,它需要你更多的投入你自己,跟它有一个互动,你要加入进去,不是只是被灌输,所以它会变得更加小众。 面对这个问题,世界上有两种作家,一种是回到古典。我觉得我就是这样一个作家。这样一些作家,他会去想怎么描绘这个向前发展着的很庞大的大数据的信息,这个让我们无法消化的时代,这样一部分作家回到了古典,去写狄更斯一样的小说,回去写大部头,美国有很多这样的作家。我不知道Jonathan Franzen算不算是一个,他甚至就觉得,我不跟你们玩儿了,你去死吧。Jonathan Franzen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是很愤怒的人,各种骂人,讨厌人家用手机,讨厌人家用信用卡结账,反对现代化的东西,他写的作品是狄更斯式当下美国的史诗性的家族剧,这个是很受欢迎的。这是一类的作家。 另一类的作家,他会跟这个时代的这些你刚才所讲的,比如微博,比如网络这些东西,他会跟他们更靠近,他会把这些手段引用进来,变成自己新的叙事手段,他会想这个小说可能没有像现在那么流行,我会引入新的东西。比如Jennifer Egan,他最着名的小说中文版叫做《恶棍来访》,这个也是非常有名,Jennifer Egan也是一个非常值得我们去考虑的作家,他就写Tweeter小说,他在A visit from the goon squad里面用了各种各样的现代的这些媒体,相当于这个东西来的时候,我把你选择出来为我所用。于是他就变得非常像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先锋。 我们有的传统的作家非常不喜欢Jennifer Egan,我认识很多人不喜欢Jennifer Egan。我个人而言也更喜欢弗兰岑,这是我的方式,但是Jennifer Egan这样的作家对我们有启示作用,在这个时代怎么解决这些问题,他会把新的东西包含进来,这个也是可以思考的方法。其实你听我说这么多,我对文学写小说这件事情是兴趣盎然,不存在坚守这件事情,谁不让我写,我就打滚。 ●●● 如果你认为需要体验生活才能写 那真是太看低我了 ▼ 颜歌:做过的文学活动里每次最让我开心的是做Workshop,但是大多数是在国外,他们一堆人来学写小说的,我们有一个workshop,我很爱谈这个问题,这个很对我的胃口。首先谢谢你,昨天来了,今天又来了。为了卖书我说一些重复的话,向你表示欠意。 你的第一个问题是说我跟桑格格。她是成都人,不是重庆人,我跟她非常的好,我老是叫她小观音姐姐,她对我就像观音一样的一个人。这就涉及到我们俩写作的特征,因为她是观音,她是用自己来作为写作的素材,用自己的肉身来跟众生交流的这样一个人,换言之,她写的是散文。桑格格是特别真实的人,所以她写的东西很真实,写的都是自己的东西,自己生活上发生的事情,她是用四川话写作的。 我也是用四川话写作,但是我跟她就不一样,因为我是一个小说家,我写的任何东西你们都不要相信,我的东西都是编的。编故事的人,我的问题就不是说怎么用我自己去跟众生交流,而是把我自己作为一个容器,通过我跟其他人交流。于是很多的时候我想的问题是怎么让这个容器变成一个更适合你要描绘的对象的容器,怎么让这个容器变得不带偏见和杂质,更好地呈现你表达的对象,所以我引入四川话的因素,我开始写平乐镇的时候写的是四川一个地区的一个小镇这样一个场景人物,每天的生活,你发现不能让一个四川的场景里面的人物对话讲普通话。 所以你看我之前的小说,最开始我写的时候只有人物对话是方言,其他都是普通话。我最开始做出的决定,我觉得不能让他们说普通话,太奇怪了。在这个问题出现以后,后来逐步地说,怎么更贴近把我自己作为一个容器来表达我想要表达的这个场景呢?是用更贴近他们的话。但是我会尽量注意这个语言不要有封闭性,不要有排外性,会让所有的人都能够明白这个语言,这个是我现在一个方法。 第二个问题很多人也问过我,以《我们家》做例子,《我们家》讲的是豆瓣厂厂长包二奶的故事,里面有很多脏话。我得到的最常见的两个反馈是,第一,有的人见了跟我讲半天,他说你看起来挺斯文的,怎么写的书里面那么多脏话啊?第二件就不好意思问我,旁敲侧击说你是不是给别人当过二奶,为什么这么清楚?大概是这两件事情。其实就是每次他们问我的时候,这简直就是对我的羞辱,这不是对我人格的羞辱,不是说我怎么会做这种事情,有一个前提是我是一个虚构者,小说是建立在虚构的事情上的。的确有一个问题是我一直在学院里面,或者是我在校园里面,我对这种所谓的接地气的生活场景的了解有限。但这就是一个小说家,比如我们要画一头象,有的人照着才能画出来,这样的人也是可以的。 随着你对这个虚构的事物的练习越来越频繁,你自己越来越熟悉怎么虚构的时候,你需要的关于本身的象的标本就越来越少,你需要的信息越来越少。好的人可能需要三个点就能画出一个象,或者更好的人用一个点画出象。同样的道理,我对这种接地气的生活方式理解有限,但是我大多数时间都是靠自己脑补,在这个过程,其实是对自己虚构的训练。所以所有怀疑我是不是要当过二奶才写《我们家》的人是对我的羞辱,因为我是虚构者,我是一个有很强的虚构能力的写小说的人,如果你认为我需要体验生活才能写,那你真是太看低我了。从这个角度来讲,学院的生活当然是有一点麻烦,但并不是一个完全不可行的一个方法。 ●●● 对我的语言负责 所以小说肯定是有不可译性 ▼ 颜歌:关于文学作品的翻译问题,是我去年到今年的大问题,因为我和我的英文翻译上半年把《我们家》的初稿算是定下了,我算他的小助理,因为中间有很多问题,现在把初稿算是定下来了。这个过程极其痛苦,完了以后我们互相讨厌。但是在这个过程当中我想得非常多,我其实这些年在国外做活动非常多,会经常被问到这样的问题。 我自己也想了很多,我姑且一说,两位老师可以事后再评论,小说这个东西是这样的,我们可以分成两部分,一个是可译性,一个是不可译性。可译性的东西是什么?人物的性格,故事的情节,我们在中间的关乎人类本质的东西,让大家有共感的东西,这样的东西更多是在你的故事里的。通过语言有一部分,但是非常少。所以我认为可译性的东西,比如说“中国文学”的话,可译性是“文学”,所以一直以来,大家说可译性是验证了这些作品的标准。所以,翻译的东西它能够传达的是这样的一个小说作品里面的可译性,但是像你说的,有很多东西具有不可译性。可能会有比较古典的想法,就是我们要尽量避免不可译性,或者我们承认不可译性,但是要把这个可能降到最低。我个人不认为是这样的,我认为小说中的不可译性,跟这个语言联系最紧密的,拔掉这个东西就会死掉连肉连骨的东西,这个不可译性,以“中国文学”为例,是“中国性”,或者“中文性”,“中国语言文字性”。 我作为中国的作家,中国文学作家,我用中文写作,我不但对我的故事有责任,我对这个语言也是有责任的,我要对我的语言负责,所以我的小说肯定是有不可译性的,这个是我的语言性,我不是法语、英语作家,有一些外国作品也是经过翻译之后会丢掉很多东西。因为不可译性是每个语言所成立的非常重要的基点,所以这两件事情是一个博弈。这个东西没有一个具体的结论,但它是一个博弈,一个东西的可译性和不可译性应该怎么处理?有一些作品非常好,但是太多的不可译性,不可能得诺贝尔文学奖,不可能在世界范围被人知,但是不减损这样的作家是非常优秀的作家,因为他对他的语言和独特的语言和文化做出了非常大的贡献。 ●●● 当陷入自我怀疑的状态 ▼ 提问:颜歌你好,我是厦门人,我在北京出差,今天下午是最后一个下午,也是唯一休息的一个下午,很高兴能见到你。是这样子,因为我觉得我们在人生中,在生活中不管做什么事情我们都会碰到很多的问题,有些东西可能给我们自信,有些就是打击我们的自信。我想问的就是写作的这样的过程中你有没有会遇到一些不自信,或者一些自我怀疑,甚至是否定一些东西?在某种时候,某种程度上有一些否定,对自己不自信的东西会出现?你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或者看待这个问题的,或者你觉得这个东西在写作过程当中是怎么样的角色? 颜歌:谢谢你,我既很幸运又不幸运,在很小的时候开始写作。不幸的是,我很小的时候写的特别二逼的东西,我发现我放的每一个屁都被发表出来,作为我曾经是一个傻子的证据,我无法磨灭这个证据。这个让我有一点困扰。但是幸运的是,当你作为一个年轻的人写作的时候,你对自己的写作自信是爆棚的。我刚开始十五六岁的时候,那个时候父母说你要好好学习,我跟我妈吵架,真实的情况是我妈说,你真的要做卷子,你要高考。我说你知道吗?你这样是对中国文学上的一个很重要的角色的扼杀,你知道有多重要吗?大概是这样,你小时候刚刚开始写作的时候,你的自信是爆棚的,这样的状态这是幸运的,我在进入写作的时候,我没有受到过多的阻力。 但非常短暂的蜜月期可能就是一年时间。度过以后,你说的情况就来了,随时都会觉得,这个东西我怎么可能是一个作家?而且这样的自我怀疑在作家里面比其他艺术工作者更严重,我自己认为是这样。比如画家的方式是绘画,音乐家的表达方式是乐器,这些都是有专业性的,画画的人不能当画家还能当画匠,但是写作我们的表达方式是语言,这个是每个人都会的,所以我不能当作家我就得当秘书,因为我会打字。写作的时候,自我怀疑有的时候是摧毁型的,因为表达方式是一个几乎没有技术性,或者说技术性不大的方式,大家觉得我也可以做这个。我经常陷入到这样的自我怀疑里面。 我现在写了十几年,我每一次写东西,大到长篇小到短篇,我都会觉得写不下去,中途种种的想死不想活的,觉得我是白痴,我怎么可能是作家,我简直不是作家等等。但是到现在为止,它变成对我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如果我写一个小说不卡住,不出现这样的行为,如果写得很顺,我一定会把它删掉重新写。因为让我自己很舒服的一路下去的写作,不是一个会比我自己能达到的情况稍微好一点的情况,那么这个情况其实是不理想的。所以我现在把这种对自己自我折磨、自我怀疑认为是我写作中必须存在的阶段,所以我每天都在碰到这样的情况,但是就像一个常年生病的人,我会告诉自己,这个只是生病时的正常情况,所以我会淡定,继续写。 (完)
理想国 2015-08-23 08:5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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