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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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龙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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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专门学历史的人,对美国的偏见大概有二,一是认为美国历史没什么好学的,只有两百来年;二是觉得美国人因为没有历史包袱而活得轻松自在。第一个错误在于,美国历史不止两百年。就好比我们说中国历史上下五千年,美国历史从有史可考的日子算起虽然只有四五百年(印第安人的古代史都是口口相传),但也不能只从独立宣言的时候算起。美国的大学里,本科通史历史课以内战为界就要讲两个学期。而内战之惨烈、双方死伤之巨都超过了美国历史上所有其它战争,内战给美国历史的创伤和遗产至今仍能看到。说到内战,美国的历史亦是相当沉重的。 美国本土历史学家对于内战本身、其前前后后包括奴隶制,重建,平权等问题的研究都相当重视,深入、透彻地研究内战相关的历史,仿佛是美国本土研究者一种带着使命感的诉求,因为这是定义美国的重要历史脉络。


对于本国历史的认知,美国人并没有因为历史不够长而不予重视,相反,美国人对历史研究十分用心和规范。美国大学的顶尖历史学院里研究美国历史的教授普遍占大多数,而美国南方大学的历史系,就更加重视内战史的研究。在我之前读书的佐治亚大学历史系,甚至还建立了战争史研究小组,对美国曾经的战争感兴趣的研究生和教授都可以加入。在这个小组里,对内战感兴趣的人自然最多。每个人都希望从南方颇为丰厚的种族和内战史史料中挖掘出自己感兴趣的课题和线索。记得有一次在讨论班里,有个同学说想写一篇论文,因为他发现了亚特兰大附近一家医院的纪录,记录里零星记载着十几个内战后患有精神病的南方军人的状况。其中有人出院后走失了,有人自杀了。同学说,这大概都是患有PTSD(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症状的军人, 他要研究这个主题去反映内战的伤痛。但是教授问他,PTSD是现代的概念,你无法凭这点记录对他们作出诊断,所以不能写。而且关于内战种种死伤的历史,德鲁•吉尔平•福斯特的书《这受难的国度:死亡与美国内战》(This Republic of Suffering: Death and the American Civil War)已经写得十分好了,她没有提到PTSD,但却把内战的死亡写得透彻而全面。


福斯特这本围绕死亡主题来体现内战残酷的历史书涵盖了死亡的前前后后、方方面面。和大部分探讨内战的着作相比,作者选择了死亡这个战争的必然结果来进行讨论,让死亡这个贯穿战争始终的存在和美国人和社会的关系进行了透彻的分析。和专注于战争原因的政治史、战事分析的战争史,以及专注于战争后果和重建的社会经济史不同,死亡触及战争的各个层面更是和人本身的体验最直接相关的事件。而最核心的问题则是什么叫“得以安息”(书中翻译为“平凡的死亡”),说得直白一点就是好死善终的维多利亚时代死亡观在内战期间和之后被挑战和颠覆了。围绕这一问题,文章从死亡,杀戮、埋葬、士兵名字的认识、对战争残酷的认识等分为八章来记叙。之所以说这本书写得透彻全面,在于她不仅涉及了以上主题,并且在探讨内战死亡的影响和意义的同时,也将性别、种族、阶层、宗教、流行文化甚至物质文化变迁,等等历史写作中必须触及的主题进行了透彻的分析。从学术意义上说,这本以死亡为主题探讨内战的着作不仅提供了一个分析内战的新视角,同时也为人们阅读诸如埃里克方纳写的《重建》(Reconstruction: America's Unfinished Revolution, 1863-1877)提供了一个承上启下的背景。而更重要的是,作为一部叙事和讨论都有一种娓娓道来风格的学术书籍,它不仅适合专业的历史学者,对于具有基本历史常识的历史爱好者也是一本深入了解内战的好书;而对于一般读者来说,则能够让人们更深刻全面地了解美国,改变他们常有的对美国历史的误解。


全书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直接写战场上死亡的发生和后续;第二部分写内战中的死亡对于人们的影响。死亡给这个社会带来的重创和弥漫在南北方的阴郁气息一直贯穿整个故事始终,内战的沉痛并没有因为第一部分谈论死亡部分的结束而减轻。


第一部分又分为三个部分,第一章《死亡:“献出我的生命”》探讨如何好死,提出了内战的残酷撼动了十九世纪中期人们的死亡观;第二章《 杀戮:“更巨大的勇气”》探讨战争中的杀戮,认为相对于准备面对战死沙场来说,杀人需要更大的勇气;第三章《埋葬:“照料死者的新课”》探讨掩埋尸体,战场中掩埋尸体的过程可以看出在这场美国历史上第一次现代战争中人们在战争后续的处境,以及尸体一次次覆盖掩埋更显出战争的残酷。


第一章中所述的十九世纪死亡观有着很强烈的清教宗教背景。在基督教中,死亡被看成一种艺术,正确地死亡是对生的了结,也是死后永生的保障。十六世纪关于死亡的宗教着作在十九世纪中成为了经典。而在内战到来的时候,泛宗教主义的扩散也使得不仅仅是清教徒开始重视死亡的艺术,好死甚至成为了包括参战人数之微的犹太人的诉求之一。但好死的关键却不仅仅是为了效忠一方的胜利而战死,在维多利亚时代对于家庭观念尤其重视的影响下,人们更重视的是临死前的状态最好是在家庭环境之中。只有在家庭环境中死去才是让生者和死者都满意的逝去——人在死去的时候要在平和温馨的家庭环境中被亲人环绕,才能获得安息。如果不是这样死去,那就不算是正常和可以让人安心的死亡。临死的人害怕死去时候孤身一人,而失去亲人的人因为没有陪伴在死者左右,会觉得死亡并没有发生和了结。于是家庭环境之外的死亡就是没有发生的不完整的死亡。


对于在这个时期走上战场的南北方士兵来说,如果宗教和对于自己所代表的正义的效忠让他们坚定了战死的决心,那么他们真正难以接受的,就是在远离家人的地方战死。于是在战场上和战地医院,战友、随军神职人员、护士、医生等等就模拟起了让战死士兵有归属感的家人角色。牧师负责在最后时刻让有信仰的士兵获得神的祝福得以安息,保证他们死后可以进入极乐世界。也负责让没有信仰的士兵临死的时候得到教育,告诉他他这一辈子因为没有信仰而死不能安息。这表明寻求完美的十九世纪死亡是一件有着浓厚宗教背景的事情。而护士医生和战友则保证了士兵在死的时候遗言可以留下,作为他们死亡时刻的见证人,写信给他们的家人告诉他们死去时候的状况,让家人得以平复。此外,女性护士的出现也让士兵能感到女性的温暖,有的人甚至会在弥留之际将护士错当成自己的女性亲属。而士兵们为了让家人有所记挂,会写好或者口述好遗书以作了结,经济条件并不好的士兵则会尽一切可能留下遗物让生者带回,让家人知道自己已故去。


当然,“好死善终”的概念贯穿整个内战和这本书的内容,如果说在战场上死去对于士兵来说是残酷的话,他们的后事不能按照惯例执行,甚至家人无法获知死者的确切信息,找不到尸骨等等则是对于死者家属来说无法接受的现实。在书的第三章和第四章关于埋葬和认尸的章节作者深刻地讨论了这些问题。内战时期一大问题就是留下了很多无名士兵,那时候士兵并没有胸前挂名牌的规矩,而对于节节败退的南方军来说,保命和生存是第一,活下来是第一,战事的残酷已经容不得他们去清点死伤的人。有的时候一场战役的发生地过了一年又会发生战役,人们会在不厚的土层下发现上次战死士兵的尸骨。军队中的等级和阶级区别在掩埋尸骨的过程中得到体现,大部分的一般士兵都会就地被掩埋,或者盖一层破布任其腐烂,只有战死的军官能够得到装进棺材的待遇。内战死伤之巨,使得棺材制造商获得很大的利益,各式各样的棺材商发展起来,很多人带着订单从北方南下寻找机会。有金属制的声称可以保持尸体不腐烂的棺材,也有装上冰块制冷的棺材,目标就是让死者可以更完整地送达他们的亲属使他们得到更好的安葬。同时发展起来的还有防腐师这个职业,他们通常随军行动,常被士兵或随军记者看成是十分阴郁变态的存在,因为他们为赤身裸体的尸体工作。同时,很多亲属在获知自己家人被掩埋的地点后,会前去将尸体挖出带回家安葬。


能找到尸体带回家安葬是幸运的,这些家庭大都属于北方经济条件比较好的阶层。更多的家庭则无法找到亲人的下落,而报纸刊载的死亡名单亦时有阴差阳错。有的人活着被宣告死亡,有的人死了但杳无音讯。南方的家庭忙着生存,根本无暇顾及去找寻尸体和安葬的过程,如此不得“好死”的历史创伤也是南北历史积怨的原因之一。当时有很多人参与了帮助家人寻亲的过程,在战地医院找到亲人后帮士兵写信回家或者告诉家人士兵已经死在战地医院。其中最有名的就是被称为国家诗人的惠特曼,他曾经长期在医院抚恤伤者,给他们带去水果,陪伤者聊天,并帮他们给家里写信,帮寻亲的亲人找到儿子的下落,是死是活都要写信告知。战争的残酷无情在这一方面也衬托出如此的人性光辉,作家不例外,指挥官也不例外。弗吉尼亚州一位母亲因三个月未曾听到儿子的消息写信给李将军要求寻亲,南方军队里找不到,李将军打出休战旗让士兵传递信件到北方阵营要求协助寻找。北方阵营的总外科医师在伤者中寻找后仍无下落,最后将军只好回信给这位母亲,他的儿子可能已牺牲。


福斯特这本书的特点是,把和战争中死亡有关的方方面面都加以细致研究,不仅讲到了战争中的死亡对人们死亡观和价值观的撼动,同时也谈到了造成死亡的行为本身——杀戮。相对准备上战场赴死和面对死亡,在内战战场上杀戮自己的同胞实际上需要更大的勇气。虽然杀戮违背了基督教准则,但是在1862年废奴成为了战争目的之后,北方军为了废奴而战的决心成为了杀戮的教义支持。而随着战事推进,死伤逐渐惨重,对于南北方的士兵来说,杀戮也代表着自卫,代表着为死难的同志复仇。而对于南方白人士兵来说, 在战场上杀戮也是对南方尊严和自己的男性尊严而战,说到底,也是为他们所信奉的白人至上主义而战。如果被南方军俘虏的北方军里有黑人, 那么黑人是要被杀光的。南方军不能忍受和黑人作战,更不能留下活口。在这场为了废奴而打的战争里,种族的色彩在战争的杀戮中显得格外突出和刺眼。


除了讲到战争死亡撼动了人们对于死亡的认知,这本研究全面且细致的着作还探讨了战争中的死亡对平民、对流行文化和性别观念的影响。在书的第五章,作者强调,战争中的死亡不仅发生在战场上,也连累了居民。有的人被飞偏的炸弹炸死,有的村舍农庄变成了战地医院甚至停尸房。除了被战火连累的死亡之外,也有很多平民是因为战时传染性疾病的肆虐而死。北方军队节节胜利的时候,兴奋地欢呼“感谢主,北方人来了!”的南方奴隶被主人绞死;有的奴隶因为废奴和北方军的逼近,则愤而打死自己的女主人。而这些发生在战场之外的死亡也让南北双方意识到战争对于社群的创伤之深,引发了人们反思战争的合理性和必要性。此外,战争中的死亡不仅撼动了十九世纪中期美国人的死亡观,同时还改变着人们纪念死亡的方式。和中国为故去的人戴孝近似,十九世纪的美国也有此习俗。而战争死亡的影响面之广,已经使得和孝服有关的时装配饰和风格出现在女性杂志上。而对于战败的南方来说,南方人十分引以为傲的男性尊严也因为战败而一蹶不振,从而使得南方的男性尊严重建研究,成为了对内战后南方社会文化史研究的一个重要分支。


从一定层面上说,美国历史的历程就是一个何为美国人的过程。而内战则是颠覆革新何为美国人的过程的事件。相对于大部分从军事、政治、社会、经济等角度研究内战的历史着作来说,《这受难的国度》绕开了战争作为南北双方对峙的集体事件的角度来描写,着力探讨了战争和其影响到的人民个体,通过死亡这个主题,将个体面对死亡时的反应生动展现,让人们意识到,战争史的写作可以呈现新的可能,而不是仅仅围绕传统的战略和政治来写。更重要的是,死亡最切身联系到内战前后每个美国人的存在,重新定义者美国国民性的内战的死亡集体之巨,对于个人和群体死亡观的颠覆不仅在个体上得到体现,同时又体现出内战对于群体的影响。通过死亡来窥探战争中的人性、种族问题,能够更直观地表现种族问题和内战的关系,并解释为何美国内战对美国后来历史影响的深重。如此说来,福斯特这部书,成功地通过描写人的消逝,来描述了美国国民性所经历的转变,美国历史虽然“短”,但每一步革新都并不顺利,而内战则是最为惨痛的一次,用“死亡”来描述国家的新生,以阐释内战的影响和意义再贴切不过。



东方历史评论 龙荻 2015-08-23 08:5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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