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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许知远 《东方历史评论》微信公号:ohistory 即使都浸淫绝对权力的传统,俄国仍会赞叹那些异端,仍会有十二月党人式的异端,他们来自绝对权力的核心,却背叛了这绝对权力。但从二月河的康熙大帝到唐浩明的曾国藩,或许再到眼前的甄嬛,我们对权力、对权力代表的中心价值,只有彻底的膜拜、沉醉,一心想学到其中的各种小技巧…… 一 纳坦·埃德尔曼(Natan Eidelman)相信,赫尔岑可能是一个世纪来最幸运的俄国作家,因为“他只写自己想写的,除去自身的判断,没有任何审查,他也完满地展现自己的才能与知识,他既有生存手段、也不缺乏优秀读者”。 自1847年流亡以后,赫尔岑不仅没从俄国的政治、文化生活中消失,反而以更显着的姿态出现。先是《北极星》、然后是影响力更着的《钟》,他在巴黎与伦敦编辑的杂志成为俄国公共生活的中心。从理想主义大学生、青年军官,到大臣乃至沙皇,都是他的热心读者。不同派系的政治力量都知道,倘若你要实现自己的主张,与其上书宫廷,不如投书《钟》。伦敦的流亡出版社与圣彼得堡宫廷的距离反而近些。 纳坦·埃德尔曼是赫尔岑最重要的传记作者,也是1970年代苏联最活跃的历史学家之一。当他描述赫尔岑的幸运时,他的同代人都听得出这是对自己时代的隐晦抗议。沙皇俄国尚能容许这样一种异议声音的存在,但在勃列日涅夫时代断然不可能。 除去赫尔岑的传记,纳坦·埃德尔曼也以有关“十二月党人”的研究着称,这些着作在1970年代初的苏联知识人中盛行一时。“十二月党人”是一群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青年,为了创造一个他们希冀的现代俄国,他们不惜发起了一场起义,试图刺杀刚刚登基的沙皇尼古拉斯一世。失败的起义,引发了绞刑与大规模的流放。这悲剧也塑造了一代人的心灵,赫尔岑也是其中之一。起义发生时,他不过是13岁的少年,却深深被其中强烈的理想主义、自我牺牲的精神震撼,他日后的道路——先是一名具有反叛意识的作家与思想者,然后被流放至西伯利亚,最终流亡至伦敦——正与此相关。 不管是赫尔岑,还是“十二月党人”,都是俄国历史上的“异端”,是这个有着漫长政治专制传统的国家的自由派声音。在纳坦·埃德尔曼书写他们时,苏联短暂的“解冻期”已过去,一个高度控制、意识形态化的时代再次到来,甚至已被鞭尸的“斯大林主义”都有复活的征兆。 苏联的“异议传统”也是从个时刻开始兴起的。1966年,对两位作家西尼亚夫斯基与丹尼埃尔的审判,既开始了对知识分子新一轮的打压与控制,也让一小群最勇敢的人汇集到一起,他们成为了“异议者”,其中最着名的是作家索尔仁尼琴与物理学家萨哈罗夫。 历史研究既是躲避、又是反抗。在这压抑、沉闷的年代,十二月党人的激越故事,他们在伦理与美学上的主张,不啻是对此刻的最佳控诉。这又是安全的控诉。倘若苏维埃因推翻沙皇俄国具有合法性,这些同样的反抗者也具有合法性。苏联从未完全杜绝从普希金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19世纪文学、思想传统,被每一个苏联人牢记的普希金也是十二月党人的半个同路人。 纳坦深谙此道。他出生于1930年的莫斯科,即斯大林牢固攫取权力的那一年。他的父亲是一名记者与戏剧评论家,曾参与对帕斯基尔纳克的公开批判,但他自己也难逃厄运,作为一名犹太人知识分子,他在1949年被卷入莫名的指控,因此入狱。 尽管如此,纳坦也是个迟来的政治觉醒者,并未怀疑这个制度。直到1956年的苏共二十大,因赫鲁晓夫的着名报告,才开始思考社会主义制度自身的缺陷。随即因一个学术讨论小组,卷入一场政治风波,丢掉了中学教职。 在1960年代,借由高超的人际技巧,纳坦小心翼翼地重回学术界。他接触到赫尔岑的资料,以他编辑的流亡杂志,他出版了论文《作为出版家的赫尔岑》。在此基础上,他写出了赫尔岑的三部曲传记。对于一名历史学家,这是最佳选择。苏联历史笼罩在意识形态中,沙皇帝国的历史有着更大探究的自由。如果放在更长的视角,理解沙皇帝国更显得必要,苏维埃革命到底缘何发生?而俄国的自由传统,则对当下是个莫大的鼓舞。 纳坦的声誉在1970年代到达顶峰,不仅出版书籍,他还参与历史节目的制作,成为正在兴起的视觉大众文化的一部分。他似乎卡在了一个“正确”的位置,对于官方来说,他在容忍范围;对于知识分子来说,他进行了知识探索,还展示出某种自由姿态;对于公众来说,他对俄国历史中的“阴谋”与“权力”之探索,则满足了强烈的、猎奇式的好奇心。 他从未公开地展现政治态度,他与“异议人士”保持距离,甚至“准异议人士”的标签都让他愤怒不已。但这道德上的暧昧也让他付出代价。在他的日记中、着作中,他用历史人物来自我慰藉。他将普希金描述成一个政治思考者,普希金同情十二月党人,却不同意他们的暴力手段。纳坦也对于历史学家卡拉姆金充满认同感,后者编纂了权威的俄罗斯史,攻击伊凡大帝是暴君、谋杀者,却也在尼古拉斯一世的严酷统治中保持了自己的空间。 戈尔巴乔夫的“新思维”与“公开性”,帮他缓解了这种道德焦虑,他积极投身于迅速涌现的公共讨论中。他坚信知识分子的重要性,在俄国传统中,国家权力占有绝对的支配,社会群体薄弱,改革只能自上而下的发生,在这种过程中,知识分子的声音至关重要,它能提醒、建议、警告这个绝对权力。 他同时保持者某种审慎,对他来说,俄国的历史曾充满“自由的幻象”。亚历山大一世也曾把俄罗斯拉向西欧,但随即尼古拉斯一世又回到封闭与压制,亚历山大三世解放了农奴,激起了暂时的希望,但沙皇帝国还是被一个更强大封闭的系统取代。他把戈尔巴乔夫的兴起视作第三次“自由的幻象”。他把历史视作螺旋式的上升,一些特质不断重复,但它们又不尽相同。 这次幻象将持续多久,导致什么结果?纳坦·埃德尔曼卒于1989年,他未能看到失控的1990年代、普京在之后的崛起…… 谁是我们的纳坦·埃德尔曼?二月河的帝王小说、唐浩明的将相传奇,都曾风靡一时。倘若纳坦着迷于阴谋与自由,他们则沉醉于权力与人际关系。这或许也是两国历史的微妙差异,即使都浸淫绝对权力的传统,俄国仍会赞叹那些异端,仍会有十二月党人式的异端,他们来自绝对权力的核心,却背叛了这绝对权力。但从二月河的康熙大帝到唐浩明的曾国藩,或许再到眼前的甄嬛,我们对权力、对权力代表的中心价值,只有彻底的膜拜、沉醉,一心想学到其中的各种小技巧…… 二 “俄国新十二月党人”。2012年1月的《纽约》杂志这样称呼一小群普京的抗议者。在标题下,还加上了普希金1825年对十二月党人描述:“他们不停地聚会,无论高脚杯里的葡萄酒,还是玻璃杯里的伏特加,他们一饮而尽、慷慨激昂,他们发表言辞激烈的演说,有时聚在焦躁的尼基塔那里,有时又跑到谨慎的伊里亚家。” 此刻,普京将再度竞选总统的消息已传出。修正不久的宪法已将总统任期从五年延长到六年,这也意味着倘若他当选(必定会再度连任),他的实际统治将从2000年延伸到2024年。这也令他成为俄国历史上最长的统治者之一。 倘若纳坦·埃德尔曼看到这样的标题,他会做何想?我很是好奇,这一代莫斯科、圣彼得堡的青年,还会阅读他在40年前的那些历史传记吗? 尼古拉斯一世与十二月党人的时代都太过遥远了。杂志中描述的青年一代,大多出生于80、90年代,在他们的经验范围内,勃列日涅夫成为新参照,他代笔了苏联历史上一个有少许自由空间、但停滞、沉闷的时代。在互联网上,迅速传播着一张普京逐渐衰老时的照片flash,它一下子变成了勃列日涅夫的样子。这既是玩笑的嘲讽,也是逼真的恐惧,很有可能,这一代人最好的时光,就都生活在一个人的阴影之下。 对于这一代的抗议者来说,普京不再是那个重整国家机器、将俄罗斯带回强权的领袖人物,而是一个新的专制人物。这一代人伴随着俄罗斯逐渐经济复苏、全球化的趋势成长,他们与纽约、伦敦、巴黎的年轻人分享同样的咖啡、音乐、消费自由,他们也希望自己拥有相似的政治选择。1825年的十二月党人是贵族子弟、是既有权力的一部分,2012年的新十二月党人则来自市场经济孕育出的新中产阶级,或者用更时髦词语——“创业阶层”。他们理应代表俄罗斯的未来。 “新十二月党人”引起了媒体上的喧嚣,却迅速消散了。“创业阶层”是一群很难找到根基的理想主义者,而普京则控制着一切。当然,“新十二月党人”也不会招致大规模流放的命运,他们仍被这个政权有限度地容忍。俄文版的《Esquire》杂志仍可以接连不断地批评普京,互联网仍几乎未受审查,有一个半自由空间让人可以做暂时的发泄。但一旦你形成真正的挑战,你就会被迅速地摧毁。 “大量文献只是叙述俄罗斯的民主制度在普京治下的衰败,而没有论及一个专制政权如何走向成功。”一位杰出的俄罗斯研究者不久前写道,他试图纠正长久以关于俄罗斯的观察角度。 纳坦·埃德尔曼或许会赞同这一判断。从戈尔巴乔夫到叶利钦的15年,只是俄罗斯历史另一个“自由的幻象”时期吗?
东方历史评论 2015-08-23 08:4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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