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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拟的性

艾米丽·杜布雷(Emily Dubberley)是《相逢太晚：女性一夜情指南》的作者，她认为如今的性爱就“像点一个披萨那么简单……今天，你只需要上网并预定生殖器就可以了”。不需要调情或前戏，不需要为了赢得伴侣的赞赏而卖力劳动，不需要为了得到伴侣的同意而竭尽全力，不需要讨好她或他，也不需要等得太久，或许很快就可直奔主题了，人们不需要这么多的努力才结出果实来。

不过，这意味着，由于不确定性，过去那些使性行为成为激动人心事件的事情都不见了，更因为风险和骗局，追求性行为现已成为浪漫冒险。

收获从来就不是纯粹的，不可能不产生其他方面的损失。以网络为媒介的性行为虽然受到很多用户的热捧，但这个使人沮丧的规则并不对它例外。有些东西已然失去——尽管对很多男人和几乎同样多的女人而言，据说他们获得的正好等于他们付出的。获得的东西包括：便利（convenience）——把努力降低到最小；快速（speed）——缩短欲望及其满足之间的过程；以及针对后果的保险（insurance against consequences）——就像习惯性的后果一样，它并不总是遵循着想要的、预先安排好的情节。后果很少是完全预期的、梦寐以求的和天遂人愿的。可以证明的是，它们所带来的不安和苦恼就像它们发生时的那种喜悦和享受一样常见。

一家宣布提供快速且安全（“没有附带条件”）性爱的网站，放言自己拥有250万注册会员，它用这样的口号来为自己做广告：“今夜就见性伴侣吧！”另一家在全球拥有上百万会员的网站，主要是为了满足公开同性恋环球旅行的欲望，它选择的口号是：“你想要时随时可要。”两则广告所隐含的意思昭然若揭：大受欢迎的产品已经为即刻消费（instantaneous consumption）做好了准备；欲望可以打包实现满足；一切由你决定。这种信息对于经过上百万条广告（我们每个人每年被迫/怂恿看的广告，比我们爷爷那辈人一辈子看的还多）训练的受众而言是悦耳动心的。如今这些商业广告（不像我们爷爷辈时那样）许诺性快乐（sexual joy）就像冲咖啡或泡速溶汤（“只要倒进热水里就可以”）那样快速；它们并且贬低、责备或取笑空间上或时间上的远程快乐（remote joy），如果没有耐心、自我牺牲精神以及诸多善意、长时间的艰苦训练、尴尬、麻烦以及有些时候的艰辛努力——并且这预示着很多错误，就像他们必须做的试验那样多——这种远程快乐就难以实现。

这种“急躁情结”（impatience complex）在数十年以前玛格丽特•撒切尔（Margaret Thatcher）对英国国民健康服务体系那场让人记忆深刻的控诉中就得到了概括，她那时解释了为什么自己认为提供医疗服务的自由市场是一种进步：“在我选择的时间，选择我想要的医生。”没过多久，新的工具——以信用卡形式出现的魔杖——就被创造出来了，如果它没让撒切尔的梦想真正成为现实，那么至少是使实现理想变得合理与可信。新发明的工具使越来越多的个人接受了消费主义哲学，而银行和信用卡机构认为这些人应该得到他们的关心与仁爱。

古老的和非一次性的民间智慧建议我们，“在鸡蛋孵出之前，不要去数小鸡”。嗯，奉行即时享乐的新生活思维的小鸡们现在已经大批“孵现”，他们整个一代人都是，因此我们完全有权开始去计算它们的数目。精神治疗师菲利普•霍德森（Phillip Hodson）就完成了一项这样的工作，他认为网络时代性革命持续进行的结果祸福兼有。霍德森发现自己命名的“一次性的及时享乐主义文化”（尽管尚未普遍，但扩展速度极快）悖论所在：那些一晚上就与很多人——与父辈相比如此，与祖辈比更是如此——调情（电子方式）的人在其一生之中早晚会发现，跟所有其他的上瘾一样，每再服一次，满足感就越低。

如果他们仔细地看一下自己的经历所提供的证据，他们就会发现——惊讶而沮丧地回忆起，尽管还没到一去不复返的地步——长长的罗曼史和缓慢又难分难解的诱惑（如今只能在老小说中读到它们了）并不是毫无必要的、多余的、麻烦的和恼人的障碍，阻碍到达“事物本身”（他们当初信以为真），而是这种“事物”更为重要或者极为关键的因素，甚至是所有带有色情和“性欲”的事物以及它们的迷人和魅力之所在。

质言之，更大的量的获得是以牺牲质为代价的。“新的和改进过的”、以因特网为媒介提供的性爱，完全不是令我们的先辈们着迷和迷恋的“事物”，他们为它写就了成卷的诗歌，来赞扬它的壮丽与辉煌，并且把婚姻美满与天堂混为一谈。同许多其他研究者一样，霍德森发现，以因特网为媒介的性爱并没有帮助人们维系好人际关系，减少梦想破灭的悲剧总量，反而是祛除了人类伙伴关系的诸多魅力，减少了梦想的数量。这些借助于因特网而结合的关系，比那些辛苦建立起来的真实的“网下”生活更加脆弱，也更加肤浅，因此得到的满意度（如果有这种满意度的话）和渴望度更低，“价值”（如果有价值的话）就更低——也就更加不重视。

正如格奥尔格•齐美尔（Georg Simmel）很久以前所指出的那样，事物的价值是按照需要获得他们时付出的代价进行衡量的。如今有更多的人能够更经常地“发生性行为”，但伴随着这一数字的增加，独居者的数目也在增长，他们感受到孤独和极其痛苦的被抛弃感。这些患者各自试图摆脱那种情感，并且他们被许诺可以更好地在“网上”所提供的性中找到一个出口——直到这时才发现，这并没有充分满足他们对人类陪伴的渴望，这种特殊的因特网烹调和因特网服务的食物只是使得这损失更为明显，并且让他们感觉更为耻辱与孤独，对充满温情的人类团结也更为渴望。

此外，当得失相抵时，还有另外一个议题值得铭记。在线约会中介（以及更多的快餐性爱中介）倾向于通过一个目录介绍可能的一夜情性伴侣，其中“现货”（available goods）系根据入选的标记，如身高、体型、道德出身、身体毛发等等（归档标准的变化取决于目标公众及其“相关性”的主导思想）进行分类，以便于用户可以根据各方面的情况进行匹配，选择自己的性伴侣，他们认为，这一点决定了“全部”的品质和性爱的乐趣（希望他们的未来用户能以一种熟悉的方式进行）。不知何故，在这一过程中关于“人类”的幻象土崩瓦解，消失不见了：这些树之外，森林不再可见。

以从网上商店目录中选择商品的方式根据外表和使用方式来选择性伴侣，这使它所源起和暗示的那个神话永恒化了：

我们每一个人，与其说是一个人或人格，其不可重复的价值全都在于她或他的单一性和独特性，不如说是畅销的或滞销特征的杂乱无序的集合……

摘自齐格蒙·鲍曼《来自液态现代世界的44封信》

凤凰读书 2015-08-23 08:45: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