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命的价格”│《审判》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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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律的真相”


路刚律师每年要办理很多故意杀人案,按照他的经验,100个案子,至少有98个都是在一审前的最后时刻才达成和解协议的,而且“一般还要喝酒”。


“因为出事后一般要经历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要平息情绪,才能理性地进入第二个阶段——也就是商量赔偿的金额。前一个过程需要时间,后一个过程需要一来一回折腾多次。”


虽然这听上去是一种基于生命的讨价还价,和路刚以前在法律课本上读到的完全不同,但这就是现实。


路刚自认为是有法律理想的。在加入陕西克利律师事务所后,路刚代理的案件多为民商法律领域,尤其对“合同法”、“侵权法”等债法研究颇深。在律师这一行来说,民商法赚钱相对多。然而,2006年6月,路刚报名参加全国律师协会举办的“刑事司法改革及辩护技能项目培训”,此后便开始涉及刑事案件。路刚说,一般从事刑法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点理想主义。


他认定几个原则:法律最终是为了扬善,惩恶只是手段;生命确实是无价,但当生命已经失去后,最重要的是,不要这伤害继续在双方的生活中蔓延。这是路刚一直的理念。在接手药家鑫案件前,他很骄傲地宣称,“从来没有一个人在我手上走过”。唯一比较惊险的一次,是“去年有一个判死刑,但是二审还是打回来了”。


那是2010年11月初的事情,媒体还没关心这案子。路刚约药庆卫见了面,按照常规的状态,他的建议是:一开始可以先等等,把双方的情绪消退点儿,然后由律师出面慢慢谈赔偿的事情。


药庆卫默认了这样的策略,这也相对符合他的性格。


出事后,药庆卫越发寡言。无论面对妻子还是面对自己的律师路刚,他的话都非常精简。路刚后来坦言,即使和药庆卫一起打了一场生死关头的仗,但依然和药庆卫“非常不熟”,甚至路刚也曾私底下猜测,药家到底有没有背景。


找到他们这家律师事务所,其实是非常偶然。药庆卫把孩子送去自首后,事情却仿佛停滞了。他不知道儿子到底确切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进展到什么情况。着急的段瑞华催药庆卫到警察局去问,警察局每次的回答都是:正在侦查不方便透露。


这个摧毁了整个家庭未来的巨大噩耗就立在那儿,但又密不透风、毫无声息。唯一得到的反馈就是长安县公安局给的一份拘留通知书,一份逮捕通知书。里面首次提及了“刑事犯罪”,但没有更详细犯罪过程,也没有受害人的情况。


药庆卫依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到底对谁犯罪了,犯了什么罪?儿子就这样被一个他至今不明晰的“刑事犯罪”给吞了,毫无声息。药庆卫打电话问了自己能问的朋友,有人说,你只能去找律师,让律师帮你问。知晓这个信息时,他正在爱人段瑞华的娘家,走出家门,看到对面就是陕西克利律师事务所。


接手第二天,路刚尝试帮忙联系公安机关,试图让药庆卫夫妻去探望药家鑫,终究还是被拒绝了。不过路刚觉得这个暂时还不重要,无论案件细节如何,先和被害者家属联系并道歉肯定是对的,“早道歉早抢先机”。他和药庆卫商量后,向公安机关提出能不能由公安机关干警协调,陪同药家到受害人家里去看看,办案民警考虑了半天,以案件正在侦查阶段为由,表示拒绝。


然而,11月28日,也就是这个请求被拒绝两天后,药庆卫在电视里看到了媒体在看守所对药家鑫进行采访,他才从电视里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儿子竟然是在撞到人后,害怕被索赔杀了人,那无辜的受害者的名字叫张妙。也就是在那次采访中,电视台用了药家鑫一句话,“农村人难缠”。药庆卫至今很不理解警察局和电视台的做法,也反复在想像药家鑫怎么会说这话:“这句话肯定有上下文,他自己是农村来的,我们还每年回山西农村。”


内心的慌乱还没整理好,药庆卫发现自己的生活一瞬间完全改变了。上街买菜,别人不打招呼,而开始在背后指指点点。总有陌生人来小区打听他的情况,并且等着他下楼。到了第二天,楼下已经聚集了四五十个记者。他和妻子惶恐地躲在家里,听到偶尔的敲门声,心就收得紧紧的。


徐涛的立场


张平选已经在西安的街头毫无头绪地奔走了好多天。


从出事开始,女婿王辉陪着他几乎每天到公安局里,他们希望知道“对方”更多的信息: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人,他家到底是怎么样的家?然而,公安机关的回答总是还没侦查结束,让他们等等。


那几乎是他最难以面对的几天——女儿被杀了,对方是谁一点儿都不知道。总共有8刀,他记得很清楚。张妙尸体的样子一直浮现在他脑海里,他特别忘记不了的,有一刀直接刺穿女儿的手掌——张平选可以想像,那是女儿疼到不行,试图用手去挡。


村里人开始有人传说,“应该是对方背景太强了,说不定这案子什么都没做就这么过去了。”还有人劝他认命,“这个社会这样的事情多着了”。


但张平选知道自己容忍不了这样的结果。他越想起对张妙的愧疚,内心就越发恐慌。女婿王辉在张妙去世后,要更照顾家里,不能陪他前往了,他坚持每天到公安局报到。一连报到了几天,公安机关的人给了个建议——你应该去找律师,为接下来的事情准备。


这是事情发生以来,他得到的唯一明确的要求。虽然他字都不认识几个,也完全不知道律师是干吗的。


女婿不识字,家里的人也不知道如何找律师。他一个人在公安局附近转了半天,鼓起勇气终于进到其中一家律师事务所。有个年轻人来接待,听他结结巴巴把来意说了,就伸手找他要钱,一千块——这几乎是张平选一年总收入的三分之一了。然后律师给了一些他听不懂的建议,他就被客气地请了出来。他手足无措地坐在那家事务所门口很久,不知道自己能干吗。


第二天,也就是11月20日,他又回到警察局,情绪激动地要求联系药家鑫的父母,警察的态度很好,但依然没有反馈,过了一天,警方说:药家的父母此时不想见死者家属。


放回到几年前,张平选绝对难以相信,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迎头撞上城里人、撞上这城市。而城市是他那么不熟悉的地方,他感觉到那种无力在吞噬他。但他不想停止这种盲目的寻找,他知道自己一旦停止,自己将永远活在对女儿的愧疚中。他甚至想过极端的情况,如果再无声息,自己可能会做出过激的事情。


11月27日,张平选依然如往常顽固地要去城里找办法。刚要出门,一个人立在自己家门口——他们是《华商报》的记者,他们从公安机构中一个特约联络人那里得知了这么一个案件。张平选并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总算有人愿意听他说,自己的女儿发生了什么。然后,第二天,记者带着律师徐涛过来了。


徐涛的母亲是个皈依佛教的居士,从他开始做律师起,就不断叮嘱他,你的对手不是任何一个人,而是那种伤害很多人的恶念。徐涛知道母亲的潜台词:得饶人处且饶人。


徐涛第一次去张妙家是11月29日,本地的电视台正播出对药家鑫的采访。他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将要做的事,牵涉到电视里那个羸弱的小孩的一条命。心里不由得紧了一下。


徐涛在大学学的是生化,但从小总好打不平,毕业之后自学了法律。从一个法律爱好者,自己考了证,然后自荐当起了碑林区的援助律师。当援助律师有几年了,他越发觉得,法律的作用是整理秩序,是给人情予法理的支持。他最骄傲的案例,全都是调解成功——每个人负该负的责任,得到应有的赔偿。


那个下午。他问张平选和王辉,你希望达到的目标是什么?张平选说,我不要钱,我要一个交代。他转过头看着王辉,王辉点点头表示赞成。

他其实有点意外。在他此前的想像中,遇到这样的事情如果没有一定的修养都不太可能能那么冷静。后来他的判断是:“张平选不是冷静,他其实是善良,没有作恶的念头。”


徐涛理解张平选不在乎钱,但作为一个律师,他个人总想多为受害者考虑。他看到这个家家徒四壁,也考虑到张妙留下的孩子,他当时自己立下目标:要尽可能帮忙争取点赔偿。


经历过几个案件,徐涛也知道诉讼这不需说明的潜规则——能赔偿到多少需要来回几次的磨。不过一旦双方都有律师,一接口就快了。西安的法律界就这么个圈子,他一确定担任张平选和王辉的辩护律师,路刚便很快和他联系上了。


第一次通话,彼此就心照不宣,路刚直接问,你们的开价是多少,徐涛说这得算。这是策略,拖着时间让对方坐立难安,也是法律程序的需要——法院判决赔付多少需要一定的逻辑支持。路刚要求给估个数字吧,徐涛随口一说,六七十万吧。


“人命的价格”


这注定是场让人内心难受的谈判,因为谈判的对象是人命和赔偿金额,代表双方,各自为双方考虑未来的两个律师。


路刚要去和徐涛商谈赔偿金额前,特意给药庆卫打了个电话,当时药庆卫就表态,无论如何错是我儿子犯的,人家要提多少都不过分——他也希望赶紧了结这个事情。毫无推进的这场灾难压得难受。然而他同时也承认,家里实在没钱,需要给一定时间筹。


路刚听得出药庆卫的诚意和无力,他安慰药庆卫,不要着急,钱我来谈,你们负责筹钱。往后用得到钱的地方多着了。


筹钱对药庆卫确实不是那么容易,老家在山西农村,亲戚都是种地的,指望不了,剩下的两条路,一个是段瑞华的娘家,还有就是华山厂的老同事。他每天起床后,就和段瑞华兵分两路各自去努力。夫妻俩都脸皮薄,华山厂的老同事和娘家人,也没那么宽裕,而何况,他们的偿还能力确实太有限,许多人嘴巴里没说,但是那眼神中透露出来的问题是:你们还得起吗?


药庆卫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过了大半子的生活的幻象被打破了,因为这次借钱,他们触摸到了生活真实的面目。


钱只能这样一点点地筹集,他们定下目标,像场战争一样,一个个战场去开辟,这段日子对他们夫妻俩虽然难受,但却无比的踏实,他们在恍惚中开始有种不清晰的希望。这中间,药庆卫还去买了自学日语的教材,还有文学名着《飘》,托路刚转给药家鑫。药庆卫说:“我想让他通过这小说,知道能拯救一个困顿灵魂的还是爱。”


过不了多久,派出所通知要拿一万五的丧葬费,药庆卫赶紧送出去了,他莫名一阵心安。似乎送出去的钱越多,自己儿子的希望越大。他也催着问路刚,是不是应该买点东西去探望老人。路刚表示了赞成,于是打了电话给徐涛。


这从人情上决定是个对的事情,然而,徐涛要想到关于赔偿金额的角力问题。徐涛想了想,回答,先拿十万慰问金吧。徐涛当时从各方听说的药家的状态,初步判定了这么一个金额。


事实上,徐涛也就这么一说,为了受害方的权利,他需要不断充当黑脸扛住一些标准。


这十万确实难住了药庆卫,他们夫妇筹了这么多天,总共筹到了六七万,丧葬费前后拿了一万五,药庆卫手里只剩下5万了。


路刚大概也知道徐涛的立场,鼓励药庆卫还是先拿已有的钱去探望,“剩余的钱以后再说”。然而,药庆卫紧张了,他很着急地拒绝了路刚的建议,赶着再去找钱了。他说话时候的急促和严肃,让路刚一度以为药庆卫为这个价钱生气了。


直到后来,药庆卫才和他说,其实是自己怕了。媒体上说我们家富,我才拿3万过去,人家肯定会生气。我怕过去了反而把事情闹大。然而,药庆卫表现紧张的方式是严肃,段瑞华能理解,但路刚和徐涛一下子理解不了。他们心里各自也就产生了一些猜测。


筹到的钱不够,一时不敢见对方,这样的挫折,让本来就疲惫的段瑞华生病了。而自己的住家,每天都有各种电话来,不断有莫名其妙的敲门声,这让他们一直心神不宁。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夫妇俩的照片还没曝光,他们要去买菜的时候穿过记者的队伍不会被马上认出来。现在,只能靠药庆卫一个人每天偷偷摸摸溜出自己的家门,到不同人家去拜访借钱。


这个赔偿金额一开,药庆卫却迟迟没来,这回轮到徐涛着急了。


但是,这几天焦灼的不仅是药庆卫,对张平选来说,一天没把这事情说清楚,那种不解、仇恨就压在自己心头。他不愿意自己的生活被这样的情绪主导。


张平选不断打电话给徐涛,问,药父怎么还不来,徐涛只能回答说,对方正在筹钱。张平选只好一次次说:我只要交代,钱真没那么重要。

张平选着急了,直接撂下话:“钱赔多少不是问题,让他赶紧来道歉,一次不行来两次,两次不行来三次,总会行,总能帮我们原谅他们,这一切都好谈了,这大家都好过了。”


拗不住张平选的着急,徐涛不得不主动去催路刚了——虽然这可能影响到后面赔偿金额的谈判——如果对方确实是个不厚道的人,会利用老人的这种心情压低赔偿的价格。


但他明白,这个电话已经不能不打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口气依然不能软,打电话过去,只是淡淡地问,为什么药家还不赶紧来?

路刚回答说,还在筹钱。


让他们快点儿。钱可以再说。徐涛试探性地提示。


过几天还没有见人来,他只能再问了一次。路刚还是说,确实还在筹钱,而且“药家鑫母亲也病了”。


徐涛只好把这样的回答带给张平选。老人非常不明白:“见个面的事情怎么这么难呢?”张平选又想起村里的种种传言——自从出事后,总有关心的村民,每天坐在他家,给他讲述城市和政府的种种“故事”。


眼看着要过春节,这段时间失去妻子后,王辉要当爹也要当妈,原本健壮的他一下子病了,终于被送到了医院。而这更加重家庭的负担了。孩子在那边闹,农活没有人帮忙弄,此前王辉也赞成张平选那样去沟通,但躺在病床上,又想起空等的这几个月,开始抑制不住怒火:“他们太欺负农村人了。”


王辉又想起另外的事情:为什么从一开始他们就只找张平选谈,不找我谈。死的是我妻子。王辉突然给徐涛打了个电话表态,我不想再和对方协商了,我要告死他们家。


路刚确实也一直只和张平选对接得比较多,他曾电话联系过王辉,被气头上的王辉给骂回来了。“这样的情绪没法谈事,而且在城市里,岳父肯定比女婿有生活经验,一般事情都和长辈谈,我没考虑到,农村里不一定是这样的习俗。”


情况看来有点着急了,徐涛感觉到,如果失去了理性,协商就难谈了,那整个案件会导向一个结果——毕竟从法律事实上,药家鑫是一定要被判死刑的,除非受害者家属的谅解。


徐涛不断在催路刚赶紧带药家的人过来,路刚实在催不动还在顽固筹钱的药庆卫,但一回想,自我安慰说,刚好可以借这个机会催着徐涛给个确定的数字。最终,徐涛算出来的数字是,赔偿金额是236640元加30万精神损失费。


这个数字徐涛拿去和张平选商量,张平选还是那句:我不要钱,我要交代。去找王辉,王辉已经彻底情绪上来了:这个钱我不要,我只要他儿子的命。徐涛预感到,案件的协商开始有波折了。


眼看着局势就僵在那儿了,2011年1月23日左右,也就是2010年农历腊月二十前后,张平选通过警方找到了药庆卫的电话。他下了很大决心,终于拨通了电话。他希望自己和对方能过个好年:


请问是药庆卫吗?


是的,你是?


我是张妙的父亲张平选。


一阵沉默。大约两秒,电话那边传来断线的声音。


张平选拿着电话愣了很久。过了好几天他才和徐涛说这件事,“难道他们一点儿都没有愧疚的意思?”末了,张平选补问了一句:“他们家真的是很有关系吗?”


张平选已经开始愿意相信这样的传言了,要不,他无法解释这样的行为。


猜疑


面对无法理解的东西,猜疑变得那么容易被相信。关心的村民不断给他们带来各种传说:“他父亲是部队老大,你碰不得的。”“他们已经布置好一切,你再努力也没用了。”


这样的传言,让徐涛也着急困惑起来。他赶紧打了电话给路刚,路刚愣了半天,决定要尽快带着药庆卫去拜访受害者家属了。


再过几天就过年了,前段时间内心的苦闷因为努力筹钱而获得短暂安宁感,如今随着一次次的受挫,那种黑洞一般的情绪开始把段瑞华吞噬了。她每天坐在家里一阵一阵地哭。而家里的电话响得越发密集了,不断有记者有网友冒充各种身份套信息,或者对他们进行辱骂。各种压力让他们两个人的身体越发扛不住。


直到路刚询问,1月23日为什么挂那个电话,药庆卫才确信,那真是张平选的电话。他心里开始慌张了,催促着赶紧和徐涛联系,然而,路刚却始终打不通徐涛的电话。


除夕越发逼近了,路刚所在的事务所开始要盘点一年来的许多事情,段瑞华也因为节日的气氛越浓,情绪因此越发不稳定,而药庆卫面对这个外在的压力,想到的解决办法是更加顽固地去筹钱。没能打通的电话就这样被搁下了。


路刚只能安慰药庆卫,还是按照此前的经验:一般这种刑事案件,大部分都是在一审前达成协议的,我们还有时间。而且或许现在不见,也有助于缓和对方情绪。


其实路刚早有打算,案件第一次开庭审理的时间预定是3月3日,家属领取传票的时间是在2月23日。2月23日,这是个很好的时机。不仅家属会到,此前帮忙张妙家联系徐涛律师的记者也会去报到。他们商定着,借着这个机会,一起吃饭“喝个酒”,把赔偿金额的数字给定了。一确定,他就马上让药庆卫和段瑞华赶紧正式送钱道歉。


那天早上,果然王辉、张平选等家属一起去取传票。取完传票,记者和徐涛拉着大家说一起吃个饭,“而且有一个朋友要来”。


那个“朋友”就是路刚。


每个人都坐好了,路刚刚想介绍自己,并说明来意,还没开口,席上一个人开始破口大骂:药家是冷血动物,药家的律师也不是人。


路刚犹豫了一下,“这样的气氛不好硬接下去”,他想着的是先喝酒,等这个人情绪缓和一点儿,再继续谈。


没想到那人越骂越激动,骂到最后开始拍桌子。路刚几次犹豫要不要强行打断,谈赔偿的事情,《华商报》的记者和徐涛不断对他使眼色,他不明白什么意思,考虑一下,还是按捺住了。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人叫张显,身份很拗口:王辉的爷爷和他的表妹的丈夫的奶奶是夫妻。


那顿酒,他感觉到事情可能要充满变数了,因为新的情绪在滋长了。


商谈赔偿金额是细腻的角力过程,需要在双方的情绪中找到平衡点,才能促成,多增加了这么一个情绪外放的人,可能意味着他和徐涛此前的努力要白费了。


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安抚好张显,因此刻意不断地向张显敬酒,最终喝到两人醉醺醺搀扶着一起走出来。他打的主意是,“起码一起醉过,改天要谈赔偿也算有个交情了。”


其实路刚已经彻底着急。毕竟过几天就要开庭了。再不协商好,开了庭就麻烦了。他又和徐涛商量见面时间。王辉确实已经被情绪占据了,恶狠狠地拒绝了见面的要求,而张平选这个善良的老人还是希望能调解。最终商量了几个来回,确定2月25日在长安区一家饭店见面。


然而,经历了这么反复的折腾,张平选开始怀疑药家的诚意了。地方是路刚定的,之所以不去张平选家里,是因为,路刚实在不知道村里人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但是,这让张平选增加了心里的不解,在张平选的理解中,这是不是就是不够诚意呢?而且,“如果他们不是上门来道歉,我和村里人怎么交代。”“难道传言是真的。”


他试探性地回复说:最好来村里,安全我保证。但路刚还是觉得第一次见面在第三地比较好——他必须为自己的授权人考虑。


25日,张平选拉着自己生产队的队长如约到了,上了饭店,他发觉《华商报》的记者也在,心里想这不是道歉吗?怎么还有人记录?


他坐了一会儿,药庆卫和段瑞华来到楼上了。药庆卫依然一脸严肃,面无表情地说了几句道歉的话,突然和段瑞华一下子向他跪下。而那边,报纸记者的闪光灯一直在闪。就在照相机的记录下,药庆卫掏出钱,说这是一点赔偿。张平选还注意到一个细节:拍照的时候,药庆卫还和记者说,不要拍我们的脸,以后我们有我们的工作,我们的生活——张平选并不知道药庆卫在这段时间遇到的事情,这句话在他听来,不由得产生怀疑——难道连这也是安排的?


张平选坐不住了,他要的是“交代”,是彼此的相互理解,而不是这样似乎有点拙劣的表演,他和陪他一起来的生产队长商量一下,自己突然起身离开酒店。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徐涛赶忙起身跟着出来。


其实当时张平选想的是,留下队长,留最后一个机会给药庆卫,如果不再摆那么多架势,而是和队长真心地谈,那队长会打电话给张平选,安排他们找另外的地方一起商量。


然而,张平选一个人点了支烟,默默地往村子方向走,裤兜里的电话始终没响。他把抽完的烟头一掐,心里确定:他们真是冷酷的一家人。或者他们家从来就不是真心想求得原谅,而只是利用他们的心软。


然后张平选知道,一旦自己这么想了,自己可能原谅不了药家了。


……


ONE·文艺生活 2015-08-23 08:4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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