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我演什么角色┃冯内古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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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我演什么角色

by

冯内古特





经过表决,我参加的那个业余剧团——北克劳弗尔德假面假发俱乐部,决定这年春季上演田纳西·威廉斯(田纳斯·威廉斯1914-,原名托马斯·威廉斯,美国剧作家)的《欲望号街车》。一向担任导演的多蕾斯·莎耶声明这次她不能导演了,因为她妈妈病得很厉害。她还说,即使她可以没灾没病得活到七十四岁,可以不会永远不死,所以俱乐部早晚还是得另外培养一些导演。


就这样,导演的差事落到我头上了,尽管过去我唯一导演过的是怎样安装经我手卖出的成套的铝制御风窗户和窗挡。我干的就是这一行,推销御风门窗,有时候也捎带卖一两件浴盆围屏。讲到演剧,我在舞台上扮演的最重要角色不是管家就是警察;至于这两种角色究竟哪个更重要,我倒没研究过。

在我答应导演的职务之前,我提出了一大堆条件,首要的一条就是一定让我们独一无二的真正演员哈里·纳什在这出戏里扮演马尔伦·布兰多的角色。为了让你们对哈里塑造人物的才华有所了解,我这里不妨说一下他在一年之内连续扮演的不同角色。首先是《凯因舰叛乱》中的奎格舰长,其次是《林肯在伊利诺斯州》里的亚伯拉罕·林肯,最后又在《月亮是蓝色的》一出戏里担任了那位年轻的建筑师。接着在下一年,他又在《千日女皇》中演亨利八世,在《归来吧,小舍巴》中演医生。我这回导演《欲望号街车》看中了他,一定要他扮演马尔伦·布兰多。开会的那天哈里并没有表示他愿意接受这个角色。他从不参加任何会议。哈里性格非常腼腆。他不参加会议倒不是因为他有什么别的事;他还没有结婚,他不同女孩子出去闲逛——就连要好的男朋友他也没有。不论什么样的集会他都不出席,因为要是手里不拿着剧本,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该去说什么,该做什么。


第二天,我只好到哈里当小职员的米勒五金店跑一趟,当面问问他是否肯演这个角色。在去五金店的路上,我顺便到电话公司去一下。电话公司要我交付往檀香山打的长途电话费,我告诉他们不该要我缴费,我这辈子从来没往檀香山打过电话。


电话公司柜台后面坐着一位漂亮姑娘,我过去从来没见过。她向我解释,公司最近安装了一台自动计费机,这台机器有一些小毛病还没有完全排除,因此时时弄出差错来。“不仅我没有往檀香山打过电话,”我告诉她,“我想北克劳弗尔德没有一位居民往那里打过电话,将来也不会。”


于是她就把这笔电话费从我的帐单上勾销了。我问她是不是北克劳弗尔德附近的人。她说她不是。她说她是最近随着这台新安装的自动计费机一起到这里来的,为的是教会本地的女孩子如何照管这台机器。“是啊,”我说,“只要机器需要有人跟着,我想是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的。”


“什么?”她问。


“什么时候机器自己向各地发货,”我说,“那时麻烦就要来了。”


“啊,”她只是叫了一声。她对这个问题似乎并不怎么感兴趣,我很怀疑她会对什么事情感到兴趣。看起来,这个姑娘脑子有点迟钝;她自己就像架机器,电话公司的一家殷勤有礼的自动机器。


“你在这里要呆多久?”我问她。


“我在每个城镇呆八个星期,先生,”她说。她的眼睛非常蓝,但是那里面并没有希望或者好奇的闪光。她告诉我两年来她一直这样从一个城镇转到另一个城镇,不论到哪儿都永远是个陌生人。 这时候我忽然有个想法:这个姑娘在那出戏里扮演斯苔拉到蛮不错。斯苔拉是我想让哈里·纳什扮演的马尔伦·布兰多的妻子。于是我告诉她,我们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对演员进行一次面试,如果她愿意来试一试的话,俱乐部将非常欢迎。


她露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说话的语气也比刚才热情了。“你知道,”她说,“这还是别人第一次邀请我参加团体活动呢!”


“是啊,”我说,“想要很快地结交一些规矩、正派的人,莫过于同他们一起演戏了。” 她告诉了我他的姓名。她叫海伦·肖。她说没准她会叫我吃一惊。她说她多半会去参加面试的。


你也许会认为哈里·纳什这样演了一出戏又一出戏,北克劳弗尔德的观众会倒了胃口吧?但事实是,北克劳弗尔德很可能对他的演戏才能永远也欣赏不够,因为一上台,哈里就完全不是他自己了。只要北克劳弗尔德中学体育厅舞台上的褐红色幕布一拉,哈里就完全投入了剧本中的人物,完全变成了导演叫他表演的角色。


有一次有人建议哈里去找个精神分析医生谈一谈,说不定他的真实生活也会变得更有光彩一些,会成为一个重要人物——这样的话,他就可以讨上老婆,也许还能捞上一个更好的工作,不必在米勒五金行当周薪五十块的小职员了。但是就我个人来说,除了全城的人早已熟悉的事实外,我不知道精神分析学家还能在他身上挖出什么新鲜东西来。哈里的麻烦是,他在襁褓里就被扔在唯一神教派教堂门口,他从来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当我在米勒五金行里高速他我被指派担任导演,我需要他扮演一个角色时,他回答的是每次人们邀请他演出时他惯常回答的话——要是往深里想一想,我就会觉得他那话有些凄苦的味道。 “这次我演什么角色?”他说。


这样,我就在每次进行面试的地方——北克劳弗尔德公共图书馆的二楼,叫每个演员做了一次表演。前任导演多蕾斯·莎耶亲自来给我传授她的宝贵经验。我们两人坐在二楼的宝座上,想当演员的人都在楼下等着。我们一个个地叫他们上楼来面试。


哈里·纳什也参加了这次考试,虽然这纯粹是浪费时间。我猜想,他到这里来是因为不敢放弃这短短的一会儿表演机会。为了叫哈里高兴,也为了使我们自己开心,我们让他读了一段台词,从他痛打老婆的那一段开始。哈里的演出可以说是一出完整而精彩的短剧,就连剧作家本人都没有写出来。比如说,田纳西·威廉斯在原剧中就没有让这位体重一百四十五磅、身高五英尺八的哈里一拿起剧本,体重凭空又增加了五十磅、身体又高了四英寸。哈里那天穿的是一件双排扣、后摆打褶的小学生毕业礼服,上身系着一条漂亮的红领带,上面还别着一个马头饰针。他把上衣脱掉,摘下领带、解开领扣,背对着我和多蕾斯一站,先为进入角色酝酿情绪。他的衬衫虽然很新,可是背后却有一个大口子。这时他有意撕的,为了从一开始就更符合马尔伦·布兰多的形象。


当他再转过脸来对着我们的时候,他变得高大、漂亮,外加上有些傲慢,残忍。多蕾斯朗读他妻子斯苔拉的台词。哈里开始欺侮起这位老奶奶来,弄得连她自己也觉得她就是那个怀了孕的可爱少妇,不幸嫁了个要把自己打个脑浆迸裂,只有兽欲、不通人情的大猩猩。他叫我也相信了事实真是这样。我读的是斯苔拉的姐姐布郎什的台词。哈里也把我吓得够呛,倒仿佛我真的是个芳华已过、纵饮无度的南方美人似的。


演过这一场,当我和多蕾斯象是逐渐从麻醉中缓醒过来,激动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的时候,哈里把手中的舞台脚本一放,穿上上衣,系上领带,又恢复成一个庸碌平凡的五金行小职员了。


“我演得——演得还成吗?”他说,倒好像他肯定我们不会分派给他这个角色似的。


“怎么说呢?”我说,“第一次演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你看有没有可能让我担任这个角色?”我真不懂,为什么他总是装作没有把握分配到一个角色似的,但他说这话一点儿也不是作假。


“我们演这出戏主要就要靠你了。我这么说绝不是夸大其辞,”我告诉他。


他高兴得要命。“谢谢!太谢谢了!”他一边说一边摇动着我的手。


“楼下有没有一位漂亮的姑娘?”我说。我指的是海伦·肖。


“我没有注意,”哈里说。


我们发现,海伦·肖还真的来参加这次面试了,可是多蕾斯和我却差点儿急得要哭出来。我们原以为北克劳弗尔德假面假发俱乐部终于找到一个既年轻又漂亮的姑娘,送上舞台,不必再象过去那样用一个风姿全无的四十岁老娘们来代替妙龄女郎了。可是真没想到,海伦·肖一点儿演戏的才能也没有。不论我们叫她读什么角色的台词,她总是那个摆着同一幅笑脸、应酬任何一个查询电话费的顾客的女孩子。


多蕾斯想辅导她,叫她理解剧本里的斯苔拉是个非常热情的少女,斯苔拉爱上了一个大猩猩是因为她需要一个大猩猩。但是海伦还是照老样子读了一遍台词。我想就是一座火山爆发也不会惊动她,叫她“噢”的一声喊出声来。


“亲爱的,”多蕾斯说,“我想问你一个有关你个人的问题。”


“问吧,”海伦说。


“你恋爱过没有?”多蕾斯说,“我问这个问题的原因是,”她接着说,“如果你回忆起过去的一次恋爱,你表演的时候就可以有一些激情。” 海伦皱着眉头,努力思索着。“怎么说呢,”她说,“我总是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你知道,但是我去的公司,所有的男人差不多都结了婚,我去哪个地方也呆不长,从来没有认识几个没有结过婚的人。”


“那么你在学校念书的时候呢?”多蕾斯说,“在学校里最初的恋爱,还有以后同别人谈恋爱的事?”


海伦使劲想了半天,最后说:“就是上学的时候我在一个地方也没有呆长过。我父亲是个建筑工,老随着工地转,所以我对哪个地方总是不是在说“哈罗”,就是在说“再会”。说这两句话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唔。”多蕾斯说。


“爱上电影明星算不算?”海伦问,“我不是说在现实生活里。我一个电影明星也不认识。我是指银幕上的。”


多蕾斯看着我,转动着眼珠子。“我想这也可以算是一种爱情,”她说。


这时海伦的情绪显得有些热烈了。“有不少电影我常常看了一遍又一遍,”她说,“幻想我同电影里的男明星结婚,不管是哪个明星。电影明星总是同我们在一起,不论我们走到哪儿,总可以看到他们。”


“嗯哼。”多蕾斯说。


“好吧,谢谢你,肖小姐”我说,“你先到楼下去,跟大家一块等一会儿。我们一会儿就把结果通知你。”


我们又开始搜寻另外一个斯苔拉,但是我们就是找不到,俱乐部里没有一个女人身上还带着青春的露珠。“我们只有布郎什们,”我说;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只有能扮演半老徐娘布郎什的——斯苔拉的芳华已过的姐姐。“生活就是这样,我想—二十个布郎什对一个斯苔拉的比例。”


“而在你找到一个斯苔拉的时候,”多蕾斯说,“你却发现她连爱情是什么都不知道。”


多蕾斯和我最后决定,只有一件事我们还可以试一试,我们可以叫哈里·纳什同海伦一块儿对对台词。


“说不定他会叫她冒出一点热气来。”我说。


“这个姑娘的身体里就没有热气。”多蕾斯说。


于是我们向楼下面喊了海伦一声,叫她再上来一下,我们又叫人把哈里找来。面试的时候,哈里从来不同别人坐在一起——排演的时候也是这样。只要他的戏一完,他就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躲了起来——他听得到别人叫他,别人却看不见他。在公共图书馆面试的时候,他一般都是躲在工具书阅览室里,翻看字典前面的各国国旗消磨时间。 海伦回到楼上来,我们发现她刚才一直在哭,感到很同情,也很惊讶。


“噢,亲爱的,”多蕾斯说,“噢,你这是怎么回事啊,亲爱的?”


“我演得太糟了,是不是?”海伦耷拉着脑袋说。


多蕾斯说的是业余剧团里任何一个人见到有人流泪时都会说的话。她说,“怎么能这么说,好极了,亲爱的,你演得精彩极了。”


“不是的,我演得太糟了,”海伦说,“我只不过是一只两条腿的冰箱,这我知道。”


“谁看见你都不会这么说。”多蕾斯说。


“只要他们认清楚我,就会这么说,”海伦说,“只要他们认清楚我,他们说我的就是这句话。”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我自己也不愿意像现在这个样子,”她说,“可我没法不那样,我一辈子过的生活就是这样子。我唯一的爱情体验就是在那些狂乱的梦境里——在我梦到电影明星的时候得来的。在现实生活里只要我遇见一个体面的人,我就觉得自己好像是罩在一个大玻璃瓶子里,好像不论我怎么努力也摸不着他。”说到这里,海伦往四周推了推,仿佛她真的是在一只瓶子里似的。


“你问我是不是谈过恋爱,”她对多蕾斯说,“我没有——但是我真是想啊。我知道这个剧本的内容是怎么回事。我知道斯苔拉应该有什么样的感情,为什么有这样的感情。我——我——我——”她想说下去,可是却被泪水哽咽住了。


“你要说什么,亲爱的?”多蕾丝温柔地说。


“我——”海伦说,她又用手推了推幻想中的玻璃瓶。“我就是不知道该怎样开始。”她说。


楼梯上咕咚咚地响起了阵中的脚步声,听起来像是一个穿着铅底厚鞋的深海潜水员正在往楼上走。上来的是哈里·纳什,他正在把自己变成马尔伦·布兰多。他一下子闯了进来,简直可以说是拖着脚进来的。他这时已经深入到角色里,所以一看到这个哭哭啼啼的女人,不觉嗤之以鼻。


“哈里,”我说,“我想叫你认识认识海伦·肖。海伦——这位是哈里·纳什。如果你演斯苔拉,他在剧里就是你丈夫了。”哈里并没有伸出手来同她握手。他的手插在口袋里,耸着肩,从上到下的打量了她一遍。他的目光就像把她的衣服剥光了一样。海伦的眼泪立刻就不流了。


“我不知道你们两人可以不可以演一下打架的那一场,”我说,“接着再演一下重新和好的一场。”


“当然可以,”哈里说,目光仍旧停留在她身上。他的两只眼睛一下子就把她的衣服烧光,其速度之快叫她再穿也来不及。“当然可以,”他说,“要是斯苔拉愿意的话。”


“什么?”海伦说,脸早已变成蔓越桔汁的颜色了。


“斯苔拉——斯苔拉,”哈里说,“你就是斯苔拉,斯苔拉是我的老婆。”


我把舞台剧本给了他们俩。哈里把他的一份从手里拿过去,连谢一声也不说。海伦的手却不那么听使唤,我不得不把着他的手叫她把脚本拿住。


“我得有一件能够摔出去的东西,”哈里说。


“什么?”我说。


“剧本里有一个地方我得把一台收音机扔到窗口外面去,”哈里说,我扔什么呢?”


我告诉他有一个铁镇纸可以权当收音机用,接着我又把窗户打开。海伦·肖的样子像是把魂儿都吓掉了。


“你想叫我们从什么地方开始?”哈里说。他晃动着肩膀,像是个职业拳击家在做准备动作。


“从你往窗户外扔收音机前几行开始,”我说。


“OK,OK,”哈里说,一直不停地做准备运动。他看了看舞台指导说明。“让我们瞧瞧,”他说,“让我把收音机扔出去以后,他就从舞台上跑下去,我在后面追,我狠狠地打了她一拳。”


“OK,姑娘。”哈里对海伦说,眼皮垂了下来。下面即将发生的事比《本-赫》(美国作家路·华莱士所着小说,后来被改编为舞台剧与电影。)里赛马车的场面还要疯狂。“各就各位,”哈里喊道,“预备,跑。”


这一幕演完之后,海伦·肖浑身热汗,瘫软无力,像个刚刚搬运完灰泥的小工,她坐在那里张着嘴,头向一边耷拉着。她已经从玻璃瓶子里出来了,再没有玻璃把她既干净又安全地套在里面了。瓶子已经没有影儿了。


“这个角色给不给我演?”哈里对我吼叫道。


“可以给你。”我说。


“一言为定!”他说,“我走了……再见,斯苔拉。”


他对海伦招呼了一句,说完一转身就走了。门在他身后呯的一声关上。


“海伦?”我叫道,“肖小姐?”


“唔?”她说。


“斯苔拉这个角色是你的了,”我说,“你太了不起啦!”


“我了不起?”她说。


“真没想到你有这样的激情,亲爱的,”多蕾斯对他说。


“激情?”海伦说,她不知道自己是站在地面上,还是骑在马背上。


“简直是流星烟火,是冲天炮,是罗马蜡烛(罗马蜡烛是一种花炮)!”


“唔,”海伦说。这是她能发出的唯一声音。从她的样子看,好像他这一辈子都要张着嘴巴坐在这张椅子上了。


“斯苔拉,”我说。


“嗯?”她说。


“我现在允许你走了。”


就这样,我们开始在北克劳弗尔德中学的舞台上排演起《欲望号街车》来。每周排演四次。哈里和海伦起了带头作用,四次排演还没有完,全班人马已经个个兴奋到半疯狂的程度,而且人人都累得快垮了。在一般情况下,导演总是要央求演员把台词熟记下来,可是我却用不着为这个操心。哈里和海伦两人的合作可以说是天衣无缝,使得其他的演员都把配合他们演好这出戏当成自己的职责、荣誉和莫大的快慰。 我这次当然非常走运——或者说我认为自己非常走运。一切都进行得极其顺利,演员排演得又热烈又紧张。有一次演完了爱情场面后,我不得不预先叮嘱哈里和海伦说:“你们好不好留着点劲儿等正式演出再使?这样子你们会把自己累垮的。”


我说这话不是在第四次就是第五次排演,扮演年华已过的姐姐布郎什的演员,这时正好坐在我旁边,我们俩在观众席上,在真正生活里,,她是凡尔恩·米勒的妻子。米勒五金行就是这位凡尔恩开的,所以凡尔恩是哈里的老板。


“丽迪亚,”我说,“这真是一场好戏,你说是不是?”


“不错,”她说,“真是一场好戏。”从她的话音听来倒好像做了什么不法的事,干了什么可怕的勾当似的。“你真应该感到自豪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


丽迪亚还没有回答,哈里就从舞台上向我吼叫起来,问我还有没有别的事,问我他可不可以回家去。在我告诉他可以回去之后,哈里——这时他仍然是马尔伦·布兰多—就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一路走一路踢家具,把门摔得乒乓乱响。海伦孤零零地留在舞台上,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正同她那次面试的神情一样。这个姑娘已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我又转过头来对丽迪亚说:“怎么说呢?到目前为止,我想我有十足的理由感到快乐和骄傲的,也许有点什么事我没注意到吧?”


“你难道没有看出那个姑娘爱上哈里了吗?”


“在戏里?”


“什么戏里面?”丽迪亚说,“现在不是在演戏了。你看看她坐在那里的样子吧。”她咯咯地笑了两声,笑声有些凄苦。“现在导演这出戏的不是你了。”


“是谁?”


“是人的天性,是人性的恶作剧。”丽迪亚说,“你不妨想一想,等到那个姑娘发现哈里是怎样一个人以后,她怎么办?”接着她又纠正自己说,“发现哈里不是这么样一个人以后,她怎么办?”


我对这件事没有干预,因为我认为这不是我该管的事儿,后来听说丽迪亚确实对这件事插了手,但是并没有收到什么效果。


“你知道,”一天晚上丽迪亚对海伦说,“有一次我演安·露特雷芝(露特雷芝是林肯年轻时的未婚妻),演亚伯拉罕·林肯的是哈里。”


海伦拍起巴掌来。“哎呀,简直太妙了。”她说。


“从某个方面讲,也许是这样。”丽迪亚说,“有时候我非常激动了,我觉得我真的会像爱亚伯拉罕·林肯那样爱哈里。但是我还是得回到现实中来,警戒自己说,他永远也不会去解放黑奴,他只不过是我丈夫开的五金行里的一个职员。”


“他是我遇到的人里面最了不起的一个。”海伦说。


“当然了,在你和哈里同台演出的时候,有一件事你必须心里有数,这就是得知道戏演完了将要发生什么事。”


“你在说些什么?”海伦说。


“戏一演完,”丽迪亚说,“不管你过去把哈里想成怎样一个人,就都要烟消云散了。”


“我不相信。”海伦说。


“我承认这是很难相信的。”丽迪亚说。


这时海伦有些不高兴了。“再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她说,“即使真是这样,我也不在乎。”


“我——我不知,”丽迪亚说,劲头不像刚才那样大了。“我——我只不过在想,也许你会觉得这很有趣。”


“我不觉得有趣。”海伦说。


丽迪亚灰不溜丢地走开了,像她在剧中应该感到的那样,既邋遢又不招人喜爱。从此以后,再没有人向海伦谈起过这件事,再也没有人警告她不要对哈里钟情了。甚至在人们听说她已经向电话公司提出,不想再随着机器到处转,打算长期呆在北克劳弗尔德以后,也没有人同她提起这件事了。


就这样,正式演出的日子终于到了。我们连演三个晚上——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观众们如痴似醉。台上说的每一句话他们都信以为真。最后,当褐红色的幕布落下来以后,观众真有心同那个年老色衰的姐姐布郎什一起到疯人院去。


星期四晚上,在电话公司工作的几个女孩子送给海伦一束红玫瑰。当海伦和哈里一起出来谢幕的时候,我从脚灯上面把玫瑰递过去。海伦走到前面来把花接过去,从花束里抽出一朵预备送给哈里。但是她转过身去,正要当着观众递过去的时候,哈里却没有影儿了。这是外加的一场小戏——一个女孩子把一朵玫瑰花奉献给一片空虚,——就在这个时候,幕布落了下来。


我走到后台,我发现她手里仍然拿着一朵孤零零的玫瑰花,其余的花她已经放到一边去了。她的眼睛含着眼泪。“我什么地方做错了?”她对我说,“我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他了?”


“没有,”我说,“每次演完戏他总是这样。幕刚一闭,他一分钟也不多呆,马上就溜走了。”


“明天他还这样吗?”


“连装也不卸就溜掉。”


“星期六呢?”她问,“星期六他会不会留下来参加庆祝演出的茶话会?”


“哈里什么会也不参加,”我说,“星期六幕一下来,你就再也找不着他了。要想再见到他就只能等他星期一上班了。”


“真让人难过,”她说。


星期五海伦的演出远不如星期四好,她好像有什么心事。幕落以后她看着哈里走掉,一句话也没说。星期六她演得特别出色。平时演出的时候总是哈里定调子,但是星期六晚上哈里却不得不特别卖力气才跟得上海伦的表演。当演员最后一次谢完幕,幕布落下以后,哈里又想要逃走。没想到这次他却没能逃掉;海伦攥着他的一只手不放,其他的演员、舞台工作人员和许多涌到台上来祝贺的观众,把他和海伦围在核心。哈里拼命想把自己的手撤回来。


“好了,”他说,“我得走了。”


“上哪儿去?”她问。


“啊,”他说,“回家去。”


“你带我去参加茶会好吗?”


他的脸涨得通红。“我怕我对参加茶会兴趣不大,”他说。他的马尔伦·布兰多气概一点儿也没有了。


他笨嘴拙舌地什么话也不会说,心惊胆战,又害臊得要命——哈里不演戏时的面貌这时暴露无遗了。


“好吧,”她说,“我放走你——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他问。我猜想如果这时候她松开手,他甚至会从窗口跳出来的。


“我要你答应在这儿等到我把给你的礼物拿来。”她说。


“礼物?”他说,比刚才更害怕了。


“答应吗?”她说。


他答应了;他要是不答应就不能把手撤回来。当海伦到下面女演员化妆室取礼物时,哈里站在那里,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很多人趁他在这儿等着的时候过来祝贺他演出成功。但是别人的祝贺从来没叫他高兴过。他什么都不想,就是要赶快离开这里。


海伦拿着礼物走回来。礼物是一本小蓝书,带有一条做书签用的大红缎带。这是一本《罗密欧与朱丽叶》。哈里非常尴尬,除了“谢谢”两个字以外再也想不到要说什么。


“夹着书签的那一页是我最喜欢的一场。”海伦说。


“唔。”哈里说。


“你不想看看我喜欢的是哪一场吗?”她问道。


哈里无可奈何的把书翻到夹着红带子的一页。海伦凑到他身边来,读了一行朱丽叶的台词。“告诉我,你怎么会到这儿来,为什么到这里来?”她读到“花园的墙这么高,是不容易爬上来的;要是我家里的人瞧见你在这儿,他们一定不让你活命。”她指着的下面的一行。“现在看看罗密欧说什么,”她说。


“唔。”哈里说。


“你读读罗密欧的话。”海伦说。


“哈里清了清喉咙。他不想读这个剧,但却不能不读。“我借着爱的轻翼飞过园墙,”他用平常说话的语气读到。但是他的声调一下子变了。“因为砖石的墙垣是不能把爱情阻隔的;”他朗读道,身子挺直起来,一下子年轻了八岁;他变得又英武又洒脱。“爱情的力量所能够做到的事,它都会冒险尝试,”他大声念道,“所以我不怕你家里人的干涉。”


“要是他们瞧见了你,”海伦说,她带着他向舞台一边走去。


“唉!”哈里说,“你的眼睛比他们二十柄刀剑还厉害;”在海伦的带领下,他俩走向舞台的下场门。“只要你用温柔的眼光看着我,”哈里说,“他们就不能伤害我的身体。”


“我怎么也不愿让他们瞧见你在这儿。”海伦说。这是我们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这两人从舞台上走出去,再也没有回来。演员们举办的茶话会两个人都没有参加。一个星期以后这两个人结婚了。他们生活得好像满幸福,尽管有时候表现得有些奇怪,这就要看这一时期他们一起朗读的是什么剧本了。


前两天我又到电话公司去了一趟,因为自动收费机又在同我开玩笑。我顺便问了一下海伦,他和哈里最近读了什么剧本。


“上个星期,”她说,“我同奥赛罗结了婚;浮士德使劲和我谈恋爱,后来我又被帕里斯诱拐走了。你说我是不是咱们这里最幸福的姑娘。 我说我想是这样的,我还说城里大多数女性也是这样想的。”


“她们本来也是有这样机会的。”她说。


“她们多数人受不了那种兴奋劲儿,”我说。我告诉她俱乐部又请我导演一个剧。我问她和哈里能不能参加演出。她笑容满面地说:“这次我们演什么角色啊?”



ONE·文艺生活 2015-08-23 08:4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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