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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洒落一霎微雨,庭院显得更加寂寞。北宋才子词人柳永,此时孤馆枯坐,暗伤流年。夜寸寸地长,如冰冷的海水漫过,看不到希望的灯塔,他只好抱着回忆取暖。慢慢地,把这个长夜谱为一曲,填为一词,再为它取个凄凉的名字“戚氏”。
文 | 三书
戚氏·晚秋天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
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闲。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
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
长天净,绦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
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
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
念利名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
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这是柳永一生中最长的夜,也是《乐章集》中最长的词。全词212字,从向晚的微雨,到深夜的静寂,直至拂晓时分,词人就这样,一个字一个字,酿成一壶凄凉的苦酒。宋代文人王灼在《碧鸡漫志》中如此评价这首词:“离骚寂寞千载后,戚氏凄凉一曲终。”
晚秋的荆南此时正是“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一场飘忽而来的微雨,那急促的脚步带去最后一缕温暖。槛前的菊花,井边的梧桐,摧败零落,残存的几片花瓣和叶子,徒然地绽放在枝头,然而那衰老的色彩却无法点燃词人内心的火焰。
微雨好似匆匆过客,转瞬而过。天色转亮,词人必须出去走走。出门之后,却不知该往何方,凄然满怀。试望江关,雨霁之后,飞云黯淡,夕阳的余晖一贫如洗。
站在楚国的江边,又为暮秋的萧瑟所悲,柳永不能不想到宋玉。作为羁旅之客,此时他的心情仍与千载之前的悲秋之祖宋玉一样,“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乡关何处?远道迢递,江水汩汩,亦如陇头流水,鸣声呜咽,直令人肝肠断绝。而在这绝望的时刻,偏偏“蝉吟败叶,蛰响衰草”,助愁一般,相应喧喧。
天地间景象如此不堪,柳永逃也似地回到孤馆。坐在冷似铁的床上,寒灯如豆,映在墙上的影子加倍放大了他的寂寞。万物阴郁地包围着他,黑暗中的时间几乎停止流逝。就这样,度日如年,石头般枯坐着,任窗外风声走过,守着更声到了夜阑。
世界尽管荒凉,月亮却柔情脉脉。月色撩人,美好的回忆在词人心中泛起。曾经皓月婵娟,那个在烟花巷陌寻访意中人的才子词人是谁?当时年轻气盛,竟自许为“白衣卿相”,到头来都不过是一场空。卿相只是骗人虚名,白衣的落拓却长伴着自己。未名未禄之时,放浪于绮陌红楼,不知不觉中人生蹉跎而过。
然而,在帝都的那段日子多么美好啊。与几个狂朋怪侣,暮宴朝欢,对酒当歌,流连忘返。这些往事都成了过去,旧游似梦,大家风流云散,一别多年。各自为名为利,身不得自由,追思往昔,空惨愁颜。
如今只有这死寂的夜陪伴着他,漏箭声中,时间滴落,一阵寒冷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人生虽然虚幻茫然,明天总会如约而至。画角呜呜咽咽地吹着,思绪渐渐隐去。窗户无声地等待着黎明,曙光已经在不远处呼之欲出。吹了灯,抱着自己的影子,抱着潜藏于心底的温柔,当东方既白之后,在命运的路上继续走下去。
柳永生来就是一个词人,注定要成为创变词体的一个作家。正是由于仕途失意,他因此将毕生精力用于填词,以诗人的才华与音乐家的天赋,将词从娱乐化的模式带到了可以用于作者个体抒怀的严肃的文学写作。
在他之前,词多为小令,以抒情为主。柳永前所未有地创作了许多慢词,而且和《戚氏》这首词一样,他的慢词多铺叙刻画,这又使得词从此前单一的诗歌抒情模式,走向了小说化的写作手法。这一手法在南宋的长调中又为周邦彦所延续。
尽管作为一个词人,柳永已经很成功了,然而在以求仕进立功名为士人价值归宿的时代,他对自己流放荆南独守驿舍颇为失意。柳永后来落拓终生,死后竟无钱安葬,还是他那些烟花巷陌的红颜知己们合资安葬了他。据说,这些重情义的青楼女子逢年过节,都去为他上坟。虽然柳永后半生羁旅行役,都是《戚氏》中那般凄凉,但是他死后仍被那些女子惦念着,他的词也为后世人喜欢着,在这个意义上,他也算得上幸福了。
新京报书评周刊 2015-08-23 08:4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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