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 戴锦华:认他乡为故乡,我们处在文化的自我放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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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个现代化过程中我们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我们自我建构了一个中空的形体,形成了一套中空的价值。我们是处在一个反认他乡为故乡的文化当中,这是一个文化的自我放逐,文化的主体流失,文化的自我冲锋的过程。”

——戴锦华


编者按:年底又到国产商业大片争票房的时候了,在中国这个充满商机的电影市场中,谈文化似乎成了奢侈的事。前段日子,戴锦华教授就发了片“狠文”斥责中国的商业片和电影市场,引起了不少反应。昨天,腾讯网主办的“中国说”主题的思享会又请来了戴锦华,就“全球化下的中国电影文化自觉”主题,谈电影和文化。

戴锦华认为,在中国国力迅猛增长、中国市场蓬勃兴起的同时,以好莱坞为首的西方电影不断地引入中国元素,而这些元素全然不着文化的痕迹;我们的电影产业随着经济的发展也在腾飞,而本土电影却整体面临着文化价值的迷失。



戴锦华演讲实录

口述 | 戴锦华


我想讲三个自己的经验,刚好都是发生在两年前的事。两年前我的两个遭遇让我觉得跟上面的题目好象有个连接和对话。它们和今天中国电影所谓的文化自觉,今天中国电影所谓的中国故事和中国形象,以及在世界电影中的中国形象,似乎都有某种联系。

第一个是我在国内出席一个大概百人规模的国际学术会议时发生的。在这个百人规模的国际学术会议上有七位来自欧美的学者,其中确实有国际一流的学者。第一天大会安排的工作语言是英语,但是大会没有安排翻译。换句话说,他们假定与会的中国学者应该掌握英文,应该可以用英文介入到学术的对话环境中去。这七位欧美专家集中在第一天发言。

第二天的发言主要是与会的几十位中国学者,工作语言是中文。我进入会场的时候,我就非常惊讶地发现:同声传译的装置全部启动了,但是非常扫兴以及让我感到尴尬和不悦的是,七位欧美学者都没有到场。也就是当他们读到了这场会议的工作语言是中文时,他们就决定不到场了。可是事实上大会为他们启动了同声传译的全部装置,而前一天并没有类似的对应的同声传译装置。并且事实上前一天很多与会的中国学者是不能够用英文胜任学术对话的。

第二个小故事发生在美国。两年前我到美国有一个相对长时间的访问,美国智库的一个调查机构的一位副总裁主动邀我谈话,我有些受宠若惊。谈话的内容很快进入到中国崛起和文化议题,这也是我始料不及的。其中一个话题,他非常郑重地对我说:“面对中国崛起,对于美国来说,一个急迫而首要的问题是重新确认美国社会的核心价值。这个话题是完全在我的知识理解和想象之外的。所以,当时我不知道如何应对,我就用了一个半开玩笑的口吻来回应:“难道你以为今天中国的核心价值和今日美国的核心价值有本质的区别吗?”

他的回答是即刻的,而且是带敌意的,他说,“你以为我们愿意和你们分享同样的核心价值吗?”这个回答出现以后,我沉默了良久。因为在以往漫长的时间里,在我们对西方巨大的渴望,以及在后来过度到我们对西方的某种失望和迷茫期间,我一直思考的是产业,是冲突,是交流和理解的可能性。以及,中国文化或者广义的非西方文化如何不再作为一种异己的知识,或者被统称为神秘主义的异教的知识,而进入到世界文化的行列当中。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是,即使我们心悦诚服地、一厢情愿地去分享由西方主导的、在西方的历史和社会、政治和经济结构当中创造的知识,别人仍然不允许。他们仍然要在这样的现实当中,在差异性的前提下获得自我确认。这是第二个小的遭遇。


▲电影《2012》中代表中国的是一个藏族老人和一个黄教喇嘛


第三个谈不上遭遇,在座的朋友可能有目共睹,就是2009年《2012》这部电影上映。好莱坞的灾难片上映的时候大家都去看,当时中国的报纸有很多热情的报道,其中很多题目是“中国拯救世界”。我自己是被这些标题引到电影院的。所以,我是个很糟糕的灾难片的观众,因为我一直在寻找中国,最后从头到尾我完全没有看到中国。代表中国的是一个藏族老人和一个黄教的喇嘛,但是黄教的喇嘛在电影中讲了一个着名的禅宗公案。

我不会在这个意义上苛求美国好莱坞的制片人,我只是说在这个电影中,“中国拯救世界”是我们一厢情愿的想象,因为中国是无名的空间,是不全的空间。中国人扮演的是今天中国在世界的国际加工厂的角色,而不是任何主导的角色。其中有很多国际领导人决策中国的场景,但是连一个中国的名牌都没有出现,连一个“CHINA”的字符都没有出现。最后在中国的土地上,在由中国工人建造的诺亚方舟上,维持秩序的是日本国民自卫队;最后主导拯救世界、拯救人类方案的是俄国总统和美国工程师。这是那个时候中国的缺席状况。

但是从去年开始,我们大概要反过来数,哪部好莱坞大片中没有中国元素,中国元素变为无所不在的了,中国元素变为必需的了。但是,首先,所有的这些中国元素有任何文化的意味吗?比如《X—Man》一片黑暗中出现了一个字幕——“CHINA”,然后在这个黑暗空洞的场景中有几个中国式的屋檐,几个中国式的屋景标识着是中国,有时候是中国的女明星进入到场景中。或者在《地心引力》中,最终成就美国飞行员返回地球的是中国的太空船,但是中国符号是漂浮着的乒乓球拍,以及是韭菜还是大葱的某种植物,还有键盘上的汉字。宇航员说的话是广东话。聪明的、智慧的、作为人类形象代言的美国宇航员最终借助中国太空船返回地球,因为他参照俄国人太空船的键盘排列方式猜想了中文的意义——他们不知道中国最晚在1973年开始全部采用了美国制式,如果我们有外文的话也是英文,如果参照外国的系统,也参照的是美国。


▲电影《地心引力》中植入中国元素


但是这不是我要讨论的。我要讨论的是,在好莱坞无所不在的中国符号背后,藏着的是另外一系列东西。去年的《好莱坞报道》(《The Hollywood Reporter》)封面文章是《我们要不要对中国人磕头?》,里面的结论很清楚:要去,快去吧。但是我要加上一个解释,他们的意思是我们要向中国人磕头吗?不是。是我们要向中国磕头吗?不是。是我们要向人民币磕头吗?是的。

这就是说,好莱坞已经有一个巨大的紧张和焦虑。因为好莱坞传统电影工业全面的成为夕阳工业,资金净流出,人才净流出。好莱坞自身靠本土市场和原有的全球市场已经难以为继,无法保持乐观,而中国作为一个新兴的市场是好莱坞所觊觎的。与此同时,在当年WTO入关谈判的时候——这话大概犯忌讳,但是我还是要说——中国政府把中国电影作为一个筹码扔给美国人,以再让给他们几部片子为代价,换取更大的贸易协定中的额度;现在则完全相反,美国代表团用其他利益,换取中国政府给好莱坞电影更多的份额。而中国政府代表又以出让更大的商业利益为代价,为中国电影争取更长的放映期。

所以,我要说中国电影带来的消息比中国文化的其他领域的消息都要乐观。因为,在世界范围之内,中国是唯一一例经济起飞的同时,电影也腾飞的。因为在世界范围内,经济起飞意味着文化全球化、本土电影市场崩盘,好莱坞全线进入。而我们自己本土市场的扩张速度、规模使我们迅速从没电影的国家(对西方人来说,中国没电影)变成世界第二电影大国。在绝对值上中国电影超过好莱坞电影GDP的日子指日可待。所以,这个巨大的硬件规模所打开的中国电影市场,将被以好莱坞为首的全球的电影工业、电影市场、电影资本、电影利润所追逐。

电影到今天为止仍然是国家形象名片,全世界仍然把电影作为国家形象名片,全世界仍然把电影作为传播自己差异性文化的一个有效手段,否则你没法解释英国BBC电视台以5—10年为周期一轮又一轮地重拍他们的文学名着,并向全世界播散;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伦敦奥运会召开的时候,英国政府的文化工程之一是再一次把莎士比亚戏剧拍成电视剧、电影,在BBC上进行了全世界的扩散。同时,尽管电影现在急剧萎缩,但是电影作为一个社会文化的终端器的作用仍然在。所以,电影仍然在参与塑造一个国家的文化、社会价值,以及生活形态。

好莱坞电影中突然涌现出的中国形象并不能简单地说明,我们可以乐观地相信中国崛起——美国终于把它傲慢的目光朝向中国了。原因很多,中国形象是我们买来的。因为太多太多的好莱坞电影当中中国资本的份额在提高,甚至有很多我们视之为好莱坞代表性作品的影片不过是全部中国资本反销中国市场。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它本身并不是一个单纯意义上的文化标识,它仍然是GDP的一个组成部分。所以,要回答关于中国崛起,中国电影腾飞,中国电影作为中国的形象名片、作为文化终端、作为一个参与建构的重要角色问题,还要中国电影自身来回答。

我不想再在这儿继续抨击中国电影了,但是我只想请在座的朋友们跟我分享今年你们看过的,去年你们看过的,或者在近五年中你们看过的中国电影中,有哪一部,你们由衷地与你们中国的身体产生了共震?有哪一部是它对你产生了感召,对你产生了影响?就是你能有那种深深地拥抱它,以至遗忘了自我,以至熔化在影片中的感受?

不是没有,是有的,但是它的数量和我们整个生产规模,和今天中国电影大国的位置是极端不相称的。而更重要的是,我认为我们的电影刚好在向我们暴露着今天中国社会和中国文化最基本和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在整个现代化过程中我们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我们自我建构了一个中空的形体,形成了一套中空的价值。


▲陈凯歌的《赵氏孤儿》再次成为抨击对象


最典型的例子是陈凯歌的《赵氏孤儿》,《赵氏孤儿》是最古老的中国故事,而且是在17世纪被法国人作为伟大的人类精神和世界名着接受,并且传播向欧洲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当中作为中国文化的某种内在的,而且是带有民间性的价值、精神本质,在电影中全部流失,于是电影中的人们似乎是变态的,是不可理解的。

所以,我觉得这个时候也许我们应该站在文明的高度,以强国的姿态面对世界和讨论我们的文化了。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上说,我们恐怕要真的考虑的是:当我说我是中国人,当我们讨论中国文化的时候,我们有一个确认的文化自我吗?而更大的问题是,我们是处在一个反认他乡为故乡的文化当中,这是一个文化的自我放逐,文化的主体流失,文化的自我冲锋的过程。

没有说教的意味,因为这是我在反省我自己的文化,我自己的思考时经常感到的,我深深的内在的匮乏。


整理:新京报记者 伍勤



新京报书评周刊 2015-08-23 08:4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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