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我们一边做节目,一边看到自己的成果,有共同志向的人聚在一起,一起喝大酒,吃大排档,探讨业务的环境自由宽松。
现在呢?我喝上了拉菲,喝上以前想都不敢想、听都没听说过的酒,有房有车,生活滋润,但没有环境和空间了,也没有激情了,我的艺术生命也结束了。
——时间
2013年是《东方时空》开播20周年。
创办《东方时空》的“七君子”搞了一个聚会,总制片人孙玉胜、编辑组制片人孙克文、童宁,《东方之子》首任制片人时间、《焦点时刻》首任制片人张海潮、《生活空间》首任制片人梁晓涛、《东方时空金曲榜》制片人王坚平,七个人第一次合影留念。
《东方时空》1992年底筹备,1993年3月1日开播。二十年里,《东方时空》经历了多次改版和节目调整。在时间的眼里,“2001年,《东方时空》由150分钟被调回45分钟后,新闻改革名存实亡,《东方时空》就开始走下坡路了,今天的《东方时空》有过去的影响力吗?”
1985年,22岁的时间进入央视,1993年参与创办《东方时空》,1998年任新闻评论部副主任,并兼任《东方时空》、《焦点访谈》、《实话实说》、《新闻调查》总制片人。2000年任《东方时空》工作室总制片人。2001年,时间离开《东方时空》,改任新闻采访部副主任。
“我参与创办《东方时空》的时候,还是一头黑发,工作八年离开,我头发已经全白了。”这八年,时间曾经和崔永元、白岩松等人开创了新的电视新闻样式,推动了中国电视改革。
“我的梦想已经破灭。以前中国人上电视,就是假话、大话、空话、套话、官话,我们办《东方之子》、《实话实说》,就是要和这五种话作斗争,把‘文革’语言的余孽一扫而光,让中国人讲真话、说实话、讲心里话,但这个梦开了个头就夭折了。”2014年7月底,南方周末记者在北京专访时间,他说得很无奈。
现在,时间担任中央电视台下属新影集团的副总编辑,同时也是商人:卖酒,也做旅游地产、城市综合体。
“笼子越小,我的身体也会变小”
南方周末:从央视新闻一线跳出来,不可惜吗?
时间:我放弃了我的纪录片,去做《东方时空》,创办了一个有影响的栏目,为的就是实现我的理想,最后发现不值,《东方时空》搞那么多年,好像白搞了。
我不愿意像陈虻那样,把生活全扔进工作去,不值。
南方周末:跟“假大空”做斗争,在《东方时空》的实践中,你实现了多少?
时间:一半。这一半是把电视台变成了在社会立场上思考问题的媒体。没实现的那一半,是语言习惯、说话方式。“你幸福吗”这样的问话、“假大空”这套东西还在。
我们做了一些让老百姓跟我们一块儿思考的节目。但这个作用越来越淡,因为大环境变了,没有改革了,一切停滞不前。
南方周末:为什么停滞了呢?
时间:《东方时空》出现,是因为当时中国社会发展需要改革,需要媒体变化,上面选择了中央电视台做试点。我们做节目受制于环境,跟笼子大小有关系,也跟鸟儿的智慧有关系。
当时我们采访王朔,他说了一句话:“这个社会如果是个笼子,我就是笼子里的鸟。如果笼子越小,我的身体仿佛也会变小,我会适应这个笼子的变化。”现在,我感觉这个笼子是有的,比我们那个时候还小。
南方周末:《东方时空》这么多年的历程中,你对笼子的大小有感觉吗?
时间:2000年11月,我们办了150分钟的《东方时空》,终于跟国外电视台早间新闻体量一样大了,但2001年,又变回了45分钟。笼子开始变小,又受到商业化冲击,讲收视率了,开始控制选题,降低负面报道比例。
南方周末:当时给你的理由是什么?
时间:找我的人说,从45分钟变成两个半小时是必要的,现在把它变回45分钟也是必要的。怎么就必要了呢?潜台词是,有领导说,《东方时空》怎么那么长呢?领导没时间看两个多小时。《东方时空》就缩回去了。
南方周末:草创时候的《东方时空》团队,大家目标一致、价值观一致吗?
时间:目标是一致的,手段也一致,讲真话,说人话,但是价值观未必一致。我跟他们不一样,电视节目是我改造社会的手段。比如《东方之子》就做普通人的采访;《实话实说》这种脱口秀,就要让普通人有表达的权力,把价值判断的权力交给现场观众。
南方周末:你和陈虻的价值观有区别吗?
时间:我的专业是纪录片和电视节目。我到中央电视台工作,25岁开始做一部纪录片,3年做完,领导觉得比较灰,成了央视禁播的第一部纪录片,我还受了处分。
我跟陈虻有很多共同语言,但一讲到他这个节目,就谈不下去了。我说你记录一个外在状态,里面没东西。他说,我就是要记录状态,原汁原味。今天来看,记录一个状态,毫无价值。但那时,即便是记录状态,没有矛盾,老百姓也觉得挺好。因为它耳目一新。问题是,不记录矛盾,叫纪录片吗?
你以为权力只是骄奢淫逸?
南方周末:白岩松和王志都说《东方时空》的运营体制不可复制,为什么?
时间:当时在央视给我们开了一个窗口,条件很优惠,类似于承包制,五分钟的广告经费给我们用,后来广告收入太多了,我们只花一千万,挣五千万,大家不敢要这个钱,又还给电视台。
南方周末:制片人制是怎么出台的?
时间:过去我们是事业单位,制片人都叫组长,没权力管人管钱。每次做节目,都要打报告;用人得人事处负责招聘,最后分配给你。
从我们开始叫制片人。每个人都是我招来的,领导原则上必须站在我的立场上,不能说“不”。
第二就是钱。一开始孙玉胜问我,要什么财务制度?我说,你就让我包干制,你给我多少钱,我怎么花你管不着。他尊重了我的意见。
这建立了《东方时空》的核心管理理念,就是彼此信任,一级信任一级,这是非常高级的人事管理关系。
南方周末:在《东方之子》团队里,你就像沙皇?
时间:孙玉胜曾经接受了陈虻的一个观点:他那里不用的人,别的组也不能用,否则就不能保证他的权威了。我不能接受。但这样做是有效的:每个制片人在自己的小环境里,可以一手遮天。这不是贬义词,但能充分调动制片人的能力和主动性。
南方周末:这个环境和机制怎么又没有了?
时间:仗打完了,这些口子是我们在改革的时候开的,不打仗的时候不能也这样。
当时杨台(杨伟光)的改革思路是全员招聘,不要任何一个体制内编制。但后来又回到过去那种体制,用人权、财权,全都退回去了。
也有一个背景,2000年,一个节目制片人,利用手里绝对权力,做了一些寻租的事。台里开始限定制片人的权力。2006年,所有节目定岗定编,回到了改革前的状况。
南方周末:几年前,央视下通知,不让制片人兼主持人了。
时间:电视以栏目组为战斗单位,给制片人绝对的权力,他就便于作战指挥。权力是什么?你以为是骄奢淫逸呢?对电视来讲,应该尊重和保障制片人的权力,不能一整顿把全部权力都拿走了。
南方周末:你习惯央视的变化吗?
时间:这跟国家的成长是一样的。我们有过浪漫的时候,充满想象的时候,那就是1980年代。上上下下弥漫着改革的气候,国门打开,你能看到外国的电视节目,中日电视交流启发了我,BBC纪录片启发了我。
我们觉得什么都是有希望的。我们一边做节目,一边看到成果,有共同志向的人聚在一起,能一起喝大酒,吃大排档,探讨业务又有非常自由宽松的环境。
现在呢?我喝上了拉菲,喝上以前想都不敢想、听都没听说过的酒,有房有车,生活滋润,但没有了那种环境和空间,也没有内心的激情,我的艺术生命也结束了。
怎么就退到这种地步了?
南方周末:为什么会做《实话实说》?
时间:我觉得电视的发展,一定要经过脱口秀这一关。脱口秀在西方是1980年代才出来的,我们落后了十年,而且我们的舆论环境不行,这对脱口秀是一个致命的局限性。但不管这些,在有限的条件下能做什么样就做成什么样。
南方周末:为什么说《实话实说》是一个意外的产品?
时间:当时杨伟光跟我说,这完全在他的计划外。他的计划是先出《焦点时刻》,后出《焦点访谈》,再出《新闻调查》,逐步向舆论监督的纵深发展。他对我说,你弄《实话实说》,让我没有准备,但我又不愿意打击你的积极性,你弄就弄,别出事。
但是实话实说是有前提的,你说的实话,不是多么大不了的话。
南方周末:白岩松是策划人,怎么把他推出来了呢?
时间:电视台原来的主持人,就是个话筒架子,到处都是传声筒。做《东方时空》,得弄一个能说人话的。最理解我的就是白岩松,我希望别人采访时,白岩松在现场补充一些提问,但那些学者、老记者不接受。干脆白岩松你直接上吧。后来《东方之子》第一期节目就是白岩松的采访。
南方周末:你是怎么发现王志的?
时间:王志是我在湖南出差采访,湖南台新闻部的地陪,我们很聊得来。王志在《东方之子》的表现很出色,他的问题很有逻辑,能接住对方的回话,还能甩出更厉害的问题。
南方周末:现在的央视离真正的国家电视台距离有多远?
时间:真正的国家电视台应该是所有媒体里面最前沿的,像英国BBC、美国CNN、日本NHK。
央视的表现也一定是中国媒体的制高点。但目前在某些老百姓最关心的问题上,我们还是回避。
南方周末:这些变化的分水岭是什么时候?
时间:1999年朱镕基到央视,题词“群众喉舌,政府镜鉴”。朱镕基当总理的时候,把媒体当作参考,他也明确说了,他的很多决定、政策,是看到我们的一些节目受到了启发。
2001年我们有收视率参考了,但是2003年前后,开始节目末位淘汰,才是最可怕的,内容好坏顾不得了,只求收视率,算广告收入。《读书时间》、《美术星空》,好多节目都没有了。
南方周末:你怎么看待央视新闻频道这么多年的表现?
时间:现在央视的作用,就体现在新闻频道上了。要是没有新闻频道,就是唱歌跳舞。但它的力量还远远没发挥出来。现在连《新闻联播》都有跳轴的镜头了,我看到以后真想跳河。怎么就退到这种地步了?
2013年《东方时空》开播20周年,创办《东方时空》的“七君子”:(从左至右为)《金曲榜》制片人王坚平、《生活空间》首任制片人梁晓涛、总制片人孙玉胜、编辑组制片人孙克文和童宁、《东方之子》首任制片人时间、《焦点时刻》首任制片人张海潮,首次合影。
人人都在利用手中的权力
南方周末:1998年,你担任了新闻评论部副主任。后来为什么后悔呢?
时间:当了副主任,就进入了一个官场。如果不当官,我是个专业人才,任何人都得尊重专业人才。你当了领导,你就跟他们一样了。
南方周末:但你现在就是官,你是新影集团的副总编辑。
时间:我现在的职务比过去好听多了。现在让我回去央视,我也不回了。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热爱过央视以外的单位,也没有像今天这么反感过央视。因为它给我留下了许多让我想起来很失落的地方。
我在央视有一种被剥夺感。你当了领导,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你不能管太多节目,得把你分管的节目交给别人管,这叫平衡。
南方周末:方宏进后来因为商业纠纷被公安局通缉;芮成钢等主持人涉嫌腐败案,你怎么看这样的“寻租”现象?
时间:主要是因为法制不健全,道德标准模糊。我们小区的物业工人来换个五块钱的灯泡,要五十块钱。我说你不开发票了,就给你一半。他说行啊。只要有点权力都可以变通,有灰色收入。
南方周末:很多《东方时空》的业务骨干都当官了,孙玉胜、袁正明当了副台长;梁建增等成为新闻业务管理层,为什么《东方时空》改变不了央视这头大象?
时间:《东方时空》是一个小环境,可以做好。你以为把它打碎了,可以变成革命的种子,往长征路上撒一路?
我们希望媒体变革能带动社会变革,《东方时空》起了一定的作用,但是微不足道。你以为你是一个堤坝、一个码头,不,你就是个浮萍。
但这二十年,我们为后人做了一定的风向标。什么时候我们这个传统,会被后人延续?
南方周末:宋柯做音乐很牛,突然说做烤鸭店,人们很惋惜,但他又杀了一个回马枪,又回去搞音乐了,你会出现这种可能性吗?
时间:当然了,我在琢磨自媒体。你不能依赖传统媒体,传统媒体都被新媒体淹没了。虽然有限制,可是你能有自己的阵地,这个最重要了,白岩松现在没有自己的阵地,他那里的阵地是他的吗?我有一句话,互联网救中国。
(南方周末记者赵蕾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