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与清朝——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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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八四年,我第一次到香港参加图书展览,加入一个几十人的代表团。我在团里有点不知道怎么处,因为除了我,团里都是全国中央一级出版社的社长、总编辑,德高望重资历深,我虽然发了一些小说,身份则是隶书于街道办事处管的“社会闲散劳力”。 

  出去之前,大队人马在广州集训,告诫“到香港不是出国”,算有道理吧,“到香港后要有泱泱大国的风度”,那香港就是“小国”了?到小国也是出国吧?要不然为什么得申请护照?可惜每人只配一点港币,正好是泱泱街道的风度,于我正合,是苦了德高望重资历深者,不知道怎么以大国处。 

  集训的最后一个下午,香港过来的人要求大家提一些想法,最后解决一下疑问。有个老总编说,香港来的同志讲过街的时候要注意号志灯,红灯停,绿灯过,我要请教的是,过街过到一半时候,红灯亮了,我是停下来,还是继续过,还是退回来?几十个人都楞住了。香港来的同志急得有些结巴:这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没有这种可能?我在香港几十年了,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 

   老总编嘴角不知是皱纹还是笑意,怎么不可能?街宽的距离是一定的,灯变换的时间也是一定的,每个人的速度不一样,就有各种可能。 

   讨论的结果是,这个问题在理论上有意义,在实际上没有意义,算拉算拉,会场非常活跃,几天来学文件的闷气,总算出了一口。 

   临行前一晚,香港来的同志又告诫大家头发上搽些油,因为香港不同于内地,内地的同志们朴素惯了,所以,啊?哈哈,搽些油。 

   集训地小卖部的一两瓶头油马上就要卖光了,我看有个剃头铺子,进去说,留头不留发,来个板儿寸吧,总不能板儿还搽油吧! 

  到了香港,觉得过街的理论游戏可能会实际发生,否则香港人走起路来为什么像“趋”,但“趋”是小步疾走,很古的恭敬步法,穿和服的日本妇人就是“趋”来 “趋”去,香港人是大步疾走,可又不是“跑”,算是“疾行”吧,疾行的程度到了开门后不管后来人,更不要说lady first 了,girlfriend例外,可以first。 

  一九九二年,我第一次去台北参加个有关文学的会。文学而有会,是近代兴的,古代远了不说,能想象曹雪芹参加小说会议吗?若远了说,能想象李白参加诗歌会议吗?艺术而有会议,是民国以后兴起来的。住的是圆山饭店,远看像个巨大的阁,最初我以为是佛光山,很叫接待的人笑话了一阵。梁思成犯过的误,在这个饭店被发扬光大为错。为了与大屋顶的比例配合,柱子建的甚是粗大,从住下的小客房望出去,逼在眼前,简直是定海神针,人则成了东海的虾兵蟹将小喽罗,而且窗外这样大面积的红,很叫我以为是文化大革命的红海洋在台北重演。 

  圆山饭店的饭,是典型的场面菜,也就是名称好(讨官场的吉利),油腻(显示殷实),两天吃下来,虚火就上舌头了。李安的《饮食男女》,父亲居然是圆山饭店的厨师,而且在家里也做场面菜,恐怖之极。他就不怕女儿们脸上长疱,舌头上起泡?火气大的女孩子哪个敢娶?齐如山在回忆录里特别讲到大吃大喝、送重礼是民国开始的风气。 

  会开到某一天,突然“行政院长”连战莅临。我以前对“莅临”二字不太能体会,这次知道了。先是便衣数人健步前行,散开,目光如箭,之后再有数名便衣围随(不是尾随)连战进入。待连战在台上坐定,便衣们就在会场四周立好,双腿叉开,双手在裆前交握,眼神慢慢的在我们身上刺进来钩出去。我本来正要去厕所,此时急用锁阳收阴功,枪子儿不长眼,轻起即妄动,犯不上为了肚子里的一点废水,把命搭上。 

   不过这也证实了我的猜测,两岸对规格的想象是同质的,即行政要人象征会议的,台湾称“水准”,大陆叫“水平”。有意思的是,两岸都有人玩政治小机锋,各有小得意,倒衬出香港与会者是君子。 

   记者、主持人难免有个误会,一旦你写了点文字,或唱红了几首歌,再或者拍了一两部电影,就认为你什么都知道,从建国方略到皮短裙。我自然也免不了被记者误会,其中总有一个问题是: 

   你认为两岸三地的人有什么不一样? 

   这倒不是一个大哉问,但也是个中哉问。问题是我有什么资格回答我没有深入过的香港、台湾?所以老老实实答以印象:大陆是共和国,台湾是民国,香港是清朝。 

  香港一八四零年由清朝租给英国,所以没有经历过辛亥革命,没有经历过历次政治运动,没有经历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国习俗在保留上没有过重大冲击。中文偏紧,清朗,例如流行歌的词中极难见到“的”字,律文中有时尚可见到“尔等居民”。新界妇女听说还无继承权。可以设计自己的生活方式,有随四时运行帝力与我何有哉的民气,所以是清朝。

  四九年两百万大陆人徙台湾,所以经历过辛亥革命,没经历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台湾尚存一股民初革过帝制的命的民气,也有因革命而来的憨气,对东西洋依然有因革命而来的敬慕。管制文书用语里不见“的”,以示庄重,流行歌的词里却“的”来“的”去(“的”非常难唱,从周旋、白光到时下还没哪个人唱好过,不妨设下“的”奖,治治歌词里“的”的病),是民初以来的语体文风气。 

  大陆经历过辛亥革命,经历过历次运动闹剧,高潮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结果是民气摧折殆尽,什么都不信除了信邪,邪气来真个是天王老子也不怵,食到子时哪官丑时,不讲信用却个个言商业,投机倒把到至高境界是“宰熟”。流行歌呢?麻袋装土豆儿,怎么摸都有疙瘩,所以流行港台歌。我是大陆肚子里的蛔虫,吃进来些什么,到肠胃里变成些什么最清楚。过海关的时候,派上护照,清清楚楚印着七个烫金字:中华人民共和国。 


综合 2022-01-09 19:0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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