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之交:对“散文”发展的回顾与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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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序论
  20世纪所剩的年头已经不多,21世纪的曙光已遥望在目了——在这世纪之交的关槛儿,回顾、展望本世纪“散文”百年沧桑的发展、演进,真让人百感交集,一言难尽!
  全部“散文”的研究无非“范畴论”(回答“什么是散文”的问题)、“特征论”(其“审美特征是什么”)、“创作论”(“怎样写”散文)和“鉴赏、批评论”(“怎样欣赏、评论”散文)等四方面内容。其中,“范畴论”是全部研究的“起点”和“基础”——但“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此前的中国古代“散文”(准确一点说是“汉语散文”),虽然源远流长、体类繁多,也确曾地位显赫、灿烂辉煌过,如果和世界上其他国家、民族的“散文”相比较的话,那么,可以毫不夸张、无须讳饰地说,中国古代“汉语散文”无论是就其数量之多或水平之高来说,抑或是就其经验之富或成就之大来说,无疑都是首屈一指、无可匹敌的!但这还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从另一方面看,其作为散文研究“起点”和“基础”的“范畴论”这一极为重要的问题,应该实事求是地承认却没有解决,或至少应该这样说: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
  就连“散文”这个称谓,在中国古代也极其罕见,更不用说在文坛“通用”了。所以,郁达夫说:“正因为说到文章,就指散文,所以中国向来没有‘散文’这一个名字。若我的臆断不错的话,则我们现在所用的‘散文’两字,还是西方文化东渐后的产品,或者简直是翻译也说不定。”[(1)]达夫说“向来没有”散文一名看来是说错了,人们翻查到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里就有两条“札记”使用了“散文”一词:“山谷诗骚妙天下,而散文颇觉琐碎局促。”“四六特拘对耳,其立意措辞贵浑融有味,与散文同。”[(2)]还不止这两条用了,据陈柱《中国散文史》所列举,清代骈文家所用更多[(3)]。但尽管如此,也绝不能证明“散文”的通行地位。事实是,相当于“散文”的篇什,在先秦、两汉径称“文”或“文章”;而魏晋六朝时则区“文”分“笔”。所谓“有韵为文,无韵为笔”[(4)];至唐韩柳“古文运动”后直至清末则都叫“古文”了。从这个意义上说,达夫的“臆断”也还是不无道理的:“散文”替代“古文”,我看是赋予旧词的新义使其从内容到形式都“新生”了——这也符合“文学革命”的根本精神。
  古代“汉语散文”之所以未能较好地解决“范畴论”问题,主要有三点原因:第一,“文学”意识淡薄。第二,“文体”观念散漫。第三,“载道”主潮的制约。
  古代汉语散文之所以“文学”意识淡薄,“文体”观念散漫,和长期以来居于意识形态主流地位的“文以载道”的统治思潮颇有关系。
  “载道论”比较复杂,简单、粗暴地“一棍子打死”的办法未必可取。比如,它强调写作要“为世用”(王充)、应“合为时而着”(白居易);强调现实生活的重要,说“身之所历,目之所见,是铁门限”(王夫之),应“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董其昌);强调“文如其人”(何绍基)、“不平则鸣”(韩愈)、“穷而后工”(欧阳修)等等,从反映时代、贴近生活和注重“主体”修养等方面说,都是有其积极的、可取的一面的。但是,做为一个完整的“思想体系”或“写作规范”来说,“载道论”的问题、弊病又是极其明显和十分严重的:它以孔、孟的儒家之道为其“道统”,以韩、柳的复古古文为其“文统”,大大制约了精神独创和个性张扬的活动空间和现实可能性。“文以载道”,“文”本身毫无独立价值可言,它只是作为负载或阐发“道”的一种器具(所谓“贯道之器”),这就把“文”放到了奴仆、附庸的微末地位之上了。而“道”即“理”。古代散文,实在是以“说理”为其神魂的。主“理”,轻“情”,救治以“文采”,其“要义”不过如此而已。这和“诗”很不同:文以“载道”,诗以“言志”;文则“宣事明理”,诗则“吟咏性情”;文贵“识见”,诗贵“才情”——它们一开始就分道扬镖,泾渭分流,诗走上了“文学”之途,文却停留在“文章”之上(虽然“青与白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文章也讲求色彩、声音等美质,但不过是讲“文采”而已)。所以,“载道”的主流传统事实上是制约了散文的“文学”提升从而也影响了散文的“文体”规范的。
  古代“散文”是没有真正解决“散文是什么”的“范畴论”问题的。之所以没有解决,“文学”观念朦胧是其关键原因。
  正是带着它的全部兴衰、荣辱和所有的优劣、得失,“散文”走到了风雷激荡的20世纪。
   二、创作的进程
  回顾20世纪散文创作的发展进程,有几点共同的“印象”需先行说明:
  第一,西方文化的冲击、影响是明显而巨大的。“西方”,包括欧、美和俄、苏在内,而且后者很快即取得了无可争议的主导地位;“文化”,包括哲学及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在内,“文学艺术”只是其社会科学的一个分支。可以说,整个20世纪是向西方学习(由“以欧美为师”到“以俄为师”等)、借鉴并逐步摸索走向有中国特色的“现代化”社会主义之路的一个世纪。如何立足本国,正确处理中、西文化关系,找到一条再生、发展之路,始终是一个根本性的中心问题。
  第二,“文学”和“革命”的关系极为密切。“革命”,在未取得政权时(建国前)表现为一种“思潮”,夺取政权后则集中表现为当时的“政治”。阶级的对立和斗争,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成为本世纪(直至70年代末)的思想主潮。它带来了推动历史前进的活力(这在建国前更为明显);同时,也带来了某些负面的、不良的影响(特别是自“反右”后),乃至严重的问题(如“文革”时期)。文学疏远、脱离政治显然是不妥当、不现实的;但视文学为政治的附庸、仆从,也只能是扼杀、取消文学的另一种形式。承认“文学”的独立地位,尊重“文学”的内在发展规律,让“革命”、“政治”自觉地化为作家的“血肉”,成为“文学”作品内在的“灵魂”,在“形而上”的精神独创的审美层面上闪烁出“理想”(“革命”、“政治”的转化与凝聚)的动人魅力——这怕才是“文学”与“革命”关系的正确解决。
  第三,“时代”对散文“文体”的选择、影响十分显着。“时代”,是由物质生活(经济、科技水平等生产力)和精神状况(政治、思想、文化氛围等)所综合铸就的一段特定“历史”。时代既是作家生活于其间的“大环境”,又是作品(文学)赖以孕育、存活的“大背景”,故它对创作的“制约”作用是显而易见的。特别是对散文来说,由于它本身流动不居、概念不定、特征不明,且一贯就有“致用”、“载道”的传统,所以,它不像诗歌、小说、戏剧这些较为成熟的文体那样,在适应、配合时代的同时仍能大体固守或相对保持自己的艺术个性,散文(“大散文”)则往往因“时”而“变”,弃“旧”图“新”,风云际会,左右逢源。这样,整个20世纪散文“文体”变化之多、替废之快,就成了一个豁人耳目的突异现象。时代“导演”散文流变的事实,自有其深层内因,但其中涵蕴的教训却值得认真反思。
  下面,我们将分别不同时期,对散文创作的迁衍流变进程(侧重于“文体”方面),缕述如下:
   (一)1900——1916。“时代转换”期。
  此前,“鸦片战争”失败,割地赔款,丧权辱国,国门洞开;“甲午海战”后海军覆没,国势更为凋敝,民不聊生;1898年戊戍变法(“百日维新”)流产,保皇的“改良派”(康梁)宣告破产。1900年,“义和团”起事,“八国联军”侵华,攻占北京城,火烧园明园——拉开了“老大帝国”20世纪的序幕。此后,革命思潮烽起,孙中山领导的“武昌起义”宣告成功,“中华民国”由此成立(1911年)。不久,袁世凯窃国,张勋复僻,讨袁的“二次革命”又起,段祺瑞“执政”,军阀割据等。总之,这是一个新旧交替、动荡不宁的时代,也是一个思潮迭起、人心思变的时代。
  这一时期的“散文”却较为单调,最主要、突出的大多的政论、时评(包括当时影响甚大的梁启超的所谓“新文体”,亦即“报章体”,其实也只是“笔锋常带感情”[(5)]的政治论文而已)。如以王祖献《近代散文选析》和袁鹰《华夏二十世纪散文精编》[(6)]为主要参照系(笔者稍有补充)来看的话,像康有为的《大同书》、《〈人境庐诗草〉序》,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呵旁观者文》、《中国积弱溯源论》、《暗杀之罪恶》、《复古思想平议》,邹容的《革命军》,章炳麟的《〈革命军〉序》、《狱中答〈新闻报〉》、《谢本师》,孙中山的《〈民报〉发刊词》,薛锦江的《二十世纪之中国》,陈君衍的《法古》,苏曼殊的《鸣呼广东人》、《讨袁宣言》,柳亚子的《〈二十世纪大舞台〉发刊词》,《为逃婢申辩》,秋瑾的《〈中国女报〉发刊辞》、《警告我同胞》、《敬告姊妹们》,李大钊的《大哀篇》,陈天华的《绝命书》,方声洞的《起义前别父书》,林觉民的《与妻书》等等,其总的特点是:以法、美等西方“革命”为师,为资产阶级“民主革命”鼓呼;文风激昂慷慨,通俗明白。
  周作人对此曾有过剀切的评论:“在清末戊戌前后也曾有白话运动,但这乃是教育的而非文学时”,“那时办白话报等的人大都只注重政治上的效用也是事实,而且无论理论如何写出来的白话文还不能够造成文艺作品,也未曾明白地有此种企图”。[(7)]作者“意不在文”(而在于政治、教育的启蒙),使此时“政论文”(少数富情感、有文采者除外)很难进入“文学”的范畴。
   (二)1917——1927。“文学革命”期。
  1917年“文学革命”风潮勃兴,年末俄国爆发了震撼世界的“十月革命”,这“庶民的胜利”使中国先进的知识分子(如李大钊、鲁迅等)看到了东方的“曙光”;1919年在“文学革命”的论争中“五四运动”犹如春雷炸响;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中国的历史命运由此彻底改变;1925年“五卅运动”发生,揭开了反帝、反封建群众运动的新篇章;1927年“四·一二事变”爆发,国共两党由合作“北伐”到燃箕煮豆——这是一个真正的“大时代”:中西文化的撞击、融汇是空前强烈的,知识界的思想解放也是从所未有的,一大批思想、文化的璀灿明星闪烁天际。
  就“散文”创作而言,此时有如下特点应当指出:首先,“文学革命”的矛头是直指封建“旧文学”的,其打倒“桐城谬种”、扫平“选学妖孽”的口号,把文言的“古文”及“骈文”两方面的传统都囊括以尽,从此用“白话”去做一切“文学”,使整个文坛的精神、风气为之一变,“现代文学”实由此发端(现代意义上的“文学散文”亦由此诞生);其次,取法于西方的“随笔”(Essay),经“美文”、“絮语散文”等不同名称的译介,至“小品文”兴(亦称“散文小品”或“小品散文”)而完成了“本土化”的进程,成了和诗歌、小说、戏剧相并列的散文的“正宗”(这一时期它的确是较“狭义”的,但此后即开始拓宽)。但“随笔”并无一定写法,鲁迅着眼于它“社会批评”、“文明批评”的特点,由此独创出(吸收了本国“末世”小品反抗、挣扎的传统)讽刺、反语的战斗“杂文”;周作人则留意于它的“言志性”、“个人性”及“趣味性”,亦由此开创出(吸收了明末“公安派”小品性灵、闲适的传统)冲淡、隽永的优雅“随笔”。杂文、随笔,实在是“散文的两面”,“彼此之间,并非真有什么不同”,只是“凌厉削拔、富于战斗性”的是杂文,“闲散飘逸、偏于抒情味”的是随笔而已。由于西方“随笔”本身就有如郁达夫所说的“我总觉得西洋的随笔里,往往还脱不了讲理的倾向”[(9)];同时,也由于“文学革命”思想启蒙的需要,因此,杂文、随笔的“议论性”(这种艺术性的“论文”或闲聊式的“絮谈”最早被胡适命名为“小品散文”[(10)],以其和“长篇议论文”对举,这都说明了它的“议论”色彩)是无可置疑的——虽然,朱自清先生认为“这种说理,实也是抒情的一法”[(11)];第三,这时期的“散文”因“‘个人’的发现”[(12)]而充满了活力、生机,朱自清总结说:“就散文论散文,这三四年的发展,确是绚烂极了:……有中国名士风,有外国绅士风,有隐士,有叛徒,在思想上是如此。或描写,或讽刺,或委曲,或缜密,或劲健,或绮丽,或洗炼,或流动,或含蓄,在表现上是如此。”[(13)]由于这样,曾孟朴、朱自清、鲁迅等人都一致认为“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14)]。这是符合实际的观察、概括。
  这时期的作品已有《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周作人选)、《散文二集》(郁达夫选)遴选、传世,毋须多言。我只想略说其中三点:
  第一,“个性主义”或“个人本位的人道主义”思潮仍是这一时期创作思想的主潮,其“小品散文”的代表人物则是周氏二兄弟。以“随笔”而论,这时周作人的影响略高于鲁迅——这不仅由于他首倡“美文”且证之以创作,而且有胡适等人的应和与俞平伯等人的追随。达夫《散文二集》选周作人作品57篇,而选鲁迅作品24篇(二人相加计81篇,其它14名作家才共选文50篇),周氏兄弟之文占了全书的六、七成——这大体上是反映了当时的实际情形的。
  第二,记叙及抒情散文地位不高。记叙散文,如《五月卅一日急雨中》(叶圣陶)、《街血洗去后》(郑振铎)、《执政府大屠杀记》(朱自清)等,都未入选(当时还没有“报告文学”文体),鲁迅的《朝花夕拾》(记实性回忆散文)也只选了《狗·猫·鼠》、《藤野先生》两篇,《五猖会》、《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等亦未入选;抒情散文,像冰心的《笑》,可谓开文学“小品”之先河,朱自清的《哀韦杰三君》,悼学生惨死,感情悲恸,徐志摩的《北戴河海滨的幻想》、《翡冷翠山居闲话》等,均系抒情名篇,但也都未能入选——这和现代散文受Essay影响以议论性的“随笔”为重颇有关系。
  第三,“议论文照例不选”(一集《导言》),使政治、社论、时论等前期走红文体从此失势(这是意义深远的)。但“批评文”(文学论评)、序跋、日记、书信被予以青睐(因为此为西方“随笔”所重)。另外,游记、散文诗(这是此期所引进的新兴文体)受到应有的重视(如鲁迅的《野草》收有6篇之多),值得注意。
   (三)1928——1937。“革命文学”期。
  国、共分裂后阶级矛盾急剧上升并演化为军事与文化两方面的“围剿”与“反围剿”,拉开了十年“国内革命战争”的帷幕。伴随着“武装割据”(创建“苏区”,进行“土地革命”等)和“革命文学”论争、“运动”等,共产党内部连续发生了三次“左”倾路线错误——这是和整个“共产国际”的过“左”倾向(所谓“红色的三十年代”)密切相关的。文化革命的英勇“旗手”鲁迅,经过“4·12”屠杀后痛苦的反思、总结完成了共产主义世界观的“裂变”,以清醒的头脑、敏锐的洞察和诗性的语言在反“围剿”中冲锋陷阵、呼啸前进,基本上顶住了弥漫文苑的“左”的思潮的干扰,变成了革命文化的“主将”。但此期革命文学内部的“左倾”(主要是关门主义、宗派主义)倾向也是较严重的。敏感的朱自清先生在“革命文学”思潮初起时即感到了苦闷、徘徊,他写了《那里走》[(15)]一文,自剖为“彻头彻尾、沦肌浃髓是小布尔乔亚的”,“参加革命”既不可能,“便只有暂时逃避的一法”——虽然这是“落伍”的,是在“促进自己的灭亡”,但除此外也“无路可走”。可惜,这样一位优秀的作家,这样一篇真实、生动“剖露心迹”的重要文章,竟没有引起当时“革命者”的些微注意!后来,对“第三种人”的批判同样表现了对“同路人”狭隘地拒斥态度——这种以政治态度(是否“革命”)为衡度“文学”价值“标尺”或“分水岭”的作法,对文学的发展、繁荣不能不带来负面的影响。
  从创作上看,主要特点有三:(一)“杂文”上升为“散文小品”的主要文体。“杂文”虽源渊颇早,但现代意义的“杂文”是伴随报刊兴起、借助大众传媒迅速向社会传播的一种新兴文体(这一点与“随笔”相同),“五四”前报纸“副刊”与《新青年》等杂志上“偶感”、“随感录”等可视为它的源起。杂文,实际上是一种硬性随笔(“随笔”也可视为一种软性杂文),所以朱自清认为它是“小品文”的一个“转变”[(16)],所见甚是。由于“杂文”切合了斗争时代的现实需要,又历经鲁迅的天才锻造(《而已集》、《三闲集》、《二心集》、《伪自由书》、《准风月谈》、《花边文学》等均在此期问世),瞿秋白的理论总结,加之唐韬、聂绀弩、徐懋庸、胡风、巴人、周木斋、柯灵等一大批新秀的加盟,显得有声有势,精悍犀利。特别是经过“小品文论争”后更是独占鳌头,一枝独秀,无论从“实践”还是从“理论”说都已走向成熟——这一时期正是杂文的“黄金时代”。(二)、“随笔”的地位急剧下降,至“小品文年”(1934年)后虽仍有零星篇什问世,但从总体上看却一蹶不振、销声匿迹(由此沉寂近半个世纪,直至80年代中期后才又复归文坛)。此前(现代散文的发韧期),“随笔”原是“散文小品”的中坚文体的,此期却走了下坡路:周作人退守“书斋”了,林语堂却站到了“前台”,办刊物,写文章,举起了“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的“独抒性灵”的旗帜,仍在倡“个性”,讲“幽默”——这在“风沙扑面、虎狼当道”的时代,显出了“主观”与“客观”的强烈反差,而这与其说是“随笔”的悲剧,莫如说是“文学”与“时代”的悲剧!“小品文的论争”,实际是“杂文”、“随笔”兄弟文体之间的一场“乱仗”,使刚刚规范起的以“随笔”(包括杂文)为主体的文学“散文”在犹如火山喷发的短暂(不过十数年)辉煌之后开始沉寂下来并由此改变了“散文”的整体流向。但周作人、梁遇春、林语堂、丰子恺、叶圣陶、废名、梁实秋等,还是留下了他们的个性华章。(三)报告文学、科学小品等新文体迅速崛起。“报告文学”(包括速写、通讯等),1930年“左联”成立之初的“决议”才开始倡导,第一部正式以“报告文学”命名的作品集是《上海事变与报告文学》[(17)],1936年即出现了它的第一次“丰收”期。这标志了散文由“议论”(随笔、杂文)向“叙事”的转变开始。当时有不少人还视其为“散文小品”的新拓展,但这是不正确的!“小品”已走向“大品”了。“附庸”于散文,只反映了人们“文体意识”的模糊(所以本文不做重点论述)。至于“科学小品”,此时刚刚起点;另外,“小品”虽“副实”,但“情感性”不足,主要是予人以理智的知识,不宜和文学完全混同。另外,抒情性散文,如俞平伯、钟敬文、徐志摩、何其芳等,仍时有佳构,这预示了日后的振兴。
   (四)1937——1949。“抗日、解放战争”期。
  从“七·七”全面抗战到“八·一五”日寇投降开始了艰苦卓绝“八年抗战”时期,国共进入第二次合作。抗战胜利后,国共破裂“内战”又起。三年解放战争因顺应历史潮流,深得民心拥戴,势如破竹,所向披靡,使近百年仁人志士、黎民百姓渴盼已久的“新中国”终于屹立于世界的东方。
  由于这十余年基本上是在硝烟炮火、浴血奋战中艰难生存的,所以从总体态势而言“文学”是难以兴旺的。“散文小品”虽并末“断流”,在号称“孤岛”的上海及“国统区”桂林、昆明、重庆和“沦陷区”的北平等地,仍有茅盾、老舍、巴金、李广田、臧克家、黄裳、谢冰莹、陆蠡、缪崇群、黄秋耘等人勉力支持,但“光景”已大不如前,只是山火“喷发”之后的散射、余热了。
  叙事的“通讯”、“报告”却大行其道,成了这一时期的最活跃、最风行的主流文体。现代散文从议论的“小品”走向叙事的“报告”,其演进的轨迹已很分明。
  但最值得一书的是“解放区”的崭新文学“实践”。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依据文艺从属政治的原则,提出了文艺表现“新的世界”和“新的人物”的“工农兵方向”,成了划时代的文艺“纲领”。特别是关于作家思想、世界观的“改造”问题(由“精神启蒙者”到“立场改造者”),石破天惊,影响深远。如果不是囿于政治等重大事件来作为文学“分散”的标尺的话,我个人倾向认为《讲话》是“工农兵文学”时期的真正发端——对20世纪中国文学来说,再没有比《讲话》影响更大、更广、更深的其他事端了。
  主观抒情文体(诗歌、散文)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表现“新的世界”和“新的人物”要求文学具有“颂”的基调(这是有利于散文、诗歌的“抒情性”的);但讴歌“新的人物”(即工农兵)的要求所导致的主体“置换”,却又使散文、诗歌走向了淡化、隐匿自我的一途。这种内在的深刻“悖反”造成了主观抒情文体的“客观化”倾向,也促成了“叙事”散文(通讯、报告)在“解放区”的勃兴(杨朔、刘白羽、穆青、华山等都走向通讯、报告,丁玲、孙犁等的“散文”也表现了明显“小说化”的趋势)。
  总之,这一时期是“通讯、报告”的独尊文坛期。
   (五)1949——1966。“工农兵文学”期。
  新中国的诞生是翻天覆地、亘古未有的伟大事件!
  文艺界实现了大会师、大团结。毛泽东文艺路线(文艺为工农兵服务,作家与工农兵结合)由“根据地”迅速地推向“全中国”。
  建国前几年“运动”频仍(从土改、镇反一直到三大改造),作家熟悉、表现生活失去了从容心态,故“散文小品”寥若晨星。1956年至1957年上半年(约一年半)随着“八大”召开、“双百方针”提出,“阶级斗争”思维定势的摇动(“八大”宣布“阶级斗争基本结束”),“抒情散文”才第一次堂堂正正地坐上了散文“正座”,成了散文学的“正宗”。杨朔、秦牧、刘白羽、吴伯箫等散文家都在此时或稍后走上了散文文坛。这是意义重大的:周作人曾说过“文艺发生次序大概是先韵文,次散文,韵文之中又是先叙事抒情,次说理,散文则是先叙事,次说理,最后才是抒情。”[(18)]验之以历史,此说法大体不错。但散文发生的“次序”似不甚确切,我看是:初“记载”,然后是“说理—叙事—抒情”(见此文“序论”所述,以后曾往复循环,包括“现代散文”亦如是)。可惜“反右斗争”把如此好端端的一个喜人“局面”生生丧送了!此后,“左”的错误愈演愈烈,只是在三年严重“困难”时期,即1961年到1962年上半年(也约一年半)“抒情性散文”才又有了一次短暂的、小小的勃起——由于它纯系“政策调整”的产物,作品在“思想”上毫无锋锐只在“技巧”上精雕细刻,故已露“疲软”之态。值得注意的是一些搁笔多年的老作家重新搦管为文,如曹靖华、丰子恺、李健吾、翦伯赞等,都被重新召唤。此后随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告诫,政治形势日益严峻,散文作品已无复可观。
  这一时期最受推重的文体是通讯、特写等“报告文学”,再就是“史传文学”(革命回忆录、“四史”等)——这都是客观向外的“叙事”文体;但同是客观向外的“议论”文体——杂文、随笔却举步维艰、命运乖蹇:杂文乍起(也可算为两度吧)即落,几成“反党”同义语,随笔境况更惨,“小摆设”恶称使人不敢问津,它继续“沉寂”着。
  主观,向内的抒情性“散文”第一次荣登现代散文的“正座”(虽然它还有不少缺欠并只有两次短暂的勃起),其意义是历史性的、极其深远的!
   (六)1966——1976。“文革萧条”期。
  “文革”从社会的动乱到文化的浩劫都不是偶然的。它是一个在“小生产者”汪洋大海包围中的国度里极“左”思潮和民族劣根性结合、孕就的怪胎,是在“革命”外衣包裹下封建主义、“民粹主义”的恶性发作。
  前“苏联”曾为患一时的“拉普”文艺思想在林彪、“四人帮”那里重新粉墨登场并淋漓尽致、变本加厉地予以表演。结果是:没有诗歌,没有小说,没有戏剧(只有八个“样板戏”),也没有散文。四大皆空!
   (七)1976——1989。“新时期文学”期。
  真正“新时期”是从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开始的。邓小平同志主持中央工作,制定了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改革开放”的正确路线,使中国从此走上了“现代化”的强国之路。
  散文是从粉碎“四人帮”之后由“忆悼散文”拉开复苏的“序幕”的。批四凶、悼亡者、奠英魂是其主调。全民族在经受了长期压抑、沉默、彻悟后的情感大爆发、大渲泄是其特点。像《怀念萧珊》(巴金)、《干校六记》(杨绦)、《云梦断忆》(陈白尘)、《一封终于发出的信》(陶斯亮)等,都催人泪下,感人至深。继之,巴金、孙犁、宗璞、张洁、贾平凹、王英琦等,在现实主义复归的基础上,以大胆表露真情实感、人情人性,为久违了的“散文”的个性、人性“招魂”,使活生生的“人”又走进了散文之中,重新激活了“五四”现代散文的“心”。再往后,散文的深入发展却失去“共识”,出现了无序、分流的“乱象”:高标“新潮散文”的,有之;主张“学者散文”的,有之;鼓吹“哲理散文”的,有之;执着“艺术散文”的,亦有之。倡导虽多,创作却各执所“是”,轻车“旧”路,人自为战,我行我素。所以,在建国后思想最解放、心灵最自由的社会氛围下,其他文体皆“辉煌”过、“轰动”过,唯独散文步态蹒跚,未成“气候”。80年代后期,散文“市场”活跃,但其“主角”多为“现代”及“台港”多年遭冷遇、受忽视的名家旧制(如周作人、林语堂、梁实秋、张爱玲、三毛、余光中等),当代作家除极少人能与之抗衡外大多人只是忝列“陪席”而已。这说明此期尚少“大家”“精品”——这是所谓“散文热”最值得深自反省的一大问题。
  这一时期,除“报告文学”及“杂文”终于完成了文体“独立”这一“文学史”上的重大事件外,女性散文家的大批涌现亦值得一书。唐敏、叶梦、苏叶、斯妤、李天芳、陈慧瑛、李佩芝、马瑞芳等,脱颖而出,不让须眉,使散文创作的“总体格局”(男女比重)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八)1989——至今。“后新时期文学”期。
  其中最引人关注的是“市场经济”(或“商品化”大潮,此前已有,值此大盛)对文学猛烈、强悍的冲击。“新潮散文”已萎缩、失色;复古的(回到“散文乃一切文章”之上)“大散文”风靡一时——它的一个直接后果是引起“通俗散文”(经过刻意包装的“快餐散文”)在“副刊”、“小报”上的恣肆泛滥;文学品味纯正的“艺术散文”仍在坚守一方“净土”,挣扎、苦斗,像周涛的《守望狭谷》、《岁月的墙》,张承志的《静夜功课》、《杭盖怀李陵》,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余秋雨的《白莲洞》,以及女作家斯妤的《心灵形式》、《梦魇》,张抗抗的《海市》、《仰不愧于天》,苏叶的《星空词》,元元的《好大的雨》,冯秋子的《婴儿诞生》等,都是不会轻易为人所遗忘的。只要沿着努力开掘深层人性,展现心灵丰富、美丽的“艺术散文”之路走下去,新世纪里散文的再度辉煌是全然可期的。
   三、理论的回顾
  现代散文的“理论”建设起步于“文学革命”。在分期回顾各段“理论”建设成绩之前,将先行讨论一下“文学”及散文“地位”的问题。
   (一)对“文学”及散文“地位”的认识。
  胡适在“文学革命”发难时在其《文学改良刍议》一文中即已涉及到“文学”特质问题,在诠释“言之有物”的“物”时他说:“情感者,文学之灵魂。文学而无情感,如人之无魂,木偶而已,行尸走肉而已。”再就是“思想”:“思想之在文学,犹脑筋之在人身。”故“文学”无此二物,便如无灵魂无脑筋之美人,虽有稼丽富厚之外观,抑亦末矣。”在发难后期的《什么是文学》一文中,他又说:“达意达的好,表情表的妙,便是文学。”“文学有三个要件:第一要明白清楚,第二要有力能动人,第三要美。”而所谓“美”,“就是‘懂得性’(明白)与‘逼人性’(有力)二者加起来自然发生的结果。”[(19)]周作人则认为“文学”的本质“是作者的感情的表现。”这种表现须是“人”的(非“兽”的)、“平民”的(非“贵族”的,即普遍与真挚)。[(20)]茅盾在抨击中国旧有的“文以载道”和“游戏态度”两种“文学观”后,主张“更能表现当代全体人类的生活,更能宣泄当代全体人类的情感,更能声诉当代全体人类的苦痛与期望,更能代替全体人类向不可知的运命作奋抗与呼吁”[(21)]的新文学。郑振铎则精辟地将“文学”定义为“通人类的感情之邮”,“文学以真挚的情绪为他的生命,为他的灵魂”,说纯正的文学“是诗神的歌声,是孩童的,匹夫匹妇的哭声,是潺潺的人生之河的水声。”[(22)]成仿吾在指出文学的“社会”、“时代”使命的同时,更强调文学自身的价值,他认为“内心的要求”是文学“创造的原动力”,“除去一切功利的打算,专求文学——的全与美”,给人们以“美的快感与慰安”,“使我们的情的生活丰富”,“提高人的精神”,也是极为重要的。他认为:当人们“物质的困苦解脱时,他们将更要求艺术的薰洗。”因此,他主张研究社会问题的人应宽大、公允地看待“为艺术而艺术”——因为,“差不多自由便是艺术的生命。”[(23)]由以上种种较有代表性的引述可知,无论是“为人生”的“写实派”(文学研究会)还是“为艺术”的“浪漫派”(创造社),他们在确认文学的“情感性”特征这一点上是有共识的。但问题在于:他们所说的“文学”,一般仅包括诗歌、小说、戏剧这三种文体而言,对“散文小品”则是立“另册”,视其为“低人一等”的。如傅斯年在“文学革命”开初即明确提出:“散文在文学上,没甚高的位置,不比小说,诗歌,戏剧。”[(24)]傅斯年是胡适的学生,此文又选入胡适主编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里,怕也一定程度上代表了胡适的见解。不仅如此,直到对新文学第一个“十年”间散文创作做“总结”时,朱自清在肯定了“散文”的成就确在小说、诗歌、戏剧之上的同时,仍毫不遮掩地说道:“各体实在有着个别的特性;这种特性有着不同的价值。抒情的散文和纯文学的诗,小说,戏剧相比,便可见出这种分别。”“它不能算作纯艺术品,与诗,小说,戏剧,有高下之别。但对于‘懒惰’与‘欲速’的人,它确是一种较为相宜的体制。……我以为真正的文学发展,还当从纯文学下手,单有散文学是不够的。”[(25)]值得一说的是:这篇论文据着名的文学史家、散文评论家阿英所考,“这稿据自记,是写于一九二七年七月”,“这一篇论文,在中国小品文的历史清算方面,可算是一篇重要的文章,也相当的代表了胡适、周作人、俞平伯等人的见解。[(26)]如阿英所论属实的话,那么,现代散文的如许“代表人物”自己对散文的轻视、贱视着实让人惊诧、慨叹!再以《中国新文学大系》的编辑“指导思想”而言,虽然依据创作的“实情”编辑了两册“散文”(周作人、郁达夫各编了“一集”和“二集”),但《建设理论集》(胡适编)和《文艺论争集》(郑振铎编)却都是只列小说、诗歌、戏剧三种文体的“建设”与“论争”,并无“散文”一席之地。所以,在现代“文学”中,散文的“文学”地位一开始就是似是而非、似明实晦、似热闹而实尴尬的——这种深层的“唯西方文学是从”的自卑心态,不能不制约汉语散文发展、成熟的步履。
   (二)1917年——1927年散文理论的“初创”。
  初创期“散文理论”建设是在“廓清旧址”的基础上“推倒重来”的。其重要特点是:
  第一,提出了“文学散文”的新概念。
  1917年5月刘半农《我之文学改良观》第一次明确的提出了“文学散文”的概念:“所谓散文,亦文学的散文,而非文字的散文。”[(27)]如科学着述、政教实业之评论,官署之文牍告令及私人之日记信札(少数例外)等,皆“文字的散文”(“达意”而已,并无“精神”)而非“文学的散文”(“文学为有精神之物”、应“处处不忘有一个我”、“有永久存在之资格与价值”等)。
  1923年6月王统照《纯散文》又第一次提出了“纯散文”概念,强调散文的“文学”成分,能“使人阅之自生美感”。[(28)]
  这些论述虽尚不具体、充分,但其意义重大。
  第二,这一时期最重要的几篇“理论”文章都是对英美“随笔”的介绍、鼓吹。
  1921年6月周作人《美文》率先介绍“随笔”并期望它能为“新文学开辟出一块新的土地”。英国“美文”高手爱迭生、阑姆、欧文、霍桑以及新近的高尔斯威西、吉欣、契斯透顿等都予以点到。这种记述的、艺术性的“论文”(即“美文”),虽“可以分出叙事与抒情,但也很多两者夹杂的”,“他实在是诗与散文中间的桥”。“他的条件……只是真实简明便好”。“治新文学的人为什么不去试试呢?”[(29)]这篇《美文》只有五百多字,但它确是“随笔”滥觞的第一声!
  1925年12月鲁迅译介日人厨川白村《出了象牙之塔》问世。厨川以东方智慧的“感悟”性笔墨把“Essay”描绘得维妙维肖:“如果是在冬天,便坐在暖炉旁边的安乐椅上,倘在夏天,则披浴衣,啜苦茶,随“便”,和好友任心谈话,将这些话照样地移在纸上的东西,就是essay。……”“在essay比什么都紧要的要件,就是作者将自己的个人底人格的色彩,浓厚地表现出来。……以报道为主的新闻记事,是应该非人格底地,力避记者这人的个人底主观底的调子的,essay却正相反,乃是将作者的自我极端地扩大了夸张而写出的东西,其兴味全在于人格底调子。……倘没有作者这人的神情浮动着,就无聊。”[(30)]这种“任心纵谈”而托于“即兴之笔”、显露“神情”、“人格”的essay经过鲁迅先生的译介,发生了极为深广的影响。
  1926年3月胡梦华《絮语散文》发表。说“这种散文不是长篇阔论的逻辑的或理解的文章,乃如家常絮语,用清逸冷峻的笔法所写出来的零碎感想文章”。它引用蒙田“我所描写的是我自己”的话后说:其“特质是个人的,一切都是从个人的主观发出来,所以它的特质又是不规则的,非正式的。”“它是散文中的散文”,是“一种不同凡响的美的文学”,是“近世自我的解放和扩大的”产物——由它“可以洞见作者是怎样一个人:他的人格的动静描画在这里面,他的人格的声音歌奏在这里面,他的人格的色彩渲染在这里面,并且还是深刻地刻画着,锐利地歌奏着,浓厚地渲染着。”[(31)]这篇文章还较详细地介绍了从孟田到蓝穆和韩士立的发展流变,影响颇大。[(32)]
  从这一时期最重要的三篇理论文章都是对英国“随笔”的介绍、倡导来看,中国现代散文的“外来影响”毋容置疑(朱自清所说“现代散文所受的直接的影响,还是外国的影响”,[(33)]所说极是);同时,也说明了“随笔”确是当时“小品散文”的主体、中坚。
  第三,理论的“总结”已初步开展。
  胡适的《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和朱自清的《论现代中国的小品散文》,是此期两次最为着名的创作“清算”(胡文参见注[(16)],朱文为注[(19)]所引)。特别是后者,对十年来“小品散文”的地位成就、外来影响、思想及风格等,都做了精要、中肯的“总结”,功不可没。
   (三)1927年——1937年散文理论的“奠基”。
  《中国新文学大系》的编纂促成了对最初十年“新文学”实迹的全面检阅。就散文而言,周作人和郁达夫在“散文一集”、“散文二集”中对散文理论建设的贡献是较为突出的。
  周作人“散文一集”《导言》写得较为“随意”,主要是把他自己所写的有关文章“缀连”起来略加“发挥”而成篇,侧重在论述现代散文的渊源、性质及流变。但其中确有一些极有见地、价值的内容或观点。我认为它们是:(a)“小品文是文学发达的极致,他的兴盛必须在王纲解纽的时代。”这是揭示了散文兴盛、发达和社会、时代等环境、条件的“内在规律”的一种深刻认识。“王纲解纽”的正面表达,是思想的解放、个性的活跃——这个“规律性”的现象是适合于任何社会情状的。(b)“小品文则又在个人的文学之类端,是言者的散文,他集合叙事说理抒情的分子,都浸在自己的性情里,用了适宜的手法调理起来,所以是近代文学的一个潮头。”在“集团的精神”和“个人的艺术”这一历史衍进中,他更赞美后者——所谓“尖端”、“极致”、“潮头”等,都是他对现代“散文”的一种准确定位。而这个“定位”是十分切当、到位的,不仅此前没有,而且此后亦无。(c)他越来越强调散文的“抒情”性质。写《美文》时尚无此意识,但后来“以抒情的态度作一切的文章”、“不专说理叙事而以抒情分子为主的”等主张的提出,他的“言志”(与“载道”对立)的“散文观”才自觉突出了“即兴”、“抒情”的内在本质。这是一大进步。
  当然,周作人的“散文观”中也有不少消极、错误的成分(如把文学和“革命”对立;说现代散文是明末小品的一次“文艺复兴”等),导致他走入岐途,兹不赘言。
  郁达夫在“散文二集”的《导言》里也有出色的贡献。这主要有:(a)对传统“散文”的尖锐批判。他说旧有散文在“内容”上有三大“厚柱”(“尊君、卫道、孝亲”)包裹着,形成了一层“硬壳”,其“心”都是死的;而在“表现”上,“行文必崇尚古雅,模范须取诸六经”,连“之乎也者”亦须“确有出典”,即“呜呼嗟夫”也必依傍“古人”,故其“体”也是死的。这些批判,尖锐、锋利,总的“精神”是正确、可取的。(b)把现代散文的“基石”置于“人”的发现和觉醒之上。他说“五四”运动的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个人’的发见。”以前的人,为“君”、“道”和“父母”而存在,现在的人“才晓得为自我而存在了”:“父母是我的父母;若没有我,则社会,国家,宗族等那里会有?”……以“这一种觉醒的思想为中心”,“现代的散文,就滋长起来了。”他提出的散文皆“自叙传”的观点,也是很有价值的。(c)梳理、总结出了现代散文的四大“特征”。即“现代的散文之最大特征,是每一个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现的个性,比从前的任何散文都来得强”;“第二特征,是在它的范围的扩大”;“第三个特征,是人性,社会性,与大自然的调和”;“最后要说到近来才浓厚起来的那种散文上的幽默味了,这当然也是现代散文的特征之一,而且又是极重要的一点”。除此之外,郁达夫对所选作家(以周氏兄弟为代表)散文特色的评论也时见精采。
  除此之外,鲁迅、阿英、梁遇春、朱光潜、林语堂、梁实秋等人,也对现代散文理论的“奠基”做出了各自不同的贡献,在此不及细述。
   (四)1937年——1949年散文理论的“转折”。
  在“国统区”人们对散文的理论探讨、总结仍在深入地开展着:叶圣陶、朱自清、唐韬《关于散文写作——答〈文艺知识〉编者问八题》,李广田《谈散文》、《论身边琐事与血雨腥风》,林慧文《现代散文的道路》,味橄(钱歌川)《谈小品文》等,沉实、透彻,给人以“水净沙明”的厚重、明晰之感。特别是林文,[(34)]谈发展“道路”极为清晰、透辟,是不可多得的佳构。
  但为出色、更具理论“转折”意义的论文当推葛琴的《略谈散文》[(35)]一文。
  在这篇《略谈散文》中,葛琴把现代“小品散文”中实际存在着的那种“抒情的小品”称为“散文”,认为它的性质“大概是抒情诗的内容,而以自由的文体写出来的,相类于散文诗(Blank Vcrsc)而比较它更自由和广泛一些”的篇什。关于它的“界说”,葛琴说还“不曾有人作过”,不过“我们可以约略地举出它的几个特点”来说的:“第一,它不同于诗或散文诗的地方,不仅是形式上较为自由广泛,而在内容上,它是不采用虚构的题材的。”“第二,正因为它是以抒发思想与感情为主,所以对故事的描述并不重要,(这里)它不同于速写或报告的地方,后者乃是以描写出故事或环境轮廓为主的。”“第三,散文中间偶然也可以发挥一些议论,但却不是主要的,这是它和杂文区别的地方。”葛琴的这种(相近文体的“精严”比较,比建国后泛泛地和讨歌、小说、戏剧相比较,要深刻、有力的多)至于写这种“素净”、“小巧”的抒情“散文”的“条件”,第一就是“真实的情感”(它是和作者的“思想力”相关联的),第二“便是朴素”(所谓“散文美”,即指这种“朴质和真挚”)。最后,葛琴强调了“生活”的重要,“坚韧的健康的坚毅的战斗的情感”的重要,指出应“把这些转化为时代的花朵——文学。”
  这篇文章写于《讲话》之后(6月2日),它已敏锐地感受到“新的世界”对散文提出的新要求,把“抒情”散文推向了散文的“正座”(李广田也恰在这时把朱自清的《背影》视为“最好的散文范本”,说“假如说散文之中也有所谓正宗的话,我以为这样的就是)[(36)],使现代汉语散文经过“议论—叙事”终至臻于“抒情”,揭开了建国后散文创作的新一页(此可谓理论的“超前”)。
   (五)1949年——1966年散文理论的“泛化”。
  建国后“十七年”期间散文理论的贫乏是惊人的。1956年“散文小品”的第一次勃起几乎是在没有任何“理论”配合的“孤军奋战”的情况下自发而成的。唯一的“理论”反响是林淡秋的《散文小品选》[(37)]“前言”,他称散文是“随笔式散文”,说是“杂文中的一体”;而小品则为“杂感式短评”,是“杂文中的另一体”(这样,全书即为“杂文”选了),它们的“基本特色”也只是“即小见大”而已——其“理论”的贫乏、混乱,一目了然。1961年散文再度勃起时的确伴随有“笔谈散文”的理论配合,但“笔谈散文”是在较为严峻的“封闭”情势下(不仅对“世界”散文是如此,即使是对“五四”散文亦如此)进行的,其总体趋向只能是“回归传统”。讨论得较多的是时代与理想、现实与“诗意”、形“散”与神“聚”、“定体”与“大体”、精短与文风等表现问题,表现了一种弃“近”(现代传统)追“远”(古典传统)的共同倾向,由此“大散文”渐成思维定势——秦牧稍早的一篇论文《散文领域——海阔天空》,[(38)]即散文的“海阔天空论”把“五四”后千辛万苦将散文提升为“文学”一体的努力冲乱、击溃了,稍后虽经徐迟“塔基、塔尖论”[(39)]的补救(抒情散文是“塔尖”,其它各体均为“塔基”),但对“海阔天空”的“大散文”已狂澜难挽了。体裁形式“宽”了,内容也“变”了:严文井说“工人、农民和战士登了场”;茅盾则说“散文特写是走遍了天涯海角……(其)反映现实之迅速,跟新闻报道差不多”。[(40)]散文“主体”的“置换”(由“自我”置换为“工农兵”)导致了“报道”性的加强(成了“好人好事”的颂歌)。所以,无论从“体式”还是从“内容”上说,当代散文的“泛化”都十分明显。“通讯化”、“特写化”、“小说化”等不良倾向,实由此生。
  王瑶《五四时期散文的发展及其特点》,[(41)]虽当时有诸多禁忌未能畅言,且只论“现代”未涉“当代”,但仍不失为一篇有份量的学术论文。
   (六)“新时期”后散文理论的“复兴”。
  “文革”浩劫,不仅无散文创作亦无散文理论。
  “新时期”后(在至现今),散文“理论”的探讨逐渐“复兴”。
  第一声“呐喊”我认为是叶至诚的《假如我是一个作家》。[(42)]他说:“假如我是一个作家,我要努力于做一件在今天并不很容易做到的事。那就是:在作品里要有我自己。”“正如‘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一样,我不屑于在作品里隐瞒我自己”,“不勇于‘有我’是懦怯”,“有意把‘我’隐瞒起来犹如欺骗”,“要是我的作品里不能有我自己,就没有存在的价值”!“即使是真理,即使是人民的呼声,如果还没有在我的感情上找到出发点,还没有化为我的血肉,我的灵魂,我就不写,因为我还没有资格写。”“我必须披肝沥胆去爱、去恨、去歌唱、去诅咒、去创造、去荡涤……把我的灵魂赤裸裸地呈献给读者。”恢复“我”在散文中的“主角”地位,为“个性”和“人格”旗帜鲜明地“招魂”,使这篇短文具有了“新时代”散文的艺术“宣言”意义!
  这里要说:关于“复兴散文”的讨论。1981年11月13日《文艺报》召开“散文创作座谈会”,冰心、夏衍、吴祖缃、李健吾等着名作家都参加并发了言,会后综合报道《复兴散文》中说:“散文比别的文学样式同人们的关系似乎更密切一些。它是培养和训练青少年文字能力的有效工具:象画中的素描,是从事文学创作的人必须练的基本功,也是从事一切文字写作活动的基本功。”[(43)]这是与会作家们的共同意见(如“基本功”提法即源于夏衍的发言)。但第一,他们心目中的“散文”仍是“大散文”,观念较旧;第二,对“散文”的定位(创作或一切文字写作活动的“基本功”),似强调实贬低(训练文体);第三,“复兴散文”,模糊不清,“复兴”什么“散文”?(古典的?现代的?17年的?)怎样“复兴”?都一派朦胧。因此,收效甚微。
  此后林非,俞元桂、佘树森、楼肇明、潘旭澜、孙绍振、范培松等散文理论研究者,孙犁、柯灵、周涛、贾平凹、赵丽宏、王英琦、刘烨园等作家,却分别做出了大小不一、各自不同的“理论”贡献。因距离较近“沉淀”不够,且读者对其并不陌生,限于篇幅就不一一展开了。
  值得一提的是:随着“新时期”思想解放、改革开放及社会的“转型”,创作在“物欲”的诱惑下变得“众声喧哗”、多向“分流”,“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想写成什么样就写成什么样”成了一些人拒绝“规范”、随意“涂抹”的“口头禅”(这也是“大散文”泛滥的恶性后果之一),面对如此纷乱、无序的创作现状——从总体上看,散文“理论”的孱弱、乏力就暴露无遗了。
   四、几点理论“思考”
  在这“世纪之交”的今天,面对21世纪的发展前景,我想写下几点不成熟的理论思考,以就教于读者和方家。
  思考之一:汉语散文必须走自己的路。
  应当承认,在本世纪初中西文化的第一次碰撞、融汇中,西方(主要是英国)的“随笔”在中国的散文完成从“古典”向“现代”的历史性转变中的确起到了“外援”的显着作用;但同时也应指出:“随笔”在中、西“散文”中的地位是完全不同的:以“随笔”为中坚,完成了中国现代文学中和小说、诗歌、戏剧相并列的“散文”一“体”;而在西方,即使是“随笔”最为发达的英国它也只是非韵“散文”(包括小说、话剧及各种学术论着、应用文章等)中的一个“支派”,从未取得过文学“四分”之一“体”的重要地位,而且英国的“随笔”也在本世纪中叶后走向沉寂、没落了。所以,在改革开放的“新时期”中、西文化的第二次更为深刻、广泛的碰撞、融汇中,小说、戏剧、诗歌等领域“新潮”迭起,唯独“散文”领域风平浪息,当时的“弄潮儿”在更加驳杂、散漫的西方“大散文”中再也不能觅到多少“新意”了。事实上,30年代我们还曾受到过“共产国际”的影响,50年代后“全盘苏化”,直到70年代末“三中全会”后才找到了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现代化”之路。历史已证明:学习、借镜外国先进经验是必要的,但更重要的是立足本民族生活土壤,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成功之路。散文亦是如此——汉语散文尽管尚有种种不足和问题,但无论是过去(古典散文)还是现在(现、当代散文),和世界其它国家、民族“散文”相比较,它都当之无愧是举世无双的!
  依靠自己的聪明才智、独创精神,勇敢地探索,大胆地开拓,辛勤地劳作,不断地总结,在已有的基础上辟出一条散文新路,这是中国当代散文家的“福气”——重任在肩,责无旁贷!
  思考之二:高扬“文学”大旗是规范“散文”的标尺。
  散文必须是“文学”诸体之一,必须具备文学的“审美”特性。非文学的“实用散文”(包括各种学术论着、论文,日常生活所用各种“应用”文章等)只重“知用”、求“辞达”而不具有“审美愉悦”、“净化心灵”之功能,故不宜和“艺术散文”相混淆。
  所谓“文学”或“文学审美特性”,我认为具体说即:(1)精神的独创性;(2)情感的震撼性;(3)表达的优美性。
  在当今(无论中、外)“大散文”思潮风靡文坛的情势下,欲“规范”散文必须先从清理“大散文”的散漫、驳杂入手。高扬“文学”的大旗是极其必要的。文学的“标尺”一悬,“是”“非”立显,“真”“假”立辨。
  顺便说一下,傅斯年、朱自清等认为散文与诗歌、小说、戏剧相较仍有“高下之别”,仍非“纯文学”的说法(当时及后来从无人起而批驳,着实令人惊诧),最主要的还是受了西方“散文”地位卑下的外来“影响”,是一种错误观念;但颇值得至今仍在鼓吹“大散文”者戒,从另一方面看,努力提升散文的“文学”品格也是一个并未过时的重要话题。
  思考之三:旧有“散文”范畴的“文体净化”已是当务之急。
  汉语散文自古至今周期性的“议论——叙事——抒情”的往复循环,实际上是在不断地告诫人们:不同审美特质的文体是不能人为地将其“捆绑”在一起的。它们总要顽强地表现自己,使自身的文体“个性”在适宜的土壤、气候下尽情生长,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显露。问题在于人们“文体意识”的迟顿、滞后。“散文”这种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的诸体杂居的“大家族”状况再也不能继续存在下去了。
  原“议论散文”中的“杂文”早在30年代已发展成熟,至“新时期”已获得光荣的独立(以“全国优秀散文集、杂文集评奖”活动为标志);它的孪生兄弟“随笔”,我认为迟早总会和“杂文”并在一起,共同走向文体的独立(可合称“杂文随笔”)。
  原“叙事散文”中的“报告文学”(包括文艺通讯、特写、速写、报告、访问记、见闻录等)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发展、壮大,至“新时期”已由“附庸”蔚为“大国”,完成了“自立门户”的光荣独立(以“全国中篇小说、报告文学、新诗评奖发奖大会”为标志);它的姊妹文体“史传文学”(包括回忆录、“四史”、传记文学、地方志等)现已站在了即将自立的门槛上,其文体的最后“独立”只是迟早的事情(它只待“经典性”的大作问世了)。
  原“抒情散文”(包括抒情小品、游记、风土景物记、散文诗等)经过上述“文体净化”后便“水落石出”了——但仍叫“抒情散文”已经落后:它已不能全面、准确反映散文对“人”和“人性”,即对主体“感情”和“心灵世界”的深入认识,因此,改称“艺术散文”(以突出、强调它高雅、纯正的“文学”品位)怕是必要和适时的。除原有种种旧体式外,新的散文样式如冥想散文、性灵散文、心态散文、梦幻散文、心灵散文等等;都理应独创出来。在散文创作上,重蹈旧辙、步趋前人是没出息、无前途的!
  散文的“文体净化”现象自古至今从未间断。作为除“诗”之外一切“文学”和“文章”的“母体”——“散文”的这种“流动性”和“分蘖性”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许多煌煌大体,如小说、戏剧、新闻文体、学术论着、文艺批评等等,都是由这个“母体”裂变而生的。三体并包的仍嫌过“大”的旧“散文”为什么不能再分蘖、净化呢?“分”,是认识并按照文体“内在规律”办事的一个自然结论。
  思考之四:散文由生活而艺术的“转化”、“升腾”是产生“精品”、“大作”的关键。
  艺术源自生活,但“艺术”并不等于“生活”本身。
  作为主观、向内的“抒情文学”的一体(这一点和诗歌相同),散文姓“散”(散行成体)名“文”(文学)字“自我”(真实的个我永远是散文的主角)。它是写作主体的情感史、心灵史,是作者生命的律动和心灵的裸现,是作家灵魂的栖息地和精神的寄居家园。从本质上说,散文不是一种“再现”(逼真的“反映”)而是一种“表现”(心灵的“倾吐”)的艺术。创作主体的“个我”,吸摄“时代”(环境)之精髓,感受人生(现实)之况味,融化为血肉,结晶于心灵,形成为一个自足、独立的“人格”(这是由外向内的“吸收”过程),然后,再把这种“内化”(即心灵化)了的主体“人格”的精神魅力(已不是“形而下”的“实生活”本身了,而是一种“形而上”的“精神”摇撼力、打动力)再由内而外地“倾吐”出来。所以,外“物”(客观世界、现实生活)的“内化”(这是一重转化)和“心灵”的“外化”(这是又一重转化),是十分重要。
  鲁迅的散文创作——特别是《野草》和一些精采的“杂文”,为生活向艺术的“转化”、“升腾”树起了学习的“高标”。请看《秋夜》、《复仇》、《狗的驳诘》、《立论》、《这样的战士》、《希望》、《影的告别》、《死火》等等篇什吧(其实23篇,篇篇典范,包括它的《题辞》),那一篇不是涵盖了现实生活的丰富内容呢?但那一篇又是直捷、笨拙的原样“复写”呢?包括《夏三虫》、《现代史》等“杂文”,无不经过了象征、暗示、梦幻、变形、奇想等艰苦的艺术“构思”的熔铸。散文是极难写的,粗制滥造、胡涂乱抹,只能造出一些“散文垃圾”。
  恰恰是在这两重“转化”上都存有许多问题:更多的人是琐细地在那里复述“生活”实况,“情感”稀薄,缺少“精神”,重“实”轻“虚”——这是趴在地下的写作;和这相反,也有不少人是突如其来、没头没脑地在那里描绘“心态”,缺乏“根基”,架空“抒情”,重“虚”轻“实”——这是悬在半空的写作,而这两者都是不可取的。散文是一种“由实生虚、虚实结合”的艺术,“实”是铺垫,“虚”是神魂。没有“虚”(情感、精神)的“转化”、“升腾”,还谈什么“精神产品”的创造?!
  所以,对散文创作来说,“深入生活”、“贴近现实”,真正要做到的话,就要“深入心灵”、“贴近精神”!
  把“生活”等同为“艺术”的庸俗社会学观念是以往限制散文走向“艺术”、缺少“精品”的深层内因。
  把“散文”看得轻而易举、提笔可成的轻佻、浮躁态度是近年来商品大潮冲击下一些不知自重的“大腕”“名家”染成的恶习,同样妨碍着散文向“艺术”的提升和转向“精品”的突进。
  “散文”的话题是本文无法穷尽的。“未来”在前头永远吸引、诱惑着我们。
  (1)(12)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之《导言》。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5年8月版。
  (2)前一条见“文章有体”条目,记杨东生论文语,山谷即着名“江西诗派”领袖黄庭坚,此条“诗骚”与“散文”对举;后一条系援引周益公的见解,“四六”即骈四俪六的“骈文”,此条“骈文”与“散文”对举,所用都很贴切。
  (3)如孔广森《答朱沧湄书》曰:“六朝文无非骈体,但纵横开阖,一与散文同。”又,袁牧《胡稚威骈体文序》曰:“散文可踏空,骈文必征实”等。见陈柱《中国散文史》第一编“总论”一章,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
  (4)见刘勰《文心雕龙·总术》。其文为:“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
  (5)引自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一书,其文曰:“至是自解放,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竟相效之,号新文体。老辈则痛恨,诋为野狐。然其文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感情,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焉。”
  (6)王祖献《近代散文选析》,安徽教育出版社1986年1月版,袁鹰《华夏二十世纪散文精编》,华夏出版社1995年12月版。
  (7)引自周作人《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导言》,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8月30日初版。
  (8)见唐韬《关于散文写作——答〈文艺知识〉编者问八题》,1947年6月17日答,见《文艺知识》连丛第1集之三。
  (9)见郁达夫《清新的小品文字》,1933年7月28日作。见《闲书》,1936年良友图书公司出版。
  (10)见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一文,1922年3月发表于《申报》。其中说:“长篇议论文的进步,那是显而易见的,可以不论。近几年来,散文方面最可注意的发展乃是周作人等提倡的小品散文。这一类的小品,用平淡的谈话,包藏着深刻的意味,有时很象笨拙,其实却是滑稽。这一类作品的成功,就可彻底打破那美文不能用白话的迷信了。”
  (11)见朱自清《〈燕知草〉序》,1928年12月19日作。《燕知草》,俞平伯着,1930年6月版。
  (13)(33)见朱自清《论现代中国的小品散文》,1928年7月31日作,《文学周报》第345期。
  (14)见鲁迅《小品文的危机》,见《鲁迅全集·南腔北调集》。
  (15)《那里走——呈萍郢火栗四君》,1928年2月7日,载同年《一般》第4卷第3期。
  (16)见《关于散文写作——答〈文艺知识〉编者问八题》“朱自清先生答文”。
  (17)《上海事变与报告文学》,阿英以“南强编辑部”名义编辑,1932年4月由上海南强书局出版。
  (18)见周作人《〈近代散文抄〉序》,1930年9月作。《散文一集·序》中可参见。
  (19)胡适《文学改良刍议》,见《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什么是文学》,同前。
  (20)见周作人《新文学的要求》及《人的文学》、《平民文学》等。分别见《中国新文学大系》的《文学论争集》及《建设理论集》。
  (21)见沈雁冰《什么是文学》及《新文学研究者的责任与努力》。《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论争集》。
  (22)郑振铎《新文学观的建设》。见《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论争集》(郑振铎编)。
  (23)成仿吾《新文学之使命》及《艺术之社会的意义》,《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论争集》。
  (24)傅斯年《怎样做白话文》,1918年12月26日作。见《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
  (25)朱自清《论现代中国的小品散文》,见作者散文集《背影》,开明书店1936年5月4版。
  (26)阿英《〈现代十六家小品〉序》,见《现代十六家小品》一书,光明书局1935年3月版。
  (27)刘半农《我之文学改良观》,1917年5月《新青年》3卷3号。见《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
  (28)王统照《纯散文》,1923年6月21日《晨报副刊》。见《中国现代散文理论》(俞元桂主编),广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5月版。
  (29)周作人《美文》,1921年6月8日《晨报》第七版。见《中国现代散文理论》。
  (30)Essay的准确译法应为“试笔”,译为“随笔”、“小品散文”亦可。厨川白村《出了象牙之塔》,鲁迅选译,1925年12月28日由未名社印行,“未名丛刊”之一。
  (31)胡梦华《絮语散文》,见1926年3月10日《小说月报》第17卷第3号。参见《中国现代散文理论》。孟田、蓝穆,现通译蒙田、兰姆。
  (32)据新近学者查考,胡文实为1916年美国波士顿出版公司出版的《〈英国随笔〉·引言》主要内容的“意译”却未加注明。
  (34)林慧文《现代散文的道路》,见1940年12月《中国文艺》第3卷第4期。
  (35)葛琴《略谈散文》,见1942年9月《文学批评》创刊号。
  (36)李广田《谈散文》,见《文艺书简》,上海开明书店1949年5月版。
  (37)林淡秋《散文小品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6月出版。该书为1956年“散文小品选”。
  (38)秦牧《散文领域——海阔天空》,见《文艺报》1959年第14期。
  (39)见徐迟《说散文》,载《长江文艺》1962年第4期。
  (40)见严文井《建国十年文学创作选·散文特写》《序言》,中国青年出版社1959年出版;茅盾《反映社会主义跃进的时代,推动社会主义时代的跃进》,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
  (41)王瑶《五四时期散文的发展及其特点》,见《北京大学学报》1964年第1期。
  (42)叶至诚《假如我是一个作家》,见《雨花》1979年第7期。
  (43)“散文创作座谈会”发言及报道,见《文艺报》1982年第1、2期。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
   责任编辑:董之林*
  
  
  
文学评论京24-40J1文艺理论刘锡庆19971997 作者:文学评论京24-40J1文艺理论刘锡庆19971997

网载 2013-09-10 21:5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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