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28年,当巴金把《灭亡》的手稿转交给编辑部的时候,他实际上并没有想到自己会长久地走上小说创作的道路。小说创作,对他可以说是一种偶然。他先前一直把精力放在“安那其主义”理论的鼓吹上,希望以此变革社会,建立新的人生理想。与同时代许多小说家相比,巴金似乎缺少对文学自觉的准备,在他一生写下的大量谈论自己创作的文章中,一再否认自己是一个文学家。这绝不是一种自谦。事实上,他一直把社会问题与人道的问题,看成自己创作的核心,因而,除了情感的魅力外,在小说的本体上,他给后人留下的启示、探寻十分有限。倘若和鲁迅这样严谨的、博大精深的作家对照一下,就会发现,他的非文学化与非学术气的自白,更主要还是对文学青年和社会大众具有一种感召力,而对于书斋中的学人而言,他的存在价值,更主要被看成是道德的与良知的范围。有一个事实即可证明这一点:当代小说家很少从他那儿获得小说技巧和形而上的启示,而恰恰是鲁迅、沈从文等作家,在日益深入地影响着当代文人。这一历史现象,从一个侧面,为巴金的小说精神与价值,进行了有趣的文化定位。
这是显然的:描述巴金的小说世界,除了情感上的那种独有张力外,在小说的结构上,在内在的文化品味、乃至于在语言的运用上,其意义均不如他的价值态度那样富有魅力。读他所有的作品,仿佛感到一个纯情的、忧郁的年轻人,在没有终点的苦旅中,拖着苦难之影,艰难地跋涉着。他的小说,在某种意义上,类似苦难童谣的模式,对青年人情感是一种召唤,这种召唤是一种梦幻之曲,在叙述的语态上,释放着不尽的精神自语,因而也就拥有了不可限量的读者。这种诗化的、带有乌托邦之梦的幻影,使他的作品在现代小说史上,占据了不可替代的位置。
他最初写下的《灭亡》、《新生》、《死去的太阳》,几乎没有多少令后人过于注意的东西。但这些作品是进入他精神世界的入口。那些不成熟的文本向人昭示的,是十分有趣的精神现象。这种焦灼、不安、善与恶的纠缠,可以把它当成作家的精神寓言与独语,丝毫没有故作惊人的玩戏人生的东西,那是纯粹的心灵之光的波动,它蕴含的苦闷之雾太浓,以至我们无法看到一丝朗照的、轻松的图景。一切都太真实了,故事自身在那里并不新奇,重要的不在于他讲述了什么,而是那种受难者的吟哦和情感,在鼓动着读者与他一同历险。翻看他的早期作品,你能拒绝那种纯情的召唤么?杜大心、李冷的撕人裂肺的呼叫,在情感的真与深方面,与鲁迅笔下魏连殳、吕纬甫确有相似的一面。
巴金笔下的人物,差不多都染上了一种与生俱来的苦难意识。他很少冷静地摆弄笔下的人物,对场景的选择与结构的布置,亦有很多随意性。《灭亡》是没有核心故事的作品,人物也过于单纯。他把自我的苦涩,位移到了小说的背景和人物命运上。即便是后来写下的《萌芽》、《利娜》、《春天里的秋天》、《砂丁》,这种痕迹依然明显。他内心深处有一种本能的、无法排泄的苦闷,可他始终没有从哲学的层面上去反观这一现象。《家》对人间受难者的揭示那么淋漓尽致,但其背后的文化隐喻,远不及《祝福》的作者与《红楼梦》的作者那样具有博大的启示性。他写作的时候,始终把自我置于情感的燃烧之中,你几乎看不到跳出来反观己身的哲学诘问,这使他不可能成为萨特、鲁迅这一类人物。《家》中的反抗话语,是被一种意志支撑着,其中众多场景的情绪处理,在某种意义上弱化了小说的文化品味。即使是写像《憩园》这样颇有东方特点的小说,在情感的方式与故事的组合上,还是浮上了一种本土文化之外的一种西洋翻译小说的韵味。巴金对人的情感与命运之外的东西,涉猎太少,在这一点上,他更像是一位感情充沛又饱含泪水的诗人。说他是一位诗化的小说家,或许更为合适吧?
因此,他在写作中最关心的,不是广阔的社会结构分析,以及民俗、民风等文化人类学之类的问题。他批判旧有的社会存在时,只是一种裹在诗意下的骚动,但绝不类似于鲁迅、李jié@①人、老舍那样,对世俗文化的关注。他感兴趣的是人的生命价值,以及在此价值体系中生成的心灵的东西。他在反叛传统时,对自己的主人公一直抱有一种信念和责任感。无论黑暗如何罩着大地,但在小说的背后,总有一种唐吉诃德式的精神在游荡着。杜大心以身殉道的那一瞬间,在他的笔下是神圣的。《爱情三部曲》中牺牲者的面影,同样具有屠格涅夫式的情结。《火》写中国知识者对抗战胜利的神往,也颇带宗教般的情感。巴金那么钟情于对自我从未经验过的事件的描写,在觉慧、利娜、陈真这类人物中,梦想的成分,模仿俄国小说英雄人物的成分,是显而易见的。这种梦幻,使他在韵味上更接近于俄国、法国小说的传统。他把西方小说中的某种韵味,位移到了自己的作品中。有时候,在读那些写域外生活的作品如《利娜》、《电椅》、《海底梦》时,甚至无法辨认出是出于中国人之手的。他写下的大量小说,与其说是表现生活,不如说是在表现自我。除了描述过早期记忆的那些作品外,他对身边琐事的观察和描述,均具有很大的局限性。这多少限制了他向广博性和丰富性方面的发展。
在巴金的世界里,明显地表现了两种截然不同而又充满矛盾的精神个性。他以良好的感觉和颇带神经质的心理,感悟到了“此在”的虚无性、黑暗性。他对现实人生的看法,几乎没有多少亮色的东西。读他的小说几乎处处可以感受到他对诸如“苦闷”、“无聊”、“惨淡”等心绪的描述。他的岑寂的心,长久地驻足于悲观的王国里,以致于使笔下的人物,缺少从容洒脱的大气。《新生》中的主人公自叹道:“寂寞和死亡,黑暗和恐怖,生活差不多变成苦刑了”。除了对“此在”的虚无的把握外,另一方面,他又不断地仰望“头上的星空”,希望在那儿找到光明。《死去的太阳》的主人公,时常地喊着:“革命什么时候能来?”《家》中鸣凤也依稀梦幻着如何摆脱旧境。在《海底梦》中,理想完全被神异化了。他把一个理想的女性,那么生动地展示给了我们。因此,在巴金那里你既可以感受到“此在”的不堪重负的死灭、黑暗,而同时,又是一种生命的期待。一方面是对生的极度的绝望;另一方面,又是一种对缥缈的先验理性的信仰。带着血迹做着奔向渺茫而神异彼岸的苦梦,构成了他小说精神的一个模式。在这个模式里,他一定程度地展示了知识者面临灰暗、死亡的个性心理。他把一种残存的希望和企盼,留在了小说的深层结构里。
可以说,在他一生写下的大量作品里,社会学家和文学史研究者,几乎找不到多少类似茅盾等人那样社会学意义很强的东西。巴金对生活方方面面的全景的描述是缺少功力的,在《家》、《春》、《秋》等长篇作品中,生活面的单一、结构的平直,都限制了他作品的力度。巴金的所有作品,都惊人地表现出韵律的一致性。那是对生命自身的单纯的反顾,是对诸种焦虑情绪的大胆、真诚的坦露。《寒夜》写人的苦状,可谓淋漓尽致,那种毫无亮色的情感,几乎可以和鲁迅的一些小说媲美。《春天里的秋天》的故事是十分单一的,但那种一唱三叹的苦恋之情的喷发,有一种直逼读者心灵之感。巴金的一生,一直不断重复着这种情感。从《灭亡》到《随想录》,跨度长达多半个世纪,而思维方式,却没有多少改变。他的厚厚的全集之中,向人们提供的信息是单纯的。他不象沈从文那样把单纯与宁静之美隐含在悲剧的叙说中,他确实缺少那种散淡、儒雅的一面。巴金写作每每过于冲动,那不羁的激情,使他太注重于自我而忽略了对周围环境冷静的反观。例如文化的差异,市民精神,知识分子性格等等。他写那些普通的小人物,也带有小知识分子的情调。《家》中鸣凤的心理活动,何等的像一个女学生;《死去的太阳》中的工人形象,也留下了某些知识分子的影子。这些使他不能从社会的多种角度、多侧面上来思考问题。他的情感的大潮,几乎把其它的一切统统淹没了。
二
对于读者来说,巴金最吸引人的地方,或许主要不是作品的故事自身,而是他的意志。他一直未能摆脱生命的原我的冲动。这种冲动不是基于一个确切的理性,他选择的路向,更多的是信念使然的。他在小说中一直燃烧着信念之火,在众多的序跋中,他一再重复着一种精神:我是一个有信仰的人。无论小说如何灰暗,叙述者的世界始终响着这样的声音。在《激流三部曲》中,贯穿小说的是江河般的激情。他一直无法节制自己的情感,一行意志在那里冲动着。写作对于他来说,是“发泄我的感情,解决我的问题,暴露我的灵魂”。他在谈自己的写作过程时,并不隐瞒自己的这一特点。他认为自己“在创作里不断地挣扎”。十分有趣的是,巴金在构思长篇小说时,往往不是事前详细勾勒结构,象茅盾那样写提纲。他无意去造“史诗”式作品,在小说文体上,他确实缺少自觉的意识。唯美的、贵族的、乃至绅士阶级的那种情趣,在他那里是看不到的。这使他在创作过程中,一元论的认识成为一种不变的模式。在《雾》、《雨》、《电》、《家》、《第四病室》等作品中,充满于小说的,是对于一致的、共同价值的渴望。几乎所有的青年人,思想的深处都是一个相同的东西:诅咒眼前的黑暗,用自我牺牲精神去拯救人类。这多么像圣徒式的歌哭,当高觉慧冲出旧的家庭之网,走向都市的时候,当《海底梦》主人公里娜和自己的父亲一同为解放奴隶的事业而呼号、奔走的时候,巴金对理想的设计与企盼,完全是宗教化的,他对生活的多样性,采取的是一种拒绝的态度。一切安详、平静的生活,在他那里是看不见的。读他的小说,平和的、史家式的厚重感的叙述口吻,几乎从未出现过,你似乎觉得叙述者“我”的意志,一直在支撑着一切。《灭亡》、《死去的太阳》、《毁灭》等,调子完全是诗意的,生命的自我意识仅仅被青年人纯情的方式包裹着,未能从更广阔的文化背景上去咀嚼人生。他的代表作《家》,对中国家族制度的控诉是撼人心魄的,但在揭示人的内在行为上,除了觉新之外,均缺少分寸感。《雾》、《雨》、《电》中的青年人的性格与个性,也没有多大的差距。《春天里的秋天》、《砂丁》、《雪》以及《利娜》、《憩园》、《寒夜》等,人物个性的诗化因素,大大超过其它的因素。除了受难意识的干扰外,高悬在小说之上的,仅仅是一种超个体的英雄理念。这构成了他众多小说同样一个模式:“受难——挣扎——绝望——求索——殉难”。爱与恨,成了他作品的基本要素,这种无法排遣的苦恼意识,成了纠缠他世界唯一的东西。
巴金意志世界的根本性的东西,是憎恶、爱意与向往等心灵的活动。他对人的心智情绪的把握,是多于外在客体世界的。在此基础上,他形成了自己朴素的善恶观。巴金的善恶观除了与安那其的基本理论有深刻的联系外,更主要的还是把认识简单地建立在一种伦理学的基础上。肯定个体人的生存价值,人的生命合理的欲求,这是他一切思想的出发点。但他又认为,要解放人类自身,只有个人奋斗是完全不够的。在《新生》里他说:“把个人的生命连在群体的生命上,那么在人类向上繁荣的时候,我们只看见生命的连续广延,哪里还有个人的灭亡?”于是,为实现这一价值理想,他一再描写着一群和谐、友善的队伍。在《爱情三部曲》里,青年人那种亲密无间的思想,多么像宗教组织里的人们。他描写的那些英雄,大多充满了友善、仁爱的情感。这些人的精神,几乎被同一种色调规范着,生活中的过程、状态,被一种爱的情绪简单地取代了。巴金善于在情感真实的基础上,去虚构生活。像杜大心、李冷、陈真、杨大夫、觉慧等,均蒙上了观念性的色彩,这与屠格涅夫在《前夜》、《父与子》中所表达的“英雄化”情结是十分相似的。他在《爱情三部曲》、《憩园》等作品中,注入了屠格涅夫式的情感和价值态度。这就是把善与恶、高贵与卑俗严格地区分开来。自由意志与善良意志,深深地冲击着小说。一切都是泾渭分明的,没有半点含混。他绝少描写善恶兼备、杂色化的人格。他把自我的意志,强化在小说的时空中,将意志对象化,构成了他的作品奇异的审美风格。
对于人生的这种诗化的态度,在认识论的层面上,自然要走上绝对化的道路。追求光明总是伴随着苦而出现的,这是他意识领域中核心的东西。他拒绝一切多元的思想,只有在苦难中的挣扎,才是他世界中唯一而永恒的东西。人难道不能选择一条受苦哲学之外的东西么?巴金在创作中对此作了否定的回答。他对世界的认识,完全是从先验理念和情感体验为出发点的。这先验理念是安那其的社会学观;而情感体验则限于他抑郁气质中焦虑、幻灭的情绪结构。理念告诉他,人的个性价值可以通过无政府状态到解放,而忧郁的情绪则把他拽向相反的方向:难以抗拒的黑暗与绝望。应当说,在现代作家中,情感的超常敏感,除鲁迅、郁达夫外,巴金是较典型的一位。他本能地感觉和体验到了人存在的某种非自我性与不可理喻性。在思想与行为上,他更为典型地体现了人生的悖论。一切理想主义者,最终便容易走向悲观主义的道路。巴金的震撼人生与矛盾的地方,便是与此深切地交织在一起的。
三
《家》问世的时候,巴金不过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这部沉郁的、诗化的长篇之作,为他在现代文学史上奠定了不可动摇的地位。此后的创作,他几乎在规模上没有一部超过这部作品的。由于他的内倾风格,抑郁的精神个性,小说的叙述习惯与审美特点,也染上了鲜明的沉重感。
巴金叙事风格的成熟,当然可以在《家》中得到深切的展示。他很少靠“叙述者”冷静地讲述故事,类似于古小说第三者的身份,褒贬历史,带有一定的距离感。巴金不是这样,他的作品,完全是以一种“介入”者的叙述口吻来进行的。既便像《家》、《春》、《秋》这样没有第一人称的作品,似乎也可以从中感受到叙述者强烈的参预。这种参预,使作品被过于主观的感情所包容着,而那种老于世故的参禅悟道式的冷静,在此无法看到。王国维论诗人时说:“客观之诗人,不可不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1)]巴金大约就属于阅世浅的诗人类型的文人,故其小说性情颇真,叙述的方式过于直接和冲动,使其作品自始至终充满不羁的激情。《家》中无论写人还是写景,内中渲染着过多的情绪,有时甚至把一种价值的评判也带到小说中。例如对高公馆的描述,对高氏兄弟出场时的介绍,内含不是自然地、含蓄地流露出来,而是直接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巴金明确地表示,他的写作不是制造迷宫,亦无隐喻可言,他的所有文字,不过是一种精神的控诉。他把艺术的过程,直接看成一种道德目的完善的过程。因此,他的小说排斥了幽默,排斥了多义性,也排斥了唯美主义的情趣,读他的作品,永远不会有悠然的静谧感,一种对确切性的精神追求,在叙述者的笔端,被不断地释放出来。
他一贯地恪守着这一法则,像一个诗人一样在苦苦地吟哦着几乎是同一主题的调子。1951年,在《〈家〉后记》中,他曾写道:“我很早就说过,我不是为了要作作家才写小说:是过去的生活逼着我拿起笔来。《家》里面不一定就有我自己,可是书中那些人物却都是我爱过的和我恨过的。许多场面都是我亲眼见过或者亲身经历过的。我写《家》的时候,我仿佛在跟一些人一块儿受苦,跟一些人一块儿在魔爪下面挣扎。我陪着那些可爱的年轻的生命欢笑,也陪着他们哀哭”。巴金不是一个躲在幕后陈述人间悲剧的导演,他仿佛就是剧中的一员,与书中的人物“共震”,构成了他小说迷人的抒情气息。鲁迅在描述旧中国乡村社会悲剧时,是远远地审视,且具有史家的穿透性的,并不把己见直接说出,而巴金则将自己燃烧在叙述里面,把故事亲历化,他的真挚以及由真挚而导致出的稚气,我们于此都可以清楚地看出来。
巴金的叙述语言充满了强烈的痛感色彩。他的几乎所有作品,都被这种痛感化的调子所规范着,这构成了他的小说的底色。《家》写高公馆时,色调灰蒙蒙的,那种主观的态度,一眼便可领略到:
有着黑漆大门的公馆接连地,静寂地并排立在寒风里。两个永远沉默的石狮子蹲在门口。门开着,好像一只怪兽底谁也不能够望见。每个公馆都经历过了相当长久的年代,或是更换了几个姓。每一个都有它自己的秘密。大门底黑漆脱落了,又涂上新的,虽然经过了这些改变,可是它们的秘密依旧被保守着,不让外面的人知道。[(2)]
《寒夜》讲述故事的语气,像极其低婉的哀乐,在窒息般的压迫与冷寂中,升腾出绝望的气息,《第四病室》中令人战栗的图景,也给人几许散不去的惆怅。这些作品,与其说是对生活画像,不如说是自己忧郁的情感的诉说。巴金通过叙述者的“介入”,将对生活的态度,对人类的态度,都形象地昭示出来。现代小说家中,沈从文往往凭文化的冲突来状写此意,郁达夫凭性感的冲动表达己意,茅盾以社会剖析获得真义。巴金与众人不同的地方,便在于这种直接的情感咏叹,他把鲜明的价值态度,弥散到了作品的深层结构里了。
除了这种痛感的价值“介入”外,巴金小说的表达方式,不是以再现的方式诉诸感官的,而是以梦幻的方式,潜入到小说的世界里,使其作品带有半是童话,半是异域译作的特点。你不会相信这些故事都发生在你身边,但你相信,它可能出现在中国人的生活里。巴金喜欢写异域的生活,像中篇小说《海底梦》,短篇小说《亡命》、《亚丽安娜》、《马赛的夜》、《哑了的三角琴》等,故事完全发生在国外,调子与外国小说有许多相近的地方。但他却以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再现了人类共有的苦难和悲哀。他那样喜爱表现异国人的苦闷生活,其中一定是隐含着他中国人式的哀怨吧?在《海底梦》中,人物、故事尽管都贴上了洋标签,但稍了解巴金的人,都可以感受到他憧憬的安那其主义理想。《海底梦》的色调是悲慨雄浑的,作者完全浸在一种梦的激情里写自己的故事,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他却创造了一个十分感人的故事。而支撑这个故事核心的,恰恰是作者崇尚的平等、自由、无剥削、无压迫的乌托邦之梦。这种梦幻的叙述方式,给他的小说,带来了异于他人的审美效应。因其感人,已把域外的洋味儿完全消解掉了。
巴金的梦幻方式的另一种表达特点是,将俄、法大革命的英雄人物中国化。典型的例子是《雾》、《雨》、《电》的写作。作者曾经说,这是他最满意的作品。在写这组中篇时,他自己也常常激动不已。其实,《雾》、《雨》、《电》与其说是爱情的故事,不如说是安那其主义的梦之曲。小说的许多人物,在作者笔下完全被神异化了。他在借着这些幻化出的英雄,组合着安那其主义的梦想。主人公陈真、仁民、亚丹、佩珠等,在中国现代史上,你几乎难以找到对应的原型,相反,倒是与俄国民粹主义英雄,有几分相近的一面。巴金早年曾经宣扬过俄国民粹主义的恐怖活动,对那些殉道者倍加赞佩。在他看来,这些人才是中国未来的理想人格。所以他不惜在自己的小说中,花大量笔墨,来抒写这种心内的渴望。他曾说:“没有一个读者能够想象到我写这三本小书时所经历的感情的波动。没有一个读者能够想象到我下笔时的内心激斗。更没有一个人能够了解我是怎样深切地爱着这些小说里面的人物。知道这一切的只有我自己。”[(3)]《雾》、《雨》、《电》在发表伊始,反响是巨大的。但后来,偏偏是这些带有异国情调的小说,在读者中间失去诱惑力。相反,倒是《家》、《寒夜》、《憩园》经受了时间的考验。当他竭尽忠诚去描写中国人的衣食住行时,艺术便显得厚重起来。而用幻想去描写未曾经历的生活时,空泛化、诗化便消解了小说的厚度。巴金后来渐渐意识到了这一点,当他放弃了任何不切实际的空想,而潜心于中国人的悲剧命运的把握时,我们便可以看见他叙述方式中更为厚重的东西。《寒夜》的成功,证明他找到了自己的叙述位置,梦幻式的激情,给他带来的其实并不都是丰厚的启示。只要认真地读过他的所有作品,便会清晰地感受到这一点。
四
因痛苦而写作,在写作中试图寻找自慰的幻影,但最终还是回到绝望的情感体验里。这便是五十年代前巴金的创作之路。
曾经有人指出过,在巴金身上,隐含着一种自卑的心理和罪感的情绪,这是确实的。因为从未以职业作家的角度审视生活,故显得自由舒展,情真意切。又因为远离着绅士气与名士化的世界,所以在他那处处迸放着一种焦虑,内省式的情绪。这一切,都无不影响了他小说里的人物。在巴金的小说世界里,最诱人的不是那些英雄,那些为真理为殉道的人们,而是哀哀切切的小人物,是近于病态的人。他那么熟悉这些人物,一旦把笔触伸向这群人物,他的作品便生出一种迷人的气息。他不仅写出了这些人物悲惨的命运,更重要的是,揭示了这一类人心灵的原色。
在最初的写作里,他笔下的人物大多是神经质、具有反抗意志的青年人。他写杜大心,写李冷,写那些在苦难中挣扎的人的心灵自语,我们可以说是作者心绪的一种外化。在极度哀怨的调子里,我们似乎看到了巴金自己最本色的东西。细读巴金的小说,给人最突出的印象是,他习惯于对命运悲剧与性格悲剧的描写。这些描写并不都是有意为之的,而充满了个体无意识的宣泄。但他处理命运悲剧与性格悲剧时,既不像托尔斯泰那样作恢宏的生活描写,与精湛的心理分析,也不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一味躲在非理性的呓语里。巴金是处于二者之间式的人物。他一方面具有托尔斯泰式的善良愿望,写作之中充满了浓郁的道德感;另一方面又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被巨大的黑暗所笼罩。他就处在这种尴尬的状况里。他不擅长从多方位的角度去解剖生活与人的个体心灵,而是带着苦恼意识去再现命运对弱小个体的无情的摧残。《春天里的秋天》的主人公,在强大的传统势力中,除了悲哀地哭泣外,不再会有什么亮色的希望,巴金把人的无奈与外在的黑暗的强大,那么深切地展示出来。他在《〈春天里的秋天〉序》中说:“不合理的社会制度,不自由的婚姻,传统观念的束缚,家庭的专制,不知道摧残多少正在开花的年轻的灵魂,我的二十八年的岁月里,已经堆积了那么多,那么多的阴影了。在那秋天的笑,像哭一样的笑里,我看见了过去一个整代的青年的尸体”。[(4)]因此,在巴金那里,揭示人的苦痛的现状,把一种反抗的呼声吼叫出来,到此,任务就完结了。《家》中对旧的家庭结构的控诉,也是如此。他把黑暗下各种孤苦的灵魂,一个个揭示出来。在旧的宗法制度下,不会有个体的幸福。巴金坚定地认为,在严酷环境压迫下的青年,除了反抗之外,只有沦入觉新式与鸣凤式的绝望里。他写觉新的时候,一直坚信着自己的这一感觉。他用极其善良的心,为那些受难的灵魂歌哭着。《家》不是《红楼梦》式的百科全书似的伟大之作,但却是一曲反抗压迫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式的咏叹,其原因,便在于他的强烈的抒情精神吧?
巴金对命运悲剧的把握是极其惊人的。《家》中的故事安排,丝毫看不到人工的斧痕,仿佛是水到渠成,与主题浑然交织在一起。他特别敏感于对外在黑暗的勾勒,尤其到了40年代,当他写下《憩园》、《寒夜》的时候,这种悲剧的把握,已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在他的小说里,人似乎都罩在炼狱之网里,《寒夜》中的汪文宣,《憩园》中的杨老三,几乎都被同样一种无奈拴住,而且外在异己的力量又是那样巨大。《寒夜》写社会的苦楚,家庭的矛盾,个体的病痛,没有一丝的暖意。读汪文宣的悲剧故事,甚至感受到巴金的宿命感和绝望精神。在巴金印象里,人一出生,便落在了一种灰暗的洞穴里,你无法抗拒这一切。尤其在弱小的人物那里,走向死灭,几乎成为前定的事实。《寒夜》这样写主人公的心理:
他的神志清醒。他敏锐地感到痛,感到自己的衰弱。他知道他的身体组织的各部分逐渐在死亡,而且就要到了最后的关头。他这时候强烈地感觉到对于生命的依恋,对于死亡的恐惧。他也看见自己所带给母亲的痛苦。他看见母亲哭着走到窗前去。他能够做什么呢?哪怕就说一句话,留下几句遗言也好。“我做过了什么错事呢?我一个安分的老好人!为什么我该受这种惩罚?还有她,我的母亲,我死了,她一个人怎样生活?拿什么生活?小宣又怎样活下去?他们又做过什么坏事呢?”他装满了一肚皮的怨气,他想叫,想号。但是他没有声音。没有人听得见他的话。他要求“公平”。他能够在哪里找到“公平”呢?他不能够喊出他的悲愤。他必须沉默地死去。[(5)]
这种自语的方式,几乎充塞着他的所有作品。因而,由命运悲剧而产生的性格悲剧,成了他小说人物的一种精神逻辑。巴金从来不愿驻足于民俗的自娱里,他甚至拒绝对弱小者身上残存的国民劣根性进行打量。巴金不认为生活的悲剧来自于人性的弱点,而仅仅是社会结构。所以,苦难是社会与旧文化强加给人类的,而不是别的什么。因此,充塞他小说世界的,大多是些被变形化了的病态的小人物。他醉心于对这类病态人格的同情的描述。这些人大多生于一个大家族中,心性充满爱意,性格中庸、柔弱,不喜金刚怒目。他们本应有如愿的婚姻,因为家长的命令,或社会习俗,而不得不生活在另一种情境中。他们谨小慎微,不越雷池一步,但偏偏遭到不公的命运不断向自己袭来。巴金创造了一种个体的人在现象界面前无力感的灰暗的图景。由于他过分的主体参预和写作时的痴迷状态,他不可能从一种审美学之外的理性框架来解释这一人生的苦涩,他不过是把一种生存的状态再现出来而已。
这样写的时候,他早期小说中鲜明的布道色彩,便被平实的、无功利的自食苦涩的心态所代替了。越到后来,他的安那其主义的影子越弱化,更沉重的绝望感成了小说世界的主宰。他后来的创作,多少具有心灵自传的痕迹,他以内心的真诚和诗化的激情,来克服那些生活阅历的不足。他对社会生活的具体运作并不感兴趣,阶级的、民族的、民间的意识,在他那里都被简化了。无论是命运悲剧还是个性悲剧,他不愿意简单地与巨大的社会历史背景相联系,那些最尖锐的社会矛盾、阶级矛盾,在他那里以心灵的角斗形式而表现出来。如《寒夜》中汪家的困顿,《憩园》中杨家的不幸,读者所看到的,往往是人格的分裂与心灵的冲突。在这些作品中,社会的背景并不清晰。《寒夜》的故事发生在40年代重庆,可说它是上海人的故事也未尝不可,或者看成二十年代的人间悲剧也令人相信。巴金所以弱化广阔的社会背景,和他的道德感不无关系。对他来说,重要的是人性的问题、伦理的问题。《憩园》的故事是十分典雅的,但小说诱人的地方恰恰不是故事自身,而是作者钟情的抽象的道德与人性的美。他把这种倾向十分隐蔽地流露在小说中,从叙述口吻到结构安排,都是这种个体意识不自觉的流动。《憩园》的调子是十分优雅而宁静的,人物的神秘与故事的平实,带给读者一种感伤的美。这种忧郁的调子,使我们可以更清晰地感受到巴金精神最深切的东西。他正是拥有了这种气质,才选择了这样一条道路。
巴金的写作之路,是一条苦苦思索的道路,这里没有丝毫的轻松和洒脱。现代作家中,像他这样一直严厉地审视自身的小说家,并不多见。从自爱、自恋到自虐,这差不多成了他小说人物内心常见的现象。他一直想摆脱这种尴尬,但越是这样,他后来的人物就越染上这样的气息。宣扬人类的自我拯救、殉道理想,一直是他的崇高的愿望。但他后来过多的内心苦楚,却使这一愿望渐渐趋于沉寂。他的小说时常表现了这一价值的混乱,以及对外在社会形态评判的矛盾语态。卢卡契曾说:“现实主义文学在行动中反映人的存在。人们的社会性格和个人性格,与其说在他们的行为中,不如说在他们的外在环境跟他们的感情和他们的行为的相互作用中,被表达得越有力。”[(6)]但巴金不属于这种在社会性格与个人性格中思索人的存在的作家,他的重要性在于,小说的写作不是描绘或复制生活,而是表达己见。小说中的人物也不是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展示性格与个性(除《家》、《憩园》等少数成功作品外),而是以个体的感受与混沌的外在客体不相融的冲突。他越来越辨不清客体的形态,缺少犀利洞悉历史的慧眼与气魄,于是外在于人的社会景观便越发虚化和朦胧化,这使他几乎没有茅盾式的广阔拥抱生活的大气,也弱化了小说的社会性意义。但他却十分成功地再现了个体的人的挫折感和屈辱感。他把受难者在苦路上艰难而行的情形,那么逼真地呈现出来,在小说领域中也就作出了突出的贡献。他的成功,他给后人的启示也就在这里吧?!*
文学评论京82-90J3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晓行19971997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 作者:文学评论京82-90J3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晓行19971997
网载 2013-09-10 21:47: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