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与结构

>>>  史地研究雜志方面文獻收集  >>> 簡體     傳統


  中图分类号:I207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053( 2001)04—0020—06
   一“形散神不散”说:对“散”字的误解
  1961年1月,《人民日报》的副刊开辟专栏《笔谈散文》, 很多名家如老舍、李健吾、柯灵、师陀、秦牧等先后撰文畅论散文的各方面。后来选辑文章成书,名为《笔谈散文》,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注:成书在文革前,1980年重编出版。)齐放的百花中,2月27 师陀的《散文忌“散”》及5月 12日萧云儒的《形散神不散》的花粉四处飞扬,影响可能最大,萧氏那篇尤然。20世纪中国散文研究者如范培松、喻大翔,都指出萧氏一文的广泛影响力。(注:见范培松《中国散文批评史》(江苏教育出版社出版)和喻大翔《两岸四地百年散文纵横论》(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散文以“散”为名。师陀在《散文忌“散”》中说:
  散文并不是要写得散,而是和其他文体一样,要写得集中紧凑。你可以写景、叙事、抒情、发议论,也可以时而叙事,时而写景,时而抒情,时而发议论,尽你的能力,把风景、人物、议论组成在一个题目下面,但是要分层次,要有步骤,……。[1]
  萧云儒认为散文忌散之说很精辟,同时又指出:“散文贵散。说得确切些,就是形散神不散。”[2]他接着释其神、形二义:
  神不散,中心明确,紧凑集中,不赘述。形散是什么呢?我以为是指散文的连笔如风,不拘成法,尤贵清淡自然、平易近人而言。
  萧云儒的“形散神不散”论,随白云飘扬,散播颇广。王尔龄这样说:
  如果说杂文的特点就在乎一杂字:文章体裁不拘一格,文章内容往往融古今中外天地南北於一炉;那么,散文的特点正在于散。……这散,不是散漫的散,既要用墨如泼,又要惜墨如金,既要撒得开,又要收得拢……有人说,散文忌散。从文章组织上看,这自然是对的。但若从文章的取材来看,散正是散文的特质。要不是如此,似乎反觉无足观了;要是像科学论文那么来写,恐怕也不够有味吧。[3](P35—37)
  另一个声音回响着:
  活泼和缜密相统一,似散不散,既散又不散,或者借用传统的说法,构思精巧,形散神不散。这就是散文结构在形式上的特点。[4 ](P137)
  文学作品的“形”指形式、体裁、组织、语言,指作品各个部份的安排。王尔龄说“形散”,又说组织上“忌散”。难道组织不属于形式吗?另一位论者说散文“似散不散,既散又不散”,则听来只觉玄之又玄,像“道可道,非常道”那类论述一样,难以解惑。“借用传统的说法,(就是)形散神不散。”这句话则表示,萧云儒的理论,已成为20世纪中国散文批评的一个传统了。兹事体大,对矛盾、玄虚的“形散神不散”说,我们非正本清源、慎重对待不可。
  “形散神不散”说乃源自对散文的“散”字的误解。“散”并不是散漫、松散、凌乱、失序。“散”指的是句法,而且仅是句法而已。“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句法整齐,或四或六(“而”为虚字),是骈体文的句式。“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句法长短参差,从二字句到五字句都有,是散体文的句式。在传统中国文学中,散文和古文意义相通(但并不全等);散文或古文,其义与骈文相对。清代学者论文章之学,往往骈体散体并举。
  刘开(1784—1824)说:“骈之与散,并派而争流,殊涂而合辙。”[5](P174)
  曾国藩(1811—1872)说:“古文之道,与骈体相通。”[5 ](P175)
  章炳麟(1869—1836)说:“夫有韵为文,无韵为笔,是则骈散诸体,一切是笔非文。”[6](P422)
  散文一词,常在清代学者笔下出现。王芬(1828—1899)说:“文章之体三:散文也,骈文也,有韵文也。”[ 5 ](P327 )李慈铭(1830—1894)说:“唐代韩柳崛起,竟成大家,河东集中,尚多偶体,限于工力,远逊散文。”[5](P340)30年代郁达夫(1896—1945 )为《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撰写导言时说:“中国向来没有‘散文’这一个名字。”[ 7](P397)他推测散文一词是西风东渐的产品,或者是翻译。郁达夫之说值得商榷。
  朱世英为散文一词追溯渊源,说“直接称‘散文’的是金人王若虚。”[8](P5)王若虚(1174—1243 )在《滹南遗老集·文辨》说:“欧公[欧阳修]散文自为一代之祖,而所不足者,精洁、峻健耳。”又说:“扬雄之经、宋祁之史、江西诸子之诗,皆斯文之蠹也。散文至宋人始是真文字,诗则反是矣。”[8](P5)根据傅德岷的侦探, 则明代的徐师曾(1517—1580)用过“散文”一词。陈柱《中国散文史》一书指出,最早用散文一词的是南宋的罗大经(1226进士)和王应麟(1223—1296)。而罗、王二人,用时都是骈、散对举。罗大经的《鹤林玉露·刘@①赠官制》写道:
  益公常举似谓杨伯子曰:“起头两句,须要下四句议论承贴,四六特拘对耳,其立意措词,贵于浑融有味,与散文同。”
  在另一处,罗大经引用一则对黄庭坚(1045—1105)诗文的评语如下:“山谷诗骚妙天下,而散文颇觉琐碎局促。”[9](P1)
   二 散文(prose,essay):可以随便、松散
  萧云儒、王尔龄等人昧于“散”字的本义,对它望文生义,而有“形散神不散”的矛盾、玄虚的说法。不过,萧、王之前不少学者、作家对散文的解说,可能也是“形散神不散”说的源头。李广田( 1906—1968)是其一。40年代李氏写了两篇《谈散文》的文章比较几种文类的特色,说“诗必须圆,小说必须严,而散文则比较散”。比较之余,他再来一个比喻:写散文,“就像一个人随意散步一样”。[7]( P179— 180)李广田的说法,望文生义之外,还引申其义:写散文如散步。散步是漫无目的、随意而为的。李氏出身于外文系,可能不知道骈散相对的道理;他是知名的散文家,三、四十年代出版过《书廊集》、《回乡》等集子,在文坛颇有影响。然而,不幸的是对散文错误的诠释,引起的只能是不美丽的回声。
  认为散文可以随意、随便的,还有其人。梁遇春(1904—1932)说:“小品文是用轻松的文笔,随随便便地来谈人生。”散文与诗呢?诗可以洒脱地写,而散文比诗“更是洒脱,更胡闹些罢”!这可说是李广田诗圆文散论的先声。梁氏还认为作家写作,有时不用卖力气;“随随便便懒惰汉的文章”,淡妆粗衣,反而动人[7](P49)比梁遇春更早提出“随便说”的有胡梦华。他说:絮语散文“是由个人的主观散漫地、琐碎地、随便地写出来”,“是不规则,非正式的”。[7](P37)再向前推,则随便说的先驱,是鼎鼎大名、影响无远弗届的鲁迅(1881—1936 )。这位20世纪杂文大家、《随感录》作者, 认为散文重要的是流露作者的情感,在写作手法上,“是大可随便的,有破绽也不妨”。[10](P24)
  随意、随便之说,加上随笔之体,随感、随想之篇,散文作为一种随随便便、散散漫漫的文体,似乎就“文从字顺”了,“形散”之说大有根据了。
  郁达夫以为中国古代没有散文之称,这不对。他认为散文一词可能是翻译得来的,这并非不可能。如果是翻译,而译的是prose这个名词,则始译者是谁?这个问题值得治散文史的人探究。无论如何,在五四时期,散文一词已建立,且广为人所用。刘半农(1891—1934)在1917年撰的《我之文学改良观》、傅斯年(1896—1950)在1919年撰的《怎样做白话文》、胡适(1891—1962)在1922年撰的《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都用了散文一词,而其意义和我们现在用的并无不同。王统照(1897—1957)在1924年撰的《散文的分类》,则更是对散文的一个研究了。[11](P550)上述诸人论述散文时,都把它与小说、诗、戏剧并列,作为文学的四大体裁之一。文学分为四大体裁,这是西方的惯例。上述诸人论述散文时,是否意识中有西方的文体论呢?这是大有可能的。而西方文体论中的散文(prose)一体,其特色为何?与随意、 随便有没有关系?
  在西方文学中,prose指有韵之文,verse指有韵之诗。Prose 包括诗之外的小说、戏剧和散文,这是其广义;其狭义则不包括小说、戏剧。Prose之中,有essay,其先导是法国的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1533—1592)和英国的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6 ),他们是16 世纪的作家。Eassy本是“尝试”之意,或译为试笔;作者或议论或抒情,内容和形式都很自由,在体裁上不像诗歌那样有节奏、押韵等种种限制。至19世纪,杂志报纸愈来愈发达,试笔、随笔的作家愈来愈多,familiar essay(或称为infomal essay、personal essay)流行起来,重个人性格、自由书写,无所不谈、侃侃而谈、亲切而谈,写的都是“一家之言”,且往往是微言,是絮语。兰姆(Charles Lamb, 1775—1834)那类的familiar essay就被译为絮语散文。18世纪英国的约翰生博士(Dr.Samuel Johnson,1709—1784)已指出,essay是“心智松散的漫游”(a loose sally of mind)。 散文予人的印象确实如此。一和诗歌对比,散文的自由以至“松散”,判然可见。写一首十四行诗(sonnet)时,行数、字数、音尺、韵脚都有规矩格律;莎式十四行诗和意式十四行诗,各有章法。是十四行就是十四行,更不能增减一行半行。反观散文就不同了,完全没有上述的限制,看来怎能不“松散”?
  前耶鲁大学讲座教授佩耶(Henri M.Peyre,d.1988 ), 在论述prose时,特别提到英国作家查斯德顿(G.K.Chesterton,1874—1936 )的多卷冥想集,这些都是散漫(rambling)的随笔、漫笔。查氏指出,在章法方面,包括essay在内的prose,往往有一种散漫随意(ramblingcasualness),有一种自然而然naturalness)。(注:Peyre为1985年版Encyclopedia Britanica所撰 Nonfiction Prose条目,此乃“Literature, the Art of”的一部分,见有关册数之页P186。)既是学者又是作家的鲁佩特(Phillip Lopate,1943—),在其《散文的艺术:古今文选》(The Art of the Personal Essay: An Anthology from theClassical Era to the Present)的导言中, 综论数百年西方散文传统时说,informal essay的特色之一,是往往结构散漫( ramblingstructure)。
  西风东渐,散文之风吹到东洋。厨川白村(1880— 1923)在《说essay》中说:
  和小说戏曲诗歌一起,也算是文艺作品之一体的这essay(散文),并不是议论呀论说的麻烦类的东西,……如果是冬天,便坐在暖炉旁边的安乐椅上,倘在夏天,则披俗衣,啜苦茗,随随便便,和好友闲话,将这些话照样地移在纸上的东西,就是essay。
  鲁迅译过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一书,对他的理论性作品有相当的认识。前面引述五四以来鲁迅等诸家的散文随意论,散文之散漫随便,其理论的流传可能是西方至中土,也可能是西方至东洋至中土,也可能二者都有。
   三 中西文论对结构的重视
  散文可以写得自然、随意甚至散漫。然而散文忌散,师陀如此说,萧云儒也同意。李广田在强调散文如散步之际,却也认为散文不应散漫,他说:
  说散文是“散”的,然而既已成为“文”,而且假如是一篇很好的散文,它也绝不应当是“散漫”或“散乱”,而同样的,也应该像一建筑[即像小说],也应当像一颗明珠[像诗]。[7](P175)
  散文大家梁实秋(1901—1987),在20年代随意说流行的时候,早就主张“割爱”为散文艺术的最基本原则。在《论散文》中梁氏说:
  散文的毛病最常犯的无过于下面几种:(一)太多枝节,(二)太繁冗,(三)太生硬,(四)太粗陋。枝节多了,文章的线索便不清楚……。太繁冗,则读者易于生厌,……。散文的艺术中之最根本的原则,就是“割爱”。一句有趣的俏皮话,若与题旨无关,只得割爱。[7](P59)
  他还指出,即使是一个美丽的典故、一个漂亮的字眼,“凡是与原意不甚洽合者,都要割爱”;散文必须把作者心中的情思“直接了当的表现出来”。
  梁实秋之说,可谓刘勰(465—522)“剪截浮词”的回响。《文心雕龙》论述文学这门艺术,认为作品的结构十分重要。《文心雕龙·róng@②裁》说:“规范本体谓之róng@②,剪截浮词谓之裁。裁则芜秽不生,róng@②则纲领昭畅。”又说,写文章要“首尾圆合,条贯统序”;如果“委心逐辞,异端丛至,骈赘必多”。刘勰说的“委心逐辞”,就是作文如随意散步一样,这是要避忌的。《文心雕龙·附会》则谓“总文理,统首尾,定与夺,合涯际,弥纶一篇,使杂而不越”就是附会,就是结构;写文章就像“筑室之须基构,裁衣之待缝缉”。结构好,就是“首尾周密,表里一体”。[12]刘勰重视作品的布局谋篇,在《文心雕龙·章句》再申其旨:“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绮交,内义脉注,附萼相衔,首尾一体。”这样对结构论述再三,强调其重要性,刘勰可说是个“结构主义者”了。李渔(1611—1680)论戏曲,对结构也非常重视,他说:
  至于结构二字,则在引商刻羽之先,拈韵抽毫之始。如造物之赋形,当其精血初凝,胞胎未就,先为制定全形,使点血而具五官百骸之势。倘先无成局,而由顶及踵,逐段滋生,则人之一身,当有无数断续之痕,而血气为之中阻矣。[13](P21)(注:中国历代文论中, 重视结构的意见甚多。《论中国古代散文语言简炼的传统》,即举了陆机、刘勰等多人反对冗长散漫的理论。(见《华东师范大学学报》1999年第三期张智华:《南宋人所编古文选本与古文家的文论》指出,南宋文论家很重视古文的构思。例如吕祖谦对欧阳修、苏洵作品的布局、呼应等大为称道。(见《文学评论》1999年第六期李孝华:《散文作家的精品意识》,认为此意识包括篇章构制的“精巧”。(《浙江大学学报》))
  钱钟书(1910—1998)论中西文化,常常指出“东海西海,心理攸同”之处。[14](P1)诚然,中外一理的地方多矣。文学作品的结构,是一有机统一体(organic unity),这个说法源远流长。 我们几乎可以说,西方自从有文学批评以来,就有这个概念。奥仙尼(Gian N.G.Orsini)告诉我们,在古希腊,柏拉图是“这个概念的提出者,也是它的主要形成者”。在柏拉图(Plato,427?—347?b.c. )的《费铎罗》(Phaedrus)中,有这样一段重要的话:
  每篇论说都必须这样组织,使它看起来具有生命,就是说,它有头有脚,有身体有肢体,各部分要互相配合,全体要和谐匀称。
  在《诗学》(Poetics)中,亚里士多德(Aristotle,384—322 b.c.)指出,情节是悲剧最重要的元素。像柏拉图那样, 他打了个比喻:有生命的物体,其各部分的组成,必须有秩序,这样才美丽。由部分组成全体的各种物体,也必须如此。相传为郎介纳斯(Longinus,213-273)所撰的《论雄伟》(On the Sublime)中,作者赞扬莎孚(Sappho)的一首诗,说这位女诗人的技巧,表现于她选择了最适当的细节,然后组织起来,形成一个有生命的个体。后世的谈诗论文之士,对有机统一体的肯定,例证太多,不胜枚举。也许只多引柯立基(S.Coleridge)的一句话就够了。柯氏被新批评家评为现代文学批评的先锋之一,他说过:“美的意识存在于一种直觉,我们一时间感觉到部分全体间和谐妥贴,那就是美了。”[15](P47)
   四 散文佳作都是讲究结构
  好的散文,就像好的诗、小说、戏剧、文学批评一样,当然是集中紧凑、首尾呼应、字字珠玑的,不能松散、散漫、杂乱。唯有这样,才能有效地沟通,而且使读者欣赏其精思与妙技,面无愧于艺术品之名。
  中国先秦散文中,语lù@③式文字如《论语》不必讲究结构。短章式作品如《孟子》的齐人有一妻一妾的故事,是极精简炼的短篇小说,结构完美。《荀子》启议论式文章先河,其《劝学》等诸篇,构思严谨,章法绵密,谁说是随意散步式的散文?(注:郭预衡在《中国散文史》中即指出《荀子》的文章已“具有严谨的结构”。)
  唐宋古文八大家中,韩愈(768—824)如潮,苏轼(1037—1101)如海,他们的文章都极具气势。韩潮苏海,澎湃汹涌,驰骋奔腾,是的,然而韩苏二公的散文,谁说不讲章法,不讲结构?《进学解》与《前赤壁赋》都是《文心雕龙》中《róng@②裁》、《附会》、《章句》诸篇理论的最佳实践。何沛雄在解说《进学解》时,引了林云铭(1658年进士)对它的评论:“首段以进学发端,中段句句是驳,末段句句是解,前呼后应,最为绵密。”[16](P250)《前赤壁赋》写景叙事抒情说理兼之,而以水之流逝、月之盈虚为主要意象,以诗和酒为辅,节奏起伏,悲喜交替,其结构之纵横开阖、前呼后应、首尾一体,实为观止。一位美国汉学家在其近作论文中,也说《前赤壁赋》是“一件非小心结撰的艺术品”(a very carefully constructed art work)。八家之外的范仲淹(989—1052), 其《岳阳楼记》也是结构完美的一个范例,古今论者,莫不赞叹其起承转合的谋篇之美。
  降至明清二代,晚明小品,桐城文章,都是文学史必论的部份。张岱(1597—1679)《陶庵梦忆》的《柳敬亭说书》一开始写说书人麻面、黑脸,满面疤痕,但他说书有种种奇技,结尾来一句“貌奇丑”,回应文首,于是一个奇丑而有奇技的说书画人像就严谨地完成了。方苞(1668—1749)的《左忠毅公逸事》写的也是人物,缕述左光斗的刚正品格和感人事迹。方苞倡言“义法”,义即“言有物”,法即“言有序”。这篇文章法度严谨,自不待言。
  到了20世纪,“随随便便”的散文出现了。然而,鲁迅的《随感录》完全不计较布局谋篇吗?冰心(1900—1999)的《寄小读者》,都是意到笔到的絮语,毫无章法吗?朱自清(1898—1948)的《背影》《匆匆》等都是匆匆急就的散漫、芜杂文字吗?起承转合、章法结构这些概念,是读书人、写作人集体潜意识中根深蒂固的文化积淀,文章是不可能怎样松散随便的。1961年《人民日报》发表萧云儒的《形散神不散》,同年杨朔(1913—1968)写成《茶花赋》。它的顶真写法,使文章法度绵密,井然有如串珠。[17](P155—160)海峡的彼岸,余光中( 1928—)用理论和实践展示他的“现代散文”。他的《逍遥游》够逍遥了,够意识流了,然而,游有游纵,流有流程,其事其情,仍有脉络可寻。余光中并没有颠覆先秦至晚清的结构理论。他的《沙田山居》也好,《催魂铃》也好,还有很多很多,都有完好的结构。[18]
  在所谓“后现代”社会,印刷品旋生旋灭,杂志领一月的风骚,报纸则一日。香港的专栏杂文日产数百篇,但岑逸飞(1945—)、陶杰(1958—)等等,都证明他们的文章并不杂乱松散。黄国彬(1946—)最新的小品《姓李》,从华裔风云人物李小龙、李嘉诚说到唐太宗李世民,并及姓黄的子孙,不是主次分明、纵横有序吗?[19]姓李的散文家李元洛(1937—),其近作散文体《书院清池》诸篇常见的章法之一,是首尾呼应。《母亲,我没有那样长的手臂》、《花开时节又逢君》、《老树春深更着花》等,莫不如此。《信笔说“信”》的写法假如是信口随笔那种,则作者信口成章、布局井然的功力,使人佩服。[20]
  这里信笔举例论结构,乏系统,不全面,显而易见。修辞学的书,论布局结构时,必举古今散文为例;中国古今散文评点、评注或鉴赏一类的书,赏析时,也必照顾个别篇章的组织;这些都可以参考。朱世英等着的《中国散文学通论》第十章题为《可以言传的散文技法》首三节,论立意、剪裁、布局,与结构最有关系,也不应放过。[8]( P786—852)前面说西方的散文,写来较诗歌“自然”甚至“松散”, 不过,即使是随笔絮语的散文,如兰姆那些,也不能没有脉络,没有结构。前述《散文的艺术》一书选录了兰姆的《除夕》、《论耳朵》、《梦中孩子:幻想录》、《退休者》四篇,读者读之“听”之,语调亲切之际,并不觉得它们散漫,因为各篇都有其立意谋篇,笔者相信其内容种种,是作者剪裁过的。“我这个人似乎与写字台结合成一体了,连我的灵魂也变成了木头。”[21](P158)兰姆写小职员单调的生涯,这是《退休者》的一个警句。这篇絮语散文有句也有篇,就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之于《劝学篇》一样,荀子这篇议论散文有句也有篇。有篇,因为有好的结构。有句是一美,有篇是另一美。有句有篇才臻双美。文章文章,章就是章法,主要是结构。潘铭shēn@④(1945—)论文章的警句和结构时,说警句好比珍珠,“有句”之句,“好比散落的珍珠,但有谁能够否认珍珠项链远比散落的珍珠更有审美价值呢?”[ 22](P40)潘氏身兼创作者和鉴赏者,散珠和串珠之说,一语道破了结构的价值。
   五 结语
  文学作品不能不讲结构。散文可以比诗歌自由灵活随意,但其“散”乃与“骈”相对,而与松散无关。前者不用多说,后者也为很多人所共知。不过,萧云儒“形散神不散”之论发表以来,被误导者至今仍众。近年出版的《文学原理》一书论散文时说:“散文的另一特点是形式自由灵活,可以用一个‘散’来概括。”[23](P208)“形散”的阴影,挥之不去。也是近年出版的《文学原理教程》论散文时说,散文“结构自由的原则就是形散而神不散”;又说“散文的形散,决非是断线的风筝,它还要‘神’不散”。[24](P81 )这简直在复述萧云儒的理论了。希望经过本文上述的辨释说明,矛盾、玄虚、昧于传统的“形散神不散”说,从此烟“消”“云”散;而对散文的本义真相,我们有清楚的认识。
  收稿日期:2001—05—22
海南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科版海口20~25J1文艺理论黄维梁2001200160年代初期有论者指出,散文忌散;又有论者指出,散文贵散,要“形散神不散”。其实,散文之散,与骈文相对,而与作品结构之散或不散无关。西方之prose和essay二词,通常译为散文、随笔等,这种文体与诗歌、小说相比,确实较为自由灵活,甚至容许“松散”。五四以来,不少人认为散文可以写得随便些,此说可能受到西方散文文体论的影响。然而,文学为艺术,文学作品重结构,古今中外莫不如此。中国先秦至今的散文,其佳者莫不结构完善,前呼后应。“形散神不散”说至今仍然误导人。希望在辨释散文之本义与结构之重要后,“形散神不散”的误说,从此烟消云散。散文/形散神不散/结构/中国古代散文/中国现代散文/西方散文  prose / rambling physically but not spiritually/structure/ancient Chinese prose/modern Chinese prose/western proseProse and Structure  HUANG Wei-liang  (Department of Chinese,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Hong Kong)In the early sixties, one school of critics opined thatprose(sanwen)should not ramble;another school claimed that itshould and coined the phrase“ rambling physically but notspiritually.”Actually the word san in sanwen is opposite inmeaning against the word pian in pianwen (parallel prose); sanhas nothing to do with the structure of a literary work. Proseand essay in Western literature are usually translated intoChinese as sanwen and shuibi etc. Compared with the workspoetry and fiction,a piece of prose writing can be free,flexible and even rambling.Since the May Fourth Movement,certain critics in China have held that one can write apiece of prose or an essay in a relaxed and casual manner. This belief might have been influenced by opinionsconcerning the nature of prose in the West. It should beemphasized, however,that literature is a form of art and awork of literature regards structure highly.This is true inChina and the West.Since ancient times, the Chinese prosewriting has been praised for its well-structured composition,among other merits.“Rambling physically but not spiritually”stems from the misunderstanding of the word san; this sayinghas misled students and scholars of Chinese literature inthe past decades.It is hoped throught the discussion in thispaper that this misleading statement will be laid to rest.黄维梁:香港中文大学 中文系,香港  黄维梁(1947—),男,广东澄海人,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一级荣誉学士,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博士。现任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教授。曾任美国、台湾、内地多所大学的客座教授。 作者:海南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科版海口20~25J1文艺理论黄维梁2001200160年代初期有论者指出,散文忌散;又有论者指出,散文贵散,要“形散神不散”。其实,散文之散,与骈文相对,而与作品结构之散或不散无关。西方之prose和essay二词,通常译为散文、随笔等,这种文体与诗歌、小说相比,确实较为自由灵活,甚至容许“松散”。五四以来,不少人认为散文可以写得随便些,此说可能受到西方散文文体论的影响。然而,文学为艺术,文学作品重结构,古今中外莫不如此。中国先秦至今的散文,其佳者莫不结构完善,前呼后应。“形散神不散”说至今仍然误导人。希望在辨释散文之本义与结构之重要后,“形散神不散”的误说,从此烟消云散。散文/形散神不散/结构/中国古代散文/中国现代散文/西方散文  prose / rambling physically but not spiritually/structure/ancient Chinese prose/modern Chinese prose/western prose

网载 2013-09-10 21:44:38

[新一篇] 散文“文體凈化說”置疑

[舊一篇] 散文八怪 見怪不怪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