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风情与生活寓言——80年代的文学想象与文化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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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9年文学的社会批判大潮过后,一种走向日常生活的写作悄然兴起。与情感浓烈、金刚怒目的批判潮相比,它风和日丽,安静平和,它没有宏大的社会目标和英雄惨烈的战吼,意识形态的背景已经大大淡化,东方古老的风情却成为主要情调得以凸现,它如诗如画,如梦如烟。在文学的“战乱”中它仿佛是一片远离“兵荒马乱”的世外桃园。当然,在宏大的社会批判潮流风行文学界的时代,它们是不被注意的。在文学的批判职能被推向首要位置的时候,它的审美功能自然要被削弱并受到轻视。然而,这一并非源于倡导,而是“自为”兴起的文学趋向,却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影响。它深长悠远的境界,充满怀旧情调的叙事,以及平安素朴的表达,日渐深入人心,它没有轰动性的效应却赢得了久远的审美魅力,尽管当时它们没有得到应有的推荐和评价。
  这一现象,在百年中国文学史上并非偶然。那些游离于时代主潮,具有“唯美”倾向的作家作品,命定处于边缘而鲜有问津。周作人、沈从文、张爱玲、废名、李金发、徐志摩、戴望舒以及早期的冯至、何其芳等等,他们的清新、细致、哀婉或感伤等写作风格,尽管独树一帜,显示了不寻常的文学成就,但概因与现实的功利目标不相符,而难以走进生活。主流意识形态无可非议地成了文学的意识形态,它倡导作家关怀现实、关怀国家民族的命运原本是不错的。但这一倡导一旦形成制度化、合理化,并以此排斥不能纳入这一制度规约的作家作品,使他们得不到“合理化”的解释,则必然导致一体化和“霸权”话语的形成。百年来,被边缘化的作家作品大多由于与现实的疏离,源于他们对个性化的顽固坚持。不同的是,在80年代初期,这一潮流又能够再露端倪,它虽然不被举荐,但能够面世,业已说明时代的宽容和进步,同时也说明了文学审美追求的难以旋灭。
   1.东方风情的追寻
  文革后文学对现实主义的呼唤和强调,曾被认为是一种极其重大而迫切的事情。这一呼唤不止是针对阴谋文学的“假大空”,同时也强调了要恢复过去的文学传统,以“现实”的态度关注时代新的变动,使文学加入到“揭批四人帮”的斗争中。但是,“现实主义”一词的内涵显然有不同的理解。百年来,对现实主义的历次阐释,都程度不同地隐含着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对文学的导引,它的所指并不是始终如一的。新时期的现实主义,从理论阐发的依据来看,它仍是经典马克思主义对现实主义的理解,如对真实性、典型人物、典型环境、细节、本质等概念的大量使用;但从创作实践来看,它又多有批判现实主义的特征,“伤痕文学”、“反思文学”以及社会批判的其它作品,都具有揭露阴暗、鞭挞时弊的功能。因此,当实践的现实主义真的得以恢复之后,它又无可避免地要与现实产生抵牾。“文化英雄”们纷纷检讨,并使批判的锋芒锐减,已说明,文学的“主义”在现实并不是那么重要。
  社会批判文学的受挫,并不是具有东方浪漫情调作品“应运而生”的逻辑起点。就中国而言,现代性的追求虽然自近代以来就呼声不绝于耳,但它多限于上层知识分子的文化表达,广大的领土上依然是古风依旧的传统生存,那形态久远并不可更改的风俗风貌,代代相同,绵绵不绝。许多作家先后离开了那里,来到了标示现代文化中心的大都市,但乡土中国留给他们的情感记忆并未因此而远去。特别是体验目击了城市的罪恶之后,对乡土的情感怀恋,几乎成了所有来自乡村作家共有的“病症”。这一现象,一方面使他们获得了同底层人的情感依恋,使他们在精神上有一个依托,一方面,梦中的追寻和叙事,又使他们保持了文学上的东方韵味。这种现象自鲁迅的《故乡》始,到沈从文、巴金、孙犁、赵树理、“山药蛋”、“荷花淀”乃至“知青文学”,一脉相承。其间虽有不同的变化,但乡土中国的“梦中情怀”却依稀可辨。
  因此,80年代初期,当汪曾祺重新以小说家身份面世时,他那股清新飘逸、隽永空灵之风,并非突如其来。不同的是,与现实关系习惯性紧张的心态,才对这种风格因无以表达而保持了短暂的缄默。80年代最初两年,汪曾祺连续写作了《黄油烙饼》、《异秉》、《受戒》、《岁寒三友》、《天鹅之死》、《大淖记事》、《七里茶坊》、《鸡毛》、《故里杂记》、《徙》、《晚饭花》、《皮凤之楦房子》等小说。这些故事连同它的叙事态度,仿佛是一位鹤发童颜的天外来客,他并不参与人们对“当下”问题不依不饶的纠缠,而是兴致盎然地独自叙说起他的日常生活往事。
  《受戒》,本应是写佛门故事的。但小说中的佛门显然已经世俗化,那个叫明子的和尚,不仅可以随意地同女孩小英子交往而其它和尚也可娶妻生子,赌博骂人,高兴了唱小调,过年也杀猪吃肉,不同的只是例行公事地念一通“往生咒”给世人听。佛门的戒律清规荡然无存,即使是在做法事放焰口时,和尚们也一如游戏,年轻和尚甚至大出风头,引些姑娘媳妇私奔快乐去了。因此,在庵赵庄,和尚与俗人并没什么不同,它极类似一个职业,如同有的地方出弹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画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一样,明子的家乡就出和尚。出和尚也成了一种乡风。因此,家里决定派明子出任和尚时,他绝无悲戚伤感,甚至认为实在是在情在理,理所当然。这佛门再也不是看破红尘的避难所,也不是为了教义信仰的圣地,佛门再无神秘可言,它同俗世已没有了界线。和尚与俗人在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明子初识小英子时,两人有一段对话:
  “你叫什么?”
  “明海”。
  “在家的时候?”
  “叫明子。”
  “明子!我叫小英子!我们是邻居。我家挨着荸荠庵。……”[①]
  小英子的对话非常重要,她一定要叫“明子”而不叫“明海”,在她眼里,“明子”终还是亲切些,可那个“荸荠庵”——本是“菩提庵”,又被她认真地当作“邻居”。小英子对已出家的“明海”又一次施之以俗世的命名,连同乡里对“庵”的重新命名,便完成了庵赵庄对佛门的俗世化过程。
  小说的用意显然不在于表达作者对佛门佛事的探讨。重要的是,他传达出了日常生活快乐的情调,传达出了普通人对生活的乐观态度。在作者那一如江南风情画的叙述中〈受到美好情绪的感染。
  更有趣的是,作者文末的“注释”:“1980年8月12日,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这一注释成了理解这篇小说的关键所在。这样,对小说中叙述的那一切,都不能“如实”的理解,它是作者的梦中回忆,而不是往事实录,它是“梦中情怀”,而不是“昨日重现”。因此,《受戒》,这残酷的“烧戒疤”,在小说中全然蜕去了肃穆沉重。当“明海”完成了受戒仪式后,迎接他的依然是“俗人”小英子,并宣告她要当他的老婆。那个庄重的仪式终还是在世俗生活向往中被拆解了。俗世的日常生活不战自胜,那本是由人设定的“信仰”,终因其虚幻性而徒有其表,最普通的生活,也是最有魅力的生活。所以,小说的基调是相当浪漫、诗性、抒情的。
  但《受戒》在当时并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汪曾祺小说的名声大振,还是由于《大淖记事》的发表。这不仅在于小说在形式结构上别具一格,它更借助于1981年全国短篇小说评奖,它因榜上有名而证实了文学意识形态对抒情小说的承认和举荐。
  《大淖记事》在形式上更具有散文化和诗化的特点。小说六节,有三节介绍“大淖”的风情风貌,为人物和故事的发展做了相当充分的铺垫。第四节始,那名叫巧云的俏女子才出现,那发生在大淖的人间平常事才渐渐呈现出头绪。大淖的乡风亦十分独特:“婚嫁极少明媒正娶”,“媳妇多是自己跑来的;姑娘,一般是自己找人。她们在男女关系上是比较随便的。姑娘在家生私孩子;一个媳妇,在丈夫之外,再‘靠’一个,不是稀奇事。这里的女人和男人好,还是恼,只有一个标准:情愿。”因此,虽然巧云恋着十一子,但她被刘号长破了身之后,不仅“邻居们知道了,姑娘、媳妇并未多议论,只骂了一句:‘这个该死的!’”而且巧云也“没有淌眼泪,更没有想到跳到淖里淹死。人生在世,总有这么一遭。”[②]这种对生活的达观与超脱,构成了汪曾祺小说的基本风貌。明子做和尚,巧云破了身,都属于生活非正常的变故,但他们都以达观的心态面对,这种超脱的生活态度使汪曾祺笔下的人物显得卓然不群,因此也构成了汪曾祺小说的独特性。
  在他平和素朴的叙事中,给人最初的感觉是谦和练达,虽阅尽人间沧桑而心如止水。其实不然,汪曾祺的小说充满了反常态的理想精神:那佛门的俗世化和人间情怀;大淖女性的豁达和单纯等,都隐含着作者对清规戒律的不满和反叛,显示了他对主流文化传统的不屑和轻视。不同的是,作者没有流行的激进和虚张声势,而是通过人物自然地传达出来。因此,它貌似轻柔,而风骨犹存,在平和中透着坚定,在飘逸中显示明澈,他的文化批判立场是相当有锋芒的。
  《黄油烙饼》被批评家注意的不多,它在风貌上也不同于《受戒》和《大淖记事》。后者有极强的追忆往事的抒情性,而《黄油烙饼》则多为客观的呈现。大跃进年代,日常生活失去了保证,爸爸送给奶奶的两瓶黄油显得格外珍贵,奶奶至死也没有吃这两瓶黄油。后来,在开“三级干部会”的伙食中,萧胜闻到了黄油烙饼的香味,他问爸爸他们为什么吃黄油烙饼:
  “他们开会。”
  “开会干嘛吃黄油烙饼?”
  “他们是干部。”
  “干部为啥吃黄油烙饼?”
  “哎呀,你问得太多了!吃你的红高粱饼子吧!”[③]
  母亲无言地为萧胜烙了一张黄油烙饼,萧胜吃了两口,忽然咧开嘴痛哭起来,高叫了一声:奶奶!然后小说就结束了。作者没有刻意渲染一个儿童对奶奶的怀念,但他特有的方式却催人泪下;作者也没有直接表达他对“三级干部会”的看法,但一句“三级干部会就是三级干部吃饭”,已表达了他的全部情感。而《黄油烙饼》对人间亲情的关怀,对和谐境界的向往,又几乎是在“瞬间”实现的,萧胜对奶奶的一声长叫,如电光石火,划破人心。这一表达策略,使汪曾祺深得老师沈从文的真传。沈从文在《烛虚》中说:
  流星闪电刹那即逝,即从此显示一种美丽的圣境,人亦相同。一微笑,一皱眉,无不同样可以显出那种圣境。一个人的手足眉发在此一间即逝更缥缈的印象中,即无不可以见出造物者手艺之无比精巧。凡知道用各种感觉捕捉住这种美丽神奇光影的,此光影在生命中即终生不灭。……这些人写成的作品虽各不相同,所得启示必中外古今如一,即一刹那间被美丽所照耀,所征服,所教育是也。[④]
  对“美”的情有独钟,使汪曾祺小说具有了强烈的浪漫性和抒情性,对小说于人的潜移默化的浸染力,他有深刻的理解。较早评论汪曾祺小说的凌宇曾仅就《大淖记事》指出,作品:
  ……给人的教益,主要不在它的题材本身。作者不是诱惑读者去猎取特异的世态风俗,也不只是让人陶醉于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透过题材的表皮,我们获得了一种启示:应该如何面对现实生活中的矛盾。它触及到一个虽不是永恒,却决不是一个短时期就消逝的问题。《大淖记事》里的故事早成过去了。它所涉及的问题却仍在困扰着现代人的心。作者从一种特殊的生活形态里,看到了某种闪亮的东西,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这看法对不对?许多人会这样发问。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这个问题也许得不到统一的结论。但我敢说,《大淖记事》对生活矛盾的回答,不是悲凉,不是绝望,它具有一种向上的自信,一种健康的力。这种对生活的态度,也许逾越了题材本身的范围,散射到生活的各个领域,适用于面对现实世界的一切矛盾。[⑤]
  论者是沈从文研究专家,丰富的文学史知识使她意识到了汪曾祺小说的价值,她在那些历史往事中也发现了现实的意义。后来,汪曾祺也对自己的小说和美学追求作了如下陈白:
  我觉得作家就是要不断拿出自己对生活的看法,拿出自己的思想、感情,——特别是感情的那么一种人。作家是感情的生产者。那么,检查一下,我的作品所包函的是什么样的感情?我自己觉得:我的一部分作品的感情是忧伤,比如《职业》、《幽冥钟》;一部分作品则有内在的欢乐,比如《受戒》、《大淖记事》;一部分作品则由于对命运的无可奈何转化出一种常有苦味的嘲谑,比如《云致秋行状》、《异秉》。在有些作品里这三者是混和在一起的,比较复杂。但是总起来说,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对于生活,我的朴素的信念是:人类是有希望的,中国是会好起来的。我自觉地想要对读者产生一点影响的,也正是这点朴素的信念。我的作品不是悲剧。我的作品缺乏崇高的、悲壮的美。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这是一个作家的气质所决定的,不能勉强。[⑥]
  汪曾祺的自况让人想到另一位资深作家:杨绦。她的散文《干校六纪》于1981年出版后,很快引起了研究者的注意。这部散文所记述的生活和事件,有一个宏大的时代背景,它的写作年代,是这个时代刚刚过去不久,主流文学正如火如荼地实施对它的控诉和批判。然而,杨绦却平静如水般地记述了干校的日常生活,她没有激愤或痛惜的情感波澜,在被认为是“不平常岁月”的时代,记述知识分子极平常的生活和心态。因此,它“不过是这个大背景的小点缀,大故事的小穿插。”[⑦]
  《干校六纪》是一个相当“个人化”的文本,它表达的是作为知识分子的杨绦,在往事追忆中所体现出的趣味和情怀。作品中没有那个时代的“经典”场景,也没有司空见惯的、挣脱了压抑之后的狂躁渲泄,以及夸张的情感姿态,她仍以平常心和普通人的情感,传达着她淡泊、宁静、乐观的生活态度。那里也有忧愁和焦虑,但这些情感仅限于对亲人的牵挂。因此,文本中出现最多的人名是默存、阿圆、和一得,他们都是杨绦的亲人。亲情,在杨绦这里成了弥漫性的关怀,它几乎无处不在,尤其是自己的丈夫默存,几乎占据了她的精神空间,而夫妻之情也成了她生活的基本支点。这一情感关怀自然不够阔大,自然不如那些时代的流行色激烈或壮丽,更符合那一时代的需要。然而,历史向前移动一步,那激烈或壮丽便迅即退去,而留下来的,却仍然是人间的亲情。这一情感的真实可靠馈赠给她的,便是对生活的达观和愉快。
  杨绦文中常常讲起生活趣事,这些趣事淡化了特殊岁月知识分子的“艰难时世”。何其芳吃鱼、钱锺书烧水即是一例:
  当地竭泽而渔,食堂改善伙食,有红烧鱼。其芳同志忙拿了自己的大漱口杯去买了一份;可是吃来味道很怪。他捞起最大的一块想尝个究竟,一看原来是还未泡烂的药肥皂,落在漱口杯里没有拿掉。大家听完大笑,带着无限同情。他们也告诉我一个笑话,说钱锺书和丁××两位一级研究员,半天烧不开一锅炉水!我代他们辩护:锅炉设在露天,大风大雪中,烧开一锅炉水不是容易。可是笑话毕竟还是笑话。[⑧]
  “改造”,使知识分子再也找不到往日的优雅和自尊,生活残酷地、带有恶意地让他们去从事最不擅长的活动,以加剧他们的自卑,从灵魂上将他们打垮。他们成了生活的“笑话”。
  当然,这种摧残不止是心理的,生理上的代价同样触目惊心。干校里的钱锺书“又黑又瘦,简直换了个样儿”,于是,便发生了类似黑色幽默般的一幕:
  我们干校有位心直口快的黄大夫。一次默存去看病,她看他在签名簿上写上钱锺书的名字,怒道:“胡说!你什么钱锺书!钱锺书我认识!”默存一口咬定自己是钱锺书。黄大夫说:“我认识钱锺书的爱人。”默存经得起考验,报出了他爱人的名字。黄大夫还待信不信,不过默存是否冒牌也没有关系,就不再争辩。事后我向黄大夫提起这事,她不禁大笑说:“怎么的,全不像了。”[⑨]
  这玩笑后面却透着不尽的辛酸和悲凉。但杨绦叙述它们时,平淡无奇,并无忍俊不禁的感伤或感慨。
  “六记”中,“小趋记情”最是生动。这个小狗对主人的忠诚和依恋,给人带来的快乐和情感联系,写得细致入微,格外动情。它也从一个侧面反衬了那一时代的人际关系。作者虽然喜欢它,但“有人以为狗只是资产阶级夫人小姐的玩物。所以我待小趋向来只是淡淡的,从不爱抚它。”但狗没有意识形态,它对主人仍是情意缠绵、情深意笃。
  《干校六纪》的叙事风格虽然平和,但它却显示了一个知识分子独立的精神地位的不可动摇。民粹主义东渐后,虽然经历了东方化的过程,但民众崇拜却是主流意识形态的一部分。知青下乡,干部下放干校,虽然有策略上的考虑,但在话语层面则是“民众”优于知识分子。这种等级关系的建立,使知识分子接受改造得到了“合理化”的解释。但是,人是很难改造的,这在改造者与被改造者那里都得到了证实:
  我们奉为老师的贫下中农,对干校学员却很见外。我们种的白薯,好几垅一夜间全部偷光。我们种的菜,每到长足就被偷掉。他们说:“你们天天买菜吃,还自己种菜!”我们种的树苗,被他们拔去,又在集市上出售。我们收黄豆的时候,他们不等我们收完就来抢收,还骂“你们吃商品粮的!”我们不是他们的“我们”,却是“穿得破,吃得好,一人一块大手表”的“他们”。[⑩]
  “老师”无以确认自己的身份,“学生”自然仍是他们范畴之外的“他者”,不能进入他们的生活和情感领域。而“学生”对这一关系亦没有倾心认同过,身在干校,心还是“没有不希望回北京”的。当遣送回京的消息传来时:
  ……不能压减私心的忻喜。这就使我自己明白:改造十多年,再加干校两年,且别说人人企求的进步我没有取得,就连自己这份私心,也没有减少些。我还是依然故我。[①①]
  “六记”至此结束,“我还是依然故我”,宣告了“改造”的失败,也宣告了杨绦作为知识分子独立精神地位的获得。
  洪子诚在评价《干校六记》等作品时指出:“她并不需要大声抨击,却往往展示了事物的乖谬,她并不需要撕开伤痕,却能透出心中深刻的隐痛。她冷静,但不冷漠;嘲讽,但有宽容。在对知识分子进行反思自审时,不因他们命运多煎而停留在一掬风情之泪的地步,不回避对他们身上污垢的抉剔。”[①②]杨绦的创作在这样的评价中得到了具有深度的阐释。
   2.生活寓言与文化批判
  日常生活被表达的方式,取决于作家的价值目标和对日常生活的理解。汪曾祺的乐观,使他的作品空灵飘逸;杨绦的淡泊,使她的作品宁静达观。而高晓声的《陈奂生上城》和古华的《爬满青藤的木屋》,则在日常生活的表达中,渗透着明确的文化批判意味。日常生活被诉诸于寓言的形式,从而有了象征性的意义。
  1980年,有两篇写农村题材的短篇小说格外引人注目,一篇是何士光的《乡场上》,一篇是高晓声的《陈奂生上城》,两篇小说都写得光彩照人。《乡场上》在民间找到了一个寓言性的人物和场景,喻示了在新的时代普通人获得了解放,挺直了腰杆,走上了生存有保障、人格有尊严的道路,思想解放运动带来了普通人的解放。因此,《乡场上》生动而深刻地阐释了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它是新时代响遏行云的一曲颂歌。它明显地隐含着知识分子的想象。
  《陈奂生上城》,也是发生于粉碎“四人帮”之后的故事,主人公陈奂生的生存处境与冯幺爸大体相似,他已摆脱了生存困境,“肚里吃得饱,身上穿得新”,他心情格外地好,“稻子收好了,麦垅种完了,公粮余粮卖掉了,口粮柴草分到了”,还有什么能比这些更让一个在贫困中生活了很久的农民,更宽舒忘情呢,陈奂生的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这一切并没有从本质上改变陈奂生的劣根性,他的文明程度仍然是一个农民的。他的满足与不满足都密切地联系着他的生活背景。由于贫困,他“对着别人,往往默默无言”;“别人讲话也总不朝他看,因为知道他不会答话,所以就象等于没有他这个人”,他也“总觉得比人矮一头”。人越缺乏什么就越要实现什么。生活好转之后,他渴望过“精神生活”了。他还没有自尊的意识,他的这一渴望也源于自己的经验。他过去不被看重,一是因为贫困,一是因为无言,这二者又是相关的,贫困使陈奂生失去了话语权力。当生活的贫困摆脱了之后,陈奂生渴望过的“精神生活”,实际上是对话语权力的要求。因此,有人出了“在本队你最佩服哪一个”的题目时,“他忍不住地也答了腔,说:‘陆龙飞最狠。’”陈奂生佩服陆龙飞的原因,是因为陆龙飞是说书的,有一张嘴。陈奂生渴望被注意、被尊重,而话语权力则是最直接有效的途径。这里隐含着农民固有的,也是普通人固有的虚荣心理和权力欲望。
  另一方面,陈奂生的经验又使他极度看重实际利益,他的“无忧无虑”,“精神面貌和去年大不相同了”,有时“兴致勃勃睡不着”,就是因为“囤里有米、橱里有衣,总算象人家了。”生存处境的改变给陈奂生带来了愉快和自信,但他小生产者的自私和狭隘并未因此而得到改变,没有什么比个人的利益更敏感地触动他的神经。他上城生病后,被吴书记送到招待所,临行时,是小说写得最精彩的地方:陈奂生走到柜台处:
  朝里面正在看报的大姑娘说:“同志,算账。”……
  “何必急,你和吴书记是老战友吗?你现在在哪里工作?……”大姑娘一面款款地寻话说,一面就把开好的发票交给他。笑得甜极了。陈奂生看看她,真是绝色!
  但是,接到发票,低头一看,陈奂生便像给火钳烫着了手。他认识那几个字,却不肯相信。“多少?”他忍不住问,浑身燥热起来。
  “五元。”
  “一夜天?”他冒汗了。
  “是一夜五元。”……
  千不该,万不该,陈奂生竟说了一句这样的外行语:“我是半夜里来的呀!”
  陈奂生再也不是“吴书记的战友”。他农民的真实背景还是没有使他获得“身份感”。但五元钱却使陈奂生的性格得到了充分的展示,他再也不怕弄脏地板,不怕弄坏沙发,不急于回家,而是决心困到可以滞留的规定时间——十二点。五元钱一夜,使陈奂生沮丧无比,很苦恼了一阵子,他怕面对老婆交不上帐,但陈奂生毕竟还有农民的狡猾,他无意间想到了与吴书记的关系,这偶然的邂逅成了陈奂生可以利用的精神资源,五元钱又使他买到了精神的满足。
  《陈奂生上城》与许多流行的农村题材小说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不是为了诠释“当下”的合理性,而庄重地为农民罩上了各种光环,将农民升华为不能、或还没到达的境地。高晓声曾自述说:“我写《陈奂生上城》,不是预先有了概念,不是为了证实这个概念,而是在生活中接触了一些人和事,有所触发,有所感动。并且认为这些人和事对读者也有触发、感动作用,于是才写了它。”[①③]在另一处,高晓声又说,“我沉重、慨叹的是无论陈奂生或是我自己,都还没有从因袭的重负中解脱出来”。因此,对陈奂生的批判,也是作者对包括自己在内的“国民性”的再次检讨与批判。它将小说从政治批判的激进立场,转移到了文化批判的立场,在日常生活中,揭示了国民性的顽固延续。在这一点上,高晓声继承了鲁迅的遗产。
  《爬满青藤的木屋》的环境设置是相当独特的。故事发生在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它像是一个原始的酋长国,它远离现实,显示着神秘而遥远的设定。它的人物也相对单纯,只有王木通、盘青青、李幸福三人,他们分别被赋予暴力、美和文明三种不同的表意内涵。因此,这貌似与世隔绝的环境,却并非仅仅是一处流光溢彩的天外之地,它的诗性和风情仍不能掩埋现实的人性冲突。于是,这个“爬满青藤的木屋”就不再是个孤立的存在,它所发生的一切冲突,都相当完整地表达了山外的整个世界。
  应该说,小说是对人的生存方式、中国文化及文明的丰富表述。那个幽深的老林本身就是一个混沌未开、急待开蒙的原始环境。在这个环境中的王木通与盘青青过着与环境相适应的恒定日子。王木通自以为自己是这里的“主人”,“女人是他的,娃儿是他的,木屋山场都是他的。”他也以“酋长”的方式统治着山林和自己一家。盘青青也没有太多的欲望,她也认为“男人打她骂她也是应分的。”只希望男人打她时不要下手太重。但小说一开始就揭示了“文明与愚昧”的冲突。王木通虽然自视为“主人”,但他“本能”地具有对“文明”的恐惧。盘青青生娃前曾提出要去90里外的“场部”去看看,90里外的世界对她构成了新奇的盼待,但她被王木通粗暴地拒绝了,“他是怕自己的俊俏女人到那种热闹地方见了世面,野了心,被场部那些抻抻抖抖、油光水滑的后生子们勾引了去。”“文明”对“愚昧”构成的威胁被王木通敏锐地感知并产生惧怕。盘青青只能在王木通的转述中,了解一点山外的事情,她每每“总是睁大了乌黑乌亮的眼睛,心里充满了新奇,仿佛男人讲的是些天边外国的事情。”
  但是,“文明”终于还是不期而至。李幸福本是被放逐到绿毛坑的,他无意中成了一个启蒙者和文明的传播者,他的护林建议、牙刷、镜子、收音机和卫生习惯,对与世隔绝的绿毛坑来说,都带来了新鲜的刺激。于是,李幸福便始料不及地处于矛盾的漩涡之中,他不知不觉中便充当了改变绿毛坑生活的角色。这样,必然引起王木通、盘青青的不同回应。在王木通看来,李幸福是在挑战,是“跟老子比高低!”他只能借助主流话语来抑制启蒙话语:“场里早派定了,绿毛坑里的事由我来管!政治处王主任对你的约法三条,你不要当耳边风!”“如今这世道就兴老粗管老细,就兴老粗当家!”作为启蒙者的李幸福带有先天缺陷,(那个因只有一条胳膊而被命名的“一把手”外号,具有极大的讽喻性)这个缺陷不仅由生理残缺作了转述,而他本身的“接受教育、改造”的身份,也注定了他的启蒙不具有合法性。所以,他的“四点建议碰在王木通的岩壁上,白印子都没留下一点。”
  渴望文明洗礼的盘青青始终处于被争夺的位置。她对李幸福的生活方式和状态心向往之,并在潜意识中把他当作“拯救者”,她不失时机地靠近“文明”,她的温柔与笑声传达的是她对“文明”的亲近。但这一亲近由于“契约”关系的规定,使盘青青的向往和行为具有了叛逆性质。这样,就使李幸福和盘青青在与王木通的冲突中,先在地潜含了危机,他们的悲剧从一开始就已经孕育。
  另一方面,“文明”和启蒙话语一开始就遭到主流意识形态的压抑。李幸福虽然有文化,他理所当然地肩负起启蒙的职责,这并不是源于他的使命意识。事实上,自20年代末起,启蒙话语逐渐退隐,知识分子或启蒙者的地位早已被颠覆,他们的启蒙欲望已大大减弱,而一种向人民大众认同的意识大体支配了他们的思想。因此,李幸福在这样的思想背景下,他的启蒙角色是无意中承担的,完全是因他的教育背景和生存方式暗示的。但他是主流意识形态拒斥的对象,他的身分是接受教育的“学生”,接受“改造”的异端。而王木通则是意识形态的守护对象,是主流话语对象化的依据和基础。因此,王木通不仅优越地在等级关系中占支配地位,是权力的代码,同时,小说本文还喻示了在是非颠倒的时代,文明与愚昧的倒置,必然会使愚昧以自信的疯狂和仇恨,对文明施之以暴力,这是愚昧对付文明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手段。王木通对盘青青和孩子们接近李幸福,开始是暴力语言恫吓:“从今天开始,你们和你们阿妈,谁要再敢走进那小木屋里一步,老子就挖了他的眼睛,打断他的脚杆!”继而是施之以暴力打击,盘青青近来“常常挨男人的打,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一天到晚看着男人的脸色、眼色,大气都不敢出。”最后,他终于放了山火,要烧死盘青青。
  小说结束时,李幸福和盘青青下落不明,语焉不详。但它无言地喻示了启蒙的失败,叙事者只能以理想的方式将其悬置:
  在万恶的“四人帮”倒台后,林场也有蛮多的人议论,要是盘青青和“一把手”李幸福还活在什么遥远的山场里,他们过的一定是另一种日子。更有些人猜测,全国都在平反冤假错案,讲不定哪一天,盘青青和李幸福会突然双双回到林场来,要求给他们落实政策呢。可不是,连绿毛坑里那些当年没有烧死的光秃秃、黑糊糊的高大乔木,这两年又都冒芽吐绿,长出了青翠的新枝新叶哩!
  作家对启蒙话语的被压抑和知识分子的地位深怀同情,但它在现实中的地位已无可挽回,作家只能感伤地寄予幻想,它从另一侧面表述了知识分子话语的无力和无奈。
  古华在谈到自己创作这篇小说时说,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中:
  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麻衣粗食、愚昧保守、与世隔绝的生活。无须什么外来文化,也无须什么现代科学……应该说,这种生活方式在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古老的国度里是很有典型意义和代表性的。我们不就是以这种生活方式世代相传、度过了漫长的数千年岁月,才进入到现代社会来的么?而且,就是在这种生活方式似乎已经销声匿迹了的城市、乡村,它长期以来所形成的意识形态、风俗习性,却还广泛地存留于人们的头脑里,表现于人们的行动中。[①④]
  古华在创作这篇小说时,已有了明确的文化批判意识。这种悲剧虽然有当下的意识形态原因,它成为愚昧的守护者,并视其为可靠的政治力量,但古华并未仅在这一层面展开,成为流行的社会政治批判小说;而同时更注重“风俗习性”的巨大力量,它的难以更移,在更深的层面上阐释了民族现代性追求的困难重重。
  但古华在自述中仍不免虚妄,他认为:“三个守林人之间发生的这场文盲愚昧和文化文明的斗争,后来是以各有胜负告终的。森林山火之后,盘青青和李幸福终于赢得了他们的幸福,而王木通则到另一个更为偏远的林地里,依他原来的生活方式,传宗接代去了。”[①⑤]这一解释初读是合理的,但它经不起分析。事实上,王木通逃离了被文明沐浴过的“不祥之地”,貌似失败了,但他依然如固,没有任何改变,恰恰说明了启蒙的失败,启蒙没有改变撼动自己的对象,反证了启蒙的有限性;而盘青青和李幸福的胜利是虚幻的胜利,他们的“幸福”在现实中没有立足之地,由于表述和处理的困难,作家只能在想象中去实现。因此,他们的胜利也只是体现了知识分子话语的胜利。
  但无论如何,日常生活在文学中成为表述的主要内容,改变了文学与“当下”的紧张关系,从而使文学的表达具有了极大的弹性,也深化了文学的文化内涵,拓展了它的思考空间。因此也可以说,那激进的思想潮流,在日常生活中逐渐趋于平和,它的战斗性传统在渐次削弱,而生活的柔和之风开始弥漫四方。
  注释:
  ①汪曾祺:《受戒》,载1980年10期《北京文艺》。
  ②汪曾祺:《大淖记事》,载《北京文学》1981年4期。
  ③汪曾祺:《黄油烙饼》,见《汪曾祺作品自选集》,漓江出版社1987年10月版。
  ④沈从文:《烛虚》,见《沈从文选集》第五卷78—79页,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⑤凌宇:《是诗?是画?》,载《读书》1981年11期。
  ⑥《汪曾祺作品自选集·自序》,漓江出版社1987年10月版。
  ⑦钱锺书:《干校六记·小引》,见《杨绦作品集》卷2,第3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10月版。
  ⑧杨绦:《干校六记·下放记别》,同上,9—10页。
  ⑨同上,11页。
  ⑩同上,17页。
  ①①同上,49页。
  ①②洪子诚:《作家的姿态与自我意识》158页,陕西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
  ①③高晓声:《且说陈奂生》,载《人民文学》1980年5期。
  ①④古华《木屋·古老的木屋……》,见《中短篇小说获奖作者创作经验谈》291页,长江文艺出版社1983年10月版。
  ①⑤同上。*
  
  
  
文艺争鸣长春60-69J3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孟繁华19971997 作者:文艺争鸣长春60-69J3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孟繁华19971997

网载 2013-09-10 21:4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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