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国,专家学者对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悲剧家尤金·奥尼尔的研究可以说是面面俱到,其论文专着也可谓汗牛充栋,但却几乎罕见有关宗教文化对奥尼尔影响及在其剧作中反映的研究文章。造成奥尼尔研究的专家学者对此点忽略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奥尼尔不是或者说不是一个真正的天主教徒。
其实,作为一种世界观的宗教,在原始的信仰形成之后,它必然会变成一种集体无意识的积淀影响着个体。在西方,许多作家本身就是虔诚的教徒,有些作家尽管不承认上帝的存在,但长期生活在宗教的氛围中,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宗教势必会在他心中留下深刻的烙印,终身影响着他的思想和行为。从作家来说,不管他是否以宗教为信仰,却难以摆脱宗教文化的渗透,甚至比教徒更具有宗教精神或宗教式的感受与领悟。“真正的艺术家,总之,是人类之中最信仰宗教的。”[1]曾经预言“上帝死了”的尼采就比他同时代的大多数思想家更为敏感地意识到,“生活在一个没有神的世界中究竟意味着怎样的痛苦、灾难和不幸。”[2]同样,人和上帝的关系问题纠缠了奥尼尔一生,他试图找到新的令人满意的东西代替遗留下来的原始宗教,来探索生命的意义,“这些年来时断时续,我兴致勃勃地研究了各种宗教的发展和历史”,[3]他力图借助戏剧“把宗教灌输给人类”,并使剧场变成“一座神庙”。[4]终其一生,奥尼尔所关心的是如何表达出、具象出他心中构建的、聚积着的新的上帝形象。作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他始终真诚地关注和探求人类的前途和命运,以自身的生命体验,毕生的戏剧创作展示着善如何得到肯定,恶如何受到惩罚。无疑,这种既是艺术的又是宗教的文化情态及创作本身就具有一种宗教式的献身精神。
而奥尼尔充满精神创伤和失去宗教信仰的青少年时代,是他从宗教去探究人生的主观因素。奥尼尔自幼极少享受家庭和天伦之乐,当着名演员的父亲整日忙于巡回演出赚钱,母亲不堪在外的常年奔波和孤寂之苦,偷吸毒品而很少顾及儿子,缺少亲情的奥尼尔由此产生孤单寂寞和对爱的强烈渴望。当奥尼尔获悉母亲吸毒而他本人就是造成这个悲剧的罪魁祸首时,他自责不已,“哦,上帝,这简直使得生活中的一切都变得遭透了”,借《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以下简称《进入》)中的爱德蒙之口表达了他遭受灭顶之灾后沉重的“罪感”。这“罪感”既来自他不幸的童年,又来自信奉献天主教的家庭和教会学校给他的浓厚的宗教熏陶和正规严格的科班教育。他之所以背弃上帝,脱离宗教,则是由于他祈祷母亲摆脱毒瘾,但未奏效。他因母亲这样虔诚笃信的教徒,上帝却不能拯救产生失望怀疑情绪,从此他拒绝接受宗教教育,也不再进教堂、做弥撒,最终再也没有重返天主教的怀抱。这之后,他以抛弃所谓循规蹈矩的生活,酗酒纵情,放荡不羁,表示他对宗教的蔑视和精神上的反叛。然而宗教本能和信奉宗教的气质使他内心深处仍保留着原始的宗教情感,还有一种对神不敬,离经叛道的罪恶感,《无穷的岁月》描写的正是奥尼尔失落的、痛惜的天主教。主人公生在虔诚的宗教之家,后来变为怀疑者,最后在忏悔与宽恕中求得获救之道。剧本正是奥尼尔本人世界观和心灵冲突的真实写照,表现了奥尼尔失去信仰和寻找新的信仰的痛苦心路历程。这个剧本所包含的对宗教信仰的明确肯定在他的剧作里可谓鲜见,难怪美国许多评论家,包括宗教人士都将此视为是奥尼尔重归天主教信仰的表现。此外,《喷泉》表达了对神秘的宗教体验的吁求,《大神布朗》呈现出宽恕、忏悔和拯救精神,《奇异的插曲》弥漫着听天由命的情绪,《发电机》充满歇斯底里的宗教狂热,《悲悼》浸透着罪与罚的宗教意识。《榆树下的欲望》中“活者就是为了侍奉上帝,就是按照上帝的意志行事”的凯勃特以占有农庄苦苦地追求和接近上帝。上帝不仅存在于他的心灵深处,更是存在于他的农场之中。题材源于《圣经》的《拉撒路笑了》,通过拉撒路的死而复生,表达了人类复活和永生的愿望。剧名取自《马太福音》的《送冰的人来了》,借鉴基督教寓言故事的框架,塑造了希基这个富于宗教象征意义的形象。上述这些带有明显的宗教意图,具有丰富宗教内涵和性质的剧本以及剧中人物都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奥尼尔对宗教的深切怀念和精神的自我困扰。
二
罪感意识是基督教教义的核心,它包括原罪观及与之相关的负罪感和忏悔感。《圣经》认为,人类的始祖违背上帝,偷吃禁果,被罚下凡尘,这使得人一生下来便带有不信上帝,背叛上帝的“原罪”。生而有罪,生存本身即是罪,而且这罪是普遍存在和必然的,无人能外。奥尼尔的一句口头禅“人生就是悲剧”,痛苦而清醒地表达了他对人类、对自身存在彻底的悲剧性体验和对宇宙本体罪孽深重的感受。但在他看来,生存本身之罪并不是基督教所宣扬的是随生命自然而发的,“悲剧的原因在于人心中同时存在着犯罪和无罪之感。”[5]这是因为基督教开宗明义向人指出:生活有两种,一种是尘世的,暂时的;一种是不朽的,天国的。它让人留在世俗生活中,而心理上又将它看作是恶的诱因,致使人处在身与心、灵与肉分离的两极。因此,所谓罪感意识,实际上植根于人的灵肉冲突,植根于人心目中的价值理想与肉体感官欲望的冲突,由此造成人的内心冲突和精神痛苦,使人有一种沉重的犯罪感。奥尼尔本人即怀有一种有罪和无罪的矛盾心理,以及灵与肉的搏斗。奥尼尔研究的权威着作《奥尼尔:儿子与剧作家》既多次描述了奥尼尔的纵欲和放荡,又记载了他痛楚的心灵:“对于一个不肯改悔的人来说,不让犯罪是多么残酷啊。主啊,听我的祈祷,我要犯罪”,表明了他不顾一切地追求享乐,沉弱情欲与对自己放浪形骸的深深谴责。《诗人的气质》与其续篇《更庄严的大厦》的主人公西蒙精神世界中的搏斗就是基督教天使与魔鬼的两个阵营;《进入》中玛丽的心理交织着背叛圣母,没有做修女的负疚感和沉湎于爱情婚姻的幸福感,在奥尼尔看来,人始终处在灵与肉的冲突中,理性往往无能为力,而人的欲望支配了一切,人的犯罪不是由于外部恶魔的引诱,而是自身内部恶魔的诱感,“恶魔”就是人的贪欲和情欲。奥尼尔将人的欲望视为“原罪”之源,在他的戏剧中,每个人物的罪孽和罪感都与之有关,每个人物悲剧的根源都是人性的贪欲和情欲。他笔下的琼斯受物欲驱使,肆无忌惮地搜刮上苦居民,导致土人的造反而死于非命;凯勃特出于对农庄的极大占有欲,虐待死前妻,赶走儿子,最后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为了财产,年轻美貌的埃碧不惜嫁给75岁的凯勃特;为生财聚富,安德鲁利欲熏心,投机取巧,丧失了淳朴农民的天性和良知;对金钱的疯狂攫取造成了马可·波罗情感的冷漠,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物质主义者;由于悭吝,蒂龙延请庸医,致使妻子染上毒瘾,给家庭也给自己带来不幸……人不仅是贪欲的奴隶,也成为情欲的奴隶,本能的欲望和冲动使埃碧、伊本通奸乱伦,使克丽斯汀铤而走险,毒杀丈夫,使莱维尼亚唆使奥林枪杀卜兰特,使尼娜周旋于几个男人之间,最终虚度一生……正是人的贪欲的勃发和情欲的宣泄,带来人间的悲剧,带给人类痛苦和死亡。
三
《圣经》宣称“遮掩自己罪过的人,必不成功。无论是谁忏悔和放弃罪过,都将得到宽恕。”[6]因此,人一来到世上就应该不变地忏悔、反省、自新,以求赎清自己的罪孽,豁免世俗之罪。奥尼尔也强调,人应该不断地反省自我、规范自我,净化灵魂,唤起良知,从而将个人从自身的罪孽和良心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他本人即以表现主义戏剧这种带有浓郁自我意味的戏剧承载他的内省意识,“这个具有犯罪感的反叛者是在把戏剧当成一种忏悔,他戏剧创作的主要目的,既不是为了功名,也不是为了文艺创作的不朽,而是为了自我挽救。他力图通过写作来减轻他内心所遭受的风暴的袭击和所受到的压力。”[7]建构在作者自传事件上的悲剧《进入》体现了他向家庭赎罪的意图,同时还揭示了忏悔的重要,蒂龙一家都反省自己对家庭悲剧所起的作用,在倾诉、忏悔、宽恕、和解中,痛苦的灵魂得到解脱。同样带有自传性质的《月照不幸人》表达了他对兄长杰米的谅解和宽恕,杰米曾在装载母亲遗体的列车上勾引妓女,在对自己的劣迹近于自虐的忏悔袒露后,杰米获得了理解、宽恕和精神上的安宁。“母亲,饶恕我们的冒犯,因为我们也饶恕凡是冒犯我们的人,”[8]终身为其父母兄弟爱恨所困的奥尼尔其灵魂在此得到拯救和洗礼。
奥尼尔一直没有停止寻找人类灵魂拯救途径,他为世人指出的摆脱“原罪”的赎罪方式是苦修博爱,去恶从善,人子耶酥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拯救了世界的恶,因此,人生就是苦难,人须受苦受难,方蒙救赎。他向世人指出的一条通向光明,走向天国之路,就是投入炼狱之中,经过苦难的净化,被物质利益驱使,蜕变成贪婪自私的商人安德鲁如何赎罪,怎样才能获救?奥尼尔借罗伯特的口为他也为世人指点迷津,“只有亲自吃过苦,”受苦受难是获得救赎与自救的有效途径,同时,他还相信博爱和怜悯是人类的惟一希望。奥尼尔深切感受到的耶稣神性的爱来自他的第三任妻子卡洛塔。他不仅得到了卡洛塔的爱,还从她身上找到自己曾失去的母爱,“过去的十二年,亲爱的,是通往光明——通往爱的旅程”[9]这写在《进入》扉页的“献词”洋溢着他对爱的感激之情,正是爱,让人懂得了宽恕与理解,帮助人走出心灵的荒漠与精神的迷茫。他在创作中以对人类的深深悲悯和怜爱之情,精心营构他爱的世界,将博爱当作拯救苦难人生的灵丹妙药,呈现出具有救赎意味的爱、宽恕精神的爱和拯救心灵的爱。爱拯救了挨碧、伊本,“好像上帝在某个地方为他们做出幸福的承诺并洗涤着他们的灵魂”,最后他们以奇异的超脱和虔诚的姿态走出农庄。
尽管奥尼尔怀疑和抛弃宗教,但最终走不出宗教的围城,“在我的全部剧作中,罪孽必受惩罚,并得到救赎”。[10]事实上,他的最终救赎仍然是古老的宗教命题,上帝拯救并提携对自己的罪孽产生负疚感的虞诚的灵魂。通过救赎惠爱,泽被世人的上帝化身为基督来拯救世人的观念浮现在多部剧作当中,如:《安娜·克里斯蒂》中大海象征地为安娜浸洗,冲刷她的罪孽,使她感觉到了新生。
戏剧文学吉林66~67,84J5舞台艺术王玉华20032003作者单位:河北邢台学院 作者:戏剧文学吉林66~67,84J5舞台艺术王玉华20032003
网载 2013-09-10 21:35: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