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驴与做诗,本是两件格格不入的事情。但在唐朝偏偏有这样的诗人,一个李氏皇族旁系远支的落魄公子王孙,每每骑驴觅诗,自费走游山水,灵感勃发之际,遇有好句子涌出来,便随手记下,投入身后的锦囊。待到晚上归家,就着明明灭灭的烛亮,将囊中纸条翻倒出来,一一整理,连贯成文。这个独立特立的写作者,就是有“诗鬼”之誉的少年李贺。
(李贺)每旦日出,骑弱马,从小奚奴,背古锦囊,遇所得,书投囊中。未始先立题然后为诗,如他人牵合课程者。及暮归,足成之。非大醉、吊丧日率如此,过亦不甚省。――《新唐书・卷二百三》
早出晚归,踏歌而行。李贺看上去游手好闲,然而却是眼观六路,耳接八方,见到一景一事,一人一物,有所感悟,立即突发奇想,停驴写诗。不是一气呵成地写完一篇,而是写一两句即罢,然后继续前行。再遇到点什么可以入墨的,就再停下。反正,他有足够的时间。他背后的锦囊袋子里,渐渐就多了一张张纸片。那纸片上,常常是龙飞凤舞,佳句连连。
他母亲对于这样的写作方式,似乎并不太赞成,也许是少年李贺的身体,不允许他这样劳心伤神。她在一旁心疼不已,说,吾儿何苦这样呕心做诗啊。
作为“韩孟诗派” 的杰出诗人,李贺的身世,与“初唐四杰”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在年少才高方面,他与骆宾王有同样的记载。骆宾王七岁赋诗咏鹅,李贺也是少年早慧,,据《唐才子传》介绍,“七岁能辞章,名动京邑”。年幼时就名动京华,有如神童,而且《新唐书》里也提及,大诗人韩愈和好朋友皇甫曾经见到李贺的诗,奇之而未信,两人很惊讶,尤其是韩愈,不知小李贺是古人还是今人,当听说此儿只才七岁,十分惊奇,约了好友一起登门求证。高轩马车自门前停下,小李贺开门迎接贵宾,被要求当场作诗一首:
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冬珑。
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
云是东京才子,文章钜公。
二十八宿罗心胸,殿前作赋声摩空。
笔补造化天无功,元精炯炯贯当中。
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
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李贺《高轩过》
才气过人,文笔老到,令韩愈折服不已。
这则温情看望的故事,一直被视为文坛美闻。而实际情况是,李贺七岁时,韩愈不过才登进士第五年,正在汴州宣武节度使董晋幕为观察推官,官职一般,何来豪华气派的高轩?真实的情况是,李贺到十八岁时,赴京赶考途中,到洛阳拜谒文满天下的国子博士韩愈,韩愈看了李贺带来的在小毛驴上作就的许多诗篇,比如那首十分有名的《雁门太守行》,以“黑云压城城欲摧, 甲光向日金鳞开”开头,气势磅礴,文辞优美,迥异他人,十分惊讶。在这期间,韩愈到李贺下榻的临时住所去看望,倒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初唐四杰之一的杨炯官至七品而止,李贺也是位居下僚,甚至不得参加科举考试。青年时期的李贺,也希望通过一番努力,鱼跃龙门,声闻九皋。李贺诗的激情源于大唐王朝盛行的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报效国家、建功立业的价值观,让诗人昂首天外,以宽广的视野观察世界,以宏大的气魄直面人生,以超强的自信迎接未来。于是,诗人在《南园》中写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于是,诗人在《昌谷北园新笋》中写道:“更容一夜抽千尺,别却池园数寸泥”;于是,诗人在《致酒行》中写道:“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拿云”;于是,诗人在《三月》中写道:“东方风来满眼春”。年少的诗人,对前途曾充满信心,对人生满怀乐观,才抱有此等雄心壮志,才在诗中饱含着如此昂扬奋发的激情,发出如此振聋发聩的时代强音,撼人心魂,感人肺腑。
不过,李贺这一次遇到了麻烦,原因是他父亲叫李晋肃,如李贺考中进士,“晋”与“进”同音,有避名讳,因此不能参加考试。
才高遭人忌惮,当事者以触犯家讳的理由,在资格审查时设置障碍,不让李贺参加考试,简直匪夷所思。奇怪的是,就是这样荒唐的事情,还是引起了很大的争论,毁之者坚称不可。不得参加进士考试,这成了闭塞诗人用武之地、几乎令人绝望的酷刑。
关于名讳的问题,唐太宗李世民就曾经说过:“近代已来,两字兼避,废阙已多,率意而行,有违经典。其官号、人名、公私文籍,有‘世民’两字,不连续者,并不须讳。”韩愈也曾为李贺鸣不平,说“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可纵是韩愈雄辩滔滔,仍然无法挽回。李贺终究未能如愿一博。一生不得志,怀才不遇贤达,往往是古代文人最大的心理障碍,也成了抒发内心积怨的最大题材。后来,李贺只勉强当了一个九品的奉礼郎的小吏。“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命运从此将他推入暗不见天日的深渊。试想一下,若是一只鸟儿折翅淋羽,不能翱翔于空,它能做些什么?若是将一个好端端的人终日置于幽深的暗室,他能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呢?李贺所能做的,惟有饮酒作诗,聊以自遣。恍恍惚惚,少年心事,恰如满天愁云,黑云压城,不见散日。李贺比起杨炯,官场更不如意。
卢照邻年轻时就卧病辞官在家,李贺也是瘦弱不堪。史载,李贺长相奇特,“纤瘦”、“通眉”,“长指爪”,生来就病体缠身。他在老家昌谷发愤读书时,常常是“虫响灯光薄,宵寒药气浓”;在出门离家三年写给弟弟的信中,自称一身“病骨”;黯然离开长安时,也是“还车载病身”,加之读书辛劳,特别是忧郁成疾,使得年轻的李贺早早地白发染头,“日夕着书罢,惊霜落素丝”,“葛衣断碎赵城秋,吟诗一夜东方白”,“归来骨薄面无膏,疫气冲头鬓茎少”,不仅头发花白,而且脱发似乎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文字工作是一项费心费脑的劳动,常常一坐半晌,需要相当的体质才行,如果不注意锻炼身体,时间一长,各种病症相继而来,腰肌劳损、颈椎僵硬、视力不佳、消化不良,乃至焦虑失眠,损耗很大。李贺的一生愁病,使得他的文章中,也就经常出现这样的疾病暗示词语。
最让李贺愁眉不展的,还是仕途失意的打击。尽管韩愈深为激赏,“于缙绅之间每加延誉,由此声华籍甚”,但这似乎更加重了他的失落感。几年之后,他拖着疲惫而脆弱的病体,含着眼泪,离开了京城。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
既是成了命运的弃儿,但李贺的才华并不因此而萎缩而枯竭。与李白一样,李贺也有着非凡的想象力,浪漫的情怀,不过,更多的却是黑暗里的思索,困境里的呐喊,秋风里的悲歌。在他的笔下,也有一个色彩斑斓、光怪陆离、奇诡冷艳的幻境世界,有学者曾经做过统计,李贺文中涉及色彩的词占到百分之三,就连王维也只是他的一半。
李贺的文中多是冷艳的色调,并且“鬼气”阴森,诸如“鬼语洒空草”,“秋坟鬼唱鲍家诗”,“鬼灯如漆点松花”,“呼星召鬼歆杯盘”……鬼与死亡的意象,常常出现在他的语境中。这不能不让人惊骇,一个年纪轻轻的诗人,本该在明媚的青春里放歌,却发出与年龄不相称的――对于人生、命运、生死等问题的沉重思考。
等待着李贺的,似乎只有迅速来临的死亡。李贺没有经得起科举禁考的沉重打击,从此沉沦,身陷沉疴,死年只有二十七岁。只留诗名在人间。
李贺与“初唐四杰”的王勃,共同点更多。王勃小时候也是出了名的神童,九岁着书指出《汉书》瑕疵。李贺七岁名动京邑。两人写作寻求灵感的方式,也是曲异同工。王勃写作时打腹稿,《唐语林》中说他“先令磨墨数升,饮酒数杯,以被覆面而寝。既寤,援笔而成,文不加点”。而李贺写作之前,则是目中无人如梦游之状,凡吐三次,立就成文。样子都有点吓人。王勃因一篇文章失意,李贺因一次考试沉沦,皆不得志。最可叹的是,两人都是才长命短,差不多的青春年华,就弃世而去。又如贾谊,也是天纵之才,二十三岁就忧伤而死。莫非是,上苍命他们送来了美言妙语,复又收回?
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w殿,梗莽邱垄,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吸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幻荒诞也。――杜牧《李长吉歌诗叙》
李贺死后多年,残存的诗集引起晚唐两位大诗人的注意。杜牧为其作序,李商隐为之作传,可谓隆重之至。李商隐在传记中讲了一个小故事,说李贺临死前曾有升天为天帝当差写新楼记的梦境。《太平广记》亦说李贺死后,某日梦托梦给母亲,说自己在凡间不受重用,天帝召他上天作《白玉楼》记了。李商隐在传记中听闻其事,发出“上果有帝耶”的质疑,然后话锋一转,将“帝独重之(李贺),而人反不重耶”的诘问,重重地抛向世人。杜牧则在诗叙的末尾,阐述了这样一个观点:“世皆曰:‘使贺且未死,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如果李贺不死,那么他那凄清艳绝的文字,再经过时间的历练,可以直追《离骚》了。
一切皆因为李贺过早地离世,而成为一种猜想。
这个天才,自有他百倍于别人的勤奋笔耕,病体下纤细华丽的语言,以及离奇绝尘的人生哀愁,所有这一切,造就了一个天才的迅速成长和迅速衰亡吧。
李贺大约生前喜马,曾作过关于马的组诗共有二十三首。我最喜其中的一首:“大漠沙似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明快清澈,晓白流畅,他希望驾着一匹套着黄金笼头的骏马,迎着秋风,意气风发地行走在无垠的大漠上。这匹马儿,虽然同李贺一样的瘦弱,可是你再敲敲这匹瘦马的脊梁,却是铁骨铮铮,犹自带着青铜一般的铿锵音质!李贺正是凭着他的天才,完成了这一跨越人生的激情想象,成为唐朝诗人中一匹御风而行的千里马。
网载 2013-09-10 21:24: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