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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燃亚平宁
正巧这时黄昏降临,白云底缘一溜金光,它真的被点着了。
于是,整个亚平宁山脉一片灿烂。
我想,果然不能小看了欧洲破旧的院落,似病似死间,也可能豁然洞开,惊鸿一瞥,执掌起满天晚霞。
霞光下,再也分不清何是古代,何是现代,何是破败,何是美艳,何是人间,何是自然。
城市的符咒
政治便是这样,低调维持平静,强势带来危机,佛罗伦萨在不知不觉间变得风声鹤唳,云谲波诡起来。最辉煌的收获季节必然也是多事之秋,聪明的罗伦佐很快就领悟到了这一点。他进退有度,并不怎么迷恋权势,愿意分出更多的时间与专家们讨论古希腊哲学,也写了不少既欢悦又伤感的诗,例如:灼灼岁序,恰似晨露。今朝欢愉,明日何处?
流浪的本义
据我自己的经验,几乎没有遇见过一个喜欢远行的现代流浪者是偏激、固执、阴郁、好斗的。反之,那些满口道义、鄙视世情的书斋文人如果不得已参加某种集体旅行,大多连谁扛行李、谁先用餐、谁该付款等琐碎问题也无法过关,总是众人侧目,同室翻脸,不欢而散。浪浪,一个深为耻笑的词汇,却又谈有何容易!
有人把生命局促于互窥互监、互猜互损,有人则把生命释放于大地长天、远山沧海。因此,在我眼中,西班牙巴塞罗那的流浪者大街,也就是开通者大街,高贵者大街。
布拉格不后悔
我不知道自己十年前听到这种没有脾气的哲学时会有什么反应,但现在听起来却并不反感,特别是在这浓密的花丛间,正当夕阳斜照,而不远处老城广场上的古钟又正鸣响。
这个古钟又是一个话题。每小时鸣响之时,钟下总是人群如堵,因为钟盘上会展现出一系列机械人形,生动有趣,也算是布拉格的一个景观。我每次去都看到有婚礼在古钟下举行,让人遥想这几百年的钟声开启和闭合过多少人生。
我从这钟声中来倾听路边老人所讲的哲学,突然怀疑是否也像这钟声,在达观的欢悦中省略了悲苦的故事?
他说,病人比健康人更懂得什么是健康,承认人生有许多虚假意义的人,更能寻找人生的信念。传统的乐观主义虚设了很多“意义的岛屿”,引诱人热情澎湃,而转眼又陷入痛苦的深渊。哲人的兴趣不应该仅仅在岛屿,而是要看这些岛屿是否连结着海底山脉。这个“海底山脉”就是在抿弃虚假意义之后的信念,真正的信念并不憧憬胜利,而是相信生活,相信各种事情都有自己的意义,从而产生责任。责任,是一个人身份的基点。
他说,狂热盲目使真理蒙尘,使生活简单,自以为要解救苦难,实际上是增加了苦难,但等到发现往往为时已晚。世间很多政治灾祸,都与此有关。
他说,既然由他来从政,就要从精神层面和首先层面来看待政治,争取人性的回归。一个表面平静的社会很可能以善恶的混淆为背景,一种严格的秩序很可能以精神的麻木为代价。要防止这一切,前提是反抗谎言,因为谎言是一切邪恶的共同基础。政治阴谋不是政治,健康的政治鼓励人们真实地生活,自由地表达生命;成功的政治追求正派、理性、负责我们、诚恳、宽容。
我们曾经习惯于口是心非,习惯于互相嫉妒,习惯于自私自利,对于人类的互爱、友谊、怜悯、宽容,我们虽然也曾高喊,却失落了它们本身的深度。但是,我们又应相信,在这些道德病症的背后,又蕴藏着巨大的人性潜能。只要把这些潜能唤醒,我们就能重新获得自尊。
教皇的卫士
这曾经是世间特别贫困的地方。
贫困带来战乱。但荒凉的中部山区有一位隐士早就留下遗言:“只须卫护本身自由,不可远去干预别人。”
话是对的,却做不到。太穷了,本身的一切都无以卫护,干预别人更没有可能。但是,别人互相干预的时候来雇佣我们,却很难拒绝。
结果,有很长一段时间,欧洲战场上最英勇、最忠诚的士兵,公认是瑞士兵。瑞士并没有参战,但在第一线血洒疆场的却是成批的瑞士人;更触目惊心的是,杀豁他们的往往也是自已的同胞,这些同胞受雇于对方的主子。
那年月瑞士实在让人羡慕。我曾用这样几句话描述:人家在制造枪炮,他们在制造手表,等到硝烟终于散去,人们定睛一看,只有瑞士设定的指针,游走在世界的手腕上。
另一种贫富
我只想提醒,世上有很多事情是中立不得的。人类在抖落各种历史对抗之后必将重新面对最本质的矛盾,即文明与野蛮、善良和邪恶、和平和恐怖、正常与极端的矛盾,在这些矛盾前面,最需要的,恰恰是你比较缺少的文化道义。这儿容不得生存计谋,这儿来不得暗通关节,这儿不存在中立空间。
手表的劝告
因此,有机会还要劝劝挤在瑞士手表店里的中国游客,不要为过去的时代过于执着。手表在一刻不停地辞旧迎新,它最知道时间不会倒转,因此,这也是手表本身对我们的劝告。
闲话旅游
他们问:考察至今,觉得欧洲有哪一些方面最值得中国学习?
我说,中国在近代化过程中脱了很多课,初一看是科学技术上的课,实际上更重要的是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上的课。这事说来话长,但这一路上给我们直观感受最深的是两点,一是在欧洲,传统文化与创新精神并行不悖,共臻极致;二是在欧洲,个体自由和互相尊重并行不悖,形成公德。相比之下,真不知道我们中国为为什么总是把这些对应性文化范畴看成你死我活的对头,结果两败俱伤。这一伤,几乎伤及了所有的文化人,使他们全都充满了沉重的失败感和悲剧感。
对此我们找了不少原因,然后一起感慨:要在这些方面追赶欧洲,将是长期的事情,焦急不得。
世上有很多美景人迹罕至,原因之一,便是缺少一个安全、舒适的呵护系统,缺少一条宜人的旅行路线。
但是,到了洛桑就明白,我们有可能改变这种状态。只要用心用力,世间的任何地域都有可能给任何人群带来欢快。
于是,一门专业训练,也就接通了一种崇高的人文理想。
我想,在洛桑整理一下由旅游而伸发的人文理想十分合适,便长时间地坐在这所学校的草坡间出神——
让人和自然更亲密地贴近,让个体在辽阔的天地中更愉悦地舒展,让更多的年轻人在遭遇人生坎坷前先把世界探询一过,让更多的老年人能以无疆无界的巡游来与世界作一次壮阔的挥别,让不同的文化群落在脚步间交融,让历史的怨恨在互访间和解,让我们的路口天天出现陌生的笑脸,让我们的眼睛获得实证地理课和历史课的机会,让深山美景不再独自迟暮,让书斋玄思能与荒草断碑对应起来……
那么,被我们一贯看轻的旅游事业,也真正称得上宏伟。
悬念落地
重数一遍,不错,一共八人,不仅丝毫没受到我们干扰,甚至我们要干扰也干扰不进。他们的神态是,异香巨臭,无所闻也,山崩河溢,无所见也。但他们不聋不盲,不愚不痴,侍者给他们加咖啡,总是立即敏感,谢得及时,眼神奕奕,面容雅静。
这种情景,我们太不熟悉。我对导演刘璐说,谈话节目请稍等片刻,我要想想。其实我哪里在想谈话。
我们早已习惯,不管站在何处,坐在哪里,首先察看周围形势,注意身边动静,看是否有不良的信息,是否有特殊的眼神。我们时刻准备着老友拍肩,朗声寒暄;我们时刻准备着躲避注视,劝阻噪音;我们甚至,准备着观看窗下无赖打斗,廊上明星作态,聊以解闷。因此,即使我们这批早已对拍摄现场失去兴奋的人也无法想像别人对拍摄现场的彻底漠然、视而不见、形若无人。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开始有点明白。也许,人们对周际环境的敏感,是另一些更大敏感的缩影。而这些更大的敏感,则来自个体无法自立的传统,来自对环境安全系数的较低估计。这事说来话长,但呈现方式却极具感性。
尊重别人正在从事的工作的正当性,因此不必警惕;尊重别人工作的不可干扰性,因此不加注意;尊重别人工作是必然会固守的文明底线,因此不作提防。这一切对他们来说已经习惯成自然。
他们可以与陌生人在野外事故中互相救助,在公共场所互相招呼,却严守在各自的工作状态下互不关注。这确实与我们熟悉的许多人正恰相反,那些人无意于对别人的救助和招呼,却对人家的工作有超常的关注。
问题是,既然在咖啡馆自筑气场之墙,为什么不利用家里的自然之墙呢?
其实,他们的气场之墙是半透明的。他们并不是对周围的一切无知无觉,只不过已经把这种知觉泛化,泛化为对热闹人世的领会,对城市神韵的把握。这种泛化的知觉构不成对他们的具体干扰,却对他极其重要,无迹无形又有迹有形,几乎成了他们城市文化活动的前提和背景。
这里就出现了一种生态悖论:身居闹市而自辟宁静,固守自我而品尝尘嚣,无异众生而回归一已,保持高贵而融入人潮。
这种生态悖论早已成为一种公约和默契,因此也不必担忧市民来这里探访名家,形成围观。
但是,这种生态悖论又让我们联想到另一种与之完全倒逆的悖论。中国文人历来主张“宜散不宜聚”,初一看好像最讲独立,但是,虽散,却远远窥探,虽散,却单一趋同。法国文人即便相隔三五步也不互相打量,中国文人即便迢迢千里、素昧平生,也要探隐索微、如数家珍。
与平庸一起栖宿
那么,文化韵味和审美意态也只能在这多种生存方式中各别挖掘,而不宜夸张对于村野生态的向往情怀了。
总之,我们跻身其间的大城市虽然毛病多多,却还没有到可以大声诅咒、大步背离的时候。知道远处有森林绿坡、小镇马蹄,但我们注定要与平庸和喧闹一起栖宿。
黄铜的幽默
其实即使不是街头雕塑,欧洲处处可见这种阻碍人们快速行走的调侃和从容。
于是不我可以找到词句来概括欧洲了。所谓欧洲,就是用古旧黄铜雕铸于街市的闲散和幽默。
因此,就城市而言,如果所遇所见都年轻亮丽,那一定是火候未到,弦琴未谐。
这就像写作,当形容词如女郎盛妆、排比句如情人并肩,那就一定尚未进入文章之道。文章的极致如老街疏桐,桐下旧座,座间闲谈,精致散漫。
城市这篇文章,也是这样。
落伍的疯狂
我认为,这是欧洲社会从近代走向现代的关口上一种撕裂性的精神绝望,这是社会各阶层失去原有价值坐标后的心理灾难。纳炕把这种绝望和灾难,提炼成了集团性的恐怖行为。
现代是一个平等竞争的自由天地,现代是放弃狂热迷信的理性普及,现代是对民族界限和族群等级的渐渐轻视,现代是集权梦幻的极端思维的天然障碍。
盔甲里的善良
人人都说波恩美丽,却又说不出它有什么名胜古迹。走了几圈终于明白,真正的美丽不需要历史来帮助,正像真正的幸福不需要故事来描述。
如雄狮般暴烈的他,有时柔声细气。我读到过他的一句内心独白:“尽管野性难驯,但我内心本善。”
伟大的音乐再加上善良的内心,贝多芬其实已经圆满。除此之外,一切已不再重要。
庞大的无聊
古人的繁忙和古人的无聊只要留下遗迹,都可以被今人欣赏,但与现实生活不同的是,欣赏无聊的遗迹更有味道。
繁忙,大多是一种蒸腾的消耗。
真正的坍塌发生时,街市寻常,行人匆匆,风轻云淡,春意阑珊。
瑞典小记
路旁似乎有一些小屋闪过,立即为它们担忧起来:如此漫长的冬季,它们能否在愁云惨雾中找到一个可以结交的信号,哪怕是留住一盏昏黄的雾灯?
今天终于明白,寂寞是可以被观察的,而且以天地间最隆重的仪式。以隆重仪式观察来的寂寞,让人不寒而栗。
其实据我看,北欧人不是没有热情,而是缺少那种快速点燃又快速转移的灵敏。他们感应较慢,选择较迟,不喜宣讲,很少激愤,但一旦选定却不再改变,把种种弯曲拉成了一条直线。选择和平中立,制订福利政策,设立诺贝尔奖,即使有再大的麻烦也一意孤行。
说自己冷的人不可能真冷,因为真冷无感于冷。
两难的实验
就像一个家庭,家长认真治家,家产平均分配,人人无须担忧,看似敦睦祥和,令人羡慕,却滋长了内在的惰性,减损了对外的活力,可谓合家安康而家道不振。
因此,财产必须体现于义务,自由必体现于责任,这就是现代经济的文化伦理。
其实,这已触及到人类的终极关怀。
砰然关门
这是由快速致富造成的心理疾病,好在这是一个善良的民族,迟早会强壮起来。善良,终究创造健康。
对自然都讲情义,挪威人仍然是北海好汉。
地球的裂缝
一切伤口都保持着温暖,一切温暖都牵连着疼痛,一切疼痛都呼唤着愈合,一切愈合都保留着勉强。因此这里又准备了那么多白雪来掩盖,那么多坚冰来弥补。
这些年我遭遇到不少不可理喻的年轻人,曾对中国文化的前途比较悲观,但看着眼前这一群,却找到了乐观的理由。
有人在慷慨激昂地毁损,有人在点点滴滴地追求;有人在振振有词地偷盗,有人在含辛茹苦地奋斗;有人在流言蜚语间钻营,有人在冰天雪地里行走。
大雪小村
由此我懂得了在很多情况下,兴致比真实更重要。以前纳闷为什么我坚守某些事情的真实反而惹得那么多的人不高兴,现在懂了,人家兴致浓着呢。
旅行使我们永远地成为各地的陌生人,当老人们在比划我们的时候,突然想到我们其实也一直在比划自己不熟悉的人。互相比划,不断告别,言语未畅而兴致勃勃,留下彼此的想头,留下永恒的猜测,这便是旅行。
感谢这次旅行的末尾遇到的这个车站,它以超常的冷清总结了我们一路的热闹,它在大雪深处告诉我们人类最饥渴、也最容易失去的是同类之间的互遇互温,哪怕语言不通,来路不明。
当深夜列车启动之后,我们会熟睡在寒冷的旷野里。一定有梦,而且起点多半是那些老人,至于梦的终点,或许是一声汽笛鸣响,或许是一次半途停车,惊醒之后撩窗一望,目力所及杳无人影。
结语
不在古典学理的译介,不在陶瓷、丝绸的喜好,也不在社会数据的把握。这些当然都能帮助欧洲人了解中国文化,却都让过了中国文化的鲜活灵魂,那就是中国人的群体心理结构所衍生的个体日常情感行为方式。这既是中国文化的历史积淀,又是中国文化的创造基座。它给中国文化带来了血色,因此也随之带来了耻辱和尊严。
这个想法使我投入了一项耗时不短的研究,部分成果是在新加坡一个有关二十一世纪中华文化在通达世界的大业中,除了已经架设的经典学理之桥、民俗技艺之桥和传媒信息之桥这三座桥梁之外,再共同搭建一座艺术创造之桥,来深层次地展现中国人的心灵情感。我还肯定了二十世纪在这一搭建过程中做出过贡献的一些人物,分析了中国人在这方面与诺贝尔文学奖、奥斯卡金像奖的距离和企盼。
现在已经明白,这种消除和跨越关及中国文化和中国人的自身更新,就像加入世贸组织是对国内经济结构的改造。只是文化并不是像世贸组织那样有一座明确的大门,进进出出全凭两方面的精神感应。欧洲人能从重阴碍中感受到我们的好意吗?这是我一路上不愿开口却时时在关注的询问。
但是说到底,我们不怕被看错。人不同于山,也有自己的眼光,因此与外部世界是一种对视关系。就一种文明而言,只有失去了生命而成为废墟,才会单方面地听凭听人品头论足,而中华文明依然活着。
活着也有沉睡的时候,只要醒来,积极行动,就没有时间关注周围的闲言碎语。如果有幸进入一个酣畅的创造时期如汉唐盛世,那么,即便一时被满世界误读,也不会在乎。怕只怕,自己的行动不漂亮,还把别人看错。
旅行包含着某种使我兴奋和活跃的东西,我静止不动时几乎不能思索。——卢梭
在传奇和诗意的联想上,欧洲别具魅力。不管命运如何,我漂泊的宿愿终于实现,游历了很多国家,考察了变化万千的人间真相。 ——欧文
余秋雨 2011-02-22 18:37: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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