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8~1918年的鲁迅,是十年沉默的鲁迅,少有文字发表的鲁迅,这和前后的鲁迅是 形成绝大反差的。他的《破恶声论》,是1908年发表的,文章末尾写着“未完”两个字 ,某种程度上说,这是鲁迅早期活动的一个结束,而且是未完成的一个结束。第二年, 他就回国了,然后他到浙江教书,后到来又到南京、北京做教育部的职员,直到五四新 文化运动开始了,他才于1918年写出第一篇现代白话小说《狂人日记》。1908~1918这 十年当中,鲁迅还是写了一些文章,有的文章还相当重要,包括我们经常提到的《怀旧 》这篇小说,包括他关于美术的意见书等等;但是从总体来说,他基本上是沉默的,而 且,可以说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几乎一无所知的“周树人”。
但是,正是这十年,却是鲁迅一生中最重要的时期。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某种程度上 可以说,中国思想文化史上的鲁迅正酝酿在这十年之中。——尽管鲁迅在日本时期的着 述如前一讲所说,有着丰富的内容,非常重要,但当时并没有产生很大的影响;真正引 起震撼,并使“鲁迅”这个名字从此载入史册的,还是十年沉默后,发出的那些声音。 而我们不了解这十年的鲁迅,便无法理解以后的鲁迅。有研究者说,这十年的鲁迅给我 们留下了“晦暗的影子”(注:吴晓东:《S会馆时期的鲁迅》,收《21世纪:鲁迅和我 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3月版,第238页。),这是一点也不错的。正是这个若隐 若现的影子,使我们感到了真正的困惑。日本的学者非常关心这一时段的鲁迅,竹内好 先生早就提出来,这一段时间鲁迅有一个“回心”的过程(注:竹内好:《鲁迅》,李 心峰译,浙江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466页。)。这是能给我们以很大的启发的。但我 们仍然很难了解这一段的鲁迅,但正因为我们不了解,我们可能会永远失去鲁迅。鲁迅 说:“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注:《野草·题 辞》,《鲁迅全集》2卷集,第159页。),真的,最真实的鲁迅是存在于沉默之中的, 而这十年就是沉默的。我们现在面临着一个非常困难的任务,就是如何走进(走近)这沉 默十年中的鲁迅的内心世界,在几乎无可能的情况下,我们还是要去努力地倾听他的内 心深处的声音,这太难了,也太有吸引力了。我们几乎毫无办法,缺少材料我们怎么说 ?我们苦苦挣扎,去琢磨一些东西,去接近他,感受他。有时我也很苦恼:怎么言说这 个沉默的鲁迅?现在我用的是最简便的方法,即借助于鲁迅的自述文字,通过他事后追 述的有限的文字,用我们的心灵感应与想象,一起来“感觉”这样一个沉默的鲁迅。
(一)
鲁迅在《<呐喊>自序》里有两段话,正好是讲他在日本留学的后期与这段时期的心境 的。第一段讲《新生》杂志夭折,文学启蒙梦破灭以后——
我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是自此以后的事。我当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后来想,凡有 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 ,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 是怎样的悲哀啊,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
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
然而我虽然自有无端的悲哀,却也并不愤懑,因为这经验使我反省,看见自己了:就 是我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 (注:《<呐喊>自序》,《鲁迅全集》1卷,第417页。)
这是鲁迅对自己沉默中的内心世界的表述:请体味,请感觉这个“如置身毫无边际的 荒原,无可措手足”的鲁迅,这个“寂寞又一天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 灵魂”的鲁迅。这其实也正是我们以后在《野草》、《彷徨》及其他作品中所看到的那 个鲁迅。在那些作品中,一再地出现的“荒原”、“毒蛇”的意象就是孕育在这一时期 ——
她在深夜中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头上只有高天,并无一个虫 鸟飞过。她赤身露体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一切……又 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合: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
她于是抬起眼睛向着天空,并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惟有颤动,辐射若太阳光,使 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注:《野草·颓败线的颤 动》,《鲁迅全集》2卷,第205~206页。)
我们听到呻吟,叹息,哭泣,哀求,无须吃惊。见了酷烈的沉默,就应该留心了;见 有什么像毒蛇似的在尸林中蜿蜓,怨鬼似的在黑暗中奔驰,就更应该注意了:这在豫告 “真的愤怒”将要到来。(注:《杂感》,《鲁迅全集》3卷,第50页。)
从这些酷烈的“沉默”里,在这“无词的言语”里,你感觉到了鲁迅心音的颤动,沉 重的呼吸了吗?如果将这些文字与在前一讲中我们已经欣赏过的鲁迅日本时期的文字相 对照,你更可以感觉到文字风格的变化:不是再也没有了那份慷慨激昂的意气了么?这 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又意味着什么呢?
请注意这句话:“这经验使我反省,看到自己了”,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就是 在十年中,鲁迅有一个“反省”的过程。或许我们正可以从“反省的鲁迅”这个角度, 去贴近鲁迅的内心世界。那他反省什么呢?可以拿鲁迅在日本时期的五篇着作和沉默后 的第一篇着作——写于1918年的《狂人日记》作对比,看它们之间的变化。其实前引《 <呐喊>自序》那段话里已经有了交代:原来自认为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英雄 ,现在却发现不是了。在《摩罗诗力说》里,鲁迅讲到拜伦的悲剧时,就曾说到,拜伦 当时从英国兴致勃勃跑到希腊去为希腊人独立而战,“自意振臂一呼,人必将靡然向之 ”,殊不知希腊国民并没有响应他,都忙于打内战了(注:《摩罗诗力说》,《鲁迅全 集》1卷,第81页。)。在这个时候,鲁迅大概已经感觉到“英雄梦”里面有幻觉的成分 。但尽管如此,在总体上,日本时期的鲁迅仍然是以一个强者的英雄姿态出现在思想文 化界的。虽然他从拜伦、易卜生身上强烈地感觉到了个人和传统,个人和社会,个人和 庸众之间的隔膜和对立,但是这种隔膜和对立却反过来加强了对自我的肯定。一方面, 由孤独寂寞产生悲凉感,另一方面,则是自我的崇高感,自我英雄感。你越是和我对立 ,我越是要抗战,“尊己而好战”,充满了迎战的渴望与慷慨激情。鲁迅在《摩罗诗力 说》里曾引述易卜生的话:“地球上至强之人,至独立者也”(注:据陈方竞:《鲁迅 与浙东文化》,吉林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79、283、94页。)。后来(1928年)回顾易 卜生的影响时鲁迅仍然说:“易卜生敢于攻击社会,敢于独战多数,那时的绍介者,恐 怕是颇有以孤军而被包围于旧垒之感的罢,现在细看墓碣,还可以觉到悲凉,然而意气 是壮盛的。”(注:《<奔流>编校后记(三)》,《鲁迅全集》7卷,第163页。)尽管有“ 悲凉”之感,但“意气壮盛”,显然充满了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的激情;我们读日本时 期的鲁迅着作不难感受到这一点。而在十年沉默中,鲁迅终于回到了现实中,在反省中 消解了自己英雄情结,浪漫情结。而在更为深入,也更为惨烈的自我拷问中,又把“我 绝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的自省再往前推进一步,就有了更为惊人的发现 ,终于爆发出《狂人日记》里的那撕心裂肺的一声高喊——
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
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注:《狂人日 记》,《鲁迅全集》1卷,第432页。)
过去鲁迅只感觉到他和旧思想、旧文化之间的对立,现在却发现了理不清、脱不掉的 联系;过去他是一个单向的批判者,现在却发现要评判、否定旧思想、旧文化,就先得 批判、否定自己:这不仅仅是自我崇高感、自我英雄感的消失,更生发了自我有罪感。 从绝对对立中发现自我和他者的纠结,从单向地批判外部世界的他者,转向他我、内外 的双重、多重批判的缠绕,这恐怕是鲁迅的一个重大变化。也就是说,鲁迅的怀疑、批 判精神得到了彻底发展,批判的彻底不彻底就在于看能否批判自己。所以鲁迅一再说, 别人总是说我无情地剖析别人,其实我更无情剖析我自己。在我看来,这样一个具有彻 底的自我批判、自我怀疑精神的鲁迅,这样一个无情解剖自己的鲁迅,才是真正意义上 的“鲁迅”:我们所看到的早期鲁迅,还是一个受到别人影响的鲁迅,到了这个时候, “鲁迅”出现了,“鲁迅”产生了。
对于这个问题,我想多说几句。在我看来,这正是鲁迅和其他知识分子的根本区别所 在。我在研究周氏兄弟时,就对此深有感触。周作人的得意门生废名说过一句话,说周 作人不仅对他人宽容,更对自己宽容:此乃真知周作人之言。周作人绝不跟自己过不去 ,他总要保留一块“自己的园地”,不仅不允许他人轻易侵入,自己也不去怀疑、否定 它:这是一块完全属于自己的不容侵犯、不容怀疑、不容否定的精神家园。而鲁迅恰好 故意地和自己过不去,鲁迅不仅跟别人过不去,更主要地和自己过不去,他把自己搞得 乱七八糟。周作人有一个底线——“自己的园地”,所以他的日子好过。但鲁迅就不同 了,他把自己的后院搞得天翻地覆,不留后路,他不断地进行自我拷打。这样,两人就 有一个区别:周作人的思考是有保留、因而是有限的,永远停留在经验层面上;而鲁迅 要打碎一切,包括自我经验——鲁迅就说过,他本来根据自己的经验而“觉得惟‘黑暗 与虚无’乃是‘实有’”,但他又怀疑于这样的经验,“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 乃是实有”,于是选择了“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注:致许广平(1925年3月18日) ,《鲁迅全集》11卷,第20~21页。)。既重视又不局限于自己的经验,他就有可能进 入形而上的超越层面的思考,当然我们可以说,或许这方面的思考并未充分展开,但这 确实是一个新的境界,这是与鲁迅的彻底的怀疑精神直接相关的。
更为重要的是,这种自我批判使鲁迅与一些伪装的精神界战士区分开来。以前,我们 说“精神界之战士”是跟“伪士”对立的,现在我们要进一步指出,自称“精神界之战 士”的知识分子中也可能有“伪士”。真、伪与否的一个重要划分标准就是看有没有自 我批判的精神。如果只是一味猛烈地批判别人,从不批判自己,这就很应该怀疑一下。 把自己放在一个真理的垄断者的位置,居高临下地横扫一切,这样的知识分子不是真正 的“精神界之战士”,这是假道学。中国是一个盛产道学家的国家,道学家是“天国” 的把门人,打着道德理想主义的旗号,却干着排除异己的勾当,仿佛不经他的“严格” 得可怕的法网的筛选,就休想进“天国”。这样的知识分子看起来很是激昂,其实也和 “伪士”一样,不过是“拉大旗,做虎皮”,以逞私欲。鲁迅说,越激烈的人就越要引 起注意,这是大有深意的。简单地就看一条,看他是不是批判自己,若把自己摆进去了 ,这人只是偏激而已,若没有摆进去的,这个人就要注意,很可能就是伪精神界战士, 是“伪士”的变种。
从鲁迅思想的发展的角度看,他这十年的自我反省,这一步迈得非同小可,由此产生 的是新的自我定位,叫“中间物”:既然不是登高一呼的英雄,那是什么呢?是“中间 物”,是处于光明和黑暗之间,又在光明与黑暗中都找不到自己位置的“中间物”。这 个“中间物”意识,以后我们还要详加讨论,这里只想讲一点:在某种程度上说,“中 间物”意识是十年自我反省的结果,它打破的是自我的神话。我们上次讲早期鲁迅时说 过,鲁迅打破了西方文化与东方文化至善至美的神话,那时候他所信奉的是多少有些神 圣化的自我;现在经过了十年的反省,鲁迅又打破了自我的神话。在他打破了外在和内 在的神话以后,他就真正从飘渺的天国回了现实当中,回到日常生活中来,真正成为了 中国这块真实土地上的普通的一员——后来他说到知识分子只是“大众中的一个人”( 注:《门外文谈》,《鲁迅全集》6卷,第102页。),是他打破自我神话以后最终必然 达到的结论。这个时候,他才成了不仅具有自由意志,还具有自我牺牲精神、责任意识 的精神界战士。——这种牺牲意识与责任意识最集中地体现在五四时期他的那句名言: “中国觉醒的人,为着想顺长者解放幼者,便须一面清结旧账,一面开辟新路。……‘ 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 日,合理的做人’”(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鲁迅全集》1卷,第140页。)。 鲁迅终于和自己的青年时代告别,通过自我否定而找到了、完成了自我,或者说通过否 定这一环节找到了作为“中间物”的自我。这样的“肩住了黑暗的闸门”的自觉选择, 赋予鲁迅的生命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沉重,他的酷烈的沉默和荒原感,正产生于此。然而 ,一个真实的鲁迅也就这样诞生了。
(二)
我们现在再来看《<呐喊>自序》里的第二段话——
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以不驱除的,因为这与我太痛苦。我于是用了种种法,来麻 醉自己的灵魂,使我沉入于国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后来也亲历了或旁观过几样更寂 寞更悲哀的事,都为我所不愿追怀,甘心使他们和我的脑一同消灭在泥土里的,但我的 麻醉法却也似乎已经奏了功,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注:《<呐喊>自 序》,《鲁迅全集》1卷,第418页。)
如果说前一段话的中心词是“寂寞”与“沉默”,这一段最应细心体味的是“麻醉” 。
为了感觉这自我“麻醉”的鲁迅,我们来看看他十年的日记、书信。
但我们很快就发现,这一时期保留下来的书信并不多,而鲁迅的日记又写得非常短, 而且大多写的是陈年流水账:今天谁来了,给谁写信了等等。鲁迅当年在《为了忘却的 记念》中讲到柔石们的被害时曾说:“年青时,读向子期《思旧赋》,很怪他为什么只 有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然而,现在我懂得了。”(注:《为了忘却的记念 》,《鲁迅全集》4卷,第488页。)为什么懂得了呢?因为他有了与向秀这样的魏晋文人 同样的感受:在文网密织的情况下,为避文祸,只能慎言,欲说还休。鲁迅不在日记中 轻易表露自己真实的思想与情感,大概也正是出于这样的顾忌形成的或隐或显的心理重 压吧?
但偶而的透露仍是有的,或者说,“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总会“喷出”点点火 星——
仆荒落殆尽,手不触书,惟搜采古逸书数种,此非求学,以代醇酒妇人者也。(1910年 10月14日致许寿裳)(注:《101115·致许寿裳》,《鲁迅全集》11卷,第327页。)
大雨,……夜作均言三章,哀范君也,录存于此:
风雨飘摇日,余怀范爱农。华颠萎寥落,白眼看鸡虫。
世味秋荼苦,人间直道穷。奈何三月别,竟尔失畸躬!
海草国门碧,多年老异乡。狐狸方去穴,桃偶已登场。
故里寒云恶,炎天凛夜长。独沈清冷水,能否涤愁肠?
把酒论当世,先生小酒人。大圜犹酩酊,微醉自沉沦。
此别成终古,从兹绝绪言。故人云散尽,我亦等轻尘!(注:《壬子日记·1912年7月22 日》,《鲁迅全集》14卷,第10~11页。)
头痛身热,就池田诊,云但胃弱及神经亢奋耳……(1913年3月19日)(注:《癸丑日记 ·1913年3月19日》,《鲁迅全集》14卷,第49页。)
写书时头眩手战,似神经又病矣,无日不在忧患中,可哀也。夜风。(1913年10月1日 日记)(注:《癸丑日记·1913年10月1日》,《鲁迅全集》14卷,第76页。)
(查1913年日记,在这一年里,除了4月、7月、9月外,其余全有害病的记载,整整病 了一年)
夜坐无事,聊写《沈下贤文集》。(1914年4月6日)(注:《甲寅日记·1914年4月6日》 ,《鲁迅全集》14卷,第108页。)
陈师曾贻印章一方,文曰‘俟堂’。(1916年11月30日)。(注:《丙辰日记·1916年11 月30日》,《鲁迅全集》14卷,第240页。)——据周作人回忆:鲁迅那时自号‘俟堂’ ,本来也就是古人的待死堂的意思,……只是说‘我等着,任凭什么都请来吧’。(注 :周作人:《鲁迅的故家》,《鲁迅回忆录》“专着”中册,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 1026页。)
旧历除夕也,夜独坐录碑,殊无换岁之感。(1917年1月22日)(注:《丁巳日记.1917年 1月22日》,《鲁迅全集》14卷,第263页。)
从这“荒落……飘摇……轻尘……忧患……可哀……无事……聊写……独坐……殊无 ……”里,你感觉到、捕捉到了什么?
后来,鲁迅回忆这段生活时,又有了这样的追述——
S会馆里有三间屋,相传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树上缢死一个女人的,现在槐树已经高 不可攀了,而这屋还没有人住;许多年,我便寓在这屋里抄古碑。客中少有人来,古碑 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和主义,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地消去了,这也就是我唯一的愿望 。夏夜,蚊子多了,便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晚出的 槐蚕又每每冰冷的落在头颈上。(注:《<呐喊>自序》,《鲁迅全集》1卷,第418页。)
鲁迅这里说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借“抄古碑”来“暗暗地消去”自己的生命,这是 为什么?他还说自己“荟集古逸书”,是借以代替“醇酒女人”,这背后又隐藏着什么 呢?
后来还是他的弟弟周作人来解开这个谜,周作人在《鲁迅的故家》谈到“抄碑的目的 ”时这样写道——
洪宪帝制活动时,袁世凯的特务如陆建章的军警执法处大概继承的是东厂的统系,也 着实可怕,由他抓去失踪的人至今无可计算。北京文官大小一律受到注意,生恐他们反 对或表示不服。以此人人设法逃避耳目,大约只要有一种嗜好,重的嫖赌蓄妾,轻则玩 古董书画,也就多少可以放心,如蔡松坡之于小凤仙,是有名的例。……鲁迅……只好 假装玩玩古董。又买不起金石品,便限于纸片,收集些石刻拓片来看。(注:《鲁迅的 故家》,《鲁迅回忆录》“专着”中册,第1063页。)
这就清楚了:“此非求学,以代醇酒妇人者也,”就是为了避文祸。这就使我们又联 想起了魏晋时代的文人。鲁迅在大革命失败以后有一个很着名的演说,叫做《魏晋风度 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在那里就谈到,刘伶那些魏晋文人为何拼命喝酒?原因何在? 鲁迅说,“他的饮酒不独由于他的思想,大半倒在环境。其时司马氏已想篡位,而阮籍 名声很大,所以他讲话就极难,只好多饮酒,少讲话,而且即使讲话讲错了,也可以借 醉得到人的原谅。只要看有一次司马懿想和阮籍结亲,而阮籍一醉就是两个月,没有提 出的机会,就可以知道了”。(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鲁迅全集 》3卷,第511页。)后来王瑶先生也写过《文人与酒》,对此作了更深入的讨论。他也 谈到“是实际的社会情势逼得他们不得不饮酒;为了逃避现实,为了保全性命,他们不 得不韬晦,不得不沉湎。……好像只是快乐的追求,而实际却有更大的忧患背景在后面 。”(注:王瑶:《中古文学史论》,《王瑶文集》卷一,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第194页。)所以鲁迅在这个时候读古书,抄古碑,除了他有内在要求之外,更重要的这 是一种韬晦,不得不沉湎于其中。
王瑶先生认为,魏晋文人之沉湎于酒,还有两个重要方面,一是表现了更内在的“对 生命的绝望”,二是要追求酒中的“真味”,“饮酒正是他们求得一种超越境界的实践 ”。(注:致许广平(1925年3月18日),《鲁迅全集》11卷,第187页,第192、191页。) 这或许也有助于我们对这一时期鲁迅的内心世界的理解。《哀范爱农》三章中的“此别 成终古,从兹绝绪言,故人云散尽,我亦等轻尘”,是写尽了鲁迅对生命的绝望感的, 生与死的问题更是时刻缠绕于心。而同时产生的,又是对生命的“真味”的超越性欲求 ——这也是鲁迅在日本时期既已开始的追求。在我看来,鲁迅在《<呐喊>自序》里所说 的自我“麻醉”正是内含着“绝望”与“超越”这两个侧面的。而这也正是与魏晋文人 相通的,甚至会使鲁迅有仍然置身于魏晋时代的感觉——这种感觉其实是贯穿鲁迅一生 的;因此,我们可以用“魏晋感受”来概括鲁迅这十年的心境。——“魏晋感受”是吉 林大学的陈方竞教授首先提出来的,(注:据陈方竞:《鲁迅与浙东文化》,吉林大学 出版社1998年版,第79、283、94页。)他写了一本很有价值的专着:《鲁迅与浙东文化 》,对我有很大的启发;如想作深入地了解,最好直接去读这本书。
说鲁迅在十年沉默中与魏晋文人生活在一起,有强烈的魏晋感受,并不是简单的推论 ,而是有根据的。可以进一步考察一下:在这十年里,鲁迅读了什么古书,他做了什么 事?
在1910~1911年期间,鲁迅做了两个工作,一是辑录《古小说钩沉》,这是为他以后 作了中国小说史研究作了准备的;同时他辑录了一本《会稽郡故书杂集》。而据人们研 究,里面有四篇是记人的,记了八十七人次,大部分是魏晋时人;而作者,除了三人之 外,其余是魏晋时浙东人。(注:据陈方竞:《鲁迅与浙东文化》,吉林大学出版社199 8年版,第79、283、94页。)
1912年6月,补绘《明于越三不朽名贤图赞》阕叶三枚。——作者张岱,明山阴人。
1912年8月,1913年3月,两次辑录谢沈《后汉书》,并作序。——谢沈,晋代会稽人 。
1912年19月——1913年1月,先后十次校勘辑成十卷本谢承《后汉书》,1913年3月, 作序。——谢承,三国会稽人。
1913年3月,校录虞预《晋书》,并作序。——虞预,晋代余姚人。
1913年10月,辑校《嵇康集》毕,并作跋。以后鲁迅又多次校订此书,也是几乎贯穿 他一生的一项学术工作。——嵇康,魏末正始人,其祖先是会稽人。
1914年3月,抄校张昊《云谷杂记》,并作序。——张昊,另着有《会稽续志》,宋金 华人。
1914年4月,买佛书一批,开始读佛经。许寿裳说他“用功很猛,别人赶不上”。(注 :许寿裳:《亡友印象记·看佛经》,《鲁迅回忆录》“专着”上册,第247页。)
1914年,鲁迅先后辑录校订了晋代会稽人虞喜撰《志林》、《广林》,东汉慈溪人任 奕撰《任子》,后汉会稽人魏朗撰《魏子》等,均有序。
1915年4月,开始大量收集汉代画像和六朝的造像。
1916年1月,整理《寰宇贞石图》收录的从先秦到唐五代的主要碑石、墓志等石刻拓片 ,其中汉魏六朝居多。本年,鲁迅陆续购得大量汉魏六朝碑碣、墓志、造像,悉心研究 。(注:据陈方竞:《鲁迅与浙东文化》,并参照赵英:《藉海探真·鲁迅整理祖国文 化遗产年编》,文史出版社1991年版;鲁迅博物馆鲁迅研究室《鲁迅年谱》(增订本)1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
可以看出,这十年里,鲁迅的辑录古籍是“以会稽郡为横坐标,以魏晋时代为纵坐标 ”的。(注:徐小蛮:《鲁迅辑校古籍手稿及其研究价值》,载《鲁迅研究动态》1987 年7期。)这里存在着两种文化的交织:既是中国传统中的魏晋文化,又是他的故乡浙东 的地方文化。现在我们终于明白,前面所引《<呐喊>自序》里所说“回到古代”,“沉 入于国民中”,指的就是沉湎于魏晋,沉湎于浙东,这就形成了他生命中的魏晋情结, 浙东情结;这都是他的生命之根。正如研究者所说,可以说,鲁迅正是带着这样一种浙 东情结、魏晋情结(更具体的说,就是所谓“魏晋参照与魏晋感受”)参与“五四”新文 化运动,并打上自己的烙印的:这构成了鲁迅的“以‘魏晋’为内核,倡导五四新文学 发生的浙东背景”。(注:《<呐喊>自序》,《鲁迅全集》1卷,第111页。)
下面我们再把讨论深入一步:这个时期的魏晋情结,到底对鲁迅有什么影响?或者说, 为什么鲁迅会对魏晋文人产生这么强烈的共鸣?
首先自然是我们前面已经论及的环境的类似:都处在所谓“易代之世”,笼罩在密织 的文网之中,鲁迅与魏晋文人也就有了类似的感受。当然,更重要的是,魏晋这些文人 ,特别是阮籍、嵇康他们,都是那个时代的异端,显然更能引起作为传统文化的反叛者 的鲁迅的共鸣。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这篇文章中,对于嵇康提出 的“非汤武而薄周礼”,给予很高评价,显然是从中吸取了批判的资源的。
也许更值得注意的是鲁迅特别欣赏嵇康、阮籍文章里的“诗心”、“使气”。所谓“ 诗心”、“使气”,就是写文章完全发自内心,是对内心世界的一种如实的展现;这和 我们讲到的鲁迅在本世纪初的“白心”概念是相通的,都是大胆地,直率地说自己想说 的话,把自己内心世界袒露出来。如鲁迅文章中所说:“做文章时又没有顾忌,想写的 便写出来”,“想说甚么便说甚么”。但另一面,“许多意思”又“隐而不显”,(注 :《魏晋风度及文章及药酒之关系》,《鲁迅全集》3卷,第503、511页。)把自己本意 、本态掩盖起来。这两个侧面都会引起鲁迅的共鸣。以后我们讨论鲁迅的《呐喊》、《 彷徨》,就会谈到鲁迅小说的“意思”正是实现在“显”与“隐”之间的张力中的。这 里说到了文章,有一点也很值得注意,就是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一文中,特意强调了汉末魏初是一个“文学的自觉时代”,并具体地讨论了汉末魏初文 章的风格:“清峻”(“简约严明”),“通脱”(“随便”),华丽,壮大(“以‘气’ 为主”):在这些方面的关注与思考,对鲁迅最终介入五四文学革命,以及他自己创作 风格的形成的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
但我们的讨论还不能止于此。魏晋对鲁迅的影响,还有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由魏 晋玄学引发的玄学思考对鲁迅的意义。我们在讲本世纪初的鲁迅时,曾谈到他对人的心 灵自由的特别重视,所谓“贵心贱身”,更追求一种内心的东西,这本身就与老庄哲学 有相通之处,所以这十年中,他钻研魏晋玄学,研读佛经,都意味着他对问题的思考开 始进入了哲学层面:据许寿裳回忆,他是把释伽牟尼视为“大哲”的;(注:许寿裳: 《亡友鲁迅印象记》,《鲁迅回忆录》“专着”上册,第247页,北京出版社,1999年 版。)从鲁迅以后的作品看,魏晋玄学的某些基本命题,如“生与死”、“有与无”、 “实与空”、“言与意”等等,都是进入了鲁迅的思考的。我们是不是可以这么说,在 20世纪初,鲁迅的黑暗意识,主要是对外部世界的黑暗的一种把握,而且还是经验形态 的东西;现在经过十年的沉思默想,他已经把外在的黑暗转化为内心的黑暗,把经验性 的遭遇转化为一种生命的体验,一种哲学的思考,从而形成了我们所说的鲁迅的“黑洞 ”。这个“黑洞”里充满了对生命本体性的黑暗感受、体验;同时,他又质疑于这样的 生命本体性的黑暗感受、体验,这就形成了一个真正的鲁迅式的命题:“绝望之于虚妄 ,正与希望相同。”后来,鲁迅在给许广平的信中这样写道:“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 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因为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 虚无乃是实有”(注:《两地书·四》,《鲁迅全集》11卷,第20~21页。),这是一个 双重的怀疑与否定,有着这样一种近乎绝望了的生命本体的黑暗体验,但仍是“立意在 反抗,指归在动作”的精神界战士,要与黑暗捣乱。这之间有一个巨大张力,后来就形 成了鲁迅“反抗绝望”的哲学”。这是鲁迅在20世纪20年代写作《野草》时期提出来的 ,但我想在这一段时间里他已在孕育了。
现在,我们可以对十年沉默的鲁迅,作一点小结:他通过自我反省,打破了最后的自 我神话,从而使本世初作为逻辑起点的批判、怀疑的精神达到了极致;这样的一种彻底 的批判与怀疑和“重新估定价值”的“五四”精神是相通的,这是最终鲁迅参加“五四 ”新文化运动的内在动因。同时,他的那种对生命本体的黑暗体验,又是“五四”时期 大多数人所没有的,这是鲁迅的独特性所在。这也就决定了鲁迅一方面必然要参加“五 四”新文化运动;另一方面,他也必然要显示出他自己的,与其他的同代人不同的鲜明 特点,在“五四”文学与思想史册上涂抹具有浓郁个性色彩的重重的一笔。
浙江社会科学杭州133~139J3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钱理群20032003本文主要探讨在1908年发表《破恶声论》至1918年在《新青年》发表《狂人日记》之 间沉默的十年的鲁迅的内心世界,从两个方面展开论述:首先是鲁迅在酷烈的沉默与荒 原感中,通过“反省”,打破了将自我神圣化与英雄化的神话,生发了有罪感,找到了 作为“中间物”存在于现代中国思想文化界的历史定位:正是这样的彻底的批判、怀疑 精神使鲁迅必然地走向五四;另一方面,鲁迅在文网密织下的自我麻醉,使他“沉入古 代”,“沉入民间”,在魏晋、浙东文化中,寻到了自己的根,并获得了对生命本体的 黑暗体验,这又是五四时期大多数人所没有的,这正是鲁迅的独特性所在。鲁迅/沉默/麻醉/自我否定/魏晋时代/浙东文化/黑暗体验此文系作者即将在三联书店出版的《与鲁迅相遇——北大讲演录之二》中的一讲。钱理群,男,1939年生,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北京 100871) 作者:浙江社会科学杭州133~139J3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钱理群20032003本文主要探讨在1908年发表《破恶声论》至1918年在《新青年》发表《狂人日记》之 间沉默的十年的鲁迅的内心世界,从两个方面展开论述:首先是鲁迅在酷烈的沉默与荒 原感中,通过“反省”,打破了将自我神圣化与英雄化的神话,生发了有罪感,找到了 作为“中间物”存在于现代中国思想文化界的历史定位:正是这样的彻底的批判、怀疑 精神使鲁迅必然地走向五四;另一方面,鲁迅在文网密织下的自我麻醉,使他“沉入古 代”,“沉入民间”,在魏晋、浙东文化中,寻到了自己的根,并获得了对生命本体的 黑暗体验,这又是五四时期大多数人所没有的,这正是鲁迅的独特性所在。鲁迅/沉默/麻醉/自我否定/魏晋时代/浙东文化/黑暗体验此文系作者即将在三联书店出版的《与鲁迅相遇——北大讲演录之二》中的一讲。
网载 2013-09-10 21:00: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