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和无的问题是“世界各国思想家向来深思的根本问题。”(注:宇野精一:《中国思想之研究:道家与道思想》,43页,幼狮文化公司,1983。)先秦道家的有无论使中国哲学可以毫无愧色地立身于世界哲学之列。把先秦道家的有无论与西方哲学、特别是现代西方哲学的有无观念相比较,可以较为明显地看到先秦道家哲学的超越性及其并非“虚幻的深度”(黑格尔语)。虽然道家有无论与西方哲学的有无观有着根本的差异,但这并不妨碍两者之间——尤其是先秦道家与现代西方哲学之间——的呼应或遥契关系。大体上可说,先秦道家哲学是“无”的智慧,而西方哲学的主流则是“有”的哲学。在西方哲学史上,在海德格尔以前的哲学家中,普罗提诺、普罗克洛、爱里更那、艾克哈特、库萨的尼古拉、柯耶比等人都主张或近似于主张以“无”为最高原则,他们的学说或思想主张由于被贬斥为神秘主义而未得到应有的重视,居于非主流地位。在这些哲学家的眼里,“无”并不是虚幻不实的非存在,而是被视为高于“有”的超越存在。西方哲学中主流学派重“有”轻“无”和非主流学派的重“无”思想,与先秦道家哲学相比较,既有彼此殊异的一面,亦有相互融合、共通的一面。
一、“有”的哲学与“无”的智慧
诚如邓晓芒师所言:“西方总的说来是‘有’的哲学,无论他们如何规定有、无关系,他们的第一个基本的范畴总是有。”(注:邓晓芒:《思辩的张力》,15页,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例如在古希腊哲学家巴门尼德看来,“有”是存在的,而“无”是不存在的。他特别区别了知识的两条道路,一条是只有“有”存在,“无”是不存在的,真理就在这条道路上;一条是“有”不存在,“有”必然是“无”。巴氏认为这第二条路是非理性的道路,因为“无”是不能认识,不能达到,也不能被说出的,这是一条错误的道路。“真理只有‘有’。这个‘有’不是被产生的,是不消逝的,完全的,自成一类的,不动的和无终结的。”(注: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册,265—266页,商务印书馆,1993。)古希腊智者派的结论是“一切真理,没有错误;因为错误是无,无是不可思议的。”黑格尔称赞真正的哲学是从巴门尼德开始的。到了哲学家赫拉克利特那里,“有”与“无”被视为同一,“有”存在,“无”也同样存在,“有”既是“有”的宾词,也是“无”的宾词。在我看来,这种“有”也是“无”的宾词,则表明赫拉克利特的“无”,仍是待“有”之“无”,是“有”而后“无”,万物的不存在是在先有万物存在的基础上来说的,“不存在”是那个“存在”的“不存在”。中世纪基督教神学认为,上帝从“无”中创造了整个世界,但是最先的东西并不是“无”,而是道,即泰初有道。道不是“无”,是创造世界的最高原则。在西方哲学史上,对“有”最具自觉意识并特别强调应以“有”为开端的哲学家当是黑格尔,他的逻辑学就是以“有”作开端的。在黑格尔看来,只有那“既是思维(我思)的有,也是思维对象(存在)的有”才是唯一合适作为逻辑学开端的范畴,以“有”作开端,“无”就是“有”的自身否定。西方哲学中这种以“有”为开端,还不仅仅只是一个开端的问题,而是整个文化心理传统决定的、哲学传统决定的,是一个思维方式的问题,是一个如何看世界的根本问题。这种以“有”为开端的哲学是从存在开始的,表现出的首先就是一种肯定的思维方式,而且这种“有”的哲学总是把一切都对象化,包括人自身,世界不仅与人分离了,人也与自身相分离。这种哲学自然孕育出一种原子论的、分析的方法,它的确能够锻炼人们的理性思辩能力,培养一种理性精神。这种“有”的哲学始终是一种哲学科学。在这种“有”的哲学里,没有什么是不可言说的,凡是可以说的都可以说清楚,也没有什么是不可认识的。但是这种过于重理性、重对象化、从存在开始的哲学发展到极致就会走向反面,非理性的终将对理性构成挑战,“有”的哲学在不断地自我否定中可能走向“无”。
与西方这种“有”的哲学恰好形成对映的是,先秦道家哲学是以“无”为本的“无”的哲学,或者说是“无”的智慧。《老子·第四十章》讲:“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第一章云:“无,名天地之始,”《庄子》亦讲“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万物出乎无有,入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庚桑楚》)。先秦道家是明确地以“无”为开端,以“无”为道之本的,“无”既是本源的,也是本质的。由于道本无,所以在把握道时,就只能以体“无”的方式,必须“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必须超越逻辑和理性,借重于空灵澄澈的直觉;在思维上应当从肯定、直接、具体、表面转入否定、抽象、精细和深入。在这里,不要把“无”理解为消极意义的空无,先秦道家以“无”为本,以“无”为开端恰恰是对人们不能把握的本源、本始状态的一个规定,“无,名天地之始”,这个“无”是对“无状之状”、“无象之象”的抽象,这个“无”不仅不能被证伪,恰恰是关于存在的真理,或者说科学愈发展就愈是证明着这个“无”的存在。“事物原是从未知的原因发生,向未知的世界展开。极微之物,一其为必然性的发展,无宁有突破性的发展。可察知的事,远不如不可察知的事多。由是观之,‘有生于无’说确实具有真理性。”(注:宇野精一:《中国思想之研究:道家与道思想》,43页,幼狮文化公司,1983。)
从老子的“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和黑格尔的“有—无—变”来看,后者明显可见逻辑推演之迹,而前者则显为对世界本源、本质的超越的玄思。从认识上看,以“无”为开端,是“将认识的对象推进到人们日常所能感知的范围以外”(注:萧汉明、严曼萍:《论〈老子〉‘玄鉴’与‘静观’的直觉主义认识论》,《哲学研究》1986(9 )。),而“排除了私欲邪念的盅惑和感觉经验的成见”的“静观”、“玄览”,静默内视的“理性直觉主义”(注:萧鉴父、罗帜:《众妙之门》,311页,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1。 )的认识方法显然超越了一般的感性直观,也超越了理性思辩。总括地说,先秦道家“无”的哲学更是一种智慧的玄思,“无”的哲学重在对“常道”的体察,而“有”的哲学则重在对世界的科学把握和理性分析,两者之间的区别是十分明显的。
二、“无”超越“有”与以“无”为本
在西方哲学史上,与重“有”的主流派相异的是也存在一个重“无”派,只不过这一派哲学家的思想往往被视为神秘主义而被归于非主流地位,因而他们的思想往往被忽略。把他们的思想与先秦道家以“无”为本的思想相比较,会明显地感受到他们之间的融通性、相似性及其间的遥契和呼应关系。 如古希腊后期的新柏拉图主义者普罗提诺(Plotinus,204—269)明确主张最真实、最高的东西就是“太一”,这个“太一”是指最高的统一性,“太一”是无意志、无思想、无区别的,但又是最充实、最完满的东西,世上万物及万物的区别,都是“太一”流溢出来的。流溢不是溢出,“太一”既是“有”的整体,又是“无”,因而这个“太一”是不可言说、不可知、不可定义的。普罗提诺说:“我们对于‘太一’的理解与我们对其他认识对象的认识不同,并没有理智的性质,也没有抽象思想的性质,而具有高于理智的呈现性质。因为理智借概念而进行,概念则是一种属于多的东西,灵魂陷入数目和多的时候,就失去太一了。……因为这个道理,所以柏拉图说,‘太一’是语言文字所不能名状的。”(注:《古希腊罗马哲学》,459—467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普氏主张人应靠“出神”状态来与“太一”合一。很显然普氏的“太一”范畴要明显高于柏拉图的“理念”哲学。普氏以后,普罗克洛(Proclus, 410—485)对“统一性”进行了研究。 爱里更那(John scotus Erigena,约810—877)对最高统一体的不可说、不可言进行了研究。在库萨的尼古拉的思想里,把握最高统一体就要靠一种“出神”状态,一种直观,这种状态被称为“有学识的无知”。在西方哲学史上,这些哲学家及其深刻的思想因为被贴上了神秘主义、异端思想等标签而遭到冷遇。在现代西方哲学家中,把“无”视为超越于“有”的最高原则的哲学家,当属海德格尔。海氏认为“无”是“对现实存在物的超出”即“超越”,但超越不是舍弃和消除现实存在物,超越“有”而达到“无”,乃是“万物和我自己都沉入到无分轩轾的状态”,“无是我们与现实存在物作整体相合一时才遇到的。”超越“有”达到“无”的目的就是“为了回到现实存在物本身并把它们作为整体来把握。”海氏认为哲学的最高任务就是通过“无”来把握人与存在的协调统一之整体。海氏承认有不可言说者,并认为无、不可言说都属于最高境界。这种最高境界的无,是一般“公众逻辑”的语言所不能说的,因为这种语言常会遮蔽存在,只有在语言不能表达的地方,在不可说的地方,通过“无”的境界,才能使“存在”敞开,让人领悟到“存在”的真谛。海氏的“无”超越“有”的思想无疑是西方哲学史上关于“有”“无”问题的一大突破(注:张世英:《说不可说》,42页,《北京大学学报》,1995(1)。)。 在此之前的非主流的神秘主义思想经由海氏的发挥而开始成为西方哲学中的“显学。”
把先秦道家以“无”为本的思想与海德格尔以及前海德格尔的神秘主义思想相比较,可以清楚地看到中西方之间在“无”的玄思上的融通性、相似性。先秦道家之道论就是以“无”为本的有无统一论,“无”是本体,当然也是境界意义上的,“无”不仅超越于“物”、“有”,而且“无”能生“有”、生“万物”。在老、庄那里道之“无”不仅仅是对世界本源、本质状态的一个规定,同时更是对“道”的界定的一个否定,因为道涵盖一切,超出一切观念和现象,道是“万有”,是“大全”。对于这个“大全”、“万有”不可能给以具体规定,一旦予以规定,“大全”则不全,“万有”也不“万”,唯有通过“无”才可以把握这“统一整体”。所谓以道观之,万物一齐,无贵无贱或同贵同贱的齐同思想正是海氏的“无分轩轾说”。道家学者强调通过“心斋”、“坐忘”等途径来体会大道、同于大通,这与普罗提诺和库萨的尼古拉通过“出神”为与“太一”合一的思想,简直如出一辙。“道不可言,言而非也”,通过“无”去体道,也就是通过“无”去领会存在的真谛,去敞亮存在;而老子区分“为学”与“为道”的思想也正是看到了对“太一”的理解与对一般对象的理解的不同。综括以上所论,我们似乎可以说,从普罗提诺到柯耶比的神秘主义思想实可看作是先秦道家哲学的西方古代版,而海氏的“无”超越“有”的思想则是先秦道家“有无论”的现代西方版。通过以上比较可以看到,道家有无论与西方神秘主义者的重无论、特别是与海德格尔的有关思想的相同、相通之处,足见先秦道家道论的超越性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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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文化论坛成都109~111B5中国哲学朱zhé@①20012001朱zhé@①,武汉工业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部副教授、博士 邮政编码 430070 作者:中华文化论坛成都109~111B5中国哲学朱zhé@①20012001
网载 2013-09-10 20:46: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