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追记》14、我出卖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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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我出卖了一个人
 
 面对审讯,我陷在矛盾之中。那矛盾源于我的双重恐惧。一重恐惧是怕出卖别人,另一重恐惧是怕失去自由。这双重恐惧分不出孰清孰重,因此无法得到一个稳定的重心,结果变成两头都想要——既不要出卖人,又能获得自由。其实若不是身心被恐惧渗透,不难判断出二者都要的想法其实根本无法实现。因为获得自由,前提取决于安全机构是否释放,而你不答应出卖,他们怎么又会放人?然而我那时渴盼自己有克服不可能的能力,或者是像抓住救命稻草那样,相信最终能发生被稻草救起的奇迹。
 
   后来我对那种矛盾心理是这样反省的,之所以那时有幻想,总是期望与审讯者沟通,原因是没有找准自己的定位。如果我是因为进行政治反对派活动被捕,自然知道应该的态度是“大义凛然”;如果我是在写完《黄祸》后被捕,也会因为那是预料之中而坦然处之;然而这回明明来为“国家安全”做事,却被“国家安全”机构所抓,难道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吗?会不会一旦弄明白哈哈一笑,眼前的麻烦顿时化为乌有呢?
 
   我决定不要一味抗拒,还是应该说点什么,否则无法过关。审讯者循循善诱地劝导:抗拒没有好下场,你违法窃密已是事实确凿,按照法律说判就能判,不过这种事是橡皮筋,抻长也可,抻短也可,就看我们怎么处置。只要你跟我们“配合”(这是他们最爱说的一个词),不判也不是不可能。在这种诱惑下,我想即使讲一点“各界朋友”,只要都是他们已经掌握的,由我再说一遍应该算不上出卖。
 
   下次审讯我开始和他们“配合”,几乎又恢复到促膝谈心的气氛。谈到以往以何种身份出去采访,我先做了一番铺垫,为我要谈到的一个朋友做了很多开脱,然后说出我那时有个“特约记者”身份,是那朋友给办的。每次出门我都去开一封介绍信,但并不允诺一定写文章给他。那身份对我在外面活动很有帮助,如果不是朋友后来发现与我来往会影响仕途,这次来新疆我还会是“特约记者”而不是作家。按照我的想象,这应该是一个早被“有关部门”掌握的情况,说和不说不会有本质不同。
 
   看到认真倾听的杨科长脸上闪过的一个表情,我突然意识到错了。那表情虽然一闪即逝,可其中的兴奋如此地强烈,像一把利剑深深刺进我的心——那是抓到了大鱼的表情!是取得了“重大突破”的喜悦!
 
   我开始向深渊坠落。原来他们不知道!原来这成了我的出卖!这成了一个沉重打击,我的整个脑子都乱了。
 
   审讯结束后任警官让我在每页记录上按下手印。我要求重读一遍记录,但并不知道能做些什么补救。我觉得全身心都陷入了沮丧和绝望。虽然理智在告诉我不要过多想“出卖”的问题。他们——广义的他们——对此肯定早知道,只不过杨科长地处边隅,没有掌握充分的材料罢了。那位朋友和我的最后一次见面已经让我感受到这一点,那以后他就和我断绝了来往。他已经在仕途上走了半生,人生意义除此无所可系。平时他会尽可能帮我,在影响到这一根本时,我们就只能分手。然而即使再不相见,我也始终把他当作朋友,感念他的一切好处。最后见面时他的紧张状态和仓皇神色一直留在我脑海,现在又浮现出来。看着我的供词,印在上面的鲜红指印像流淌在上面的鲜血。那是谁的血?!我似乎看到朋友的妻子哭着怨我毁了她家前程,朋友的儿子在后面牵着她的衣服。那使我的心都要破碎,我无法按照理智判断冷静对待,白纸□字和鲜红指印逐渐扩展,充满了我的视野,那印证着一段不可更改的历史,是我亲自写下的,记录着对朋友的一次出卖。不,不要辩解,即使不是实质上的出卖,也是意象上的出卖!
 
   我在头脑一片混乱中要求和杨科长谈话。我告诉他,我拒绝这种把别人牵扯在内的审问,如果继续这样的审问,我不会回答,而且将会以绝食进行抗议。
 
   态度虽强硬,内心并没有战胜恐惧。在那种场合,没有一种坚定不移是不可能获得足够勇气的。我的话混乱摇摆,在拒绝审问的同时,又给他们提出替代方案,建议他们搜查我的住处,我的全部文件和联系名单都在那里,你们可以自己去拿,不要让我来说!
 
   刚说出这建议我就意识到,这完全是乱了方寸的表现。这样建议无非是想摆脱自己的责任,期望他们不通过审问就掌握我的全部情况,而不需要再由我说,似乎那就可以避免我再“出卖”了。这样一种混乱表明我已经快要顶不住了。尽管他们搜查我的住处不会取决我是否提出邀请,但我这样建议,说明我的底线在后退,现在已经不是不连累他人,仅仅是不要通过我的嘴连累他人。然而如果他们不停止审问呢?他们就是要利用我栽赃,用我的口供把他们想整的人拉下水呢?我最终会不会开口说,会不会为了对自由的渴望而与他们“配合”?我难道没有可能再一次或者更多次落进同样的陷阱——在说以前以为他们已经知道,说出后却在他们的脸上看到抓住大鱼的表情吗?
 
   我的抗争没有吓住杨科长,我的倡议也没有让他动心。任警官显得十分兴奋,杨科长异常冷静,没给我任何回答。他们回到自己的房间,但是一反常态,没有像平时那样紧闭房门,而是敞开着,杨科长就坐在门口的沙发上向我这边观察,沉稳而威严,如同猫在观察被逼进了死角的耗子。我想他们的教科书和多年经验都在告诉他们,犯人此时已经到了心理防线被彻底攻破的边缘,就快大功告成,只消再继续等待一会,犯人就会缴械投降。


王立雄 2013-08-23 22:2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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