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勤文汇 李“红心”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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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红心”的秘密
2005-03-01人物周刊?朱学勤
  我1970至1972年插队,距今三十多年。那地方从文革前夕就“红”,到文革更加“红”,终于把我们这些远在两千里外的中学生吸引了去。结果却相反,在城市难以降温的中学生红色狂热,到了农村接受“再教育”,事与愿违,反而消歇了下来。影响最大的是两件事:一是9·13林彪事件,公布林立果撰写的“571工程纪要”,其中有攻击文革的恶毒语,将众人一棒喝醒;二是老贫农“忆苦思甜”,说啊说地下了道,居然控诉1959年“合大伙”(人民公社办食堂),一开始如何海吃,到后来如何饿死,饿死人也不许出门要饭,彻底轰毁我们下乡带去的左翼迷幻。此外,另有一些人与事细节,颇堪一记。
  农妇:与我们集体户隔一道墙,是个姓汪的大户。那时农村大户,是指男丁旺盛,多半在外当兵、当干部。汪家老五在黑龙江某炮团当营长,娶了媳妇还没有随军,留在家里伺候老人,我们就随老乡叫“五嫂”。五嫂可称美貌,不仅面容姣好,身材匀称,说话也文气。那地方没什么吃,一年四季除了红薯,还是红薯,何以出落如此美人,我今天也纳闷。回城以后看各色明星在电视、电影上搔首弄姿,总觉得比不过五嫂。尤其是女演员表达农村人感情方式,那股文艺腔,虚假难耐。碰巧认识一位表演此类题材的演员,对五嫂的故事感兴趣,非让我说细节,我就说了两个。一是五嫂和五哥新婚久别,终于重逢。地头一声喊:“五哥回来啦!”地里干活的人放下活计,远远迎了上去。唯五嫂不动,一个人坐在地头上放声痛哭,一边抓起地头的土坷垃,一边扔,一边骂这个死鬼男人,突然变得粗野起来。这个细节让城里的女演员很受震动:“农村人是这样表达感情?好,我下次一定用上!”二是五哥探亲期间,如何受五嫂戏弄。农村穷苦,家有病人才舍得烧一口热水。五嫂装病打摆子,一定要五哥给他烧水。五哥在外当官,身手早已生疏:一手添柴,一手拉风箱,怎么也配合不好,弄得灶间狼烟动地,那口水就是烧不热。五嫂扒在门缝上偷看,一边吃吃地笑。这一夫妇小品,外人按理不会知道,还是五嫂得意,说给我们集体户的女同学,才慢慢传出来的。我和我爱人后来回去,近乡情怯,想见五嫂,又怕见,毕竟三十多年了,真出来一个蓬首垢面满口秽语的随军老妇,怎么好?老乡们说,五嫂早就随军走了,走了就没有回来。这一下如释重负,虽有遗憾,但毕竟保留下当年的印象美好。
  干部:有工作队来,多半入住集体户,无它,知青卫生状况比农户好。某队长与我住一屋,令我佩服者有二:白天骑车在街巷地头转悠,棉大氅不是穿在身上,而是披在肩膀上,自行车风快,那大氅能保持不落;二是入夜以后聊“哲学”,常有惊人之语。比如他发明这么一句:“话生鼠,肉生虱”,豫东口音“鼠”念“须”,“虱”念“希”,大致押韵。具体证明是:“你看农村地头,三两个老农在地里搭棚子看瓜,夜里说闲话聊天,不几天就一定有老鼠出现,这就是‘话生鼠’。”相比今天大学中文系流行的词语哲学——词语产生世界,提前有多少年?至于“肉生虱”,他举亲身实例:有一次开会听报告,听烦了,就脱下棉袄捉虱子,一个虱子被他掐断,一半捏在手里,另一半还赖在肉里!村里的干部就没有这样的哲学思维了,语言却也生动,有时很“文”,文言文的“文”;有时很白,大白话的“白”。五月麦子刚抽穗,公社干部骑自行车下来视察,村干部要走上去陪同。公社干部说是“估产”,大队干部则说“看课”——皇家课税,比前者还典雅。公社干部说的是现代国家语,横向移植过来,很新鲜;村干部说的是古代朝政语,却已经融入乡土话语。另外一面则“白”,坚持把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理解为是暂时的,任我们反复表决心一辈子插队落户也不相信,不是不相信我们的决心,而是不相信城里人能倒流回农村落户,这是自古以来的铁律,他们认古理。我们刚下去那阵,听这样的大白话,几乎认为是“反动”。那个庄子有六七口井,全是苦水,只有一口井没有被盐碱侵蚀,老乡们珍惜地视为“甜水”,每年农闲,就要奋力淘这口井。有一年除夕滴水成冻,大队干部李凤关与我下井,上身穿棉袄,下身穿裤衩,裤腰带上插一瓶烧酒。凤关挥锨挖井底的淤泥,我给他做下手,在铁锨下张泥兜,待泥兜装满发一声喊,上面的劳力就一起拉绳拽出井口,趁这间隙,两人就轮流喝一口酒,驱寒气。凤关把酒瓶递给我,突然说:“嘎子,日后回城,你可不能忘了俺俩还有今天这回事呵!”说得很认真。我长相不雅,性格也莽撞,在集体户里年龄也最小,老乡们即依当时电影“小兵张嘎”,给我起了那个坏名。三十年多后回去,第一次没有找到他,第二次再找,终于在乡计划生育办公室的门房找到这个满手硬茧的庄稼汉。他只顾乐,还记得我那个“坏名”,却已经把井下喝酒他怎么说,忘得一干二净。
  积极分子:上面来的记者不断光顾我们这个村庄,写有很多通讯报导。大队书记阎协崇的事迹登满一版人民日报,题目叫做“革命先锋”。老阎在这个村孤门独户,此前总受欺负,后来政治上翻身,逐渐把国家话语挂在口头,学来学去,就爱说这一句:“资产阶级坏东西!”他一辈子没见过资产阶级,但不妨碍他把任何看不顺眼的事情都骂成“资产阶级”,故而我后来读到毛泽东也是这样的口头语,一点也不奇怪。老阎虽然政治化,本性还是庄稼人,文革一结束,他成了“资产阶级”,批斗不断,又成了孤门独户。上面说“话生鼠,肉生虱”的工作队长,就是下来批斗他的。另外一个积极分子,是妇女队长“李红心”,五保户,农村常见的那种孤老,我们昵称她为“老队长”。集体户户长嫌弃我们知识分子成堆(其实只有九个中学生),搬出去和她单住,可见“革命”。此次写文章想到“老队长”,打电话问她“老队长的身世”,她还真想不起来回答。一个屋里同住三年,居然连崇拜对象的基本来源都不知道,可见“革命”之单纯:婚否?不详;子女?不详;娘家?也不??详!还是当年人民日报把“老队长”的文革新人新事写得详之又详。那篇报道没有夸大,件件都实,这在那个岁月非常难得,自那以后,我还真没见过像“老队长”那样“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问题却出在名字上:“老队长”没有自己的名字,如有之,只能是农村妇女常见的那种“张王氏”、“李赵氏”,登在《人民日报》上太不严肃,记者无奈,临时给她起了一个名字,就叫:“李红心”。可怜“李红心”活到七十岁,又被人起了一回名字。更令人震惊的是那位女同学无意中窥见“李红心”品质高尚的秘密:后半夜黑漆懵懂,突然听见“李红心”口里喃喃有词做祷告,右手还在胸前划十字,“老队长”原来是个基督徒!教龄?不详,何时受洗?不详,入何教派?还是不详!这在文革岁月是个天大秘密,户长发现后,吓得口不能言,只能睁眼到天亮,回集体户与我们这些小资产阶级悄悄地说,传出去怕“影响不好”。天地良心,我为党报保守革命秘密三十五年,直到今天有机会,这位可敬可爱的老大娘也已经去世,我才敢把那一颗“红心”的来源小心翼翼地说。
 

朱学勤 2013-08-22 21:1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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